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词的先驱
研究宋词第一步,讲宋词的先驱。
在宋以前,词已经有了很好的成绩。晚唐、五代温庭筠、李后主们的词,都是很成功的作品。不过我们认为词的历史的线索,是宋代为词的完全发达时期。宋以前只是词的先驱时代。最古的词总集,《花间》《尊前》二集,即辑录晚唐、五代词。《花间集》,据陈直斋《书录解题》云,实为后世倚声填词之祖。《尊前集》则无著录,传本极少;现只就《花间集》来说明宋词的先驱。
词何以在五代兴盛?这似乎是很奇怪的,陆游在跋《花间集》有云:“斯时天下岌岌,士大夫乃流宕如此,或者出于无聊。”殊不知在专制政治之下,国家变乱,只有平民遭其祸害;贵族阶级,除了有特别的政治关系外,至少还是可以保守其生活上的享乐。生灵涂炭,在他们是不发生什么关系的。看李后主兵临城下,还笙歌不绝;所谓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”者,盖彼时之亡国,不过君主之变换,亡一姓之国,平民不与焉。并且因君主之时常更换,人民比较可得自由。因时局之变乱,人民生活加倍痛苦,反促生“人生苦短,为欢几何”之感,而极端去求乐。可以由历史上来证明:周季幽厉无道,春秋纷争,可为祸乱之极了;而《诗·国风》里关于社交恋爱的抒情诗,特别得多;东晋末年,五胡乱华,六朝争统,也可谓极其祸乱了;而吴曲楚声,盛言儿女艳情。这由表面上看来,仿佛文学与时代环境相背驰;实在不然,时局变乱,反正是人民自由享乐的时候,正生活要求欲极强激起艺术冲动的时候。五季纷扰,正抒情词兴起的根源呢!
词何以在五代成功了呢?陆游在《花间集》第二跋上说:“唐季五代诗愈卑,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,能此不能彼,未易以理推也。”实际上也尽有理可推。唐季五代的诗卑词胜,并不是作者“能此不能彼”的问题,这是文体的进化。诗体已旧,自然成为卑陋了。词体新出,宜于创造,自然会简古可爱。词的简古可爱,正是词体试验成功,打倒诗体而兴的原因。
更谈到作品方面:唐宋五代,词人已多,《花间》著录共十八人。李璟、李煜、冯延巳等刊有专集者,尚不在内。现只举几个词人的词作为代表。
温庭筠,晚唐人,本名岐,字飞卿,太原籍。与李义山齐名,号称温李。但温诗还不及李诗,而以词著称。《花庵词选》谓:“飞卿词极流丽,宜为《花间集》之冠。”其实温词还不能达到词的十分成功,例如他的词:
小山重叠金明灭,鬓云欲度香腮雪。懒起画蛾眉,弄妆梳洗迟。照花前后镜,花面交相映。新帖绣罗襦,双双金鹧鸪。(《菩萨蛮》)
玉楼明月长相忆,柳丝袅娜春无力。门外草萋萋,送君闻马嘶。画罗金翡翠,香烛销成泪。花落子规啼,绿窗残梦迷。(《菩萨蛮》)
这种词虽不能说是怎样坏,而只是用事铺排而成,没有表现浓挚的情感,毕竟不能说是有实质的作品。再举他的两首词作例:
竹风轻动庭除冷,珠帘月上玲珑影。山枕隐秾妆,绿檀金凤凰。两蛾愁黛浅,故国吴宫远。春恨正关情,画楼残点声。(《菩萨蛮》)
洛阳愁叶,杨柳花飘雪。终日行人恣攀折,桥下水流呜咽。上马争劝离觞,南浦莺声断肠。愁杀平原年少,回首挥泪千行。(《清平乐》)
这是描写相思和送别的两首词,“山枕隐秾妆,绿檀金凤凰”,已经笨极了。后面也不能把思忆之情,深刻地表现出来。写别愁也只隐隐约约用了几个事。人谓:“庭筠工于造语,极为奇丽。”我说正惟造语奇丽,庭筠的词便不可读了。庭筠虽不擅长于诗,而为西昆健将。他的词受诗的影响不小,这是温词的大毛病。然而就词论词,庭筠总不失为一个词家。刘融斋说:“飞卿词精艳逼人”,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批评。
此外有两首词:一首《菩萨蛮》,一首《忆秦娥》,有人说是温庭筠做的,有的说温庭筠做不来。我们不必管作者是谁,却是两首好词:
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。暝色入高楼,有人楼上愁。玉阶空伫立,宿鸟归飞急。何处是归程?长亭更短亭。(《菩萨蛮·闺情》)
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;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。乐游原上清秋节,咸阳古道音尘绝;音尘绝,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(《忆秦娥·秋思》)
其余晚唐短短的小词,也尽有些好的。如张志和的《渔歌子》:“西塞山前白鹭飞,桃花流水鳜鱼肥。青箬笠,绿蓑衣,斜风细雨不须归”;如段成式的《闲中好》:“闲中好,尘务不萦心。坐对当窗木,看移三面阴”;吕喦的《梧桐影》:“落日斜,秋风冷;今夜故人来不来?教人立尽梧桐影!”
