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诗的第三时期

——由大历初至文宗太和九年,凡七十余年
盛唐时期的诗人渐渐老死,盛唐的诗坛便不能支持了。这时又有一班新诗人起来,造成唐诗第三时期的诗坛,即所谓中唐时期。这时期的诗坛更热闹,有名的诗人亦更多,派别亦更繁了。
 
这第三时期诗坛的时代背景实在是最纷乱。
 
盛唐时代还有开元朝的开明政治,自天宝乱后,国事即不可收拾,到中唐时期,纷乱越厉害了。在朝廷方面,继续有朋党之争;在宫禁里继续有宦者之祸;国境之内,继续有藩镇之乱;国境之外,继续有强寇之患,社会异常的不安宁,到处有战争、杀伐、纷乱。这样纷乱的结果对于诗人便有两种影响:第一是使诗人不能安居乐处。中国诗人本来只是安居于斗室之中,闭门吟咏,所以作不出好诗。这样一来,使诗人不能安居,而经历一种游历式的奔波生活。这种生活,对于诗的创作,是很有益处的。在诗中许多行旅、饯别、赠答、怀古、登览、伤感的杰作,都是由于这种生活所造成。第二是供给诗人以描写的资料,尤其关于社会病态、丑恶的表现,最容易引起诗人的热情。如白居易、元稹的诗,便是受社会的刺激形成的。
 
纷乱便是中唐诗的泉源,大约无可疑了。今再分析中唐诗的内容:
 
中唐诗的内容,显分四派发展。一部分的作者,在形体上,仍是接续王昌龄、李白的绝句诗的发展,但他们的描写,却并不着重于边塞诗,而用于各方面普遍生活,如李益、刘禹锡、张继、顾况及大历十才子的一部分诗。一部分的作者,仍是继承王维、孟浩然辈的山水诗的发展,但他们的描写,却不专用五律七律与古诗,而试用五绝七绝,如韦应物、柳宗元、李嘉祐、刘长卿诸人诗。一部分的作者,承袭杜甫的作风,着重在表现社会的痛苦,但他们的描写更通俗了,如白居易、元稹诸人诗。还有一部分的作者,承袭李白的诗格,力求描写的特殊,走入流于神奇险僻,如韩愈、李贺、孟郊诸人诗。这四派的发展,可说都是唐诗的适应进化的创造与发展。
 
今先从李益一派以绝句擅场的诗人说起。
 
(一)李益。益少负词场盛名,每作一篇,乐工辄以贿赂求之,唱为供奉天子的歌辞。其《夜上受降城闻笛》一诗,且施之图画。这位诗人虽备受当时推许,但一生异常困厄,李益的绝句虽已失却盛唐悲壮的风格,但无损于他的绝句的好处。
 
嫁得瞿塘贾,朝朝误妾期。早知潮有信,嫁与弄潮儿。(《江南曲》)
 
冰纹珍簟思悠悠,千里佳期一夕休。从此无心爱良夜,任他明月下西楼。(《写情》)
 
回乐峰前沙似雪,受降城外月如霜。不知何处吹芦管,一夜征人尽望乡。(《夜上受降城闻笛》)
 
汴水东流无限春,隋家宫阙已成尘。行人莫上长堤望,风起杨花愁杀人!(《汴河曲》)
 
李益的绝句比盛唐诗人的描写更觉进步。他的七绝几乎没有一首不好。如他的《宫怨》:“似将海水添宫漏,共滴长门一夜长。”描写何等的深刻。又如《听晓角》:“无限塞鸿飞不度,秋风吹入小单于。”不言凄凉,而边塞的妻凉如见。七绝的造诣到此,可算是最高的境界了。
 
(二)刘禹锡。禹锡诗的成功也在绝句,而且在七绝。他为人很有傲气,屡仕于朝,屡遭放逐,皆以作诗之故。尝作《金陵怀古》诗,白居易、元稹与韦应物均为之搁笔。因与白居易同时,号称刘白。
 
山围故国周遭在,潮打空城寂寞回。淮水东边旧时月,夜深还过女墙来。(《石头城》)
 
朱雀桥边野草花,乌衣巷口夕阳斜。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(《乌衣巷》)
 
炀帝行官汴水滨,数株残柳不胜春。晚来风起花如雪,飞入宫墙不见人。(《杨柳枝词》)
 
刘禹锡模仿民间歌谣的《淮阴行》《杨柳枝词》《竹枝词》《踏歌词》等,都是最好的作品,如:“杨柳青青江水平,闻郎江上踏歌声。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。”(《竹枝词》)又如:“山桃红花满上头,蜀江春水拍山流。花红易衰似郎意,水流无限似侬愁。”(《竹枝词》)这都是很有趣的民间化的文艺,唐人诗本接近民众,所以刘禹锡信笔写来,便成绝妙白话诗。
 
