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南仙吕入双调】【柳摇金】（贴引二仙女、二仙官队子行上）工成玉杼，机丝巧殊。呈锦过天除［1］，摇珮还星渚，云中引凤舆。却望着银河一缕，碧落映空虚。俯视尘寰，山川米聚。吾乃天孙织女是也。织成天锦，进呈上帝。行路中间，只见一道怨气，直冲霄汉。不知下界是何地方？（叫介）仙官，（官应介）（贴）你看这非烟非雾，怨气模糊，试问下方何处？

 

（官应，作看介）启娘娘，下界是马嵬坡地方。（贴）分付暂驻云车［2］，即宣马嵬坡土地来者。（官应，众拥贴高处坐介）（官向内唤介）马嵬坡土地何在？（副净应上）来也。

 

【北越调】【斗鹌鹑】则俺在庙里安身，忽听得空中唤取。则他那天上宣差，有俺甚地头事务？（官唤科）土地快来。（副）他不住的唱叫扬疾［3］，唬的我慌忙急遽。只索把急张拘诸的袍袖来拂［4］，乞留屈碌的腰带来束［5］。整顿了这破丢不答的平顶头巾［6］，扶定了那滴羞扑速的齐眉拐拄［7］。

 

（见官科）仙官呼唤，有何使令？（官）织女娘娘呼唤你哩。（副净）

 

【紫花儿序】听说道唤俺的是天孙织女，我又不曾在河边去掌渡司桥，可因甚到坡前来觅路寻途？（背科）哦，是了波，敢只为云中驾过，道俺这里接待全疏，（哭科）待将咱这卑职来勾除［8］。（回向官科）仙官可怜见波，小神官卑地苦，接待不周，特带得一陌黄钱在此［9］，送上仙官，望在娘娘前方便咱。则看俺庙宇荒凉鬼判无，常只是尘蒙了神案，土塞在台基，草长在香炉。

 

（官笑科）谁要你的黄钱。娘娘有话问你哩，快去，快去。（引副净见介）（副净）马嵬坡土地叩见。愿娘娘圣寿无疆。（仙女）平身。（副净起科）（贴）土地，我在此经过，见你界上有怨气一道，直冲霄汉。是何缘故？（副净）娘娘听启，

 

【天净沙】这的是艳晶晶《霓裳》曲里娇姝，袅亭亭翠盘掌上轻躯。（贴）是那一个？（副净）是唐天子的贵妃杨玉环，碜磕磕黄土坡前怨屈，因此上痛咽咽幽魂不去，霭腾腾黑风在空际吹嘘。

 

（贴）原来就是杨玉环。记得天宝十载渡河之夕，见他与唐天子在长生殿上，誓愿世为夫妇。如今已成怨鬼，甚是可怜。土地，你将死时光景说与我听者。（副净）

 

【调笑令】子为着往蜀，侍銮舆，鼎沸般军声四下里呼。痛红颜不敢将恩负，哭哀哀拜辞了君主。一霎时如花命悬三尺组［10］，生擦擦为国捐躯［11］。

 

（贴）怎生为国捐躯，你再细细说来。（副净）

 

【小桃红】当日个闹镬铎激变羽林徒［12］，把驿庭四面来围住。若不是慷慨佳人将难轻赴，怎能够保无虞［13］，扈君王直向西川路，使普天下人心悦服。今日里中兴重睹［14］，兀的不是再造了这皇图。

 

（贴）虽如此说，只是以天下之主，不能庇一妇人，长生殿中之誓安在？李三郎畅好薄情也［15］。（副净）娘娘，那杨妃呵，

 

【秃厮儿】并不怨九重上情违义忤，单则捱九泉中恨债冤逋［16］。痛只痛情缘两断不再续，常则是悲此日，忆当初，欷歔。（贴）他可说些甚来？（副净）

 

【圣药王】他道是恩已虚，爱已虚，则那长生殿里的誓非虚。就是情可辜，意可辜，则那金钗钿盒的信难辜。拚抱恨守冥途。

 

（贴）他原是蓬莱仙子，只因夙孽，迷失本真［17］。今到此地位，还记得长生殿中之誓。有此真情，殊堪鉴悯。（副净）再启娘娘，杨妃近来，更自痛悔前愆。（贴）怎见得？（副净）

