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词概观(上)
叙述宋词,可以用“贵族的”“平民的”,或是“白话的”“古典的”,几种分类叙述的方法。但是这种分类叙述,也是很困难的。要在宋词里面分出平民文学来,说那是真正的平民文学,与贵族文学对峙已经不可能;再分什么白话与古典,则辛稼轩的词,完全是白话吗?周清真的词,完全系古典文艺吗?苏东坡李易安的词,是纯白话呢?纯古典呢?我想谁也不能下一个十分肯定的断语来。若认真分派来叙述,不但不免于武断,而且把宋词割裂成几片段了。我们现在照着时代的自然叙述,分宋词为南北宋二期,作一个概括的鸟瞰。同时也顾到“贵族的”“平民的”“白话的”“古典的”,各种派别上的叙述。
对于宋词作概括的评论,古人有数说:
(1)尤侗云。“唐诗有初盛中晚,宋词亦有之。唐之诗由六朝乐府而变;宋之词由五代长短句而变。约而次之,小山、安陆,其词之初乎?淮海、清真,其词之盛乎?石帚、梦窗似得其中;碧山、玉田,风斯晚矣。唐诗以李杜为宗;而宋词苏、陆、辛、刘有太白之风,秦、黄、周、柳得少陵之体。此又画疆而理,联骑而驰者也。”(《词苑丛谈》序)
(2)《词绎》云:“词亦有初盛中晚,不以代也。牛峤、和凝、张泌、欧阳炯、韩偓、鹿虔扆辈,不离唐绝句,如唐之初,不脱隋调也,然皆小令耳;至宋则极盛。周、张、康、柳,蔚然大家;至姜白石、史邦卿则如唐之中;而明初比唐晚。……”
(3)俞仲茅云。“唐诗三变愈下,宋词殊不然。欧、苏、秦、黄,足以当高、岑、王、李;南渡以后,矫矫陡健,即不得称中宋晚宋也。……”(《爰园词话》)
这种以宋词附会唐诗的论调,实在很勉强。我们只觉得南宋词有南宋词的意义,北宋词有北宋词的价值。从区分方面讲,北宋词固与南宋词很有显著的差分;而就同点说,则北宋词与南宋词实有联络的线索,共同的色彩,不可强分。所以我们论北宋词,只就北宋词而论北宋词。后人对于北宋词的批评,有的称许《清真词》;有的激赏《乐章词》(柳永作);有的推崇苏词的排宕;有的又说苏词非词家本色。我们决不能在那些古批评者的评论里面,得一个概括的观念,除了几种相互矛盾的褒贬以外。更如女词人李清照,对于北宋这些大词家更有严格的批评:
始有柳屯田永者,变旧声,作新声;出《乐章集》,大得声称于世。虽协音律,而词语尘下。又有张子野、宋子京兄弟、沈唐、元绛、晁次膺辈出,虽时时有妙语,而破碎何足名家?至晏元献、欧阳水叔、苏子瞻学际天人,作为小歌词,直如酌蠡水于大海;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!……王介甫、曾子固文章似西汉,若作小歌词,则人必绝倒,不可读也!……后晏叔原、贺方回、秦少游、黄鲁直出,始能知之。又晏苦无铺叙,贺苦少典重。秦即专主情致,而少故实。譬如贫家美女,非不妍丽,终乏富贵态。黄即尚故实,而多疵病。如良玉有瑕,价自减半矣!
