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正宫引子】【破齐阵】【破阵子头】（旦上）宠极难拚轻舍，欢浓分外生怜［1］。【齐天乐】比目游双，鸳鸯眠并，未许恩移情变。【破阵子尾】只恐行云随风引，争奈闲花竞日妍［2］，终朝心暗牵。

 

【清平乐】“卷帘不语，谁识愁千缕。生怕韶光无定主［3］，暗里乱催春去。心中刚自疑猜，那堪踪迹全乖。凤辇却归何处？凄凉日暮空阶。”奴家杨玉环，久邀圣眷，爱结君心。叵耐梅精江采，意不相下［4］。恰好触忤圣上，将他迁置楼东。但恐采巧计回天，皇上旧情未断，因此常自隄防。唉，江采，江采，非是我容你不得，只怕我容了你，你就容不得我也！今早圣上出朝，日色已暮，不见回宫，连着永新、念奴打听去了。此时情绪，好难消遣也！

 

【仙吕入双调】【风云会四朝元】【四朝元头】烧残香串，深宫欲暮天。把文窗频启，翠箔高卷，眼儿几望穿。但常时此际，但常时此际，【会河阳】定早驾到西宫，执手齐肩。【四朝元】花映房栊，春生颜面，【驻云飞】百种耽欢恋。嗏，今夕问何缘，【一江风】芳草黄昏，不见承回辇？（内作鹦哥叫“圣驾来也”介）（旦作惊看介）呀，圣上来了！（作看介）呸，原来是鹦哥弄巧言，把愁人故相骗。【四朝元尾】只落得徘徊伫立，思思想想画栏凭遍。

 

（老旦上）“闻道君王前殿宿，内家各自撤红灯［5］。”（见介）启娘娘：万岁爷已宿在翠华西翤了［6］。（旦呆介）有这等事！（泣介）

 

【前腔】君情何浅，不知人望悬！正晚妆慵卸，暗烛羞剪，待君来同笑言。向琼筵启处，向琼筵启处，醉月觞飞，梦雨床连。共命无分，同心不舛，怎蓦把人疏远！（老旦）万岁爷今夜偶不进宫，料非有意疏远，娘娘请勿伤怀！（旦）嗏，若不是情迁，便宿离宫，阿监何妨遣。我想圣上呵，从来未独眠，鸳衾厌孤展，怎得今宵枕畔，清清冷冷竟无人荐［7］！

 

（贴上）“雪隐鹭鸶飞始见，柳藏鹦鹉语方知。”（见介）娘娘，奴婢打听翠翤的事来了。（旦）怎么说？（贴）娘娘听启，奴婢方才呵，【月临江】“悄向翠华西皗，守将时近黄昏［8］，急闻密旨遣黄门［9］。”（旦）遣他何处去呢？（贴）“飞鞭乘戏马，灭烛召红裙。”（旦急问介）召那一个？（贴）“贬置楼东怨女，梅亭旧日妃嫔。”（旦惊介）呀，这是梅精了。他来也不曾？（贴）“须臾簇拥那佳人，暗中归翠翤。”（老旦问介）此话果真否？（贴）“消息探来真。”（旦）唉，天那，原来果是梅精复邀宠幸了。（做不语闷坐、掩泪介）（老旦、贴）娘娘请免愁烦。（旦）

 

【前腔】闻言惊颤，伤心痛怎言。（泪介）把从前密意，旧日恩眷，都付与泪花儿弹向天。记欢情始定，记欢情始定，愿似钗股成双，盒扇团圆。不道君心，霎时更变。总是奴当谴，嗏，也索把罪名宣。怎教冻蕊寒葩，暗识东风面［10］。可知道身虽在这边，心终系别院。一味虚情假意，瞒瞒昧昧只欺奴善。

 

（贴）娘娘还不知道，奴婢听得小黄门说，昨日万岁爷在华萼楼上，私封珍珠一斛去赐他，他不肯受。回献一诗，有“长门自是无梳洗，何必珍珠慰寂寥”之句，所以致有今夜的事。（旦）哦，原来如此，我那里知道！

 

【前腔】他向楼东写怨，把珍珠暗里传。直恁的两情难割，不由我寸心如剪。也非咱心太褊，只笑君王见错；笑君王见错，把一个罪废残妆，认是金屋婵娟［12］。可知我守拙鸾凰，斗不上争春莺燕。（老旦）万岁爷既不忘情于他，娘娘何不迎合上意，力劝召回。万岁爷必然欢喜，料他也不敢忘恩。（旦）唉，此语休提。他自会把红丝缠［13］。嗏，何必我重牵。只怕没头兴的媒人［14］，反惹他憎贱。你二人随我到翠翤去来。（贴）娘娘去怎的？（旦）我到那里，看他如何逞媚妍，如何卖机变，取次把君情鼓动［15］，颠颠倒倒暗中迷恋。

