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人姜白石

蒿庐师言:“词中之有白石,犹文中之有昌黎也。”宋翔凤言:“词家之有姜石帚,犹诗家之有杜少陵。”我们看了这两段话,姑无论其是否忠实的批评,而这位最惹世人赏赞的词人姜白石,至少也引起了我愿意知道他的生平及文艺的兴趣。
 
白石在当代虽然词名很大。但宋史无传,幸而他自己遗传下来的词,多有自序,现在综辑各书所载,略考见他的生平。
 
姜夔字尧章,鄱阳人(或作德兴)。生于绍兴初年,死约在庆元末年。幼时,随他的父亲,官于古沔,居古沔甚久。学诗于萧千岩。因寓吴兴,与白石洞天为邻,自号白石道人,又号石帚。曾上书乞正太常雅乐,后因秦桧当国,即隐居箬坑之千山不仕,啸傲于山水,往来湖湘淮左,与范石湖杨万里诸人吟咏酬唱。诚斋常寄以诗称为诗坛的先锋,可见白石负一时的诗誉了。他的词更有时名。因为精通音律和乐理,所以尝作自度腔,如《暗香》《疏影》便是白石造的新曲。自序诗云:“自喜新词韵最娇,小红低唱我吹箫……”小红是范石湖送给白石的妾,有色艺。白石每制新词即自吹箫,小红辄歌而和之。这时白石已经很不年轻了,遨游江南诸胜地,以娱晚年。不久,以疾卒于苏州,葬西马塍。石湖挽以诗云:“所幸小红方嫁了,不然啼损马塍花。”当我们读了白石最后的杰作《齐天乐》词时,觉冷风苦雨,情绪凄然!这位极享盛名的词人便这样绝笔而世了。
 
白石的著作很多,有《绛帖平》《大乐议》《翠琴考》《读书谱》《集古印谱》《遗事集》诸书,但是他遗留下来的歌词,便只剩数十残篇了,集为《白石道人歌曲》四卷,皆注律吕于字旁,或记拍于字旁,尚可考见宋人歌词之法,但此种歌曲在宋时已不必能歌(刘后村谓白石《满江红》一阕甚佳,唯无人能歌之者),后人更莫辨其然了。所以我们对于白石道人的歌曲,也只能论到他在文学上的意义。
 
白石的自度腔《暗香》《疏影》,是被称为“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”的绝唱,且看他这两首词:
 
旧时月色,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?唤起玉人,不管清寒与攀摘。何逊而今渐老,都忘却春风词笔。但怪得竹外疏花,香冷入瑶席。江国正寂寂,叹寄与路遥,夜雪初积。翠樽易泣,红萼无言耿相忆。长记曾携手处,千树压西湖寒碧。又片片吹尽也,几时见得?(《暗香·石湖咏梅》)
 
苔枝翠玉,有翠禽小小,枝上同宿。客里相逢,篱角黄昏,无言自倚修竹。昭君不惯胡沙远,但暗忆江南江北。想佩环月夜归来,化作此花幽独。犹记深宫旧事,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。莫似春风,不管盈盈,早与安排金屋。还教一片随波去,又却怨玉龙哀曲。等恁时重觅幽香,已入小窗横幅。(《疏影》)
 
由这两首词,我们可以知道白石词的几个要点。第一,白石词的格调是很高的,诚如王国维所言:“古今词人格调之高,莫如白石。”因为白石词主清空,清空则古雅峭拔,故格调甚高。第二,白石词用典用事是很巧妙的,如“犹记深宫旧事,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”,用寿阳事;又云“昭君不惯胡沙远,但忆江南江北,想佩环月下归来,化作此花幽独”,用少陵诗,皆“用事不为所使”(张叔夏语)。可是因为白石词的格调很高,用事巧妙,所以第三:描写不深入,不逼真。因为白石词太主清空,便不落实际,不入具体,如《暗香》《疏影》没有一句道着梅花,专卖弄很巧妙的代名间,堆砌成词,即算格调甚高,亦如雾里看花一样,不能捉住真实的具体,这是白石词的大缺点。但白石在创作上获有最大的便利,就是他深通乐理音律。他作词“初率意为长短句,然后协以律”(《长亭怨慢自跋》),不必填谱倚声以制词,以此白石作词有十分的自由,故能如“野雪孤飞,去留无迹”,再举几首词作例:
 
渐吹尽枝头香絮,是处人家,绿深门户。远浦萦回,幕帆零乱向何许?阅人多矣,谁得似长亭树?树若有情时,不会得青青如此!日暮望高城不见,只见乱山无数。韦郎去也,怎忘得玉环分付:第一,是早早归来,怕红萼无人为主。算空有并刀,难剪离愁千缕!(《长亭怨慢》)
 
双桨来时,有人似,旧曲桃根桃叶。歌扇轻约飞花,蛾眉正奇绝。春渐远,汀州自绿,更添了几声啼鴂。十里扬州,三生杜牧,前事休说!又还是宫烛分烟,奈愁里匆匆换时节。都把一襟芳思,与空阶榆英;千万缕,藏鸦细柳,为玉尊起舞回雪。想见西出阳关,故人初别。(《琵琶仙》)
 
燕雁无心,太湖西畔随云去。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。第四桥边,拟共天随住。今何许?凭栏怀古,残柳参差舞!(《点绛唇·丁未过吴兴作》)
 
又正是春归,细柳暗黄千缕。暮鸦啼处,梦逐金鞍去。一点芳心休诉,琵琶解语。(《醉吟商小品》)
 
此外如《扬州慢》“……二十四桥仍在,波心荡,冷月无声……”,不但格调超绝,并且极故国山河之感。《齐天乐》:“……西窗又吹暗雨,为谁频断续?……”真堪催人堕泪。这都是白石的杰作,因在前面已举例,这里不重引了。
 
讲到白石词的批评,我们知道白石的词,在当时是极负盛誉的。同时代的词人也没有不推重他的词,如黄昇云:“白石词极精妙,不减清真;高处有美成所不能。”张叔夏则对于姜词,几乎首首称赞,谓:“读之使人神情飞越。”姜词这么负一时代之盛名,其影响自然也极大了。朱竹垞说:“词莫善于姜夔,宗之者张辑、卢祖皋、史达祖、吴文英、蒋捷、王沂孙、张炎、周密、陈允平、张翥、杨基皆具夔之一体,基之后,得其门者寡矣。”
 
姜同竟生这样大的影响,自是很可惊异的。我想白石既通音律,复以典雅词相号召,自最容易博得一般文人的同情,而生出伟大的效果。若只就词而论,除了格调高旷,音律和谐以外,论意境,论描写,姜词也不值得怎样的受我们称道吧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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