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（生上）“蜀江水碧蜀山青，赢得朝朝暮暮情。但恨佳人难再得，岂知倾国与倾城。”寡人自幸成都，传位太子，改称上皇。喜的郭子仪兵威大振，指日荡平。只念妃子为国捐躯，无可表白，特敕成都府建庙一座。又选高手匠人，将旃檀香雕成妃子生像。命高力士迎进宫来，待寡人亲自送入庙中供养。敢待到也。（叹科）咳，想起我妃子呵，

 

【北正宫】【端正好】是寡人昧了他誓盟深，负了他恩情广，生拆开比翼鸾凰。说甚么生生世世无抛漾［1］，早不道半路里遭魔障［2］。

 

【滚绣球】恨寇逼的慌，促驾起的忙。点三千羽林兵将，出延秋便沸沸扬扬［3］。甫伤心第一程到马嵬驿舍傍，猛地里爆雷般齐呐起一声的喊响，早子见铁桶似密围住四下里刀枪。恶单施逞着他领军元帅威能大，眼睁睁只逼拶的俺失势官家气不长［4］，落可便手脚慌张［5］。

 

恨子恨陈元礼呵［6］，

 

【叨叨令】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，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，更排些戈儿戟儿一哄中重重叠叠的上，生逼个身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。（哭科）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［7］，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！闪的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［8］。

 

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！

 

【脱布衫】羞杀咱掩面悲伤，救不得月貌花庞。是寡人全无主张，不合呵将他轻放。

 

【小梁州】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［9］，未必他直犯君王；纵然犯了又何妨，泉台上，倒博得永成双。

 

【幺篇】如令独自虽无恙，问馀生有甚风光！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！（哭科）我那妃子呵，人间天上，此恨怎能偿！

 

（丑同二宫女、二内监捧香炉、花旛，引杂抬杨妃像，鼓乐行上）（丑见生科）启万岁爷，杨娘娘宝像迎到了。（生）快迎进来波。（丑）领旨。（出科）奉旨：宣杨娘娘像进。（宫女）领旨。（做抬像进、对生，宫女跪，扶像略俯科）杨娘娘见驾。（丑）平身。（宫女起科）（生起立对像哭科）我那妃子呵，

 

【中吕】【上小楼】别离一向，忽看娇样。待与你叙我冤情，说我惊魂，话我愁肠……（近前叫科）妃子，妃子，怎不见你回笑庞，答应响，移身前傍。（细看像，大哭科）呀，原来是刻香檀做成的神像！

 

（丑）銮舆已备，请万岁爷上马，送娘娘入庙。（杂扮校尉，瓜、旗、伞、扇，銮驾队子上）（生）高力士传旨，马儿在左，车儿在右，朕与娘娘并行者。（丑）领旨。（生上马，校尉抬像［10］，排队引行科）（生）

 

【幺篇】谷碌碌凤车呵紧贴着行，袅亭亭龙鞭呵相对着扬。依旧的辇儿厮并，肩儿齐亚，影儿成双。情暗伤，心自想。想当时联镳游赏［11］，怎到头来刚做了恁般随倡［12］！

 

（到科）（丑）到庙中了，请万岁爷下马。（生下马科）内侍每，送娘娘进庙去者。（銮驾队子下）（内侍抬像，同宫女、丑随生进，生做入庙看科）

 

【满庭芳】我向这庙里抬头觑望，问何如西宫南苑，金屋辉光？那里有鸳帷绣芙蓉帐！空则见颤巍巍神幔高张，泥塑的宫娥两两，帛装的阿监双双。剪簇簇幡旌硏，招不得香魂再转，却与我摇曳吊心肠。

 

（生前坐科）（丑）吉时已届，候旨请娘娘升座。（生）宫人每，伏侍娘娘升座者。（宫女应科）领旨。（内细乐，宫女扶像对生，如前略俯科）杨娘娘谢恩。（丑）平身。（生起立，内鼓乐，众扶像上座科）（生）

 

