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（丑上）“自闭昭阳春复秋，罗衣湿尽泪还流。一种蛾眉明月夜［1］，南宫歌舞北宫愁。”咱家高力士，向年奉使闽粤，选得江妃进御，万岁爷十分宠幸。为他性爱梅花，赐号梅妃，宫中都称为梅娘娘。自从杨娘娘入侍之后，宠爱日夺，万岁爷竟将他迁置上阳宫东楼。昨夜忽然托疾，宿于翠华西翤，遣小黄门密召到来。戒饬宫人，不得传与杨娘娘知道。命咱在前看守，不许闲人擅进。此时天色黎明，恐要送梅娘娘回去，只索在此伺候咱。（虚下）（旦行上）

 

【北黄锺】【醉花阴】一夜无眠乱愁搅，未拔白潜踪来到［2］。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，软咍咍春睡难消，犹自压绣衾倒［3］。今日呵，可甚的凤枕急忙抛，单则为那筹儿撇不掉［4］。

 

（丑一面暗上望科）呀，远远来的，正是杨娘娘，莫非走漏了消息么？现今梅娘娘还在翤里，如何是好？（旦到科）（丑忙见科）奴婢高力士，叩见娘娘。（旦）万岁爷在那里？（丑）在翤中。（旦）还有何人在内？（丑）没有。（旦冷笑科）你开了翤门，待我进去看者。（丑慌科）娘娘且请暂坐。（旦坐科）（丑）奴婢启上娘娘，万岁爷昨日呵，

 

南【画眉序】只为政勤劳，偶尔违和厌烦扰。（旦）既是圣体违和，怎生在此驻宿？（丑）爱清幽西翤，暂息昏朝。（旦）在里面做甚么？（丑）偃龙床静养神疲。（旦）你在此何事？（丑）守玉户不容人到。（旦怒科）高力士，你待不容我进去么？（丑慌叩头科）娘娘息怒，只因亲奉君王命，量奴婢敢行违拗！

 

北【喜迁莺】（旦怒科）唗，休得把虚脾来掉［5］，嘴喳喳弄鬼妆幺。（丑）奴婢怎敢？（旦）焦也波焦，急的咱满心越恼。我晓得你今日呵，别有个人儿挂眼梢，倚着他宠势高，明欺我失恩人时衰运倒。（起科）也罢，我只得自把门敲。

 

（丑）娘娘请坐，待奴婢叫开门来。（做高叫科）杨娘娘来了，开了皗门者。（旦坐科）（生披衣引内侍上，听科）

 

南【画眉序】何事语声高，蓦忽将人梦惊觉。（丑又叫科）杨娘娘在此，快些开门。（内侍）启万岁爷，杨娘娘到了。（生作呆科）呀，这春光漏泄怎地开交？（内侍）这门还是开也不开？（生）慢着。（背科）且教梅妃在夹幕中，暂躲片时罢。（急下）（内侍笑科）哎，万岁爷，万岁爷，笑黄金屋恁样藏娇，怕葡萄架霎时推倒［6］。（生上作伏桌科）内侍，我着床傍枕佯推睡，你索把兽环开了［7］。

 

（内侍）领旨。（作开门科）（旦直入，见生科）妾闻陛下圣体违和，特来问安。（生）寡人偶然不快，未及进宫。何劳妃子清晨到此。（旦）陛下致疾之由，妾倒猜着几分了。（生笑科）妃子猜着何事来？（旦）

 

北【出队子】多则是相思萦绕，为着个意中人把心病挑。（生笑科）寡人除了妃子，还有甚意中人？（旦）妾想陛下向来锺爱，无过梅精。何不宣召他来，以慰圣情牵挂。（生惊科）呀，此女久置楼东，岂有复召之理！（旦）只怕悄东君偷泄小梅梢［8］，单只待望着梅来把渴消。（生）寡人那有此意。（旦）既不沙［9］，怎得那一斛珍珠去慰寂寥！

 

（生）妃子休得多心。寡人昨夜呵，

 

南【滴溜子】偶只为微疴，暂思静悄。恁兰心蕙性，慢多度料，把人无端奚落。（作欠伸科）我神虚懒应酬，相逢话言少。请暂返香车，图个睡饱。

 

（旦作看科）呀，这御榻底下，不是一双凤舄么［10］？（生急起，作欲掩科）在那里？（怀中掉出翠钿科）（旦拾看科）呀，又是一朵翠钿！此皆妇人之物，陛下既然独寝，怎得有此？（生作羞科）好奇怪！这是那里来的？连寡人也不解。（旦）陛下怎么不解？（丑作急态，一面背对内侍低科）呀，不好了，见了这翠钿、凤舄，杨娘娘必不干休。你每快送梅娘娘，悄从翤后破壁而出，回到楼东去罢。（内侍）晓得。（从生背后虚下）（旦）