(三)顾况。这是一位诙谐的诗人,以诗语调谑,竟遭贬逐,啸傲山林而老死。诗的才力和造诣似乎不及李益、刘禹锡。但在中唐诗坛里,他的绝句不是没有地位的。
 
故园黄叶满青苔,梦后城头晓角哀。此夜断肠人不见,起行残月影徘徊。(《听角思归》)
 
五湖秋叶满行船,八月灵槎欲上天。君向长安余适越,独登秦岭望秦川。(《送李秀才入京》)
 
(四)张继。张继是一位不负盛名的诗人,但他的绝句却往往有极工的。例如:
 
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。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(《枫桥夜泊》)
 
彩楼歌馆正融融,一骑星飞锦帐空。老尽名花春不管,年年啼鸟怨东风。(《金谷园》)
 
(五)韩翃。韩翃负当代的诗誉,和李益相同。曾以诗受知于德宗,一篇一咏,皆为朝野所珍。例如:
 
春城无处不飞花,寒食东风御柳斜。日暮汉宫传蜡烛,轻烟散入五侯家。(《寒食》)
 
浮云不共此山齐,山霭苍苍望转迷。晓月暂飞千树里,秋河隔在数峰西。(《宿石邑山中》)
 
韩翃诗有“星河秋一雁,砧杵夜千家”,一时传为名句,但韩翃的律诗的造诣实不及绝句。
 
(六)卢纶。卢纶不以律诗见长,而绝句颇见才气。他的五绝有《塞下曲》最好:
 
鹫翎金仆姑,燕尾绣蝥弧。
 
独立扬新令,千营共一呼。
 
林暗草惊风,将军夜引弓。
 
平明寻白羽,没在石棱中。
 
月黑雁飞高,单于夜遁逃。
 
欲将轻骑逐,大雪满弓刀。
 
在缺乏边塞诗的中唐,这自是很可贵的。卢纶的七绝,亦有很好的,如:
 
自拈裙带结同心,暖处偏知香气深。爱捉狂夫问闲事,不知歌舞用黄金。(《古艳诗》)
 
(七)钱起等。钱起、李端、司空曙、皇甫曾、郎士元,都是大历十才子中人。他们对于律诗方面,都是很卖气力的,但都无甚成就。《四库提要》云:“大历以还,诗格初变,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漓,风调相高,稍趋浮响,升降之关,十子实为之职志。”按大历十才子在盛唐、中唐之间,实继承盛唐诗风的转钮,关系实在很大;不过他们的气魄小,才力微,虽有浮响的趋势,但对于中唐诗风实在没有多大的影响。
 
这一派的诗人略如上述。往下讲韦应物一派以山水诗擅长的诗人。
 
(八)韦应物。要明白他的生活与嗜好,最好读他的《游西山》诗:“时事方扰扰,幽赏独悠悠。弄泉朝涉涧,采石夜归州。挥翰题苍峭,下马历嵌丘。所爱惟山水,到此即淹留。”应物的政治生活无可述。他的诗歌,全属游山玩水的作品。相传他有一种洁癖,所至焚香扫地而坐,仅有顾况、刘长卿、僧皎然得与之酬唱。其诗亦如其人,闲淡简远,人比之陶潜。诗如:
 
今朝郡斋冷,忽念山中客。涧底采荆薪,归来煮白石。欲持一瓢酒,远寄风雨夕。落叶满空山,何处寻行迹?(《寄全椒山中道士》)
 
怀君属秋夜,散步咏凉天。山空松子落,幽人应未眠。(《秋夜寄丘员外》)
 
独怜幽草涧边生,上有黄鹂深树鸣。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。(《滁州西涧》)
 
紫阁西边第几峰,茅斋夜雪虎行踪。遥看黛色知何处,欲出山门寻暮钟。(《答东林道士》)
 
韦应物无论用古诗,用律诗,用绝句,来描写山水田园,都有很好的成功。他虽不是画家,但“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”,何异一幅画图?
 