像这样看来,北宋这些大词人几乎没有一个足以名家了。清照此论,自有她的独见处,但持论未免过高。本来清照就是睥睨一世的女词人,其讥张子韶有“霜华倒影柳三变,桂子飘香张九成”,不能即据为定评;尤其不能据为南北宋词的比论。因为清照是北宋词人,她只就北宋词而置论。其余各家,对于北宋的评论,也无须繁事征引了。往下开始叙述吧。
北宋词的发展,在形体上,一方面系仍承五代之旧,为小词的创作,一方面更增延形体为长词的繁衍;在内容上,一方面仍因《花间》旧体,描写婉约的情绪,一方面更扩充词描写的对象,创作排宕慷慨的词。这是动的考察,再进而为静的分析。
小词在五代之发达,上面已有详细叙述。似乎小词在五代已经发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,除非别开生面,决不能再向上发展了。这种说法似是而非。五代的小词,如李后主、冯延巳诸人的小词,诚然是上乘的作品,有宋数百年的小词,也未必能后来居上。可是从另一方面想,一种文风文体,必具有占有时代历程的连续性,不是忽起忽灭的。五代小词虽然价值大,但五代的时代是很短促的,小词的发展未尽其量,尚有继续发展之必要,故至北宋依然承绪五代进行小词之创造以尽量发展。
小词因为简短的缘故,最适宜于抒写片段感兴的情;并且在艺术上的功夫要求少些,不必词人,只要稍能运用文字的,便能写小词,无论其好不好。以故小词的创作,在北宋很发达而流行。如寇准、韩琦、司马光、范仲淹他们并不是词人,而拈笔随手写来,往往有很佳妙的小词。
《江南春》寇准
波渺渺,柳依依。孤村芳草远,斜日杏花飞。江南春尽离肠断,蘋满汀洲人未归!
《点绛唇》韩琦
病起恹恹,庭前花影添憔悴。乱红飘砌,滴尽真珠泪。惆怅前春,谁向花前醉?愁无际,武陵凝睇,人远波空翠。
《苏幕遮》范仲淹
碧云天,黄叶地,秋色连波,波上寒烟翠。山映斜阳天接水;芳草无情,更在斜阳外!黯乡魂,追旅意,夜夜除非,好梦留人睡。明月楼高休独倚。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
《渔家傲》范仲淹
塞下秋来风景异,衡阳雁去无留意。四面边声连角起,千嶂里,长烟落日孤城闭。浊酒一杯家万里,燕然未勒归无计。羌管悠悠霜满地,人不寐,将军白发征夫泪。
《西江月》司马光
宝髻松松绾就,铅华淡淡装成。红云翠雾罩轻盈,飞絮游丝无定。相见争如不见,有情还似无情。笙歌散后酒微醒,深院月明人静。
这是代表北宋贵族方面的小词,这才是北宋真正的抒情文学。至于平民方面,则类似歌谣的小词更多。可惜经过时代的牺牲,类多散佚,不见于载籍,只少数词散见于各词话。其载于《乐府雅词》者,有《九张机》,无名氏作。录其五首:
“一张机,采桑陌上试春衣,风晴日暖慵无力。桃花枝上,啼莺言语,不肯放人归。”
“四张机,鸳鸯织就欲双飞,可怜未老头先白!春波碧草,晓寒深处,相对浴红衣。”
“五张机,横纹织就沈郎诗,中心一句无人会。不言愁恨,不言憔悴,只恁寄相思。”
“七张机,春蚕吐尽一生丝,莫教容易裁罗绮。无端剪破,仙鸾彩凤,与作两边衣。”
“九张机,双花双叶又双枝,薄情自古多离别。从头到底,将心萦系,穿过一条丝。”
这是很好的歌谣的小词。吴虎臣《漫录》云:政和间,一贵人未达时,尝游妓崔廿四之馆,因其行第作《踏青游》,京下盛传。词云:
识个人人,恰止二年欢会。似赌赛,六只浑四,向巫山重重去如鱼水,两情美。同倚画楼十二,倚了又还重倚。两日不来,时时在人心里。拟问卜常占归计,伴三人清斋,望永同鸳被。到梦里,蓦然被人惊觉。梦也有头无尾!
吴曾《漫录》又云:宣和间,有女子幼卿题词陕府驿壁,其词云:
极目楚天空,云雨无踪。漫留遗恨锁眉峰。自是荷花开较晚,孤负东风。客馆叹飘蓬,聚散匆匆。扬鞭那忍骤花骢;望断斜阳人不见,满袖啼红!(《浪淘沙》)
《冷斋夜话》云,黄鲁直发荆州亭柱间,有此词:
帘卷曲栏独倚,江展暮天无际。泪眼不曾晴,家在吴头楚尾。数点雪花乱委,扑漉沙鸥惊起;诗句欲成时,没入苍烟丛里。
靖康间,金人犯阙,阳武蒋令兴祖死之。其女为贼虏去。题词雄州驿中:
朝云横度,辘辘车声如水去。白草黄沙,月照孤村三两家。飞鸿过也,百结愁肠无昼夜。渐近燕山,回首乡关归路难!