 

北【刮地风】子这御榻森严宫禁遥［11］，早难道有神女飞度中宵。则问这两般信物何人掉？（作将舄、钿掷地，丑暗拾科）（旦）昨夜谁侍陛下寝来？可怎生般凤友鸾交，到日三竿犹不临朝？外人不知呵，都只说殢君王是我这庸姿劣貌。那知道恋欢娱别有个雨窟云巢！请陛下早出视朝，妾在此候驾回宫者。（生）寡人今日有疾，不能视朝。（旦）虽则是蝶梦馀，鸳浪中，春情颠倒，困迷离精神难打熬，怎负他凤墀前鹄立群僚［12］！

 

（旦作向前背立科）（丑悄上与生耳语科）梅娘娘已去了，万岁爷请出朝罢。（生点头科）妃子劝寡人视朝，只索勉强出去。高力士，你在此送娘娘回宫者。（丑）领旨。（向内科）摆驾。（内应科）（生）“风流惹下风流苦，不是风流总不知。”（下）（旦坐科）高力士，你瞒着我做得好事！只问你这翠钿、凤舄，是那一个的？（丑）

 

南【滴滴金】告娘娘省可闲烦恼［13］。奴婢看万岁爷与娘娘呵，百纵千随真是少。今日这翠钿、凤舄，莫说是梅亭旧日恩情好，就是六宫中新窈窕，娘娘呵，也只合佯装不晓，直恁破工夫多计较！不是奴婢擅敢多口，如今满朝臣宰，谁没有个大妻小妾，何况九重，容不得这宵！

 

北【四门子】（旦）呀，这非是衾裯不许他人抱，道的咱量似斗筲［14］！只怪他明来夜去装圈套，故将人瞒的牢。（丑）万岁爷瞒着娘娘，也不过怕娘娘着恼，非有他意。（旦）把似怕我焦［15］，则休将彼邀。却怎的劣云头只思别岫飘［16］。将他假做抛［17］，暗又招，转关儿心肠难料。

 

（作掩泪坐科）（老旦上）清早起来，不见了娘娘，一定在这翠翤中，不免进去咱。（作进见旦科）呀，娘娘呵，

 

南【鲍老催】为何泪抛，无言独坐神暗消？（问丑科）高公公，是谁触着他情性娇？（丑低科）不要说起。（作暗出钿、舄与老旦看科）只为见了这两件东西，故此发恼。（老旦笑，低问科）如今那人呢？（丑）早已去了。（老旦）万岁爷呢？（丑）出去御朝了。永新姐，你来得甚好，可劝娘娘回宫去罢。（老旦）晓得了。（回向旦科）娘娘，你慢将眉黛颦［18］，啼痕渗，芳心恼。晨餐未进过清早，怎自将千金玉体轻伤了？请回宫去寻欢笑。

 

（内）驾到。（旦起立科）（生上）“媚处娇何限，情深妒亦真。且将个中意［19］，慰取眼前人。”寡人图得半夜欢娱，反受十分烦恼。欲待呵叱他一番，又恐他反道我偏爱梅妃，只索忍耐些罢。高力士，杨娘娘在那里？（丑）还在翤中。（老旦、丑暗下）（生作见旦，旦背立不语掩泣科［20］）（生）呀，妃子，为何掩面不语？（旦不应科，生笑科）妃子休要烦恼，朕和你到华萼楼上看花去。（旦）

 

北【水仙子】问、问、问、问华萼娇，怕、怕、怕、怕不似楼东花更好。有、有、有、有梅枝儿曾占先春，又、又、又、又何用绿杨牵绕。（生）寡人一点真心，难道妃子还不晓得！（旦）请、请、请、请真心向故交，免、免、免、免人怨为妾情薄。（跪科）妾有下情，望陛下俯听［21］。（生扶科）妃子有话，可起来说。（旦泣科）妾自知无状，谬窃宠恩。若不早自引退，诚恐谣诼日加［22］，祸生不测，有累君德鲜终［23］，益增罪戾［24］。今幸天眷犹存，望赐斥放。陛下善视他人，勿以妾为念也。（泣拜科）拜、拜、拜、拜辞了往日君恩天样高。（出钗、盒科）这钗、盒是陛下定情时所赐，今日将来交还陛下。把、把、把、把深情密意从头缴。（生）这是怎么说？（旦）省、省、省、省可自承旧赐福难消。