 

【麻郎儿】他夜夜向星前扪心泣诉，对月明叩首悲吁。切自悔愆尤积聚，要祈求罪业消除。

 

【幺篇】因此上怨呼恨吐意苦。虽不能贯白虹上达天都［18］，早则是结紫孛冲开地府［19］。不隄防透青霄横当仙路。

 

（贴）原来如此。既悔前非，诸愆可释。吾当保奏天庭，令他复归仙位便了。（副净）娘娘呵，

 

【络丝娘】虽则保奏他仙班再居，他却还有痴情几许。只恐到仙宫但孤处，愿永证前盟夫妇。

 

（贴）是儿好情痴也。你且回本境，吾自有道理。（副净）领法旨。

 

【尾声】代将情事分明诉，幸娘娘与他做主。早则看马嵬坡少一个苦游魂，稳情取蓬莱山添一员旧仙侣。

 

（下）（贴）分付起驾，回璇玑宫去［20］。（众应引行介）

 

【南仙吕入双调过曲】【金字段】【金字令】红颜薄命，听说真冤苦。黄泉长恨，听说多酸楚。更抱贞心，初盟不负。【三段子】悔深顿令真元露［21］，情坚炼出金丹固，只合登仙把人天恨补。

 

往来朝谒蕊珠宫，赵嘏

 

乌鹊桥成上界通。刘威

 

纵目下看浮世事，方干

 

君恩已断尽成空。卢弼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天除：天宫的阶除，台阶。

［2］云车：传说中仙人以云为车，故称。

［3］唱叫扬疾：犹大声呼喝、大吵大闹。

［4］急张拘诸：形容慌慌张张。

［5］乞留屈碌：犹弯弯曲曲。

［6］破丢不答：犹破破烂烂。

［7］滴羞扑速：拐杖倒地声音。

［8］勾除：画勾除去。剧中指免职。

［9］一陌黄钱：一串黄纸钱。一陌，即一百。

［10］命悬三尺组：用三尺白练自缢身死。组，即白练。

［11］生擦擦：犹活生生。

［12］闹镬铎：吵吵闹闹，意犹喧闹。

［13］无虞：无忧患，太平安宁。

［14］中兴：犹复兴。

［15］李三郎畅好薄情也：李三郎，唐玄宗乳名。畅好，真好。

［16］冤逋（bu）：冤债。逋，所欠。

［17］迷失本真：迷失本性。

［18］贯白虹上达天都：战国时荆轲为燕丹刺秦王时，相传有白虹贯日，意谓怨气冲天。

［19］紫孛：紫气。孛，彗星。即剧中织女所说“见你界上有怨气一道，直冲霄汉”。犹怨气。

［20］璇玑宫：指织女所在璇玑宫。北斗前四星为璇玑。

［21］真元：本谓玄妙或指人的元气。剧中指本性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天孙织女呈锦过天阶，行路中间，“只见一道怨气，直冲霄汉”。命仙官传马嵬土地，听土地禀报，是杨贵妃“幽魂不去，黑风在空际吹嘘”。回想起天宝十载渡河之夕，看见杨妃与唐天子在长生殿，“愿世为夫妇”；而今已成怨鬼，于是问明原由，可怜杨贵妃“一片真情，殊堪鉴悯”；又闻杨贵妃“既悔前非”，认为“诸愆可释”。所以要“保奏天庭，令他复位归仙”。早看到“马嵬坡少一个苦游魂，稳情取蓬莱山添一员旧仙侣”。织女慨叹“红颜薄命，听说真冤苦。黄泉长恨，听说多酸楚。更抱贞心，初盟不负”。要救助这位蓬莱仙子“只合登仙把人天恨补”。

 

剧作家让织女出场救助杨贵妃，她不忍看到杨贵妃幽魂不散，“他道是恩已虚，爱已虚，则那长生殿里的誓非虚。就是情可辜，意可辜，则那金钗钿盒的信难辜。拚抱恨守冥途。”一个天孙织女，一个蓬莱仙子，也许是同病相怜，同类相从，同气相求，同声相应，同忧相亲，同心共济……织女要保奏天庭，向蓬莱仙子伸出了救助的手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