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（外扮雷海青抱琵琶上）“武将文官总旧僚，恨他反面事新朝。纲常留在梨园内，那惜伶工命一条。”自家雷海青是也。蒙天宝皇帝隆恩，在梨园部内做一个供奉。不料禄山作乱，破了长安，皇帝驾幸西川去了。那满朝文武，平日里高官厚禄，荫子封妻，享荣华，受富贵，那一件不是朝廷恩典！如今却一个个贪生怕死，背义忘恩，争去投降不迭。只图安乐一时，那顾骂名千古。唉，岂不可羞，岂不可恨！我雷海青虽是一个乐工，那些没廉耻的勾当，委实做不出来。今日禄山与这一班逆党，大宴凝碧池头［2］，传集梨园奏乐。俺不免乘此，到那厮跟前，痛骂一场，出了这口愤气。便粉骨碎身，也说不得了。且抱着琵琶，去走一遭也呵！

 

【北仙吕】【村里迓鼓】虽则俺乐工卑滥，愚暗［3］，也不曾读书献策，登科及第，向班高站［4］。只这血性中，胸脯内，倒有些忠肝义胆。今日个睹了丧亡，遭了危难，值了变惨，不由人痛切齿，声吞恨衔。

 

【元和令】恨子恨泼腥莽将龙座渰［5］，癞虾蟆妄想天鹅啖，生克擦直逼的个官家下殿走天南［6］。你道恁胡行堪不堪？纵将他寝皮食肉也恨难劖［7］。谁想那一班儿没掂三［8］，歹心肠，贼狗男，

 

【上马娇】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，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。早一齐儿摇尾受新衔［9］，把一个君亲仇敌当作恩人感。咱，只问你蒙面可羞惭？

 

【胜葫芦】眼见的去做忠臣没个敢。雷海青呵，若不把一肩担，可不枉了戴发含牙人是俺［10］。但得纲常无缺，须眉无愧［11］，便九死也心甘。（下）

 

【南中吕引子】【绕红楼】（净引二军士上）抢占山河号大燕，袍染赭冠戴冲天［12］。凝碧清秋，梨园小部，歌舞列琼筵。

 

孤家安禄山。自从范阳起兵，所向无敌。长驱西入，直抵长安。唐家皇帝，逃入蜀中去了，锦绣江山归吾掌握。（笑介）好不快活。今日聚集百官，在凝碧池上做个太平筵宴，洒乐一回。内侍每，众官可曾齐到？（杂）都在外殿伺候。（净）宣过来。（军）领旨。（宣介）主上宣百官进见。（四伪官上）“今日新天子，当时旧宰臣。同为识时者，不是负恩人。”（见介）臣等朝见。愿主上万岁，万万岁！（净）众卿平身。孤家今日政务稍闲，特设宴在凝碧池上，与卿等共乐太平。（四伪官）万岁。（军）筵宴完备，请主上升宴。（内奏乐，四伪官跪送酒介）（净）

 

【中吕过曲】【尾犯序】龙戏碧池边，正五色云开，秋气澄鲜。紫殿逍遥，暂停吾玉鞭。开宴，走绯衣鸾刀细割，揎锦袖犀盘满献。（四伪官献酒再拜介）瑶池下，熊罴鹭拜送酒如泉［13］。

 

（净）内侍每，传旨唤梨园子弟奏乐。（军）领旨。（向内介）主上有旨，着梨园子弟奏乐。（内应，奏乐介）（军送净酒介）（合）

 

【前腔】【换头】当筵，众乐奏钧天［14］。旧日霓裳，重按歌遍［15］。半入云中，半吹落风前。稀见，除却了清虚洞府，只有那沉香亭院。今日个，仙音法曲不数大唐年。

 

（净）奏得好。（四伪官）臣想天宝皇帝，不知费了多少心力，教成此曲，今日却留与主上受用。真乃齐天之福也。（净笑介）众卿言之有理。再上酒来。（军送酒介）（外在内泣唱介）

 

【前腔】幽州鼙鼓喧，万户蓬蒿，四野烽烟。叶堕空宫，忽惊闻歌弦，奇变。真个是天翻地覆，真个是人愁鬼怨。（大哭介）我那天宝皇帝呵，金銮上，百官拜舞何日再朝天［16］？

 

（净）呀，什么人啼哭？好奇怪！（军）是乐工雷海青。（净）拿上来。（军拉外上，见介）（净）雷海青，孤家在此饮太平筵宴，你敢擅自啼哭，好生可恶！（外骂介）唉，安禄山，你本是失机边将，罪应斩首。幸蒙圣恩不杀，拜将封王。你不思报效朝廷，反敢称兵作乱，秽污神京，逼迁圣驾。这罪恶贯盈［17］，指日天兵到来诛戮，还说什么太平筵宴！（净大怒介）唉，有这等事。孤家入登大位，臣下无不顺从。量你这一个乐工，怎敢如此无礼！军士看刀伺候。（二军作应，拔刀介）（外一面指净骂介）

 

【扑灯蛾】怪伊忒负恩，兽心假人面，怒发上冲冠。我虽是伶工微贱也，不似他朝臣腼腆［18］。安禄山，你窃神器上逆皇天［19］，少不得顷刻间尸横血溅。（将琵琶掷净介）我掷琵琶，将贼臣碎首报开元［20］。

 

