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九 滦阳续录一
【原文】
景薄桑榆,精神日减,无复著书之志,惟时作杂记,聊以消闲。《滦阳消夏录》等四种,皆弄笔遣日者也。年来并此懒为,或时有异闻,偶题片纸;或忽忆旧事,拟补前编。又率不甚收拾,如云烟之过眼,故久未成书。今岁五月,扈从滦阳。退直之馀,昼长多暇,乃连缀成书命曰《滦阳续录》。缮写既完,因题数语,以志缘起。若夫立言之意,则前四书之序详矣,兹不复衍焉。嘉庆戊午七夕后三日,观弈道人书于礼部直庐,时年七十有五。
嘉庆戊午五月,余扈从滦阳。将行之前,赵鹿泉前辈云:有瞽者郝生,主彭芸楣参知家,以揣骨游士大夫间,语多奇验。惟揣胡祭酒长龄,知其四品,不知其状元耳。在江湖术士中,其艺差精。郝自称河间人。余询乡里无知者,殆久游于外欤?郝又称其师乃一僧,操术弥高,与人接一两言,即知其官禄;久住深山,立意不出。其事太神,则余不敢信矣。
案,相人之法,见于《左传》,其书汉志亦著录;惟太素脉、揣骨二家,前古未闻。太素脉至北宋始出,其授受渊源,皆支离附会,依托显然。余于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已详论之。揣骨亦莫明所自起。考《太平广记》一百三十六引《三国·典略》称:北齐神武与刘贵、贾智等射猎,遇盲妪,遍扪诸人,云并当贵;及扪神武,云皆由此人。似此术南北朝已有。又,《定命录》称:天宝十四载,东阳县瞽者马生,捏赵自勤头骨,知其官禄。《刘公嘉话录》称:贞元末,有相骨山人,瞽双目。人求相,以手扪之,必知贵贱。《剧谈录》称:开成中,有龙复本者,无目,善听声揣骨,是此术至唐乃盛行也。流传既古,当有所受。故一知半解,往往或中,较太素脉稍有据耳。
【翻译】
如同日已西斜,我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,再没有著书的兴致了,只是时常作点儿杂记,姑且消遣解闷。《滦阳消夏录》等四本书,都属于随意拈笔的消遣之作。近年以来,连这种杂记也懒得写了,有时听到点儿奇闻异事,偶然写到一张纸片上;有时忽然想起往事,打算补充到前面的几卷书里。可是都没有注意整理,就像过眼云烟,所以久久没能成书。今年五月,随从皇上到滦阳。值班之馀,白天有很多闲暇,于是串连起来编成了书,命名为《滦阳续录》。书稿全部誊写完之后,顺便题写几句话,作为说明写作原由的标记。至于写此类东西的本意,前四本书的序言已经说得很详细了,这里不再赘述。嘉庆戊午年七夕后三天,观弈道人写于礼部值班房,时年七十五岁。
嘉庆戊午年五月,我随从护驾去滦阳。将要出发前,赵鹿泉前辈说:有个盲人郝生,在彭芸楣参知政事的家主事,凭借揣骨相术与士大夫交游,推算大多出奇的灵验。唯有揣摸胡长龄祭酒时,只知道他官至四品,却不知道他是状元。在江湖术士中,郝生的技艺可以说是相当精湛了。郝生自称是河间人。我询问同乡里人,却没有人知道他,大概是他长期出游在外的缘故吧?郝生又自称他的师傅是一位僧人,技艺更加高超,只要与别人交谈一两句话,就能知道那人的官禄;他长期住在深山里,决意不出山。这种事太神奇,我不敢相信。
按,给人看相的技艺,见于《左传》,有关著作《汉书·艺文志》也有著录;唯有太素脉、揣骨两家,上古时期未曾听说有过。太素脉到北宋才出现,它的授受渊源都支离附会,依托的痕迹非常明显。对此,我在《四库全书总目》中已详加论述。揣骨相术,也不知起于何时。考证《太平广记》卷一百三十六引《三国典略》称:北齐神武帝高欢与刘贵、贾智等人射猎,遇到一个盲老妇人,盲老妇摸遍每个人,说他们将来都会富贵;等摸过高欢之后,说他们的富贵都由高欢而来。似乎揣骨相术,南北朝时已出现。又,《定命录》称:唐天宝十四年,东阳县盲人马生,捏赵自勤的头骨,就知道他的官禄。《刘公嘉话录》称:唐贞元末年,有个相骨山人,双目失明。有人来求他相命,他用手摸一遍,必定能知道那人的贵贱。《剧谈录》称:唐开成年间,有一位叫龙复本的人,没有眼睛,擅长听辨声音和揣摸骨相,可见,揣骨相术到唐代才开始盛行。流传久远,必定有所授受。因而,一知半解,往往能够言中,比起太素脉来也稍微有所依据罢了。
【原文】
诚谋英勇公阿公 文成公之子,袭封。 言:灯市口东有二郎神庙。其庙面西,而晓日初出,辄有金光射室中,似乎返照。其邻屋则不然,莫喻其故。或曰:“是庙基址与中和殿东西相直,殿上火珠 宫殿金顶,古谓之火珠。唐崔曙有《明堂火珠诗》是也。 映日回光耳。”其或然欤?