(九)柳宗元。宗元与韦应物齐名,号称韦柳。宗元是负一代盛誉的古文家,他的山水游记最佳妙,其诗亦如其文的隽永多趣。其诗如:
 
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(《江雪》)
 
渔翁夜傍西岩宿,晓汲清湘燃楚竹。烟销日出不见人,欸乃一声山水绿。回看天际下中流,岩上无心云相逐。(《渔翁》)
 
宦情羁思共凄凄,春半如秋意转迷。山城过雨百花尽,榕叶满庭莺乱啼。(《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》)
 
有人说:柳宗元诗学谢灵运,这是皮相的批评。实则宗元受陶潜的影响很深,而不落其窠臼,故能保其独立的作风。
 
(十)李嘉祐。嘉祐是大历十才子之一,论者谓其诗丽婉,有齐梁风。他的五律和七绝都好,例如:
 
傲吏身闲笑五侯,西江取竹起高楼。南风不用蒲葵扇,纱帽闲眠对水鸥。(《寄王舍人竹楼》)
 
诗思禅心共竹闲,任他流水向人间。手持如意高窗里,斜日沿江千万山。(《题道虔上人竹房》)
 
李嘉祐用七绝描写山水,而得幽闲之趣,是值得赞美的。
 
(十一)刘长卿。长卿在当代诗名远扬,权德舆谓为五言长城。皇甫湜亦云:“诗未有刘长卿一句,已呼宋玉为老兵。”其见重当时,有若此者。长卿虽为仕宦中人,但他功名之念很轻,尝感叹“一官成白首,万里寄沧州。久被浮名系,能无愧海鸥?”(《松江独宿》)在他的一首《偶然作》里说:“野寺长依止,田家或往还。老农开古地,夕鸟人寒山。书剑身同废,烟霞吏共闲。岂能将白发,扶杖出人间?”因为长卿的生活性情,最富于山水田园之趣,所以他的山水田园诗,也造诣特深。
 
孤云将野鹤,岂向人间住。莫买沃洲山,时人已知处。(《送方外上人》)
 
荒凉野店绝,迢递人烟远。苍苍古木中,多是隋家苑。(《答崔载华问》)
 
空洲夕烟敛,望月秋江里。历历沙上人,月中孤渡水。(《江中对月》)
 
摇落暮天迥,青枫霜叶稀。孤城向水闭,独鸟背人飞。渡口月初上,邻家渔未归。乡心正欲绝,何处捣寒衣。(《余干旅舍》)
 
汀洲无浪复无烟,楚客相思益渺然。汉口夕阳斜渡鸟,洞庭秋水远连天。孤城背岭寒吹角,独戍临江夜泊船。贾谊上书忧汉室,长沙谪去古今怜!(《自夏口至鹦鹉洲夕望岳阳寄元中丞》)
 
高仲武评长卿云:“诗体虽不新奇,甚能炼饰,十首以上,语意稍同,于落句尤甚,此其短也。然‘春风吴草绿,古木剡山深。明日沧州路,归云不可寻’;又‘沙鸣惊小吏,明月上高枝’;又‘细雨湿衣看不见,闲花落地听无声’,截长补短,盖玉徽之类欤?”长卿诗的造诣,功力深而才气不发扬。因为功力深,故不免炼饰过度而流于纤丽;因为才气不发扬,故语气常枯窘。
 
由上面两派诗人的作品,可知这时期的诗歌,较第二时期的诗歌,有几点进步。第一,前时期王昌龄、王翰辈七绝的成功,是在边塞诗;这时期李益、刘禹锡辈七绝的成功,是在普遍的资料,描写的范围是扩张了。第二,前时期王维、孟浩然辈田园诗的成功,是在五律方面;这时期韦应物、柳宗元辈田园诗的成功,无论用绝句或律句、用五言或七言来描写,结果都是圆满的,形体的范围是扩张了。第三,前时期的七言律诗,就成功的一方面讲,只有杜甫;这时期的七言律诗,便特别地发展,如李嘉祐、刘长卿等的律诗,都有惊人的成功,这都是很显明的新进展。
 
新体诗的形体与描写发展到这时期,似已走到绝路,无可再进。似只有回到复古与模拟的路上去了,恰好这时又有一班新诗人起来,将渐趋暮气的中唐诗坛,转到新的趋向去,造成诗坛的两新派。这两派的创造者,一是白居易,一是韩愈。
 
前面那些诗人,都可算是贵族诗人,作品绝不是代表中唐纷乱时代的文学。虽然他们偶或对于社会国家,有几句伤心诗,但只是名士们说说风凉话罢了。真正可以说是时代文学,能代表当时社会背景的,便只有白居易一派的诗。以下分别研究。
 
