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南商调过曲】【山坡五更】【山坡羊】（魂旦白练系颈上，服色照前“埋玉”折）恶一场喽［1］，乱匆匆一生结果。荡悠悠一缕断魂，痛察察一条白练香喉锁［2］。【五更转】风光尽，信誓捐，形骸涴。只有痴情一点一点无摧挫，拚向黄泉，牢牢担荷。

 

我杨玉环随驾西行，刚到马嵬驿内，不料六军变乱，立逼投缳［3］。（泣介）唉，不知圣驾此时到那里了！我一灵渺渺，飞出驿中，不免望着尘头，追随前去。（行介）

 

【北双调】【新水令】望銮舆才离了马嵬坡，咫尺间不能飞过。俺悄魂轻似叶，他征骑疾如梭。刚打个磨陀［4］，翠旗尖又早被树烟锁。（虚下）

 

【南仙吕入双调】【步步娇】（生引丑、二内侍、四军拥行上）没揣倾城遭凶祸［5］，去住浑无那［6］，行行唤奈何。马上回头，两泪交堕。（丑）启万岁爷，前面就是驻跸之处了。（生叹介）唉，我已厌一身多，伤心更说甚今宵卧。（齐下）

 

北【折桂令】（旦行上）一停停古道逶迤［7］，俺只索虚趁云行，弱倩风驮。（向内望科）呀，好了，望见大驾，就在前面了也。这不是羽盖飘扬，鸾旌荡漾，翠辇嵯峨！不免疾忙赶上者。（急行科）愿一灵早依御座，便牢牵衮袖黄罗［8］。（内鸣锣作风起科）（旦作惊退科）呀，我望着銮舆，正待赶上，忽然黑风过处，遮断去路，影都不见了。好苦呵，暗濛濛烟障林阿，杳沉沉雾塞山河。闪摇摇不住徘徊，悄冥冥怎样腾挪［9］？

 

（贴在内叫苦介）（旦）你看那边愁云苦雾之中，有个鬼魂来了，且闪过一边。（虚下）（贴扮虢国夫人魂上）

 

南【江儿水】艳冶风前谢，繁华梦里过。风流谁识当初我？玉碎香残荒郊卧，云抛雨断重泉堕。（二鬼卒上）唗，那里去？（贴）奴家虢国夫人。（鬼卒笑介）原来就是你。你生前也忒受用了，如今且随我到枉死城中去［10］。（贴哭介）哎哟，好苦呵，怨恨如山堆垛。只问你多大幽城［11］，怕着不下这愁魂一个！

 

（杂拉贴叫苦下）（旦急上看科）呀，方才这个是我裴家姊姊，也被乱兵所害了。兀的不痛杀人也！

 

北【雁儿落带得胜令】想当日天边夺笑歌，今日里地下同零落。痛杀俺冤由一命招，更不想惨累全家祸。呀，空落得提起着泪滂沱，何处把恨消磨！怪不得四下愁云裹，都是俺千声怨气呵［12］。（望科）那边又是一个鬼魂，满身鲜血，飞奔前来。好怕人也！悲么，泣孤魂独自无回和。晾么，只落得伴冥途野鬼多。（虚下）

 

南【侥侥令】（副净扮杨国忠鬼魂跑上）生前遭劫杀，死后见阎罗。（牛头执钢叉，夜叉执铁槌、索上，拦介）（副净跑下）（牛头、夜叉复赶上）杨国忠那里走！（副净）呀，我是当朝宰相，方才被乱兵所害。你每做甚又来拦我？（牛头）奸贼，俺奉阎王之命，特来拿你。还不快走。（副净）那里去？（牛头、夜叉）向小小酆都城一座［13］，教你去剑树与刀山寻快活。

 

（牛头拉副净，执叉叉背，夜叉锁副净下）（旦急上看科）呵呀，那不是我的哥哥。好可怜人也！（作悲科）

 

北【收江南】呀，早则是五更短梦瞥眼醒南柯［14］。把荣华抛却只留得罪殃多。唉，想我哥哥如此，奴家岂能无罪？怕形消骨化忏不了旧情魔。且住，一望茫茫，前行无路，不如仍旧到马嵬驿中去罢。（转行科）待重转驿坡，心又早怯懦。听了这归林暮雀犹错认乱军呵。

 

（虚下）（副净扮土地上）“地下常添枉死鬼，人间难觅返魂香［15］。”小神马嵬坡土地是也。奉东岳帝君之命，道贵妃杨玉环原系蓬莱仙子，今死在吾神界内，特命将他肉身保护，魂魄安顿，以候玉旨，不免寻他去来。（行介）

 

南【园林好】只他在翠红乡欢娱事过，粉香丛冤孽债多［16］，一霎做电光石火［17］。将肉质护泉窝，教魂魄守坟窠。（虚下）

 