阿公偶问余刑天干戚事,余举《山海经》以对。阿公曰:“君勿谓古记荒唐,是诚有也。昔科尔沁台吉达尔玛达都尝猎于漠北深山,遇一鹿负箭而奔,因引弧殪之。方欲收取,忽一骑驰而至,鞍上人有身无首,其目在两乳,其口在脐,语啁哳自脐出。虽不可辨,然观其手所指画,似言鹿其所射,不应夺之也。从骑皆震慑失次,台吉素有胆,亦指画示以彼射未仆,此射乃获,当剖而均分。其人会意,亦似首肯,竟持半鹿而去。不知其是何部族,居于何地。据其形状,岂非刑天之遗类欤?天地之大,何所不有,儒者自拘于见闻耳。”
案,《史记》称:《山海经》、《禹本纪》所有怪物,余不敢信。是其书本在汉以前。《列子》称大禹行而见之,伯益知而名之,夷坚闻而志之。其言必有所受,特后人不免附益又窜乱之,故往往悠谬太甚;且杂以秦汉之地名,分别观之,可矣。必谓本依附《天问》作《山海经》,不应引《山海经》反注《天问》,则太过也。
【翻译】
诚谋英勇公阿公 文成公的儿子,世袭封号。 说:北京灯市口东边有座二郎神庙。这座庙坐东朝西,只要早晨太阳一出来,就有金光射进屋里,好像是阳光回照。与庙相邻的房子就没有这种金光,不知什么原因。有人说:“这座庙址与中和殿东西对称,中和殿上有火珠 宫殿金顶,古代称为“火珠”。唐代崔曙有一首《明堂火珠诗》,指的就是这个。 将阳光反射到庙里。”也许是这样吧?
阿公偶然问我刑天舞干戚的事情,我举出《山海经》的记载来回答他。阿公说:“你不要认为古代的记载是荒唐的,这是确有其事的。以前科尔沁台吉达尔玛达都到深山里去打猎,碰到一只中箭的鹿逃命,就挽弓射死了那只鹿。他正想把鹿拉走,忽然有一骑飞驰而来,马上的人只有身子没有头,更怪的是眼睛长在两个乳头那里,嘴长在肚脐眼,说话时声音就吱吱呀呀从肚脐眼里出来。虽然听不懂他的话,但看他的手势比划,好像说鹿是他射的,不应该抢夺。随从们都吓得不知所措,台吉一向胆大,就比划着说你射了没死,是我补了一箭,它才死,我俩应该对半分。那个人明白了意思,也好像同意了,后来带着半只鹿走了。不知那个人是什么部族,住在什么地方。看他的模样,难道不是刑天的后裔吗?天地广大无比,无所不有,而儒生太局限于自己的所见所闻了。”
按,《史记》中说:《山海经》、《禹本纪》中的所有怪物,我都是不太相信的。因为这些书出现在汉代之前。《列子》中说大禹四处奔走时看到过这些怪物,伯益知道这些怪物并给它们起了名字,夷坚听说后把它们记了下来。这种说法肯定是有依据的,只是后人难免有所增补,并加以删改弄乱了,造成了很多的错误;其中还夹杂着秦汉时代的地名,甄别之后读就很好了。如果坚持认为《山海经》是依据《楚辞·天问》写出来的,就不应当引用《山海经》来注释《天问》,那就有点儿太过分了。
【原文】
胡中丞太初、罗山人两峰,皆能视鬼。恒阁学兰台,亦能见之,但不常见耳。戊午五月,在避暑山庄直庐,偶然话及。兰台言:鬼之形状仍如人,惟目直视。衣纹则似片片挂身上,而束之下垂,与人稍殊。质如烟雾,望之依稀似人影。侧视之,全体皆见;正视之,则似半身入墙中,半身凸出。其色或黑或苍,去人恒在一二丈外,不敢逼近。偶猝不及避,则或瑟缩匿墙隅,或隐入坎井,人过乃徐徐出。盖灯昏月黑、日暮云阴,往往遇之,不为讶也。所言与胡、罗二君略相类,而形状较详。知幽明之理,不过如斯。其或黑或苍者,鬼本生人之馀气,渐久渐散,以至于无。故《左传》称新鬼大,故鬼小。殆由气有厚薄,斯色有浓淡欤?
兰台又言:尝晴昼仰视,见一龙自西而东,头角略与画图同,惟四足开张,摇撼如一舟之鼓四棹;尾扁而阔,至末渐纤,在似蛇似鱼之间;腹下正白如匹练。夫阴雨见龙,或露首尾鳞爪耳,未有天无纤翳,不风不雨,不电不雷,视之如此其明者。录之亦足资博物也。
赵鹿泉前辈言:孙虚船先生未第时,馆于某家。主人之母适病危。馆童具晚餐至。以有他事,尚未食,命置别室几上。倏见一白衣人入室内,方恍惚错愕,又一黑衣短人逡巡入。
【翻译】
中丞胡太初和山人罗两峰,都能看见鬼。学士恒兰台也能看见,只是不能经常见到。嘉庆戊午年五月在避暑山庄的值班房,偶然说到了鬼。恒兰台说:鬼的形状还是像人一样,只是眼睛直楞楞看着。穿的衣服像是一片片都挂在身上,然后束在身上垂下来,和人不大一样。质地像烟雾,看起来依稀像人影。从侧面看,能看见全部;从正面看,却像是半个身体隐在墙里,半个身体凸出来。鬼的颜色有黑的有灰白的,距离人总是在一两丈以外,不敢靠近人。偶尔猛然躲避不及,要么是瑟缩地躲在墙角,要么是藏进沟坎或者废井里,人过去之后才慢慢地出来。在灯昏月黑、黄昏天阴之时,常常能见到鬼,没什么奇怪的。他说的和胡太初、罗两峰这两个人说的差不多,只是鬼的形状说得更详细些。可知阴间阳间的情况,不过如此。鬼有黑色的有灰白色的,那是因为鬼本来是活人剩馀的气息,时间长了就渐渐消散,以至于完全消失。所以《左传》中说新鬼大,旧鬼小。这大概是气有厚有薄,颜色也就有浓有淡吧?
