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越调引子】【霜天晓角】（生上）愁深梦杳，白发添多少？最苦佳人逝早，伤独夜，恨闲宵。

 

“不堪闲夜雨声频，一念重泉一怆神［1］。挑尽灯花眠不得，凄凉南内更何人［2］？”朕自幸蜀还京，退居南内，每日只是思想妃子。前在马嵬改葬，指望一睹遗容，不想变为空穴，只剩香囊一个。不知果然尸解，还是玉化香消？徒然展转寻思，怎得见他一面？今夜对着这一庭苦雨、半壁愁灯，好不凄凉人也！

 

【越调过曲】【小桃红】冷风掠雨战长宵，听点点都向那梧桐哨也。萧萧飒飒，一齐暗把乱愁敲，才住了又还飘。那堪是凤帏空，串烟销，人独坐，厮凑着孤灯照也，恨同听没个娇娆。（泪介）猛想着旧欢娱，止不住泪痕交。

 

（内打初更介）（小生内唱，生作听介）呀，何处歌声，凄凄入耳，得非梨园旧人乎？不免到帘前，凭阑一听。（作起立凭阑介）此张野狐之声也［3］，且听他唱的是甚曲儿？（作一面听，一面欷歔掩泪介）（小生在场内立高处，唱介）

 

【下山虎】万山蜀道，古栈岧峣［4］。急雨催林杪，铎铃乱敲。似怨如愁，碎聒不了。响应空山魂暗消。一声儿忽慢袅，一声儿忽紧摇。无限伤心事，被他逗挑，写入清商传恨遥。

 

（内二鼓介）（生悲介）呀，原来是朕所制《雨淋铃》之曲。记昔朕在栈道，雨中闻铃声相应，痛念妃子，因采其声，制成此曲。今夜闻之，想起蜀道悲凄，愈加肠断也。

 

【五韵美】听淋铃，伤怀抱。凄凉万种新旧绕，把愁人禁虐得十分恼［5］。天荒地老，这种恨谁人知道。你听窗外雨声越发大了。疏还密，低复高。才合眼，又几阵窗前把人梦搅。

 

（丑上）“西宫南苑多秋草，夜雨梧桐落叶时。”（见介）夜已深了，请万岁爷安寝罢。（内三鼓介）（生）呀，漏鼓三交，且自隐几而卧［6］。哎，今夜呵，知甚梦儿得到俺眼里来也！（仰哭介）

 

【哭相思】悠悠生死别经年，魂魄不曾来入梦。

 

（睡介）（丑）万岁爷睡了，咱家也去歇息儿咱。（虚下）（小生、副净扮二内侍带剑上）“幽情消未得，入梦感君王。”（向上跪介）万岁爷请醒来。（生作醒看介）你二人是那里来的？（小生、副净）奴婢奉杨娘娘之命，来请万岁爷。

 

【五般宜】只为当日个乱军中，祸殃惨遭，悄地向人丛里，换妆隐逃，因此上流落久蓬飘。（生惊喜介）呀，原来杨娘娘不曾死，如今却在那里？（小生、副净）为陛下朝想暮想，恨萦愁绕，因此把驿庭静扫，（叩头介）望銮舆幸早。说要把牛女会深盟，和君王续未了［7］。

 

（生泪介）朕为妃子百般思想，那晓得却在驿中。你二人快随朕前去，连夜迎回便了。（小生、副净）领旨。（引生行介）

 

【山麻秸】【换头】喜听说，如花貌，犹兀自现在人间，当面堪邀。忙教，潜出了御苑内夹城复道［8］，顾不得夜深人静，露凉风冷，月黑途遥。

 

（末上拦介）陛下久已安居南内，因何深夜微行，到那里去？（生惊介）

 

【蛮牌令】何处泼官僚，拦驾语哓哓［9］？（末）臣乃陈元礼，陛下快请回宫。（生怒介），陈元礼，你当日在马嵬驿中，暗激军士逼死贵妃，罪不容诛。今日又待来犯驾么？君臣全不顾，辄敢肆狂骁。（末）陛下若不回宫，只怕六军又将生变。（生）唗，陈元礼，你欺朕无权柄闲居退朝，只逞你有威风卒悍兵骄。法难恕，罪怎饶。叫内侍，快把这乱臣贼子，首级悬枭［10］。

 

（小生、副净）领旨。（作拿末杀下，转介）启万岁爷，已到驿前了。请万岁爷进去。（暗下）（生进介）

 

