试论欧书
在唐代书家中,欧阳询和虞世南享誉最盛。《唐书》欧本传云:“询初学王羲之,后更渐变其体,笔力险劲。”《书断》云:“询八体尽能,笔力险劲,篆体尤精。飞白冠绝,峻于古人,有龙蛇战斗之象,云雾轻笼之势,风旋雷激,操举若神。真行之书,出于大令,别成一体,森森焉若武库矛戟,风神严于智永,润色寡于虞世南。其草书迭荡流通,视之二王,可为动色。”上面指欧书出于二王,未免笼统。初唐碑版,仍沿隋代朴茂峻整的风格,今传世欧与早期褚遂良的碑版,可以为证。其方劲凝重,与二王的妍妙疏放。由于唐太宗笃好右军书,晋人书法因此风靡天下;欧、褚等也受影响而旁习山阴。大致欧的小楷、行、草,转多吸取二王法,但仍存本色;至于碑版方面,就算有吸取右军处,可能分量极少。关于欧书的创造特色,最早的评论大都说他险峻。米芾自叙学书经过说:“见柳而摹紧结,乃学《金刚经》。久之,知出于欧,仍学欧。”苏轼评欧:“妍紧拔群。”他们指出“紧结”与“妍紧”来,可算是搔着痒处,欧字中心处很紧结,笔画却能够纵得开,正如王良常所说:“以收为纵,故无纵不擒。”颜真卿字宽中有紧,欧与柳公权字紧而能纵,比诸京剧角色,颜如铜锤花脸,欧、柳则略如短打武生。欧、虞的字形,都比古人稍长。有人说:“唐初书家,无不从分隶出。”事实上古无真书之称,后世所谓真楷书,实即隶书,形式虽有异于分隶,用笔是基本相通。欧字如“冖”之横画右钩,笔势是送出来的,意味含蓄,仍存古意,非如后人疾笔趯去,不留余地。欧用笔基本是方的,但间亦有似方似圆之处,故于峻峭之中,有秀润停蓄的意态。在此附带一谈,能为极方极圆,方可以为似方似圆,因为似方似圆是极方极圆之错杂综合,学欧书者于此不可不注意。唐人中,欧楷之用笔最洁净,结体最精严,影响于后世亦最大。
现在将欧之真、行、草作品,略加论述于后(欧兼擅各体,分书方面,传世有《房彦谦碑》,《醴泉铭》之篆额,或疑为欧所书,但其分、篆影响于后世不大,故不加论述)。
欧的真书碑版,都是中字,常见的有下面数种:
(一)《皇甫诞碑》。是欧晚年作品,皇甫诞殁于隋,碑是唐朝追立,或疑为欧少年时所作,此碑最足代表欧险峭风格,字画长瘦,但无寒俭之色。盖字画则字空疏,瘦长之画,尤着重于取势,疏处自然需要补空,在取势扑空之间,欧更能充分发挥其险峭本色,已影印之各旧拓欧碑,神气以这一碑为最佳。此碑骨力稍觉外露,故历来评论,大都以为逊于《化度》《醴泉》《虞公》,此实与从前论者所处之时代及观念有关。
(二)《化度寺邕禅师塔铭》。建于贞观五年,是年欧七十五岁。字小于《皇甫》《醴泉》《虞公》,温秀有小楷之致。原石早佚,宋朝已有翻刻,现存诸宋拓本,都极漫漶,或疑为俱属翻刻。近世敦煌发现所谓唐拓残本,点画少异于他拓,我以为好处并不多,可能是较早的翻本而已。影印本以李宗翰所藏宋拓为最好。虽然残阙,但拓颇精工。
(三)《九成宫醴泉铭》。建于贞观六年。字大于其他各碑,高华庄重,法度森严,笔画较多似方似圆处,其位置轻重,不能丝毫移易,一字一画,都成为后世模范,影响之大,不下于王羲之《兰亭序》。由于椎拓过多,近拓笔画,仅存一线。翻摹之多,难以悉数。宋代已有《榷场》《界线》等翻本。各宋拓的字,肥瘦各异,颇难考辨其源流所自。近日印行之故宫博物院宋拓本,字数最多,笔画比较丰厚。乾隆秦氏翻本,颇能乱真,笔亦丰厚。翁方纲藏所谓唐拓,肥钝无可取之处。商务所印端方本,笔画较瘦,很多人认为是佳拓。但所见诸旧拓本,都嫌神采少逊,这或由于残损及翻摹失真所致。但原来的意味笔法,尚易于想见,非若虞世南《庙堂碑》之徒见点画见明,而真面目则迷离难迹。这一欧碑确是入手学楷的正路。
