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派的词人——史达祖、高观国、蒋捷
我们知道南宋词有两个宗派:一派宗辛弃疾,爱作白话的豪放的词;一派宗姜白石,爱作古典的婉约的词。关于辛派的词人,已经在上面叙述过,现在要叙到姜派的词人来了。先从史达祖、高观国、蒋捷三人说起。
史、蒋、高都是南宋中叶的词人,我们虽不敢说他们是姜白石词的模拟者,但他们都是同站在姜派的古典主义旗帜之下,大创作其古典的雅词。细密说来,他们的词固然未尝没有自己的风格体裁,不会与异己全同;就大体上说,他们都受了白石词的影响。而受影响最大的要算史达祖。
史达祖,字邦卿,号梅溪,汴人。生约当绍兴末年,死于开禧丁卯年(公元一二〇七年),少举进士不第,依韩侂胄为掾吏,奉行文字,拟帖撰旨,俱出其手。曾随使金,后侂冑伏诛,邦卿亦被黜。综观邦卿的生平,实无可述之点,如其承认文学是生活人格的表现的话,那么,周介存谓“梅溪喜用‘偷’字,品格便不高”,更足以助证我们对于梅溪个性的了解了。
现在我们最好撇开邦卿的品格上的批评,来谈他的词。我们知道邦卿是优于咏物的,张玉田最推崇他的《东风第一枝》(《咏雪》)、《双双燕》(《咏燕》),谓其“全章精粹,不留滞于物”。录其词如下:
巧沁兰心,偷黏草甲,东风欲障新暖。漫疑碧瓦难留,信知暮寒较浅。行天入镜,做弄出轻松纤软。料故园不卷重帘,误了乍来双燕。青未了,柳回白眼;红欲断,杏开素面。旧盟忆着山阴,后游遂妨上苑。熏炉重熨,便放慢春衫针线;怕凤靴挑菜归来,万一灞桥相见。(《东风第一枝·咏雪》)
过春社了,度帘幕中间,去年尘冷。差池欲住,试入旧巢相并。还相雕梁藻井,又软语商量不定。飘然快拂花梢,翠尾分开红影。芳径芹泥雨润。爱贴地争飞,竞夸轻俊。红楼归晚,看足柳昏花暝,应自栖香正稳;便忘了天涯芳信。愁损翠黛双蛾,日日画栏独凭。(《双双燕·咏燕》)
从来咏物的词,以苏东坡的《水龙吟·咏杨花》为最著,但邦卿的咏物词,乃是从姜白石的《暗香》《疏影》(《咏梅》)、《齐天乐》(《咏蟋蟀》)得来。世以白石梅溪并称,若论格调,则梅溪不免卑下,不及白石之高旷;若论才华,则白石不如梅溪之艳丽。不嫌,再举邦卿几首艳词作例:
似红如白含芳信,锦宫外,烟轻雨细。燕子不知愁,惊堕黄昏泪。烛花偏在红帘底,想人怕春寒,正睡梦著玉环娇;又被东风醉。(《海棠春令》)
春愁远,春梦乱,凤钗一股轻尘满。江烟白,江波碧,柳户清明,燕帘寒食,忆忆忆!莺声晚,箫声短,落花不许春拘管。新相识,休相失。翠陌吹衣,画楼横笛,得得得!(《钗头凤·寒食饮绿亭》)
人若梅娇,正愁横断坞,梦绕溪桥。倚风融汉粉,坐月怨秦箫。相思因甚到纤腰,定知我今无魂可销。佳期晚,漫几度泪痕相照。人悄天渺渺,花外语香,时透郎怀抱。暗握荑苗,乍尝樱颗。犹恨侵阶芳草。天念王昌忒多情,换巢鸾凤教偕老。温柔乡,醉芙蓉一帐春晓。(《换巢鸾凤》)
对于梅溪词,白石有评云:“奇秀清逸,有李长吉之韵,盖能融情景于一家,会句意于两得。”张镃评云:“夺苕艳于春景,起悲音于商素;有环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,而无施荡污淫之失,端可以分镳清真,平睨方回;而纷纷三变辈几不足比数!……”这样的批评,未免太夸张了。李长吉是诅咒社会,孤高自赏的天性殉情主义者,自然不是沉溺富贵繁华的邦卿词所能企及;即柳三变的苦闷情调之表现,也不是邦卿所能比拟。邦卿之擅长咏物,不过与康与之辈善于铺叙争伯仲耳。往下我们要讲与史邦卿齐名的高观国。
高观国,字宾王,山阴人,有《竹屋痴语》一卷。《提要》说:“词自鄱阳姜夔句琢字炼,始归醇雅;而达祖、观国为之羽翼。”可见观国亦姜派的健将。他与史梅溪的唱和词极多,但他的作风却绝不与梅溪相同,从《竹屋痴语》里面举几首词来作例:
绿丛篱菊点娇黄,过重阳,转愁伤,风急天高归雁不成行。此去郎边知近远,秋水阔,碧天长。郎心如妾妾如郎,两离肠,一思量;春到春愁,秋色亦凄凉。近得新词知怨妾,无诉泣兰房!(《江城子·代作》)
霁烟消处寒犹嫩,乍门巷愔愔昼永。池塘芳草魂初醒,秀句吟春未稳。仙源阻,春风痩损,又燕子来无芳信。小桃也自知人恨,满面羞难问!(《杏花天·春愁》)
晚云知有关山念,澄霄卷开新霁。素影中分,冰盘正溢,何啻婵娟千里。危栏静倚,正玉管吹凉,翠觞留醉。记约清吟,锦袍初唤醉魂起。孤光天地共影,浩歌谁与舞?凄凉风味!古驿烟寒,幽垣梦冷,应念秦楼十二。归心对此,想斗插天南,雁横辽水,试问妲娥有于愁谁与寄?(《齐天乐·中秋夜怀梅溪》)