恒兰台又说:他曾经在一个晴朗的白天仰望天空,看见一条龙从西往东飞来,龙的头角与画图描绘的大致相同,只是四脚张开,摇摇摆摆好像一只船上的四根桨在划动;尾巴扁而宽,到末梢逐渐变细,既像蛇尾又像鱼尾;腹部洁白如练。阴雨天出现龙,也不过是显露首尾鳞爪而已,从未听说过天空没有一丝云彩,无风无雨,无电无雷,能如此清晰地看见龙的。记录这段话,也足以增广见闻。
赵鹿泉前辈说:孙虚船先生没登第时,在某家教私塾。当时正值主人的母亲病危。私塾里的小童送晚饭来。孙虚船因为有事不能吃,叫小童放在另一间屋的几案上。他突然看见一个白衣人一下闪进了屋里,正觉得恍惚惊讶时,又一个穿黑衣的小个子转来转去地也进了屋。
【原文】
先生入室寻视,则二人方相对大嚼,厉声叱之。白衣者遁去,黑衣者以先生当门,不得出,匿于墙隅。先生乃坐于户外观其变。俄主人踉跄出,曰:“顷病者作鬼语,称冥使奉牒来拘。其一为先生所扼,不得出,恐误程限,使亡人获大咎。未审真伪,故出视之。”先生乃移坐他处,仿佛见黑衣短人狼狈去,而内寝哭声如沸矣。先生笃实君子,一生未尝有妄语,此事当实有也。惟是阴律至严,神听至聪,而摄魂吏卒不免攘夺病家酒食。然则人世之吏卒,其可不严察乎!
门人伊比部秉绶言:有书生赴京应试,寓西河沿旅舍中。壁悬仕女一轴,风恣艳逸,意态如生。每独坐,辄注视凝思,客至或不觉。一夕,忽翩然自画下,宛一好女子也。书生虽知为魅,而结念既久,意不自持,遂相与笑语嬿婉。比下第南归,竟买此画去。至家悬之书斋,寂无灵响,然真真之唤弗辍也。三四月后,忽又翩然下。与话旧事,不甚答。亦不暇致诘,但相悲喜。自此狎媟无间,遂患羸疾。其父召茅山道士劾治。道士熟视壁上,曰:“画无妖气,为祟者非此也。”结坛作法。次日,有一狐殪坛下。知先有邪心,以邪召邪,狐故得而假借。其京师之所遇,当亦别一狐也。
断天下之是非,据礼据律而已矣。然有于礼不合,于律必禁,而介然孤行其志者。亲党家有婢名柳青,七八岁时,主人即指与小奴益寿为妇。迨年十六七,合婚有日,益寿忽以博负逃,久而无耗。主人将以配他奴,誓死不肯。婢颇有姿,主人乘间挑之,许以侧室。亦誓死不肯。乃使一媪说之曰:“汝既不肯负益寿,且暂从主人,当多方觅益寿,仍以配汝。如不从,即鬻诸远方,无见益寿之期矣。”婢暗泣数日,竟俯首荐枕席,惟时时促觅益寿。越三四载,益寿自投归。主人如约为合卺。合卺之后,执役如故,然不复与主人交一语。稍近之,辄避去。加以鞭笞,并赂益寿,使逼胁,讫不肯从。无可如何,乃善遣之。临行以小箧置主母前,叩拜而去。发之,皆主人数年所私给,纤毫不缺。后益寿负贩,婢缝纫,拮据自活,终无悔心。余乙酉家居,益寿尚持铜磁器数事来售,头已白矣。问其妇,云久死。异哉,此婢不贞不淫,亦贞亦淫,竟无可位置,录以待君子论定之。
【翻译】
孙虚船进屋查看,见这两人正相对着大吃大嚼,就厉声呵斥。白衣人逃走了,黑衣人因为孙虚船堵住门出不去,躲在墙角。孙虚船就坐在门外看他怎么办。不一会儿主人踉踉跄跄地出来说:“刚才病人说鬼话,说鬼卒奉命来勾人。其中一个鬼被先生堵在门里出不来,恐怕误了期限,让死者挨重罚。不知真假,所以出来看看。”孙虚船就坐到了别处,仿佛看见黑衣矮人狼狈地走了,哭声在卧室里一下子像开了锅一样。先生是诚实的君子,一生没有说过谎话,应该是实有其事。只是阴间的法律十分严厉,神灵的视听非常清晰,勾人的鬼卒们还不免抢吃病人家的酒饭。那么人间的官吏衙役,怎么能不严格监督呢!
我的门人比部郎中伊秉绶说:有个书生进京应试,住在西河沿的一家旅馆。房间墙壁上挂着一轴仕女图,风采翩翩,姿色艳丽,神态栩栩如生。每当独坐时,书生都专心凝视画面,客人来了他都察觉不到。一天夜里,画中女子翩然而下,真是一个美女。书生虽然明知她是鬼魅,因为想念已久,无法把持,就与她谈笑亲热起来。等到科考落第南下回乡,他还真的买下这幅画带走了。到家就把画挂到了书房里,却始终没有动静,但是他像赵颜呼唤真真一样一直没有中断呼喊。三四个月后,那个画中女子忽然又翩然而下。书生跟她谈往事叙旧情,她却不怎么答话。书生来不及追问原因,只顾诉说悲喜之情。从此,二人厮混无度,书生的身体越来越虚弱。书生的父亲连忙请茅山道士来劾治妖魅。道士反复观察壁上的画幅,说:“画并没有妖气,作祟的不是这幅画。”道士登坛作法。第二天,人们发现有一只狐狸死在坛下。可见是书生先存有邪念,邪心召来了妖邪,狐魅才能假借画中人作怪。他在京城见的那个女子,应该是另外一只狐狸幻化的。