(十二)白居易。白居易诗的最大成功,简单说起来,便是一方面扫除中唐诗渐趋典雅的风格,而用白话作诗,一方面又打破中唐诗吟风弄月的描写,而以社会痛苦的题材作为资料。如《重赋》《伤宅》《伤友》《妇人苦》《卖炭翁》《母别子》《新丰折臂翁》,都是白居易试用白话描写社会悲剧的成功作品。又如《和春深》诗:“何处春深好,春深贫贱家。荒凉三径草,冷落四邻花。奴困归佣力,妻愁出赁车。途穷平路险,举足剧褒斜。”这种描写是很容易动人悲愤的。白居易描写社会疾苦,往往缠绵悱恻,说到后面,越令人伤心,如《妇人苦》的“妾身重同穴,君意轻偕老”;《母别子》的“但愿将军重立功,更有新人胜于汝”;《伤宅》的“厨有臭败肉,库有贯朽钱”;《寒食野望吟》的“冥冥重泉哭不闻,潇潇暮雨人归去”,都觉沉痛之极。又如《卖炭翁》:
 
“卖炭翁,伐薪烧炭南山中。满面尘灰烟火色,两鬓苍苍十指黑。卖炭得钱何所管?身上衣服口中食。可怜身上衣正单,心忧炭贱愿天寒。夜来城外一尺雪,晓驾炭车辗冰辙。牛困人饥日已高,市南门外泥中歇。翩翩两骑来是谁?黄衣使者白衫儿。手把文书口称敕,回车叱牛牵向北。一车炭,千余斤,宫使驱将惜不得。半匹红绡一丈绫,系向牛头充炭直。”
 
这首诗和《新丰折臂翁》描写得一般沉痛。杜甫以后,到白居易才有这种描写。白居易自己评他这种诗“意激而言质”,是实在话。不过,居易诗亦有一种小缺点,却有爱发议论,减掉叙事诗客观的动人力。例如《伤宅》诗,说到“厨有臭败肉,库有贯朽钱”,已到最高点,接着他却说一段劝告议论的话来结束,以不违风人之旨,便坏了。但这亦无损于他的伟大,他那种大魄力的描写,如《长恨歌》《琵琶行》都是有永远价值的长篇杰作,所谓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,可算是居易诗最确切的评语。
 
(十三)元稹。稹与白居易同时,酬唱之作极多,作风亦颇相似,时人号称元白。他的《长庆集序》云:“二十年间,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,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。至于缮写模勒,衒卖于市井,或持之以交酒茗者,处处皆是。”可想见其流传之广。稹的诗亦有气魄很大的,如《连昌宫辞》,洪容斋语,便说它的价值在白居易《长恨歌》之上。但由表现社会的痛苦方面看,元稹实不及白居易的成功。如他的《旱灾自咎,贻七县宰》:“臣稹苟有罪,胡不灾我身。胡为旱一州,祸此千万人。”用这种官僚态度来描写平民痛苦,怎能深刻入微?他虽偶然有几句沉痛语,如“……送夫之妇又行哭,哭声送死非送行。夫远征,远征不必戍长城,出门便不知死生!”(《夫远征》)但是这样作品是很少的。他大部分的诗,都是追求享乐,如《会真诗三十韵》:“……因游洛城北,偶向宋家东。戏调初微拒,柔情已暗通。低鬟蝉影动,回步玉尘蒙。转面流花雪,登床抱绮丛。鸳鸯交颈舞,翡翠合欢笼。眉黛羞频聚,朱唇暖更融。气清兰蕊馥,肤润玉肌丰。无力慵移腕,多娇爱敛躬。汗光珠点点,发乱绿松松。方喜千年会,俄闻五夜穷。留连时有限,缱绻意难终……”这是何等的妖艳!晚唐诗的纤丽,元稹已为先驱。这就是元、白不同之点。和元、白诗的风格接近的,尚有杨巨源、李绅、殷尧藩辈,都有相当的成就与地位。
 
同时和元、白的诗风,全然相反,舍弃一切平庸的描写,而造成特异的传奇作风的,便是韩愈、李贺、孟郊、贾岛、卢仝、刘义一派。
 
(十四)韩愈。韩愈是文章家而兼诗人。他的文章主复古;他的诗歌则主创新。叶燮云:“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,力大,其思雄,崛起特为鼻祖,宋之苏、梅、欧、王、黄,皆愈为之发端。”无论我们赞许或反对韩愈的诗,其创新的事实,是不能否认的。其诗如《石鼓歌》《此日足可惜》《寄卢仝》《醉留东野》《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》,都是排空而来,气魄沉雄,不可向迩。且举两首《汴州乱》为例:
 
汴州城门朝不开,天狗堕地声如雷。健儿争夸杀留后,连屋累栋烧成灰。诸侯咫尺不能救,孤士何者自兴哀!
 
