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诗的第四时期

——开成初至天佑三年,凡七十余年
唐诗经盛唐、中唐长时期的发展,到白居易,乃一变为通俗的作风。韩愈又一变为奇险。到第四时期的唐诗坛,便全为唯美主义所支配。技巧和工丽,乃成晚唐诗人的信条。叶燮云:“论者谓晚唐之诗,其音衰飒。然衰飒之论,晚唐不辞;若以衰飒为贬,晚唐不受也。……盛唐之诗,春花也,桃李之秾华,牡丹芍药之妍艳,其品华美贵重,略无寒瘦俭薄之态,固足美也。晚唐之诗,秋花也,江上之芙蓉,篱边之丛菊,极幽艳晚香之韵,可不为美乎?”这实在是很难得的精辟见解。我们至少应该承认技巧与工丽,是晚唐诗的最大进步。
 
在未叙述这时期的诗歌之先,应该提及两个对于晚唐诗关系最深的诗人,便是张籍和王建。他俩虽是中唐诗人,实启晚唐的诗风。我们都知道张籍和韩愈是朋友,但张籍的作风,却全无韩愈一派的怪癖,又非白居易一派的通俗,他是以乐府诗著称的。他的乐府却并不是古意,而是一种新声。姚合《赠张籍》云:“绝妙《江南曲》,凄凉怨女诗。古风无手放,新语是人知。”寓新语于古风,是籍诗的特色,如《节妇吟》:
 
君知妾有夫,赠妾双明珠。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襦。妾家高楼连苑起,良人执戟明光里。知君用心如日月,事夫誓拟同生死。还君明珠双泪垂,何不相逢未嫁时!
 
在张籍的新体诗里面,更有一种活泼气象,如《春别曲》《春堤曲》《宫词》等,没有了高旷的意境,却更加妩媚,更加有情韵。王建是以《宫词》得名的,他的这种诗格已失却中唐诗的情调,显是晚唐诗风的开端。例如:
 
万里桥边女校书,枇杷花巷闭门居。扫眉才子如今少,管领春风总不如。(《寄蜀中薛涛校书》)
 
这已不是李益、刘禹锡等的诗风,而是晚唐杜牧、李商隐等的先驱。原来韩愈和白居易的特殊奇僻和浅易的诗格,已将中唐诗送到绝境,所以他们一派的诗都是及身而衰。同时代的张籍、王建,即已矫正奇僻和浅易的诗风。到晚唐便进一步,而采用极端的唯美主义了。
 
晚唐诗最值得赞美的,是七言绝诗。王世懋《艺圃撷余》云:“晚唐诗萎尔无足言,独七言绝句脍炙人口,其妙至欲胜盛唐。”在卑视晚唐诗者的言论中,居然赞许晚唐的七绝,可见晚唐七绝是怎样的成功了。
 
杜牧和李商隐是晚唐七绝的两位最大作家。
 
杜牧对于诗崇尚李、杜,而谓元白为“纤艳不逞”。其实杜牧诗虽拟于杜甫,然其冶荡实甚于元、白,如《张好好诗》及《遣怀》诗中的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。元、白还没有这样风流的诗。杜牧的行为很不自检束,大约他作诗的成功,或者就是由于此。例如:
 
青山隐隐水迢迢,秋尽江南草未凋。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?(《寄扬州韩绰判官》)
 
折戟沉沙铁未销,自将磨洗认前朝。东风不与周郎便,铜雀春深锁二乔。(《赤壁》)
 
烟笼寒水月笼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。(《泊秦淮》)
 
千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。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?(《江南春》)
 
李商隐的七绝,都是注重于“技巧”与“工丽”方面。例如:
 
非关宋玉有微辞,却是襄王梦觉迟。一自高唐赋成后,楚天云雨尽堪疑。(《有感》)
 
为有云屏无限娇,凤城寒尽怕春宵。无端嫁得金龟婿,辜负香衾事早朝。(《为有》)
 
一笑相倾国便亡,何劳荆棘始堪伤。小怜玉体横陈夜,已报周师入晋阳。
 
巧笑知堪敌万几,倾城最在著戎衣。晋阳已陷休回顾,更请君王猎一围。(《北齐》)
 
商隐不仅以七绝胜,律诗造诣亦深。这是杜牧不及商隐之处。但他的律诗往往因修饰过度,失掉自然的美,甚至变成晦涩难懂。如《锦瑟》诗:
 
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!
 
元好问评云:“诗家总爱西昆好,只恨无人作郑笺。”语虽刻薄,要亦写实。王安石谓李商隐为得老杜藩篱唯一的诗人(《蔡宽夫诗话引》);许彦周则称其近体诗:“字字锻炼,用事婉约。”(《彦周诗话》)叶燮云:“李商隐七绝,寄托深而措辞婉,实可空百代,无其匹也。”(《原诗》)虽然这种议论,未免过分,然李商隐不能不算是晚唐第一大诗人。
 
诗名略次于李商隐的晚唐诗人,有司空图、皮日休、韩偓、张祜、许浑、李群玉、陆龟蒙、罗隐、李频、温庭筠、韦庄等。
 
司空图学诗于张籍,其七绝颇自负。皮日休的诗无甚特色。韩偓的诗颇好。如“雨后碧苔院,霜来红叶楼。闲阶上斜日,鹦鹉伴人愁。”(《效崔国辅体》)清韵可诵。《四库全书提要》称其“诗虽局于风气,浑厚不及前人,而忠愤之气,时时溢于语外。性情既挚,风骨自遒,慷慨激昂,迥异当时靡靡之音”。张祜诗以“故国三千里,深宫二十年。一声何满子,双泪落君前”,最负盛名。祜的好诗很多,如《金殿乐》《戎浑》《莫愁乐》《苏小小歌》等都是。今再举一首《长门怨》作例:“日映宫墙柳色寒,笙歌遥指碧云端。珠铅滴尽无心语,强把花枝冷笑看。”许浑七绝有极佳者,如《谢亭送别》:“劳歌一曲解行舟,红叶青山水急流。日暮酒醒人已远,满天风雨下西楼。”这样的杰作,不仅在他集中绝少,在晚唐亦属稀罕。他的七律亦佳。李群玉为人放诞风流,其诗亦然,如《湘妃庙》《赠妓人》《宿巫山庙》《戏赠魏十四》都是很曼艳的,其《黄陵庙》云:“小姑洲北浦云边,二女啼妆自俨然。野庙向江春寂寂,古碑无字草芊芊。风回日暮吹芳芷,月落山深哭杜鹃。犹似含颦望巡狩,九疑如黛隔湘川。”陆龟蒙亦以七绝胜,其《冬柳》诗云:“柳汀斜对野人窗,零落衰条傍晓江。正是霜风飘断处,寒鸥惊起一双双。”颇具幽逸之致,为晚唐诸诗人所不及。罗隐诗以讽刺为主,其七绝如《题新榜》云:“黄土原边狡兔肥,犬如流电马如飞。灞陵老将无功业,犹忆当时夜猎归。”颇有悲壮之气。李频亦以七绝胜,如《吴门别主人》:“早晚更看吴苑月,小斋长忆落西窗。不知明夜谁家见,应照离人隔楚江。”温庭筠诗名与李商隐同,但他的诗实远不如李商隐。这时词已兴起,大家都向这种新文体努力去了。如温庭筠、韦庄便是尽力于填词而很成功的。到晚唐时,唐诗发展到极处,亦就是发展到绝处。稍有才气的文人,便转向词的方面,去求新创造、新发展了。
 
唐代灭亡时,新体诗发展力已尽,亦跟随灭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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