这都是很好的小词,却是民间做出来的,不是贵族做的,也不是词人做的。现在我们要谈到北宋词人的小词,举晏氏父子、欧阳修、李清照几人的词为代表。
晏殊,初宋词家。他的词,据他的儿子晏几道说,生平不作妇人语。但我们一打开晏殊的《珠玉词》一看,描写儿女情正是它的特色,可见几道的话完全不对。刘贡父云:“元献(即殊)尤喜冯延巳歌词,其所作亦不减延巳。”元献实在受了延巳词不小的影响,他的词也有延巳那样的温柔。例:
燕子来时新社,梨花落后清明。池上碧苔三四点,叶底黄鹂一两声,日长飞絮轻。巧笑东邻女伴,采桑径里逢迎。疑怪昨宵春梦好,元是今朝斗草嬴,笑从双脸生。(《破阵子》)
小径红稀,芳郊绿遍,高台树色阴阴见。春风不解禁杨花,蒙蒙乱扑行人面。翠叶藏莺,珠帘隔燕,炉香静逐游丝转。一场愁梦酒醒时,斜阳却照深深院。(《踏莎行》)
晏几道,字叔原,晏殊的幼子。他的词自然受他父亲的影响不少,但叔原对于词的修养与用功,比他的父亲来得深刻些,所以他的词的造诣,还高胜晏殊一筹。陈质斋说《小山词》:“可追逼《花间》,高处或过之”,这是不错的批评。看他的词:
梦后楼台高锁,酒醒帘幕低垂。去年春恨却来时,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记得小蓣初见,两重心字罗衣。琵琶弦上说相思。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(《临江仙》)
妆席相逢,旋匀红泪歌金缕。意中曾许,欲共吹花去。长爱荷香,柳色殷桥路,留人住。淡烟微雨,好个双栖处。(《点绛唇》)
欧阳修,他在文学史的文名、诗名都很大。他的词在宋词坛里面,名不甚著,然而他的小词,却有极高的价值,还在他的诗之上。后面将有详细的介绍,这里随便举几首词作例:
堤上游人逐画船,拍堤春水四垂天,绿杨楼外出秋千。白发戴花君莫笑,六幺催拍盏频传;人生何处似尊前?(《浣溪沙》)
今日北池游,漾漾轻舟,波光潋滟柳条柔。如此春来春又去,白了人头。好妓好歌喉,不醉难休。劝君满满酌金瓯。总使花时常病酒,也是风流。(《浪淘沙》)
李清照,她是北宋末年人,在中国词史上一个珍贵的女作家。读了她的词,则冯延巳的《阳春录》,晏同叔的《珠玉词》,都失掉它的温婉了。犹之乎我们在戏场里看男扮女的表演虽妙,却总不如女戏子自己表现得自然。她的词不多,这里举她两首词作例:
帘外五更风,吹梦无踪。画楼重上与谁同?记得玉钗斜拨火,宝篆成空。回首紫金峰,雨润烟浓;一江春浪醉醒中。留得罗襟前日泪,弹与征鸿。(《浪淘沙》)
香冷金猊,被翻红浪。起来慵自梳头,任宝奁尘满,日上帘钩。生怕离怀别苦,多少事,欲说还休新来瘦,非关病酒,不是悲愁。休休!这回去也,千万遍阳关,也则难留!念武陵人远,烟锁秦楼。惟有楼前流水,应念我终日凝眸;凝眸处,从今又添一段新愁!(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)