（军夺琵琶介）（净）快把这厮拿去砍了。（军应，拿外砍下）（净）好恼，好恼！（四伪官）主上息怒。无知乐工，何足介意。（净）孤家心上不快，众卿且退。（四伪官）领旨。臣等恭送主上回宫。（跪送介）（净）酒逢知己千锺少，话不投机半句多。（怒下）（四伪官起介）杀得好，杀得好。一个乐工，思量做起忠臣来，难道我每吃太平宴的，倒差了不成！

 

【尾声】大家都是花花面，一个忠臣值甚钱。（笑介）雷海青，雷海青，毕竟你未戴乌纱识见浅［21］！

 

三秦流血已成川，罗隐

 

为虏为王事偶然［22］。李山甫

 

世上何人怜苦节，陆希声

 

直须行乐不言旋。薛稷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本情节，史书记载确有其事。唐代郑处诲《明皇实录》载：“天宝末，群贼陷两京。大掠文武朝臣及黄门宫嫔，乐工骑士。每获数百人，以兵仗严卫，送于洛阳。至有逃于山谷者，而卒能罗捕追胁，授以冠带。禄山尤致意乐工，求访颇切，于旬日获梨园子弟数百人。群贼因相与大会于凝碧池，宴伪官十数人。大陈御库珍宝，罗列于前后。乐既作，梨园旧人，不觉癲欷，相对泣下。群贼皆露刃持满以胁之，而悲不能已。有乐工雷海青者，投乐器于地，西向恸哭。逆党乃缚海青于戏马殿，肢解以示众。闻之者莫不伤痛。……”

［2］凝碧池：唐御苑中池名。唐天宝十五载，安禄山兵入长安，曾大宴其部下于此。王维《私成口号诵示裴迪》：“万户伤心生野烟，百僚何日更朝天！秋槐叶落空宫里，凝碧池头奏管弦。”一说凝碧池在东都洛阳，似误，待考。

［3］（keng）：固执不化。含理直气壮之意。

［4］班：朝臣上殿时排列的行次。系凤的一种，、鹭飞行时行列整齐。

［5］泼腥莽将龙座渰：骂人的话。腥，羊味，对游牧民族的詈辞，剧中指安禄山。泼，表蔑视。莽，莽撞、蛮横。渰，形容腥之气将皇帝的宝座都遮掩了。

［6］生克擦：活生生地。

［7］劖（chan）：断。恨难劖，恨难消。

［8］没掂三：没有头脑的，糊里糊涂的。

［9］新衔：新的官衔。

［10］戴发含牙人：意即顶天立地真正的人。无愧“人”这个字眼。

［11］须眉无愧：不愧为堂堂男子汉大丈夫。须眉，亦作“须（鬚）麋”、“癳眉”。本指胡须和眉毛。

［12］袍染赭冠戴冲天：赭皇袍、冲天冠，均系皇帝的穿戴。

［13］熊罴鹭：分别代指武将文官。熊罴，都是猛兽，比喻勇士武将或劲旅雄师。鹭，飞行有序，喻班行有序的文官。

［14］钧天：天上的仙乐。剧中指梨园子弟所奏的音乐。

［15］歌遍：歌，歌唱；歌曲。遍，曲调。二者同义。

［16］朝天：朝见天子。指唐玄宗。

［17］罪恶贯盈：罪大恶极，恶盈满贯。

［18］腼腆：害羞，害臊，面红耳赤。剧中则形容不知羞癴。

［19］神器：本指神物。剧中指朝廷皇权，帝位。

［20］开元：唐玄宗年号。代指唐玄宗。

［21］未戴乌纱：没有戴乌纱帽，即未做官。

［22］为虏为王事偶然：唐诗人李山甫诗句。即“成则为王，败则为寇（虏）”的意思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写唐明皇梨园供奉（侍奉皇帝左右，谓之供奉）雷海青骂安禄山事。

 

安禄山从范阳起兵，长驱直入，攻占长安。在凝碧池大宴群臣，伪官献酒，传唤梨园子弟奏乐。正在乐奏钧天，“旧日霓裳，重按歌遍”，饮酒传杯的欢乐之际，乐工雷海青宴前大骂安禄山“失机边将”，“罪恶贯盈”，负恩窃神器，“兽心假人面”。并用琵琶击打安禄山，被拿下肢解示众。

 

雷海青骂贼，为人出了一口恶气！一个乐工，不降贼，不屈从，死得壮烈，死得其所。一个伶工骂满朝文武，高官厚禄，“贪生怕死，背义忘恩，争去投降不迭”，做出没廉耻的勾当；骂安禄山“泼腥莽将龙座癟，癞蛤蟆妄想天鹅啖”。骂得好！骂得痛快！

 

剧作家塑造了一个是非分明、满腔正气的普通乐工形象。同那“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，倒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，早一齐儿摇尾受新衔，把一个君亲仇敌当作恩人感”，与安禄山跪送酒的伪官形成极其强烈鲜明的对比！尤其是面对雷海青杀身成仁，这帮毫无骨气、丧尽廉耻的降官还振振有词地道什么“杀得好，杀得好。一个乐工，思量做起忠臣来，难道我每吃太平宴的，倒差了不成！”

 

“大家都是花花面，一个忠臣值几钱。雷海青，雷海青，毕竟你未戴乌纱识见浅！”不正是对几千年来历朝历代那些贪生怕死、卖国求荣、丧尽天良、毫无廉耻的降官、佞臣的绝妙讽刺吗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