判断天下事的是非,大都依据礼义和法律而已。但是也有不符合礼义、违反法律,却坚定不移独行其志的人。亲戚家有个叫柳青的婢女,七八岁时,主人把她许配给小奴益寿为妻。等到十六七岁,即将成亲时,益寿忽然因为赌博负债逃走了,长久杳无音信。主人要把她许配给别的奴仆,她誓死不肯。柳青颇有几分姿色,主人趁机挑逗她,许诺让她做侧室。她也誓死不肯。主人就让一个老妇人劝说:“你既然不肯负益寿的婚约,姑且暂时顺从主人,主人会多方设法寻找益寿,仍然把你配给他。如果你不顺从主人,他就把你卖得远远的,你要见益寿就永无时日了。”柳青偷偷哭了几天,居然同意与主人同住,只是时常催促主人寻找益寿。过了三四年,益寿自己跑回主人家。主人如约为他们举办婚礼。结婚之后,柳青像以前一样干活,但是不再同主人交谈一句。主人稍微亲近她,她就避开去。主人鞭打她,并且贿赂益寿,多方逼迫威胁,她始终不肯顺从。无可奈何,主人只得好好打发他们出去。临行之前,她将一只小箱子放到主母面前,叩拜而去。打开箱子,里面都是主人几年来私下给她的东西,一件也不少。后来,益寿做小买卖,她缝缝补补,艰难过活,但是她没有一点儿后悔的意思。乙酉年我住在家里,益寿还拿着几件铜磁器来卖,头发已经花白。问他妻子的事,他说已经死了多时了。奇怪啊,像柳青这样的奴婢,不贞不淫,亦贞亦淫,居然无法给她定位,把这些记录下来,留待君子们来论定。
【原文】
吴茂邻,姚安公门客也。见二童互詈,因举一事曰:交河有人尝于途中遇一叟泥滑失足,挤此人几仆。此人故暴横,遂辱詈叟母。叟怒,欲与角,忽俯首沉思,揖而谢罪,且叩其名姓居址,至岐路别去。此人至家,其母白昼闭房门,呼之不应,而喘息声颇异,疑有他故。穴窗窥之,则其母裸无寸丝,昏昏如醉,一人据而淫之。谛视,即所遇叟也。愤激叫呶,欲入捕捉,而门窗俱坚固不可破。乃急取鸟铳自棂外击之,噭然而仆,乃一老狐也。邻里聚观,莫不骇笑。此人詈狐之母,特托空言,竟致此狐实报之,可以为善骂者戒。此狐快一朝之愤,反以殒身,亦足为睚眦必报者戒也。
【翻译】
吴茂邻,是姚安公的门客。看见两个孩子互相吵骂,就讲了一个故事:交河有个人,曾在路上遇到一个老头,因为泥滑跌倒,老头差点儿把这个人挤倒了。这人本来就横暴,对着老头骂娘。老头发怒,想要跟这人打架,忽然低头沉思,拱手赔不是,小心地询问这人的姓名住址,走到岔路口,老头告别走了。这人到了家,他的母亲大白天关着房门。叫也叫不应,里面的喘息声很奇怪,他怀疑出了什么事。把窗纸捅了个眼往里看,只见他母亲全身一丝不挂,昏昏然像醉了酒,有一个人正骑在她身上施暴。仔细一看,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个老头。这个人愤怒叫嚷,想进去抓捕,但是门窗都很坚固,打不破。他急忙拿来鸟枪从窗外射击,老头叫了一声倒下了,原来是一只老狐狸。邻居们围观,都又惊又笑。这个人骂狐狸的娘,只是一句空话,最终招来狐狸真的报复,这可以让喜欢骂人的引以为戒。这只狐狸只图一时泄愤,反而丧了命,也足以让为一点儿小事就要报复的人警醒。
【原文】
诚谋英勇公言:畅春苑前有小溪,直夜内侍,每云阴月黑,辄见空中朗然悬一星。共相诧异,辗转寻视,乃见光自溪中出。知为宝气,画计取之。得一蚌,横径四五寸。剖视得二珠,缀合为一,一大一稍小,巨似枣,形似壶卢。不敢私匿,遂以进御,至今用为朝冠之顶。此乾隆初事也。小溪不能产巨蚌,蚌珠未闻有合欢。斯由天命,圣人因地呈符瑞,寿跻九旬,康强如昔,岂偶然也哉!
莲以夏开,惟避暑山庄之莲至秋乃开,较长城以内迟一月有馀。然花虽晚开,亦复晚谢,至九月初旬,翠盖红衣,宛然尚在。苑中每与菊花同瓶对插,屡见于圣制诗中。盖塞外地寒,春来较晚,故夏亦花迟。至秋早寒而不早凋,则莫明其理。今岁恭读圣制诗注,乃知苑中池沼汇武列水之三源,又引温泉以注之,暖气内涵,故花能耐冷也。
戴遂堂先生讳亭,姚安公癸巳同年也。罢齐河令归,尝馆余家。言其先德本浙江人,心思巧密,好与西洋人争胜。在钦天监,与南怀仁忤, 怀仁,西洋人,官钦天监正。 遂徙铁岭。故先生为铁岭人。言少时见先人造一鸟铳,形若琵琶,凡火药铅丸皆贮于铳脊,以机轮开闭。其机有二,相衔如牝牡,扳一机则火药铅丸自落筒中,第二机随之并动,石激火出而铳发矣。计二十八发,火药铅丸乃尽,始需重贮。拟献于军营,夜梦一人诃责曰:“上帝好生,汝如献此器使流布人间,汝子孙无噍类矣。”乃惧而不献。说此事时,顾其侄秉瑛 乾隆乙丑进士,官甘肃高台知县。
【翻译】
诚谋英勇公说:畅春苑前有条小溪,那些值夜班的内侍,每到阴天没有月亮的时候,就能看见空中挂着一颗明亮的星。大家都感到很奇怪,想方设法探究原因,这才发现光是从小溪射出来的。大家知道这是宝气,就想办法到溪里取宝。在小溪里捞出一个蚌,直径有四五寸。剖开蚌看到两颗宝珠在里面,缀成一体,一大一小,有枣子那么大,形状同葫芦一样。不敢私自据为己有,就献给了皇上,皇上至今还装饰在皇冠顶上。这是乾隆初年的事情。小溪不能生出大蚌,蚌珠也没听说有合成一对的。这大概是因为上天诞生了圣人,才借大地来呈献祥瑞,皇上后来年近九十,身体一直健康,难道是偶然的么!