以上所说,只限于小词方面,小词还不能算是北宋词的特色,北宋词的特色,是在长词的繁衍。长词在北宋怎样繁衍起来呢?《能改斋漫录》云:“按词自南唐以来,但有小令。其慢词(即长调)起自仁宗朝。中原息兵,汴京繁庶,歌台舞席,竞睹新声。耆卿(柳永)失意无俚,流连坊曲,遂尽收俚俗语言,编入词中,以便使人传习。一时动听,散布四方。其后东坡、少游、山谷辈相继有作,慢词遂盛。”慢词的繁衍,即词体之扩充。小词只能写断片感兴的情,而长词则能描写环回深刻的情绪。并且可以容纳多量的词料,在词里面任意使用。小词不必词人之作,也往往有很好的作品。长词的杰作,则大概出于词人之手。因为长词不但需要才气大,情绪丰富,就是艺术的手段也是很重要的。所以在平民作品里面长词甚形缺乏。但却未尝没有,也未尝没有长词的杰作。
《中吴纪闻》记无名氏题吴江的《水调歌头》词:
平生大湖上,短棹几经过?如今重到何事,愁与水云多。拟把匣中长剑,换取扁舟一叶,归去老渔蓑。银艾非吾事,丘壑已蹉跎!鲙新鲈,斟美酒,起悲歌;大平生长,岂谓今日识干戈?欲泻三江雪浪,净洗边尘千里,不为挽天河。回首望霄汉,双泪堕清波。
《词苑丛谈》记李全之子壇(绿林客)有《水龙吟》云:
腰刀手帕从军,戍楼独倚阑凝眺。中原气象,狐居兔穴,暮烟残照。投笔书怀,枕戈待旦。陇西年少,叹光阴似电,易生髀肉,不如易腔改调。世变沧海成田,奈群生几番惊扰,干戈烂漫,无时休息。凭谁驱扫?眼底山河,胸中事业,一声长啸:太平时相将近也,稳稳百年燕赵。
《古今词话》记无名氏《御街行》词:
霜风渐紧寒侵袂,听孤雁,声嘹唳,一声声送一声悲。云淡碧天如水,披衣告语,雁儿略住,听我些儿心事:塔儿南畔,城儿里,第三个桥儿外,濒河西岸,小红楼,门外梧桐雕砌。请教且与低声飞过,那里有人人无寐。
前两首排宕激昂,后一首缠绵婉转,都是极好的作品。可见民间制作长词也尽有佳篇,不过流传极少罢了。《能改斋漫录》又记:“西湖有悴,闲唱少游《满庭芳》,偶然误举一韵云:‘画角声断斜阳。’琴操在侧曰:‘画角声断谯门,非斜阳也。’悴因戏之曰:‘尔可改韵否’?”琴操即改作“阳”字韵云:
山抹微云,天连衰草,画角声断斜阳。暂停征辔,聊共饮离觞。多少蓬莱旧侣,频回首,烟霭茫茫。孤村里,寒鸦万点,流水绕红墙。魂伤当此际,轻分罗带,暗解香囊。漫赢得秦楼薄幸名狂。此去何时见也?襟袖上,空有余香。伤心处,长城望断,灯火已昏黄。
琴操改作,不必胜于原作,但能随口就韵改词,不失原意,至少须有点文艺素养。由此可知当时妓女文学,一定有相当的发达,惜乎不传,我们无法欣赏她们的作品了。往下再讲北宋词人的长词。
北宋的长词,依描写的对象分,分为两派。一派是继承五代《花间》的词风,描写温柔的情绪,不过将情绪的成分加浓密些,加复杂缠绵些,描写铺张些,以铺成长调。柳永、秦观、周邦彦都是这派的代表;一派是完全抛弃那种儿女情绪的描写,而别开生面,去抒写那伟大的怀抱,壮烈的感情,淋漓纵横,构成长篇,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苏轼。其余黄山谷、王安石也有趋向这一派词风的词。
先讲柳永一派的词。
柳永(字耆卿),他是一个潦倒生平的穷词人。以故,他的词也尽是闺怨别愁,令人悱恻。他有一段词的佳话,就是苏东坡问一乐工:“吾词何如柳耆卿?”对曰:“柳屯田词宜十七八少女,按红牙拍,唱‘杨柳岸晓风残月’;学士词须关西大汉,执红牙拍板,唱‘大江东去’。”言外褒贬之意显然。原来耆卿词多用俚语,所描写的亦系男女间思怨离别之情,不难懂而易感染人,故耆卿词名著于乐部。所谓有井水处,皆歌柳词也。让我们来读他的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吧!