【快活三】俺只见宫娥每簇拥将，把团扇护新妆。犹错认定情初夜入兰房。（悲科）可怎生冷清清独坐在这彩画生绡帐！

 

（丑）启万岁爷，杨娘娘升座毕。（生）看香过来。（丑跪奉香，生拈香科）

 

【朝天子】腾腾宝香，映荧荧烛光，猛逗着往事来心上。记当日长生殿里御炉傍，对牛女把深盟讲。又谁知信誓荒唐，存殁参商！空忆前盟不暂忘。今日呵，我在这厢，你在那厢，把着这断头香在手添凄怆。

 

高力士看酒过来，朕与娘娘亲奠一杯者。（丑奉酒科）初赐爵［13］。（生捧酒哭科）

 

【四边静】把杯来擎掌，怎能够檀口还从我手内尝。按不住凄惶，叫一声妃子也亲陈上。泪珠儿溶溶满觞［14］，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酿。

 

（丑接杯献座科）（生）我那妃子呵，

 

【般涉调】【耍孩儿】一杯望汝遥来享，痛煞煞古驿身亡。乱军中土便埋藏［15］，并不曾半碗凉浆［16］。今日呵，恨不诛他肆逆三军众，祭汝含酸一国殇［17］。对着这云帏像，空落得仪容如在，越痛你魂魄飞扬。

 

（丑又奉酒科）亚赐爵。（生捧酒哭科）

 

【五煞】碧盈盈酒再陈，黑漫漫恨未央，天昏地暗人痴望。今朝庙宇留西蜀，何日山陵改北邙［18］！（丑又接杯献座科）（生哭科）寡人呵，与你同穴葬，做一株冢边连理，化一对墓顶鸳鸯。

 

（丑又奉酒科）终赐爵。（生捧酒科）

 

【四煞】奠灵筵礼已终，诉衷情话正长。你娇波不动可见我愁模样？只为我金钗钿盒情辜负，致使你白练黄泉恨渺茫。（丑接杯献科）（生哭科）向此际捶胸想，好一似刀裁了肺腑，火烙了肝肠。

 

（丑、宫女、内侍俱哭科）（生看像惊科）呀，高力士，你看娘娘的脸上，兀的不流出泪来了。（丑同宫女看科）呀，神像之上，果然满面泪痕。奇怪，奇怪！（生哭科）哎呀，我那妃子呵，

 

【三煞】只见他垂垂的湿满颐，汪汪的含在眶，纷纷的点滴神台上。分明是牵衣请死愁容貌，回顾吞声惨面庞。这伤心真无两，休说是泥人堕泪，便教那铁汉也肠荒！

 

（丑）万岁爷请免悲伤，待奴婢每叩见娘娘。（同宫女、内侍哭拜科）（生）

 

【二煞】只见老常侍双膝跪［19］，旧宫娥伏地伤。叫不出娘娘千岁一个个含悲向。（哭科）妃子呵，只为你当日在昭阳殿里施恩遍，今日个锦水祠中遗爱长［20］。悲风荡，肠断杀数声杜宇，半壁斜阳。

 

（丑）请万岁爷与娘娘焚帛。（生）再看酒来。（丑奉酒焚帛，生酹酒科［21］）

 

【一煞】叠金银山百座，化幽冥帛万张。纸铜钱怎买得天仙降？空着我衣沾残泪鹃留怨，不能勾魂逐飞灰蝶化双，蓦地里增悲怆。甚时见鸾骖碧汉，鹤返辽阳［22］？

 

（丑）天色已晚，请万岁爷回宫。（生）宫娥，可将娘娘神帐放下者。（宫娥）领旨。（做下神幔，内暗抬像下科）（生）起驾。（丑应科）（生作上马，銮驾队子复上，引行科）（生）

 

【煞尾】出新祠泪未收，转行宫痛怎忘？对残霞落日空凝望！寡人今夜呵，把哭不尽的衷情，和你梦儿里再细讲。

 

数点香烟出庙门，曹邺

 

巫山云雨洛川神［23］。权德舆

 

翠蛾仿佛平生貌，白居易

 