 

（贴）奴婢想今夜翠翤之事，原怕娘娘知道。此时夜将三鼓，万岁爷必已安寝。娘娘猝然走去，恐有未便。不如且请安眠，到明日再作理会。（旦作不语，掩泪叹介）唉，罢罢，只今夜教我如何得睡也！

 

【尾声】他欢娱只怕催银箭［16］，我这里寂寥深院，只索背着灯儿和衣将空被卷。

 

紫禁迢迢宫漏鸣［17］，戴叔伦

 

碧天如水夜云生。温庭筠

 

泪痕不与君恩断，刘皂

 

斜倚薰笼坐到明［18］。白居易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分外：特别，格外。

［2］争奈：怎奈；无奈。元王实甫《西厢记》第一本第一折：“春光在眼前，争奈玉人不见？”

［3］韶光：美好的岁月时光。犹春光。

［4］意不相下：争宠不让，不肯退缩。

［5］内家各自撤红灯：内家，指后妃。当时后妃门口都点红灯笼，若皇帝进入某一后妃室内，便收起红灯，故谓之“撤”。

［6］翤（ge）：剧中指翠华西翤。后妃的寝宫。

［7］荐：荐枕席，即同寝共宿。

［8］守将：守候观望；等待。有“窥探”之意。

［9］黄门：本指宫禁、官署或官名。剧中指宦者（即太监）。

［10］冻蕊寒葩，暗识东风面：冻蕊寒葩，指梅花，代梅妃；东风，暗喻唐明皇。

［11］一味虚情假意，瞒瞒昧昧只欺奴善：是对唐玄宗的不满情绪的流露。

［12］金屋婵娟：犹华美之屋中的美人。暗含汉武帝“金屋藏娇”典，但又具有讽意。

［13］红丝：典出五代王仁裕《开元天宝遗事·牵红丝娶妇》：“郭元振少时，美风姿，有才艺。宰相张嘉贞欲纳为婿。元振曰：‘知公门下有女五人，未知孰陋，事不以仓卒，更待忖之。’张曰：‘吾女各有姿色，即不知谁是匹偶，以子风骨奇秀，非常人也。吾欲令五女各持一丝，幔前使子取便牵之，得者为婿。’元振欣然从命。遂牵一红丝线，得第三女，大有姿色。后果然随夫贵达也。”唐李复言在王仁裕之前撰有《续幽怪录·定婚店》记述，唐韦固遇月下老人“赤绳系足”事，说月下老人以赤绳系男女之足，虽仇家异域，此绳一系，终不可避。后因以“红丝”、“赤绳”为婚姻或媒妁之代称。

［14］没头兴：即没兴头。倒运，倒霉。

［15］取次：亦即“取此”。随便、任意、轻易。

［16］银箭：指皇宫银饰的标记时刻以计时的漏箭。催银箭，犹言时间过的很快。

［17］宫漏：古代宫中计时器。用银壶滴漏，故称。明谢肇癈《五杂俎·人部》记载：“元顺帝自制宫漏，藏壶匮中，运水上下。”

［18］薰笼：用笼覆盖的熏炉。可以熏烤衣服。早在汉代就有鎏金透雕蟠龙熏炉，十分精致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《夜怨》紧紧围绕一个“怨”字铺展情节，绾结矛盾，刻画人物。杨贵妃怨恨唐明皇在翠华西召来梅妃江采同宿，于是妒火中烧，怨气冲天。本来就对触忤圣眷，“迁置楼东”的梅妃严加“妨”，但“恐采巧计回天，皇上旧情未断”。果不其然，皇上偏偏夜召梅妃。直写宫闱争宠。皇帝早朝，日暮不见，她派人打探监视，“眼儿几望穿”。闻听说驾到西宫，怨愤“君情何浅，不知人望悬”，怨忿不能“醉月觞飞，梦雨床连”，怨恨“今宵枕畔，清清冷冷竟无人荐”，怨怒梅妃复邀宠幸。

 

剧作家铺陈大段唱白，让杨贵妃怨之所构，直指皇帝。怨恨唐明皇“不道君心，霎时更变”；怨恨唐明皇“身虽在这边，心终系别院”；怨恨唐明皇“一味虚情假意，瞒瞒昧昧只欺奴善”。听说皇帝赐赠梅妃珍珠，更是怨入骨髓。怨皇帝，怨梅妃，意欲夜闯翠，多亏永新、念奴苦苦相劝，这才罢休。寂寞深院，只得“背着灯儿和衣将空被卷”的杨贵妃一腔怨气，怨天怨地，怨人怨己，怎一个“怨”字了得！帝妃矛盾，妃嫔矛盾，矛盾相向，剑拔弩张……戏剧矛盾全面铺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