寒蝉凄切,对长亭晚,暮雨初歇。都门帐饮无绪,留恋处,兰舟催发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。念去去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。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冷落清秋节?今宵酒醒何处,杨柳岸,晓风残月。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(《雨霖铃》)
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是处红衰绿减,苒苒物华休。惟有长江水,无语东流。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飘邈,归思难收。叹年来踪迹,何事苦淹留?想佳人妆楼长望,误几回天际识归舟!争知我倚阑干处,正恁凝愁。(《八声甘州》)
陈质斋评柳词谓:“音节谐婉,词意妥帖,承平气象,形容曲尽;尤工于羁旅行役。”这是最适宜的耆卿词评。
秦观(字少游)与苏东坡同时。著有《淮海词》。他的词与苏黄的词均不同道,而趋向柳永。蔡伯世称少游词:“子瞻辞胜乎情,耆卿情胜乎辞;辞情相称者,惟少游而已。”彭羡门谓:“词家每以秦七黄九并称,其实黄不及秦远甚。”由此可知少游词之受人称道了。少游小词长词,并皆佳妙。东坡亦很推重他的词。词例:
梅英疏淡,冰澌溶泄,东风暗换年华。金谷俊游,铜驼巷陌,新晴细履平沙。长记误随车,正絮翻蝶舞,芳思交加。柳下桃溪,乱分春色到人家。西窗夜饮鸣笳,有华灯碍月,飞盖妨花。兰苑未空,行人渐老,重来事事堪嗟。烟暝酒旗斜,但倚楼极目,时见栖鸦。无奈归心,暗随流水到天涯。(《望海潮·洛阳怀古》)
西城杨柳弄春柔,动离忧,泪难收。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。碧野朱桥当日事,人不见,水空流。韶华不为少年留,恨悠悠,几时休?飞絮落花时候,一登楼: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许多愁!(《江城子》)
周邦彦(字美成),有《清真词》集。他精于音律,徽宗时提举大晟乐府。徐釚云:“周清真虽未高出,大致匀净有柳欹花亸之致,沁入肌骨,视淮海不徒娣姒而已。”清真词之铺叙,未必高出淮海。居然有人称他是北宋第一词家,未免过誉了吧。他的长调很有名。词例:
柳阴直,烟里丝丝弄碧。隋堤上,曾见几番,拂水飘绵送行色。登临望故国,谁识京华倦客?长亭路,年去岁来,应折柔条过千尺。闲寻旧踪迹,又酒趁哀弦,灯照离席。梨花榆火催寒食,愁一箭风快,半篙波暖,回头迢递便数驿,望人在天北。凄恻恨堆积,渐别浦萦回,津堠岑寂,斜阳冉冉春无极。念月榭携手,露桥闻笛。沉思前事,似梦里泪暗滴。(《兰陵王·咏柳》)
正单衣试酒,恨客里光阴虚掷。愿春暂留,春归如过翼,一去无迹。为问花何在?夜来风雨,葬楚宫倾国。钗钿堕处遗香泽,乱点桃蹊,轻翻柳陌。多情为谁追惜?但蜂媒蝶使,时叩窗槅。东园岑寂,渐蒙笼暗碧,静绕珍丛,底成叹息。长条故惹行客,似牵衣待话,别情无极。残英小强簪巾帻,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。飘流处,莫趁潮汐,恐断红尚有相思字,何由见得?(《六丑·蔷薇谢后作》)
这种柳派的词,我们读了虽然并不感觉有什么特别的词境,也不过和《花间》小令一样描写两性的爱情,描写闺思别怨;然而同是写闺情,同是写别怨,在小词只能说几句便完了,感动人的力比较小,长词则缠缠绵绵,说了又说,描写得淋漓尽致。读了不仅感受一种单纯的情绪的刺激,而生复杂的印象,来得深刻而且缠绵。这种作品感动人的力量便很大了。尤其是柳永的词,孙敦立说:“耆卿词虽极工,然多复以鄙语”,殊不知“复以鄙语”,正是柳词的佳处。周邦彦的词,因为“无一点市井气”(沈伯时语),过于文雅,便减削不少的好处了。柳永一派的词,有一个共同的大毛病。却是词里面没有气骨。故如陈质斋云:“柳词气格不高”;叶少蕴云:“子瞻云:‘山抹微云’秦学士,‘露华倒影’柳屯田,微以气骨为病也”;徐轨云“周清真虽未高出”;这都是从词的风骨上着眼,不满意于这一派的词。实在的,我们如其多读柳周的词,只表现一种病态的心理,假如一读苏学士的词,精神立刻兴奋起来。