这是晚唐的词。到了五代,词越发开展起来了。
冯延巳,字正中,新安人。事南唐为左仆射。《阳春录》便是他的词的创作集。他与南唐中主曾有一段“吹皱一池春水,干卿底事”的有趣故事。他的词也是属艳科,却描写得很细腻婉约,读来令人起一种极温柔的感觉。看吧:
谁道闲情拋弃久,每到春来,惆怅还依旧。日日花前常病酒,不辞镜里朱颜瘦。河畔青芜堤上柳,为问新愁,何事年年有?独立小桥风满袖,平林新月人归后。(《蝶恋花》)
小堂深静无人到,满院春风;惆怅墙东,一树樱桃带雨红。愁心似醉兼如病,欲语还慵;日暮疏钟,双燕归来画阁中。(《罗敷艳歌》)
玉钩鸾柱调鹦鹉,宛转留春语。云屏冷落画堂空,薄晚春寒,无奈落花风。搴帘燕子低飞去,拂镜尘莺舞。不知今夜月眉弯,谁佩同心双结倚阑干?(《虞美人》)
春日宴,绿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陈三愿:一愿郎君千岁;二愿妾身长健;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长相见!(《长命女》)
陈世修说:“冯公乐府,思深词丽,韵逸调新。”《人间词话》说:“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,而堂庑特大,开有宋一代风气。”从这两个批评里面,可以知道冯延巳的词的意义与价值。
略后于冯延巳的词人,有韦庄。庄字端己,杜陵人。为蜀王建掌书记,有《浣花集》词。世人号称温韦,其实温词远不如韦词:
人人尽说江南好,游人只合江南老。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。垆边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。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!(《菩萨蛮》)
记得那年花下,深夜,初识谢娘时:水堂西面画帘垂,携手暗相期。惆怅晓莺残月,相别;从此隔音尘。如今俱是异乡人,相见更无因!(《荷叶杯》)
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。陌上谁家年少,足风流。妾拟将身嫁与,一生休;纵被无情弃,不能羞。(《思帝乡》)
周保绪说:“端己词清艳绝伦,‘初日芙蓉春月柳’,使人想见风度。”
由冯延巳、韦庄到李后主(煜),五代的词,便已登峰造极了。《人间词话》谓: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,遂变伶工之词,而为士大夫之词。”李后主不但要算五代第一大词家,在中国文学史上,也要算最伟大的作家。后世每以南唐二主并称。中主也有很好的词:
菡萏香消翠叶残,西风愁起绿波间。还与韶光共憔悴,不堪看!细雨梦回鸡塞远,小楼吹彻玉笙寒。多少泪珠何限恨,倚阑干。(《山花子》)
说到后主,后主诚然是亡国之君,为后人所唾骂。然而我们应该知道后主并不是一个政治家,他只是一个有天才的文人,幸而生于帝王家,世袭了一个帝位;不幸而做个乱世偏安的皇帝,给人家把国灭掉了。这虽说是后主的罪过,但如其丢开政治关系不谈,只从文学上着想,则像后主那样敌兵已临城下,还是笙歌不绝,真是痴得可笑。而对于他亡国后的痛苦,又堪为悲悯了。
后主的词,显然可分为两时期:在他没有亡国以前的作品,与亡国以后的作品,完全不同。大概没有亡国以前的作品,只是些“烂嚼红茸,笑向檀郎唾”的艳词,没有什么可述。而亡国以后的词,便哀痛伤感之极,令人不忍卒读了。试读以下的词:
无言独上西楼,月如钩。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。剪不断,理还乱,是离愁,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!(《相见欢》)
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,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!胭脂泪,相留醉,几时重,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!(《相见欢》)
人生愁恨何能免?销魂独我情何限!故国梦重归,觉来双泪垂!高楼谁与上?长记秋晴望。往事已成空,还如一梦中。(《子夜》)
别来春半,触目愁肠断。砌下落梅如雪乱,拂了一身还满。雁来言信无凭,路遥归梦难成。离恨恰如春草,更行更远还生。(《清平乐》)
帘外雨潺潺,春意阑珊。罗衾不耐五更寒。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。独自莫凭栏,无限江山,别时容易见时难!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。(《浪淘沙》)
樱桃落尽春归去,蝶翻金粉双飞。子规啼月小楼西,玉钩罗幕,惆怅暮烟垂。别巷寂寥人散后,望残烟草低迷。炉香闲袅凤凰儿,空持罗带,回首恨依依。(《临江仙》)
最是后面二首,凄凉怨慕到了万分!“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”;“空持罗带,回首恨依依”,是一丝丝的泪痕,织在纸墨里面。正是“尼采谓‘一切文学予爱以血书者’,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……”(《人间词话》)后主归国有词云:“四十年来家国,数千里地山河。凤阙龙楼连霄汉,玉树琼枝作烟萝,几曾识干戈?一旦归为臣虏,沈腰潘鬓销磨。最是仓皇辞庙日,教坊犹奏别离歌,垂泪对官娥!”这是何等的痴呀!所谓“亡国之音哀以思”非耶?