【黑麻令】只见没多半空寮废寮［11］，冷清清临着这荒郊远郊。内侍，娘娘在那里？（回顾介）呀，怎一个也不见了。单则听飒剌剌风摇树摇，啾唧唧四壁寒蛩，絮一片愁苗怨苗。（哭介）哎哟，我那妃子呵，叫不出花娇月娇，料多应形消影消。（内鸣锣，生惊介）呀，好奇怪，一霎时连驿亭也都不见，倒来到曲江池上了。好一片大水也。不隄防断砌颓垣，翻做了惊涛沸涛。

 

（望介）你看大水中间，又涌出一个怪物。猪首龙身，舞爪张牙，奔突而来［12］。好怕人也！（内鸣锣，扮猪龙，项带铁索，跳上扑生，生惊奔，赶至原处睡介）（二金甲神执锤上，击猪龙喝介）唗，孽畜，好无礼！怎又逃出到此，惊犯圣驾，还不快去。（作牵猪龙，打下）（生作惊叫介）哎哟，唬杀我也。（丑急上，扶介）万岁爷，为何梦中大叫？（生作呆坐，定神介）高力士，外边什么响？（丑）是梧桐上的雨声。（内打四更介）（生）

 

【江神子】【别体】我只道谁惊残梦飘，原来是乱雨萧萧。恨杀他枕边不肯相饶，声声点点到寒梢，只待把泼梧桐锯倒。

 

高力士，朕方才梦见两个内侍，说杨娘娘在马嵬驿中来请朕去。多应芳魂未散。朕想昔时汉武帝思念李夫人，有李少君为之召魂相见，今日岂无其人！你待天明，可即传旨，遍觅方士来与杨娘娘召魂。（丑）领旨。（内五鼓介）（生）

 

【尾声】纷纷泪点如珠掉，梧桐上雨声厮闹。只隔着一个窗儿直滴到晓。

 

半壁残灯闪闪明，吴融

 

雨中因想雨淋铃。罗隐

 

伤心一觉兴亡梦，方壶居士

 

直欲裁书问杳冥［13］。魏朴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重泉：犹九泉、黄泉。旧指死者所归。死者即剧中杨贵妃。

［2］南内：内，大内，帝王的宫禁。南内，指兴庆宫。因位于大明宫（东内）之南，故称南内。

［3］张野狐之声：张野狐，即张徽，梨园弟子中善吹筚篥的。筚篥，即篥，本军中用的一种管乐器。据《杨太真外传》：“又至斜谷口，属霖雨涉旬，于栈道雨中闻铃声隔山相应。上既悼念贵妃，因采其声为《雨霖铃》曲，以寄恨焉。……至德中，复幸华清宫。从宫嫔御，多非旧人。上于望京楼下命张野狐奏《雨霖铃》曲。曲半，上四顾凄凉，不觉流涕。”

［4］岧峣（tiaoyao）：亦作“岧”、“峣”。高耸，高峻。

［5］禁虐：扰害，搅扰。

［6］隐几：凭几，靠着几案。

［7］续未了：承续未了的姻缘。

［8］夹城复道：夹城，两边筑有高墙的通道。唐明皇从西苑到南内、曲江筑有夹城，在夹城行走，外边人看不到。

［9］哓哓（xiao）：本鸟雀受惊恐发出的叫声。剧中犹争辩、吵嚷声。

［10］悬枭：斩首示众。将头悬挂示众。

［11］寮：犹小屋子、小房子。

［12］奔突：横冲直撞。

［13］杳冥：指天空，高远莫测之处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《雨梦》写唐明皇还京后，退居南内，夜雨梧桐，梦魂缠绕，思念妃子，泪痕横交，恨不得把“泼梧桐锯倒”。

 

先写唐明皇对“空穴”、“香囊”，展转寻思，面对一庭苦雨、半壁愁灯，凄凉苦闷；猛听得梨园旧人张野狐吹奏他所制《雨霖铃》之曲，想起“蜀道悲凄，愈加肠断”。疲乏入睡后，梦见二内侍奉杨娘娘之命来请，他顾不得夜深人静、露凉风冷、月黑途遥，“深夜微行”；正往前走，陈元礼拦驾，叫内侍把这“乱臣贼子，首级悬枭”；来到马嵬驿前，进驿找娘娘，形消影消，连驿亭都不见了；忽然又来到曲江池边，一片大水惊涛，涌出一个“猪首龙身”的怪物，“舞爪张牙，奔突而来”……吓得他梦中大叫。

 

唐明皇惊醒后，什么也不说，只记得杨贵妃在马嵬驿中请他去。立即传旨，遍觅方士，要为杨娘娘招魂。要知如何招魂，先看下眥如何“觅魂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