莲花在夏季开花,只有避暑山庄的莲花直到秋季才开放,比长城以内晚一个多月。然而这里的莲花虽然开得晚,却谢得也晚,直到九月上旬,池水里仍然是绿叶覆盖着鲜红的花朵,毫无凋零之意。宫苑里常把莲花与菊花同瓶对插,在圣上的诗作中,也常常见到吟咏莲花的诗句。大约塞外地寒,春天来得迟,所以夏季的花儿开得晚。但是这里秋季早寒,花儿却并不早谢,就令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了。今年,我恭读圣上诗作的注释,才知道苑中的池水汇集了武列河的三个源头之水,又注入了温泉,里面有了暖气,所以这里的莲花能够耐冷。
戴遂堂先生名亭,康熙癸巳年与姚安公同年考中进士。他从齐河县令的职位上罢免回乡后,曾经在我家当馆师。他说他父亲本来是浙江人,心灵手巧,喜欢与西洋人争高低。在钦天监时,与南怀仁相抵触, 南怀仁,西洋人,任钦天监正。 被贬官到铁岭。所以戴先生是铁岭人。他说小时候看见父亲制造过一支鸟铳,形状像琵琶,火药铅弹都装在枪背里,用机轮作开关。机关有两个,一凸一凹,密合无间,扳动一个机关,火药铅弹就自动落到枪筒里,第二个机关随之扳动,碰击火石发火,弹丸就发射出去了。连续发射二十八次,枪筒里的火药铅丸射尽,才需要重新装弹。他父亲打算将鸟铳献给军营,当晚梦见一个人呵叱他:“上帝普爱众生,你如果献出这个武器,让它流布人间,你就断子绝孙了。”他父亲害怕了就没有献出去。说这件事时,他回头对侄子戴秉瑛 乾隆乙丑年进士,任甘肃高台知县。
【原文】
曰:“今尚在汝家乎?可取来一观。”其侄曰:“在户部学习时,五弟之子窃以质钱,已莫可究诘矣。”其为实已亡失,或爱惜不出,盖不可知。然此器亦奇矣。
诚谋英勇公因言:征乌什时,文成公与勇毅公明公犄角为营,距寇垒约里许。每相往来,辄有铅丸落马前后,幸不为所中耳。度鸟铳之力不过三十馀步,必不相及,疑沟中有伏。搜之无见,皆莫明其故。破敌之后,执虏讯之,乃知其国宝器有二铳,力皆可及一里外。搜索得之,试验不虚,与勇毅公各分其一。勇毅公征缅甸,殁于阵,铳不知所在。文成公所得,今尚藏于家。究不知何术制作也。
宋代有神臂弓,实巨弩也,立于地而踏其机,可三百步外贯铁甲。亦曰克敌弓,洪容斋试词科,有《克敌弓铭》是也。宋军拒金,多倚此为利器。军法不得遗失一具,或败不能携,则宁碎之,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。元世祖灭宋,得其式,曾用以制胜。至明乃不得其传,惟《永乐大典》尚全载其图说。然其机轮一事一图,但有短长宽窄之度与其牝牡凸凹之形,无一全图。余与邹念乔侍郎穷数日之力,审谛逗合,讫无端绪。余欲钩摹其样,使西洋人料理之。先师刘文正公曰:“西洋人用意至深,如算术借根法,本中法流入西域,故彼国谓之东来法。今从学算,反秘密不肯尽言。此弩既相传利器,安知不阴图以去,而以不解谢我乎?《永乐大典》贮在翰苑,未必后来无解者,何必求之于异国?”余与念乔乃止。“维此老成,瞻言百里。”信乎所见者大也。
【翻译】
说:“鸟枪还放在你家吗?可以取来看一下。”戴秉瑛说:“我在户部学习时,五弟的儿子偷去当钱了,已经追不回来。”也许它确实已被遗失了,或许主人爱惜它,不肯拿出来,也说不定。然而,这支鸟铳也太奇巧了。
诚谋英勇公接着说:征伐乌什时,文成公与勇毅公明公以犄角之势扎营,与敌人堡垒相距一里路左右。两人每次往来,都有铅弹落在马前马后,幸好没有射中。估计鸟铳的射程不过三十几步,敌方必定射不到这么远,因而怀疑山沟里有埋伏。派人去搜索,却没有发现敌人,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。打败敌人之后,审讯俘虏,才知道乌什的宝器中有两支铳,射程都有一里多远。搜出来一试果然不错,文成公与勇毅公各分得一支。勇毅公远征缅甸时,战死沙场,那支铳不知失落在何处。文成公得到的那一支,现在还藏在家里。终究不明白是用什么技艺制作的。
宋代有一种神臂弓,实际上是大弩,立在地上用脚踏动机关,能穿透三百步以外的铁甲。又叫克敌弓,洪迈在《容斋三笔》试词科中《克敌弓铭》说的就是这种弓。宋军抗金,往往倚靠它,把它当作高效的武器。军法规定一张也不能丢失,如果打了败仗来不及带回来,宁可破坏它,以免敌军得到了大弩按照构造用来仿造。元世祖灭了宋朝,得到了克敌弓,曾用它打了胜仗。到了明代,克敌弓失传了,只在《永乐大典》中载着所有图例。但是关于它的机关原理,一个部件一张图,只有长短宽窄的尺寸,雌雄凸凹的形状,没有一张全图。我和邹念乔侍郎仔细研究了好几天,竭力拼凑,也没弄出个头绪来。我想要勾勒出它的大样,请西洋人研究一下。我的老师刘文正公说:“西洋人很有心计,比如算术中的借根法,本来是中国的算法流传到西方的,所以他们称之为东来法。如今向他们学习算术,反而保密不肯完整地说出来。这种克敌弓既然是前代传下来的高效武器,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偷偷地学了去,却以不能理解来搪塞我们呢?《永乐大典》藏在翰林院里,后来人未必就弄不明白它,何必要求教于外国呢?”我和邹念乔才打消了请教西洋人的念头。“还是老师老成,站得高看得远。”他的见识想法是够深远的了。
【原文】
贝勒春晖主人言:热河碧霞元君庙 俗谓之娘娘庙 两厢,塑地狱变相。西厢一鬼卒,惨淡可畏,俗所谓地方鬼也。有人见其出买杂物,如柴炭之类,往往堆积于庙内。问之土人,信然。然不为人害,亦习而相忘。或曰:“鬼不烹饪,是安用此?《左传》曰:‘石不能言,物或凭焉。’其他精怪欤?恐久且为患,当早图之。”
余谓天地之大,一气化生。深山大泽,何所不有。热河穹岩巨壑,密迩民居,人本近彼,彼遂近人,于理当有之。抑或草木之妖,依其本质;狐狸之属,原其故居,借形幻化,托诸土偶,于理当亦有之。要皆造物所并育也。圣人以魑魅魍魉铸于禹鼎,庭氏方相列于周官,去其害民者而已,原未尝尽除异类。既不为害,自可听其去来。海客狎鸥,忽翔不下。 “鸥”字《列子》本作“沤”,盖古字假借。然古今行用。从无书作沤鸟者,故今以通行字书之 。机心一起,机心应之,或反胶胶扰扰矣。
宛平陈鹤龄,名永年,本富室,后稍落。其弟永泰,先亡。弟妇求析箸,不得已从之。弟妇又曰:“兄公男子能经理,我一孀妇,子女又幼,乞与产三分之二。”亲族皆曰不可。鹤龄曰:“弟妇言是,当从之。”弟妇又以孤寡不能征逋负,欲以赀财当二分,而以积年未偿借券,并利息计算,当鹤龄之一分。亦曲从之。后借券皆索取无着,鹤龄遂大贫。此乾隆丙午事也。陈氏先无登科者,是年鹤龄之子三立,竟举于乡。放榜之日,余同年李步玉居与相近,闻之喟然曰:“天道固终不负人!”