对于温、韦、冯延巳与李后主诸人的词后人有很好的比较的评论。周介存说:“王嫱西施,天下之美妇人也,严妆佳,淡妆亦佳;粗服乱头,不掩国色。飞卿严妆也,端己淡妆也,后主则粗服乱头矣。”《人间词话》说:“‘画屏金鹧鸪’,飞卿语也,其词品似之;‘弦上黄莺语’,端己语也,其词品亦似之;正中词品者于其词句中求之,则‘和泪试严妆’,殆近之欤?”又言:“温飞卿之词,句秀也;韦端己之词,骨秀也;李重光之词,神秀也。”
与后主一个时代的,还有许多很好的词:如顾夐(仕蜀为太尉)的《诉衷情》:“永夜抛入何处去,绝来音。香阁掩,眉敛,月将沉。争忍不相寻,怨孤衾。换我心为你心,始知相忆深。”鹿虔扆的《临江仙》:“金锁重门荒苑静,绮窗愁对秋空。翠华一去寂无踪;玉楼歌吹,声断已随风。烟月不知人事改,夜阑还照深官。藕花相向野塘中,暗伤亡国,清露泣香红。”欧阳炯(事后蜀为中书舍人)的《南乡子》:“画舸停桡,槿花篱外竹横桥。水上游人沙上女,回顾:笑指芭蕉林里住。”毛熙震(蜀人,官秘书监)的《何满子》:“寂寞芳菲暗度,岁华如箭堪惊,缅想旧欢多少事,转添春思难平。曲槛垂丝金柳,小窗弦断银筝。深院空闻燕语,满园闲落花轻。一片相思休不得,忍教长日愁生。谁见夕阳孤梦,觉来无限伤情!”李珣(梓州人,蜀秀才,有《琼瑶集》)的《南乡子》:“乘彩舫,过莲塘,棹歌惊起睡鸳鸯。带香游女偎人笑,争窈窕,竞折团荷遮晚照。”又:“携笼去,采菱归,碧波风起雨霏霏。趁岸小船齐,棹急,罗衣湿,出向桄榔树下立。”又:“登画舸,泛清波,采莲时唱采莲歌。栏棹声齐罗袖敛,池光飐,惊起沙鸥八九点。”孙光宪(字孟文,陵州人。先事荆南,后又事宋,有《荆台》《笔佣》《橘斋》《巩湖》诸集)的《浣溪沙》:“蓼岸风多橘柚香,江边一望楚天长,片帆烟际闪孤光。目送征鸿飞杳杳,思随流水去茫茫;兰红波碧忆潇湘。”张泌(字子澄,江南人,仕南唐为内史舍人)的《江城子》:“浣花溪上见卿卿:脸波秋水明,黛眉轻,绿云高绾,金簇小蜻蜓。好是问他来得么?和笑道:莫多情!”
这些都是很好的小词。五代的词,虽属于词的先驱时代,却不能否认这是成功的作品。这时代的词,其特色有两点可述。
在文学方面:照理论说,先驱时代的文学,应该是极幼稚的,不能有很成功的作品。然而不然。我国历史上的文学,往往最好的作品,已在一种文学体裁最初发生时产生了。如《三百篇》为四言之祖,《三百篇》不是最好的四言诗吗?《古诗十九首》为五言之祖,《古诗十九首》不是最好的五言诗吗?词之发展,先有小令;我们敢说五代的小词,是已经成功了的,这自然是因为五代是词的先驱。在这个先驱时候,作词只有自行创造,无可模仿,故容易成功。
在音乐方面:《花间》非词集,乃以歌辞为编辑中心。故所收作品,无论律诗绝句或词,只要是歌辞,即行搜入。所辑既系歌辞,故以歌为主。同是一调名,因时地之变,可有数调谱;同是一个调谱,因歌法歌时之出入,同调谱的歌辞亦有差异。在《花间集》里面最明显的,如《杨柳枝》之各调,不但有绝句诗,长短句亦有差异,谱子最无一定。这是表明当时的词,系纯粹的每首的歌辞。调谱既无定轨,词也全随音乐之变而变。此是五代词在音乐方面的特色。宋词便有一定的调谱,“填词”亦多,音乐的关系便消灭了。
总结一句:由不齐整的调谱,无定律的歌辞,进而为调谱有定律的整齐的制词及填词;由简短的小词的创作,进而为长调长词的繁衍。宋词之发达,在五代已经为之先驱了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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