 

（旦悲咽，生扶起科）妃子何出此言，朕和你两人呵，

 

南【双声子】情双好，情双好，纵百岁犹嫌少。怎说到，怎说到，平白地分开了。总朕错，总朕错，请莫恼，请莫恼。（笑觑旦科）见了你这颦眉泪眼，越样生娇。

 

妃子可将钗、盒依旧收好。既是不耐看花，朕和你到西宫闲话去。（旦）陛下诚不弃妾，妾复何言。（袖钗、盒，福生科）

 

北【尾煞】领取钗盒再收好，度芙蓉帐暖今宵［25］，重把那定情时心事表。

 

（生携旦并下）（丑复上）万岁爷同娘娘进宫去了。咱如今且把这翠钿、凤舄，送还梅娘娘去。

 

柳色参差映翠楼，司马札

 

君王玉辇正淹留。钱起

 

岂知妃后多娇妒，段成式

 

恼乱东风卒未休。罗隐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一种：同是，同样。

［2］拔白：东方发白，破晓，天刚亮。潜踪：隐藏踪迹。

［3］倒：卧。

［4］那筹儿：那件事、那桩事。指夜召梅妃事。

［5］虚脾来掉：假殷勤。虚脾，虚情假意。

［6］葡萄架霎时推倒：推倒葡萄架，指争风吃醋。元曲中经常用的俗语。

［7］兽环：宫门上的兽形装饰，剧中代指宫门。

［8］东君：剧中指太阳神或太阳。《楚辞·九歌》有《东君》篇。《史记·封禅书》司马贞索隐引《广雅》：“东君，日也。”

［9］既不沙：不然，否则。沙，语助词。

［10］凤舄：古代以木为复底的鞋。剧中指梅妃娘娘的绣鞋。或为凤头鞋。

［11］子：同“只”。不过。

［12］凤墀：宫殿前的台阶。剧中指皇宫。鹄立：像鹄一样引颈直立。

［13］省可：休得要。犹“省可里”，休要，免得。

［14］斗筲（shao）：系两种小型容器。剧中喻气量狭小。

［15］把似：如果，如若。焦：心焦，焦虑。

［16］岫（xiu）：本指山洞或有洞穴的山。剧中指峰峦。宋韩拙《论山》：“尖者曰峰，平者曰陵，圆者曰峦，相连者曰岭，有穴曰岫，峻壁曰岩。”剧中以“别岫”指梅妃。

［17］他：指梅妃。

［18］颦：皱眉。

［19］个中：其中。

［20］科：指戏曲角色的表演动作。用法同“介”。

［21］俯听：本俯首而听。剧中杨贵妃求唐明皇屈尊下听。

［22］谣诼（zhuo）：造谣毁谤。亦作“诼谣”。

［23］鲜终：无结果。有始而无终。

［24］罪戾：罪愆。

［25］度芙蓉帐暖今宵：唐白居易《长恨歌》：“芙蓉帐暖度春宵。”

 

【解读】

 

这眥《絮》，也真是絮絮叨叨、腻腻烦烦，反反复复，令人生厌！

 

梅妃早在前头几眥提到，直到本眥才借高力士之口，介绍了江采的来由、身世、贯履、喜爱、技艺以及杨妃进宫被打入冷宫的遭际。

 

接着上眥《夜怨》，杨贵妃决不罢休，天刚破晓，就潜踪来到翠华西。任凭高力士再三劝阻，还是亲自敲打门。唐明皇只好藏起梅妃，“着床傍枕佯推睡”，让内侍开门放杨贵妃进来。杨妃托辞请安，旁敲侧击，步步紧逼，虽说梅妃已从后破壁回去，还是追问高力士不舍。借口皇帝日上三竿不临朝，群臣会怪自己，硬是让唐明皇上朝。直逼迫高力士道出翠钿、凤舄实情，仍然不罢休！到唐明皇下朝，匆匆来到中，还是掩泪、悲咽，请求“斥放”，交出定情钗、盒。终归是唐明皇百般抚慰、认错，这才取回钗、盒收好，帝妃回西宫“度芙蓉帐暖今宵”，“重把那定情心事表”。

 

本眥虽描写细腻，但又令人大有絮烦之感。戏剧用“问、问、问、问”，“怕、怕、怕、怕”等连续九个排比式的句子，把杨贵妃那不制伏皇帝不罢休的本领施展到极致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