母从子走者为谁,大夫夫人留后儿。昨日乘车骑大马,坐者起趋乘者下。庙堂不肯用干戈,呜呼奈汝母子何!
 
韩愈的诗都是忽然说起,如天外飞来,在短篇里,仿佛有许多话要说,却又说不尽,忽然地收束。在长篇里,胡说乱道,越说越多,却越有话说。《瓯北诗话》云:“昌黎本色,仍在文从字顺中,自然雄厚博大,不可捉摸;不专以奇险见长。”《艺概》云:“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。”平心而论,“雄厚博大”与“以丑为美”,韩愈的诗实兼而有之。
 
(十五)李贺。这是一位很奇僻的诗人。虽是唐宗室,但家道中落了。他一生坎坷不遇,年仅二十七岁。才人命薄,在唐诗人中,要算他最堪悲悯了。他有《南园》诗:“寻章摘句老雕虫,晓月当帘挂玉弓。不见年年辽海上,文章何处哭秋风。”最足以表现他的生活。他的诗没有一首不显示特殊风格:
 
黑云压城城欲摧,甲光向日金鳞开。角声满天秋色里,塞上胭脂凝夜紫。半卷红旗临易水,霜重鼓寒声不起。报君黄金台上意,提携玉龙为君死。(《雁门太守行》)
 
琉璃钟,琥珀浓,小槽酒滴真珠红。烹龙炮凤玉脂泣,罗屏绣幕围香风。吹龙笛,击鼍鼓。皓齿歌,细腰舞。况是青春日将暮,桃花乱落如红雨。劝君终日酩酊醉,酒不到刘伶坟上土。(《将进酒》)
 
长卿牢落悲空舍,曼倩诙谐取自容。见买若耶溪水剑,明朝归去事猿公。(《南园》)
 
李贺诗无论用一个小小的字眼,或是全篇的结构,一切都很离奇,全不像其他的诗人,亦不是韩愈那样的奇解。他的作风,固然不能说是纤巧,不能说是曼艳;亦不能说是悲壮,不能说是雄浑,不能说是典推。总之,一切从前美丽的评语,曾经用来赞美诗人的,没有一个评语适宜于李贺。无以名之,乃称为“鬼才”。传说李贺每天骑驴出游,从一小奚奴,背古锦囊。遇所得,书投囊中。大约李贺以特殊的性灵与情感,不因袭古人,而直接与自然相契合,由苦吟以得之,是以造成一种独立的、创造的新作风。
 
(十六)孟郊。孟郊是韩愈最赏识的诗人,与贾岛并称,但后人皆以为贾不及孟。《养一斋诗话》和《岘佣说诗》,都这样说。其诗中描写寒苦最工,有诗“食荠肠亦苦,强歌声无欢。出门即有碍,谁谓天地宽”。非备尝寒苦生活者,实不能道。他的白话小诗也有很好的:
 
试妾与君泪,两处滴池水。看取芙蓉花,今年为谁死。(《怨诗》)
 
欲别牵郎衣,郎今到何处?不恨归来迟,莫向临邛去!(《古别离》)
 
望夫石,夫不来兮江水碧。行人悠悠朝与暮,千年万年色如故。(《望夫石》)
 
孟郊的这种小诗,清新可读,已经不是韩愈、李贺那样的奇僻了。
 
(十七)贾岛。韩愈诗有云:“孟郊死葬北邙山,从此风云得暂闲。天恐文章浑断绝,更生贾岛着人间。”可见贾岛诗的被人重视。岛诗大都苦而吟成,尝作“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”,自谓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秋”。这可见其苦吟之深。贾岛的好诗,例如:
 
闲居少邻并,草径入荒园。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。过桥分野色,移石动云根。暂去还来此,幽期不负言。(《题李凝幽居》)
 
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(《寻隐者不遇》)
 
(十八)卢仝。卢仝亦是韩愈极赏识的人,但他的好诗很少,除一味怪僻以外,如《喜逢郑三游山》:“相逢之处花茸茸,石壁攒峰千万重。他日期君何处好,寒流石上一株松。”绝句原属很平易的,这倒变成僻峭奇险了。他的代表作有《月蚀诗》《与马异结交诗》《有所思》《楼上女儿曲》等篇。比较近于平易的,如:
 
饥拾松花渴饮泉,偶从山后到山前。阳坡软草厚如织,困与鹿麛相伴眠。(《山中》)
 
隶属于第三时期的诗人,尚有张仲素、皇甫冉、戎昱、李涉、刘方平、冷朝阳、严维、姚合、刘义等,都是负有名气的作家,今不细说了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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