词到了苏轼,一洗五代以来词的脂粉香泽,绸缪婉转的气习,别开描写的生面,打破词为艳科的狭隘观念。真的,如其我们读了《花间》小令,读了北宋人的小词,柳永、秦、周的词,再来读苏东坡的长歌,真是如同听了十七八少女,按红牙拍,歌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以后,头脑昏迷,忽听关西大汉执铁绰板,唱“大江东去”,精神为之一爽。这是何等的趣味!听听唱“大江东去”吧。
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,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。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。遥想公瑾当年,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,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。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。人生如梦,一樽还酹江月。(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)
明月几时有?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。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。转朱阁,低绮户,照无眠。不应有恨,何事常向别时圆?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(《水调歌头》)
黄庭坚,世以秦七、黄九并称,其实他的词与秦少游的词,毫不相干。庭坚有很豪放的词,如《念奴娇》:
断虹雨霁,净秋空,山染修眉新绿。桂影扶疏,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?万里清天,妲娥何处,驾此一轮玉。寒光零乱,为谁偏照醴醁?年少从我追游,晚城幽径,绕张园森木。共倒金荷,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。老子平生,江南江北,最爱听临风曲。孙郎微笑,坐来声歕霜竹。
王安石,他的词的造诣不及他的诗,但《桂枝香》一首,却是极有名的长词:
登临纵目,正故国晚秋,天气初肃。千里澄江似练,翠峰如簇。征帆去棹残阳里,背西风酒旗斜矗。彩舟云淡,星河鹭起,图画难足。念往昔豪华竞逐,叹门外楼头,悲恨相续。千古凭高对此,漫嗟荣辱。六朝旧事随流水,但寒烟衰草凝绿。至今商女,时时犹唱后庭遗曲。(《桂枝香·金陵怀古》)
苏轼这一派的词,后人很多瞧不起。陈无巳云:“东坡以诗为词,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虽极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。”张世文云:“词体大约有二,一婉约,一豪放。大抵以婉约为正。”而李易安则以不谙音律为苏词之大病。其实这都是谬论。我们现在论词是不问正宗与别派,只要好词。至于“不谙音律”,这是音乐方面的事,并不能涉及文学本身的价值问题。因为苏词要抒写宏壮的襟怀,往往不顾及音律上严格的合拍,以形成作品的伟大。据我们看来苏轼一派的词,打破了词为艳科的狭义,新辟无穷的词境,让新作家去努力。革命的伟绩不小。无奈一般人只囿于词以婉约为宗,不向新境界图发展(苏轼以后直至南宋,才有辛弃疾继起),反肆意讥笑革命军,而刻意求古,这才是食古不化呢!
以上约略叙述了北宋词的梗概。总之北宋词的特色;在小词方面,继承五代的余绪,有晏氏父子、欧阳修、李易安诸人的创作,小词臻于极盛,长歌方面,分为柳永和苏轼的两派,向不同的方面发展。柳词就小词的内容,加以深刻的缠绵的情感,铺叙成长词。苏派则描写高旷的意境,表现壮美的个性。结果,都有很好的成功。实在讲来,这种分派的叙述实是很武断的。北宋词人作词,并没有什么门户之见。如苏轼称秦观为词手,而秦苏二人之词,便迥不相同。各人只走向各人的路,所以各人都有各人的造就不同。如上面列举的那些作者,都是一代的大词人,都是成功的作家,应该分别介绍的。这里因为叙述的方便,只好勉强分派举例来叙述作一个概观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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