【翻译】
贝勒春晖主人说:热河碧霞元君庙 民间称娘娘庙 的东西两厢,仿照地狱塑造了奇形怪状的鬼神泥像。西厢房里塑造的一个鬼卒,面目阴森可怕,就是民间称呼的地方鬼。有人看见这个鬼出去买杂物,如柴禾木炭之类,常常堆积在庙里。问当地人,他们回答说确有其事。但是这个鬼不害人,人们习惯了,也就熟视无睹了。有人说:“鬼不烹饪,用柴禾木炭干什么?《左传》中说:‘石头不会说话,但是别的怪物也许会依托它而说话。’也许是有其他的妖怪依托在泥像身上吧?时间长了恐怕会害人,应该早些处置它。”
我认为天地这么大,都是由元气化生的。在深山大泽之中,无奇不有。热河地区有着高山峡谷,密密层层的与民居挨得很近,人与精怪离得近,精怪也就会接近人,这在道理上讲是行得通的。也可能是草木之妖,凭借它的本质;或者是狐狸一类东西,本来居住在这里,蜕化变形,附着在泥像身上,这在道理上讲也是行得通的。原因是世间万物都是天地孕育的。圣人把魑魅魍魉的形象铸在禹鼎上,而把官名庭氏、方相列在周代的百官之中,目的就是为了驱逐那些害人的怪物,原本就没有打算把异类全部清除干净。既然不害人,自然应任凭它们自由来往。海边人一旦起意戏弄海鸥,海鸥就在天空盘旋,不到沙滩栖息。 “鸥”字,《列子》本作“沤”,那是古字假借。但古今通用,从来没有写成“沤鸟”,所以现在以通用字书写。 可见,心计一动,就有心计相对,反而弄得动乱不安,更加麻烦了。
宛平县的陈鹤龄,名永年,他本来是个富户,后来渐渐没落了。他的弟弟陈永泰,早年去世了。弟媳请求分家,陈鹤龄不得已同意了。弟媳对他说:“兄长是男人,可以多方经营,我一个寡妇,儿女又小,请求您分给我三分之二的家产。”亲戚们得知此事都说不能这么分。陈鹤龄说:“弟妹说得是,听她的吧。”弟媳又说自己是寡妇,不便出去征收欠租,提出将全部家产分做两份,以多年来别人的借券连同所欠利息作为一份,分给陈鹤龄,而其他财物归她所有。陈鹤龄也委曲顺从了。后来那些借券并没有追回钱财,陈鹤龄因此一下子极其贫穷。这是乾隆丙午年的事。陈氏先辈还没有过名登科榜的人,这一年陈鹤龄的儿子三立,竟然在乡试时中了举。我的同年李步玉同陈鹤龄住得很近,发榜那天,他感叹道:“天道终究不辜负善人。”
【原文】
南皮张浮槎,名景运,即著《秋坪新语》者也。有一子,早亡,其妇缢以殉。缢处壁上,有其子小像,高尺馀,眉目如生。其迹似画非画,似墨非墨。妇固不解画,又无人能为追写,且寝室亦非人所能到。是时亲党毕集,均莫测所自来。张氏纪氏为世姻,纪氏之女适张者数十人,张氏之女适纪者亦数十人。众目同观,咸诧为异。余谓此烈妇精诚之至极,不为异也。盖神之所注,气即聚焉。气之所聚,神亦凝焉。神气凝聚,象即生焉。象之所丽,迹即著焉。生者之神气动乎此,亡者之神气应乎彼,两相翕合,遂结此形。故曰缘心生象,又曰至诚则金石为开也。浮槎录其事迹,征士大夫之歌咏。余拟为一诗,而其理精微,笔力不足以阐发,凡数易稿,皆不自惬。至今耿耿于心,姑录于此以昭幽明之惑,诗则期诸异日焉。
神仙服饵,见于杂书者不一,或亦偶遇其人;然不得其法,则反能为害。戴遂堂先生言:尝见一人服松脂十馀年,肌肤充悦,精神强固,自以为得力。然久而觉腹中小不适,又久而病燥结,润以麻仁之类,不应。攻以硝黄之类,所遗者细仅一线。乃悟松脂粘挂于肠中,积渐凝结愈厚,则其窍愈窄,故束而至是也。无药可医,竟困顿至死。又见一服硫黄者,肤裂如磔,置冰上,痛乃稍减。古诗“服药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”,岂不信哉!