(四)《虞公温彦博碑》。彦博卒于贞观十一年,这时欧已八十余岁。碑颇漫漶。尚完好之字,老劲净轶,极为精妙。以上四碑面目各异,历来评论者都各有偏爱,或称《化度》为欧碑极诣,或推《醴泉》为唐楷第一,或谓《虞公》出此两碑之上,然于《皇甫诞》,大都微有贬辞。我以为书家作书,其面目之所以常有变易,除却基于情感动机之不同外,字形肥瘦大小,也有影响作用,情感动机与所选择之字形(有时还包括工具在内)间,是互为因果的。好像《皇甫诞》是瘦长的笔画,故易生险峭之势。《化度》字差小,故温秀近于小楷。《醴泉》字较大,因此趋于厚朴庄重。四者风格不同,各有胜处,故欲分其高下,正非容易。另有《兰亭记》一种,日本有影印,规模粗具,颇欠精微,疑是翻摹或伪托。
姜白石评论欧之小楷说:“追踵钟王,来者不及也。”欧小楷所见有《心经》《千字文》《九歌》等。都是翻刻本,粗具规模而已。传世晋唐小楷,大都如是。赵子昂小楷《汲黯传》,大有欧法,清劲流丽。文徵明小楷早年学欧,可惜稍为板滞。
《法书苑》评欧的行书说:“裁萧、永之柔懦,拉羲、献之筋髓。”《大观帖》里面的欧行,摹刻失真,至于定武《兰亭》,笔画模糊,源流复杂。因此,都不加以论述。下面只就其墨迹方面谈谈。
欧阳询的墨迹,所见有《梦奠》、《卜商》、《张翰》(即张季鹰帖)、《千字文》四种影印本。最初因为看得粗略,总以为最好是《卜商》,后来再将四帖细心比较,才觉得最好还是《梦奠》。大概因为《梦奠》的墨色,有些脱落,原来精神不大显出,故初看时并未觉得怎样好。《平生壮观》云:“《卜商读书帖》《张季鹰帖》,差胜于《梦奠》。”可见前人亦偶有粗疏欠当之处。其实古人作品,往往有初看平常,越看越好的。《梦奠》是最有王羲之笔意的一件作品。帖中欧将险劲本色,结合起王的妍妙,产生了一种新的效果趣味,以东坡《红梅》诗“故作小红桃杏色,尚余孤瘦雪霜姿”来比喻,再恰当不过。其中“墓”字,和羲之《丧乱帖》里的“墓”字甚相似。这帖疏密擒纵之法,甚夸张显明,字的左边紧密,右边尽量空疏,疏处笔势似纵而实敛。补空的方法,很为巧妙,如“念”字“人”下的笔画,都偏靠左边的长撇下,显得右边很空,但欧将“心”字最右一点,回锋挑出点外而斜向左上方,这一笔特别长,适当地补好了空的位置,这真是一种大胆的处理手法。字左边的笔势,大都长而婀娜,笔力遒劲如屈铁,看起来却没有吃力的感觉。我认为其中还杂有章草的成分,像字的右边,大都有飘然骞举之势,“数”字的“文”旁,起笔处重而方折,“母”字下边的钩,长而略弯,从这些都可体察出章草的神理来。这一帖却已达到举重若轻的醇炼境界,以“峭淡”两字评之,或可庶几罢,《平生壮观》说是“丰棱凛凛”,未为切当。陈继儒《妮古录》云:“欧阳率更《奠楹》墨迹,有郭天锡、赵子昂跋,而余以为定是宋人书。”今影印本亦有郭、赵跋,若陈氏所见的一件和影印本相同,所论未免武断。