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人秦观
陈后山说:“今代词手,惟秦七黄九而已。”在词人济济之北宋,而后山独推望秦黄,自非无端。实在说来,黄庭坚的词还不如秦观。彭羡门有言曰:“词家每以秦七黄九并称,其实黄不及秦远甚。犹高(观国)之视史(邦卿),刘(过)之视辛(弃疾),虽齐名一时,而优劣自不可掩。”则可以想见秦观在北宋词人中之地位了!
秦观字少游,一字太虚,扬州高邮人。生于公元一〇四九年。因苏轼荐,除秘书省正字,兼国史院编修官。后坐党籍,屡遭徙放,以公元一一〇一年(或谓一一〇〇年),卒于古藤州。观少豪俊慷慨,溢于文词,长于议论,文丽而思深。苏轼以为有屈宋才。王安石亦谓清新似鲍谢。著有文集四十卷,《淮海词》一卷。(据《宋史·文苑传》)
先讲《淮海词》的来源:我们知道少游为苏门四学士之一。在四学士中,子瞻且尤善少游,称为今之词手。然而少游的词,却迥然与东坡不同调。张云“少游多婉约,子瞻多豪放,当以婉约为主”。这是苏秦的词,显然立于恰相矛盾的趋向。究竟少游词是怎样的来源呢?举两个例来说明:
(1)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。东坡曰:“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。”秦答曰:“某虽无学,亦不至是。”东坡曰:“‘消魂当此际’,非柳七句法乎?”秦惭服。(《高斋词话》)
(2)梅圣俞《苏幕遮》词:“落尽梨花春事了,满地斜阳,翠色和烟老。”刘融斋谓“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。”
平心而论,少游虽不必专学梅圣俞,而受耆卿词的影响实不小。不过不自限于柳词,而能自成风格,融数家于一体。所以蔡伯世云:“子瞻辞胜乎情,耆卿情胜乎辞;辞情相称者,唯少游而已。”试读他的词:
莺嘴啄花红溜,燕尾点波绿皱。指冷玉笙寒,吹彻小梅春透。依旧,依旧,人与绿杨俱瘦。(《忆仙姿》)
萋萋芳草忆王孙,柳外楼高空断魂。杜宇声声不忍闻,欲黄昏,雨打梨花深闭门。(《忆王孙》)
纤云弄巧,飞星传恨,银汉迢迢暗度。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柔情似水,佳期如梦,忍顾鹊桥归路。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?(《鹊桥仙》)
菖蒲叶叶知多少,惟有个蜂儿妙。雨晴红粉齐开了,露一点娇黄小。早是被晓风力暴,更春共斜阳俱老。怎得香香深处,作个蜂儿抱!(《迎春乐》)
恨眉醉眼,甚轻轻觑着,神魂迷乱。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,鬓云松,罗袜剗。丁香笑吐娇无限,语软声低,道我何曾惯?云雨未谐,早被东风吹散。闷损人,天不管。(《河传》)
少游的词,可以分为两个时期。未遭流放以前和既遭流放以后,词的情调完全不同。这几首小词虽不敢断定它的时期,却从词里面显示一种浪漫的色彩,很绮丽,描写也很精致。如《品令》的后半阕,“每每秦楼相见,见了无限怜惜。人前强不欲相沾识,把不定脸儿赤”,描写很生动。同时少游在长词里面,却常常写出无限的哀感:
高城望断尘如雾,不见连骖处。夕阳材外小湾头,只有柳花无数送归舟。琼花玉树频相见,只恨离人远。欲将幽恨寄青楼,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。(《虞美人》)
山抹微云,天连衰草,画角声断谯门。暂停征棹,聊共引离尊。多少蓬莱旧事,空回首,烟霭纷纷。斜阳外,寒鸦万点,流水绕孤村。消魂。当此际,香囊暗解,罗带轻分。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。此去何时见也?襟袖上空染啼痕,伤情处,高城望断,灯火已黃昏。(《满庭芳》)
原来秦少游也是一位天生的情痴。从他的不愿举进士看来,人间的功名富贵,于少游如浮云,已无所为恋了。但情感活泼的诗人,随便一种境界,都足以引起他的感伤。过活好的环境时已经是如此,何况经历流放的孤苦生涯,怎么不更要递倍的苦闷而呼诉出来呢?
西城杨柳弄春柔,动离忧,泪难收。犹记多情,曾为系归舟。碧野朱桥当日事,人不见,水空流。韶华不为少年留,恨悠悠,几时休?飞絮落花时候,一登楼: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,许多愁。(《江城子》)
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?(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)
冯梦华《宋六十一名家词选序例》谓:“淮海古之伤心人也。其淡语皆有味,浅语皆有致。”《人间词话》云:“少游词境最凄婉。至‘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’,则变为凄厉矣。”晋卿云:“少游正以平易近人,故用力者终不能到。”良卿云:“少游词如花含苞,故不甚见其力量。其实后来作者,无不胚胎于此。”这都是对于淮海词很好的批评。但淮海词亦自有其缺点在。关于淮海词的缺点,我们最好引苏子瞻的话来作批评。
(1)“淮海辞情兼胜,还在苏黄之上。”这是少游的优点。然以气格为病,苏子瞻尝戏云:“‘山抹微云’秦学士,‘露华倒影’柳屯田。”是情韵所长,气格所短。
(2)少游描写有极能经济的,如《满庭芳》词:“斜阳外,寒鸦万点,流水绕孤村”,仅仅十二字,把一幅夕阳晚景,刻画维肖,这不能不说是极经济的描写。但少游的描写,也有极不经济的,如:“东坡问别后作何词,少游举‘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’。东坡曰:‘十三个字,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。’”(《高斋诗话》)这种累赘用事的无益描写,在《淮海词》里面很容易发见。
上述《淮海词》及其批评既竟。最后,我且引李清照的一段批评作为结束:
“秦(少游)专主情致,少故实,譬诸贫家美女,非不妍丽,终乏富贵态耳。”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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