【翻译】
南皮人张浮槎,名景运,是《秋坪新语》的作者。他有个儿子,早年去世,儿媳妇殉节上吊。上吊的地方墙壁上有他儿子的小幅画像,一尺多高,眉目栩栩如生。小像的形迹像勾画又不是画上去的,像是墨染却又分明没有用墨。这个女子本来不懂画,又没有人会替她根据回忆画上一张,况且寝室也不是外人能去的地方。这时,亲戚聚集,都不知道小像的来源。张氏与纪氏是世代联姻,纪氏女子嫁给张氏的有几十人,张氏女子嫁到纪氏的也有几十人。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,都感到惊异。我认为这是烈妇对亡人的情意诚笃到了极致,完全不是怪异之事。大凡精神专注于某个人,那个人的气息就会聚集到眼前。气息一旦聚集,那个人的神情就凝结。神情一旦凝结,那个人的形象就产生。形象一旦有所依附,那个人的形迹就显现出来了。生者的神气这里浮动,死者的神气那里感应,相互聚合,就形成了这幅小像。所以说“缘心生象”,又说“至诚则金石为开”。张浮槎记录这样的事迹,征集士大夫的歌咏。我打算写一首诗,但是其中事理精细隐微,笔力不足以充分阐发,数易其稿,自己都不满意。至今,我还耿耿于怀,姑且把这件事记录在这里,以昭示幽明之间的感应,写诗却只好留待来日了。
想成为神仙就要服用丹药,各种杂书的记载都不一样,有时偶尔也遇见这种人;但是如果服药不得法,反而会危害身体。戴遂堂先生说:他见过一个人服用松脂十多年,他的肌肤丰满,精力充沛,自认为这方法很不错。但是时间长了觉得肚里不大舒服,后来又大便干燥,服用麻仁之类润肠药物,也没有效用。后来又用硝黄一类药强攻,大便也只是细得如一条线。他这才意识到是松脂粘挂在肠子上,积聚得越来越厚,于是肠道越来越窄,终于到了这个地步。因为没有药可以医治,竟然就因为这个原因死了。他还看见一个服用硫黄的人,皮肤裂开像被刀割了一样,躺在冰上,疼痛才稍稍减轻一些。有句古诗说“服药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”,难道不是这样吗!
【原文】
长城以外,万山环抱,然皆坡陀如冈阜。至王家营迤东,则嵚崎秀拔,皴皱皆含画意。盖天开地献,灵气之所钟故也。有罗汉峰,宛似一僧趺坐,头项胸腹臂肘,历历可数。有磬锤峰,即《水经注》所称武列水侧有孤石云举者也,上丰下锐,屹若削成。余修《热河志》时,曾蹑梯挽绠至其下,乃无数石卵与碎砂凝结而成,亘古不圮,莫明其故。有双塔峰,亭亭对立,远望如两浮图,拔地涌出。无路可上,或夜闻上有钟磬经呗声,昼亦时有片云往来。乾隆庚戌,命守吏构木为梯,遣人登视。一峰周围一百六步,上有小屋。屋中一几一香炉,中供片石,镌“王仙生”三字。一峰周围六十二步,上种韭二畦;塍畛方正,如园圃之所筑。是决非人力所到,不谓之仙踪灵迹不得矣。
耳目之前,惝恍莫测尚如此,讲学家执其私见,动曰此理之所无,不亦颠乎。 距双塔峰里许有关帝庙,住持僧悟真云:乾隆壬寅,一夜大雷雨,双塔峰坠下一石佛,今尚供庙中。然仅粗石一片,其一面略似佛形而已。此事在庚戌前八年。毋乃以此峰向有灵异,欲引而归诸彼法欤。疑以传疑,并附著之。
同年蔡芳三言:尝与诸友游西山,至深处,见有微径,试缘而登,寂无居人,只破屋数间,苔侵草没。视壁上大书一“我”字,笔力险劲。因入观之,复有字迹,谛视乃二诗。其一曰:“溪头散步遇邻家,邀我同尝嫩蕨芽。携手贪论南渡事,不知触折亚枝花。”其二曰:“酒酣醉卧老松前,露下空山夜悄然。
【翻译】
长城之外,万山环抱,不过都是些起伏不平的山冈和丘陵。而从王家营往东蜿蜒,山势巍然挺拔,峰峦林石就像是国画的皴皱笔法,满含诗情画意。是因为天地孕育、灵气汇聚的缘故。有一座罗汉峰,简直就是一个和尚盘腿坐着,他的头、脖子、胸、腹以及手臂、胳膊肘,都能一一分辨出来。又有一座磬锤峰,就是《水经注》中所称武列河旁高耸入云的那块孤石,它上宽下窄,陡立如刀削一样。我编修《热河志》时,曾经小心地踩着梯子、攀着绳子在山峰下面考察过,发现这座山峰是由许多卵石和碎沙凝聚而成的,但是自古至今它却没有倒塌,不明白是什么原因。还有双塔峰,亭亭相对而立,从远处看上去简直是两座佛塔拔地而起。这两座山峰都没有路可以上去,可是有时候夜里却能听到峰上有敲打钟磬和诵经的声音,白天时也有一片片云彩在峰顶飘来飘去。乾隆庚戌年,曾经叫驻守在这里的军吏搭了木梯,派人上去查探。一座峰顶上环绕一周有一百零六步,上有小屋。屋里有一张几案和一个香炉,供着一块石头,石头上镌刻着“王仙生”三个字。另一座峰顶上周边六十二步,种着两畦韭菜;垄畦很整齐,修建得像是菜园子一样。这里决不是人能到的地方,这些如果不说是神仙的遗迹,就无法解释了。
现在还能够听得到看得见的事物,尚且如此模糊难以解释,而那些道学家们却一味固执己见,动辄说这是理学中没有的,这不是颠倒了是非吗? 距双塔峰一里路左右,有一座关帝庙,住持和尚悟真说:乾隆壬寅年,有一个夜晚雷雨大作,双塔峰上落下一个石佛,现在还供奉在庙里。但也仅仅是一片粗石,其中一面稍微像佛的形状而已。这件事发生在庚戌前八年。莫非认为双塔峰还有灵异,想把这件事归结为佛法的作用?这就更是以疑传疑了,一并附录在这里。
与我同一年考中的蔡芳三说:他曾经和几位朋友一同游览西山,到了山林深处,见到一条小径,他们试着向上攀登,这里荒凉寂静,无人居住,只有几间破屋子,掩没在荒草青苔之中。看见墙壁上写着一个很大的“我”字,笔力峭拔而遒劲。众人进到屋里,发现墙壁上也有一些字迹,仔细看,原来是两首诗。其一是:“溪头散步遇邻家,邀我同尝嫩蕨芽。携手贪论南渡事,不知触折亚枝花。”其二是:“酒酣醉卧老松前,露下空山夜悄然。
【原文】
野鹿经年相见熟,也来分我绿苔眠。”不著年月姓名。味其词意,似前代遗民。或以为仙笔,非也。
又表弟安中宽,昔随木商出古北口,因访友至古尔板苏巴尔汉。 俗称三座塔,即唐之营州,辽之兴中府也。 居停主人云:山家尝捕得一鹿,方缚就涧边屠割,忽绳寸寸断,蹶然逸去。遥见对山一戴笠人,似举手指画,疑其以术禁制之。是山陡立,古无人迹,或者其仙欤?