若试评四帖高下,应以《梦奠》为第一,即以我国近年复印之行书墨迹论,也以这为最好(神龙本《兰亭序》亦佳,然是钩摹本,性质有别)。第二是《卜商》。这帖用笔较丰厚,落笔处重,中间稍轻,这种写法,米芾行书约略似之。“离离”两字,似《丧乱帖》之“离”字。第三是《张翰帖》,第四是《千字文》,笔法远逊上面三种。但字数多,也有参考价值。至于真伪问题,未敢定论。《宣和书谱》有一段关于五代书家孙昭祚的记载说:“尤长于欧阳询行书法(指孙),尝用其体书千文传于世。”从复印本上看,《梦奠》似是原迹,其他三种行笔稍觉迟滞,似是钩摹本。
姜白石说欧“以真为草”,明确一些说:是以他本身的楷法入草。常见的有《千字文》残本,可能是翻刻的。笔意已稍失真,但规模仍在。章法行气特佳,一行之中,字势或倾左或倾右,奇巧绵密。明王宠草书,主要得力此帖,所书清丽流通。
询子欧阳通,学父书而稍加纵轶。翁方纲说:“兰台仰承家学,乃以险峻专师隶法。”何子贞评他所书《道因碑》:“险劲横轶,往往突过乃翁。”有些人认为他的作品,可作为学欧书的门径。我曾细审通之所作,觉其位置轻重,实不如其父之恰可;又好以侧笔取妍,每形嫩弱。至于说他“专师隶法”,其实只是间有分隶挑法,但未能沉劲。至于笔画左右伸张,以及侧锋落笔处较宽阔,容易令人产生错觉,以为就是隶法。试以两汉分书并观,便知其似是实非了。欧阳询书“九”、“也”等字的右弯钩,住笔处向右顺笔斜出作收,不作趯钩形状,笔意含蓄,隐隐有顿挫之意,通于此处滑过便算。故通于书学,并不算是克绍箕裘的。学欧楷以柳公权最为成功。柳固然有出自颜真卿之处,其间架疏密,实在主要得力于欧。欧的中楷,不能放为大字,柳作大字,稍变欧法。所书笔法显明,神采发越,正合乎作大字之需要。我有一个不成熟的见解,认为宋朝苏、黄、米三家之行书,都直接或间接有出自欧之处。事实上,苏学过柳,米学过欧、柳,黄书笔力遒劲,能够擒得住,纵得开,分明是从柳处得来。苏评欧云:“妍紧拔群。”今观三家行书,都是既妍且紧的。紧结的笔法,当然不是欧以前的书家所没有,不过欧于此特别加以夸张发展罢了。董其昌也曾提过米书学自率更,欧阳辅驳他没有根据,其实善学古人者,往往只着意于笔法而略其形貌的。
书家学欧,每流于刻露拘谨,或者支离匾削。其间原因,一方面由于欧传世碑版漫漶与翻摹失真,另一方面是由于学者不善体察,这与欧的书法本身是无关的。欧之奇险,实归于正,是字字站得稳的。相反的,其意味稳重处,观者如果粗心,很容易产生错误印象,以为稳重便等于平正齐整,学《醴泉》而多流于台阁的原因,或基于此,或专趋方劲,便自以为得欧笔法,如果纵目六朝、隋以至初唐碑版,用笔方劲的,实在很多,这种面目,非欧所独有的。但由此推论,欧既与六朝、隋、初唐有若干相同之处,欧碑又既多漫漶,则学欧者实有同时参考六朝、隋、初唐碑版的必要。欧书影响虽大,学者虽众,但元、明、清之学欧者,未能尽欧之胜处。能继承欧法而加以变化出新的,相信在当代书家中,或有其人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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