北【沽美酒带太平令】（旦行上）度寒烟蔓草坡，行一步一延俄。（看介）呀，这树上写的有字，待我看来。（作念科）贵妃杨娘娘葬此。（作悲科）原来把我就埋在此处了。唉，玉环，玉环！（泣科）只这冷土荒堆树半棵，便是娉婷娜，落来的好巢窝。我临死之时，曾分付高力士，将金钗、钿盒与我殉葬，不知曾埋下否？怕旧物向尘埃抛堕，则俺这真情肯为生死差讹？就是果然埋下呵，还只怕这残尸败蜕，抱不牢同心并朵。不免叫唤一声，（叫科）杨玉环，你的魂灵在此。我呵，悄临风叫他，唤他［18］。（泣科）可知道伊原是我，呀，直恁地推眠妆卧！

 

（副净上唤科）兀那啼哭的，可是贵妃杨玉环鬼魂么？（旦）奴家正是。是何尊神？乞恕冒犯。（副净）吾神乃马嵬坡土地。（旦）望尊神与奴做主咱。（副净）贵妃听吾道来：“你本是蓬莱仙子，因微过谪落凡尘。今虽是浮生限满，旧仙山隔断红云。（代旦解白练科）吾神奉岳帝敕旨，解冤结免汝沉沦。”（旦福科）多谢尊神，只不知奴与皇上，还有相见之日么？（副净）此事非吾神所晓。（旦作悲科）（副净）贵妃，且在马嵬驿暂住幽魂。吾神去也。（下）（旦）苦呵，不免到驿中佛堂里，暂且栖托则个［19］。（行科）

 

南【尾声】重来绝命庭中过，看树底泪痕犹涴。怎能够飞去蓬山寻旧果！

 

土埋冤骨草离离，储嗣宗

 

回首人间总祸机。薛能

 

云雨马嵬分散后，韦绚

 

何年何路得同归。韦庄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恶（xin）：犹恶狠狠。喽：剧中作“唣”解。指军士哗变。不能指兵卒。

［2］痛察察：犹痛煞煞。

［3］投缳：指上吊自缢。

［4］磨陀：即兜圈、打转。

［5］没揣：没料到，没想到，突然地。

［6］无那（nuo）：犹无奈，无可奈何。

［7］一停停：指古驿道一亭亭、一站站。

［8］衮袖黄罗：衮袖，皇帝衮龙袍的袖口。黄罗，黄龙袍。衮，同“皚”。绣有龙纹的衮衣。

［9］腾挪：同“腾那（nuo）”。移动，走动。

［10］枉死城：旧谓阴曹地府冤枉而死者居留的地方。

［11］幽城：即“幽府”。阴间地府。

［12］呵：吐气、哈气。嘘气成云之意。

［13］酆都：十阎王中五阎王即阎罗王在地府所居之处。不是指四川酆都县。

［14］南柯：南柯一梦。典出唐李公佐的《南柯太守传》。同“瞥眼醒”（眨眼就梦醒了）均喻人生短暂。

［15］返魂香：传为用返魂树根煎成的一种香料，闻到香气可以使死人返魂复活。

［16］翠红乡、粉香丛：均指享乐的境地。原均指妓馆，剧中指享乐的生活。

［17］电光石火：犹一瞬即逝、一闪即灭。比喻人生短暂。佛家用语。

［18］叫他，唤他：他，指玉环。因协韵的缘故读作“tuo”。

［19］则个：句尾语助词。表示祈使的语气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“冥追”，迷信认为阴司对有过失之人追拿索命。剧中则写杨贵妃被逼自缢，一灵渺渺，阴魂不散，飞出马嵬驿，幽冥中追随唐明皇前去。

 

唐明皇赶到驻跸处，伤心难眠。杨贵妃一灵追随，突然被黑风遮断，不见皇帝所在踪迹。只见“愁云苦雾”中，虢国夫人“玉碎香残”、“云抛雨断”，被枉死城鬼卒拉走。又只见杨国忠“满身鲜血”、“生遭劫杀”，被牛头执叉叉背、夜叉执铁锤锁着，要上剑树刀山受苦。感叹“奴家岂能无罪”！

 

杨贵妃“一望茫茫，前行无路”，仍旧回到马嵬驿。马嵬坡土地奉东岳帝君之命为杨贵妃保护肉身、安顿魂魄，等候玉旨。并找见杨贵妃魂魄，告诉她“你本是蓬莱仙子，因微过谪落凡尘”，说明自己奉敕旨“解冤结免汝沉沦”。杨贵妃幽魂只得在佛堂中“暂且栖托”。

 

剧作家充满因果报应诸宿命论观点，凄惨地安排了杨氏兄妹的结局。又让杨贵妃问土地“只不知奴与皇上，还有相见之日么？”安排好伏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