日暮偏伤去住人［24］。封彦冲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抛漾：犹抛弃。

［2］早不道：却不料，谁知道。

［3］延秋：延秋门。唐长安禁苑西门。

［4］逼拶（za）：亦作“逼”、“逼匝”。犹逼迫。

［5］落可便：曲中衬词。无意义。

［6］恨子恨：同上文“早子见”，义同“恨只恨”、“早只见”。

［7］兀的不：这个不。兀的，亦作“兀底”、“兀得”。指示代词。兀，这个。也么哥：语助词，本身无实义。

［8］闪的：丢下，抛撇。

［9］抵搪：抵挡，抵制。

［10］校尉：军职名。秦末军中已有校尉（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）。汉代始为常职，地位略逊于将军，随其职务冠以各种名号。隋唐迄清为武散官之号。明清卫士也称校尉，地位很低。汉代掌管少数民族事务的长官，也有称校尉的。《通典》、《续通典》中《职官》有记述。

［11］联镳：并骑而行。镳，马衔，剧中借指马。

［12］刚做了恁般随倡：刚，偏，偏偏；恁般，这样的、这般的；随倡，犹夫唱妇随。本形容恩爱情深。

［13］初赐爵：初次斟酒。皇帝祭祀贵妃，故曰赐。爵，酒杯之类。初赐爵及下文亚献爵、终献爵，斟三次酒，均系祭祀礼仪的仪式。

［14］觞：指酒杯。本系斟满酒的杯子。

［15］（pou）土：即一捧土，一土。后指坟墓。

［16］并不曾（jian）半碗凉浆：并不曾奠半杯冷酒。倾倒，泼出，浇奠。

［17］国殇：为国家捐躯之人。

［18］何日山陵改北邙：犹何日改葬正式的坟墓。山陵系帝王后妃之陵墓。北邙，即北邙山、北芒山。亦称“芒山”、“北山”、“郏山”。在河南洛阳市。汉魏以降，为王侯公卿归葬之地。东汉恭王刘祉始葬于此。

［19］常侍：俗所谓太监。唐代设内侍省，管理内常侍。

［20］锦水：流经四川成都。遗爱：指对死者的感恩怀念。

［21］酹（lei）酒：奠酒。祭祀时将酒洒在地上。

［22］甚时见鸾骖碧汉，鹤返辽阳：意犹甚么时候能见你回来。鸾骖碧汉，用汉武帝、西王母故事。鸾骖，乘鸾鸟；碧汉，碧云天。鹤返辽阳，用汉代丁令威学道升仙后，化白鹤回到故乡辽阳的故事。

［23］洛川神：本指洛水女神宓妃。剧中喻杨贵妃。

［24］去住人：犹游子。指唐明皇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《哭像》写唐明皇自幸成都，传位太子后，因妃子为国捐躯，特敕建庙，用檀香雕像，送庙中供养。睹像伤情，捶胸恸哭，痛恨自己不能够“魂逐飞灰蝶化双”，如同西王母、汉武帝及丁令威“鸾骖碧汉，鹤返辽阳”，同杨贵妃携手同归！

 

剧中用很长篇幅，描摹唐明皇悔恨不已：“失势官家气不长”，未曾“将身去抵搪”，“救不得月貌花庞”，只落得“泪万行，愁千状”、“人间天上，此恨怎能偿”！痛哭别离，“待与你叙冤情，说惊魂，话愁肠”，才知道是刻香檀做成的神像。盼望依旧“辇儿厮并，肩儿齐亚，影儿成双”，游赏唱和，才知道“空则见神幔高张”，泥塑帛装，只能化作一对“墓顶鸳鸯”！悔恨不及，盼望成灰，唐明皇“好一似刀裁了肺腑，火烙了肝肠”！

 

一代帝王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，后宫佳丽三千，而唐明皇对杨贵妃难割难舍、永记不忘，与其说他是一位多情种子、纯情帝王，勿宁说他是一个专情种、痴情根，真堪为之增一分同情，洒一掬热泪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