春风吹绿湖边草,春光依旧湖边道。玉勒锦障泥,少年游冶时。烟明花似绣,且醉旗亭酒。斜日照花西,归鸦花外啼!(《菩萨蛮》)
这些词都是《竹屋痴语》里面最好的词例:陈造序说“竹屋、梅溪词要是不经人道语,其妙处少游美成不及也”。张炎说:“梅溪竹屋格调不凡,句法挺异,俱能特立清新之意,删削靡曼之词,自成一家。”如其我们拿竹屋来比梅溪,自然俱是曼艳的词,但是梅溪的描写,比竹屋活泼些,而竹屋的格调则比梅溪高些,古典的气味少些。
蒋捷,捷是宋末时的人,字胜欲,宜兴人(或作阳羡),德祐进士,自号竹山。宋亡之后,遁迹不仕。有《竹山词》一卷。竹山有一首很可以表明竹山一生生活的变迁:
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;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重低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;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。(《虞美人·听雨》)
竹山的词,有人说效辛弃疾。《宋四家词选》也把竹山列在辛词附录之下。《竹山词》里面有一首《水龙吟·招落梅魂》系效稼轩体,这是很值得注意的。但竹山之效稼轩只模仿他坏的一方面,如《沁园春》:“老子平生辛勤几年,始有此庐也……”“鬓边白发纷如,又何苦招宾拿客欤”“甚矣君狂矣!想胸中些儿块浇不去,据我看来,何所似?一似韩家五鬼,又一似杨家风子……”(《贺新凉》);“……休休!著甚硬铁,从来气食牛。但只有千篇好诗好曲,都无半点闲闷闲愁。自古娇波溺人多矣,试问还能溺我否?高抬眼,看牵丝傀儡,准弄谁收?”这是很酸腐的词,不是竹山的本色词;竹山的本色词,还是属于姜派。他的词虽有人说他粗俗,却也有典雅的,如《高阳台·送翠英》词:
燕卷晴丝,蜂黏落絮,天教绾住闲愁。闲里清明,匆匆粉涩红羞。灯摇缥晕茸窗冷,语未阑,娥影分收。好伤情,春也难留,人也难留。芳尘满目总悠悠,为问萦云珮响,还绕谁楼?别洒才斟,从前心事都休。飞莺纵有风吹转,奈旧家苑已成秋。莫思量,杨柳湾西,且掉吟舟。
他的词也有很婉秀的,如《一剪梅·舟过吴江》:
一片春愁待酒浇,江上舟摇,楼上帘招;秋娘度与泰娘娇,风又飘飘,雨又潇潇。何日归家洗客袍,银字笙调,心字香烧;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(《竹山词》集里面有《行香子》调词与此词相类)
他的词也有很高雅的,如《江城梅花引荆溪阻雪》词,今且引《贺新郎·秋晓》的后半阕作例:
……五湖有客扁舟舣,怕群仙重游到此,翠旌难驻。手拍阑干,呼白鹭,为我殷勤寄语;奈鹭也惊飞沙渚。星月一天云万壑,览茫茫宇宙,知何处?鼓双楫浩歌去。
他的词也有很绮丽的,如《解佩令·咏春》词:
春晴也好,春阴也好,著些儿春雨越好。春雨如丝,绣出花枝红袅,怎禁他孟婆合皂?梅花风小,杏花风小,海棠风蓦地寒峭。岁岁春光,被二十四风吹老。梗花风,尔且慢到!
竹山的描写手段也是不错,他的咏物词,不下于史梅溪,如《洞仙歌·咏柳》的前半阕:“枝枝叶叶,受东风调弄,便是莺穿也微动;自鹅黄千缕,数到飞绵闲无事,谁迎送?……”再举竹山一首描写春日的愁绪词,更可见他的描写能力,《虞美人·梳楼》同:
丝丝杨柳丝丝雨,春在溟蒙处;楼儿特小不藏愁,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。天怜客子乡关远,借与花消遣;海棠红近绿阑干,才卷朱帘,却又晚风寒。
再举一首词例,如《霜天晓角·折花》:
人影窗纱,是谁来折花?折则从他折去,知折去向谁家?檐牙枝最佳,折时高折些。说与折花人道,须插向鬓边斜。
毛晋称竹山词云:“语语纤巧,真《世说》靡也;字字妍倩,真六朝隃也。”《提要》亦称:“其词练字精深,调音谐畅,为倚声之矩矱。”谓竹山纤丽诚然不错,但据我看来,竹山的小词,有李清照之婉秀;长调有姜白石的典雅;至于稼轩,则竹山系学稼轩而未能者也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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