先师何励庵先生,讳琇,雍正癸丑进士,官至宗人府主事。宦途坎坷,贫病以终。著有《樵香小记》,多考证经史疑义,今著录《四库全书》中。为诗颇喜陆放翁。一日,作《咏怀》诗曰:“冷署萧条早放衙,闲官风味似山家。偶来旧友寻棋局,绝少馀钱落画叉。浅碧好储消夏酒,嫣红已到殿春花。镜中频看头如雪,爱惜流光倍有加。”为余书于扇上。姚安公见之,沉吟曰:“何摧抑哀怨乃尔,殆神志已颓乎?”果以是年夏秋间谢世。古云诗谶,理或有之。
赵鹿泉前辈言:吕城,吴吕蒙所筑也。夹河两岸,有二土神祠,其一为唐汾阳王郭子仪,已不可解;其一为袁绍部将颜良,更不省其所自来。土人祈祷,颇有灵应。所属境周十五里,不许置一关帝祠,置则为祸。有一县令不信,值颜祠社会,亲往观之,故令伶人演《三国志》杂剧。狂风忽起,卷芦棚苫盖至空中,斗掷而下,伶人有死者;所属十五里内,瘟疫大作,人畜死亡;令亦大病几殆。
【翻译】
野鹿经年相见熟,也来分我绿苔眠。”诗后没有题写作者姓名及年月日。体味一下诗的含义,仿佛是前代遗民的手笔。有人认为这两首诗是仙人所作,我看不是。
又,我的表弟安中宽,从前曾经跟随一个木材商出古北口,到古尔板苏巴尔汉。 俗称三座塔,即唐代的营州,辽代的兴中府。 去看望朋友。途中,他到一位居民家借宿,主人给他讲了这样一件事:当地一个山民捉住了一只鹿,捆好了正要拖到涧边宰杀,忽然,捆鹿的绳子一节节断开来,鹿跳起来逃走了。山民远远看见对面山上站着一个戴斗笠的人,正在用手比划着,他疑心是那个人施展法术放走了鹿。那座山陡峭险峻,自古以来人迹罕至,那个人或许就是神仙吧?
先师何励庵先生,名琇,雍正癸丑年进士,官至宗人府主事。仕途坎坷,贫病而终。著有《樵香小记》,内容大多考证经史疑义,如今已著录在《四库全书》中。作诗特别喜爱陆游的风格。一天,作《咏怀》诗:“冷署萧条早放衙,闲官风味似山家。偶来旧友寻棋局,绝少馀钱落画叉。浅碧好储消夏酒,嫣红已到殿春花。镜中频看头如雪,爱惜流光倍有加。”给我书写在扇上。姚安公看到扇子上的诗作,深思良久,说:“怎么忧伤低沉、哀怨到如此地步,难道是神志已经衰败了?”果然,何先生在这一年夏秋之间去世。古代所说的诗谶,也许是存在的。
赵鹿泉前辈说:吕城是吴国大将吕蒙建筑的。河两岸有两座庙,一座祭祀唐代的汾阳王郭子仪,这已经叫人莫明其妙;另一座祭祀袁绍部将颜良,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当地人去颜良庙祈祷,很灵验。周围十五里以内的地方,不能有关帝庙,若是建了关帝庙就有祸患。有个县令不信,在颜良庙庙会时,亲自去看,故意叫伶人演《三国志》杂剧。结果狂风骤起,把芦棚上的苫盖卷到空中,绞成一团,然后飞掷下来,伶人有的被砸死了;之后,方圆十五里之内,瘟疫流行,人畜死亡;县令也大病一场,差点儿死了。
【原文】
余谓两军相敌,各为其主,此胜彼败,势不并存。此以公义杀人,非以私恨杀人也。其间以智勇之略,败于意外者,其数在天,不得而尤人。以驽下之才,败于胜己者,其过在己,亦不得而尤人。张睢阳厉鬼杀贼,以社稷安危,争是一郡,是为君国而然,非为一己而然也。使功成事定之后,殁于战阵者皆挟以为仇,则古来名将,无不为鬼所殛矣,有是理乎!且颜良受歼已久,越一二千年,曾无灵响,何忽今日而为神?何忽今日而报怨?揆以天理,殆必不然。是盖庙祝师巫,造为诡语,山妖水怪,因民听荧惑而依托之。刘敬叔《异苑》曰:“丹阳县有袁双庙,真第四子也。真为桓宣武诛,便失所在。太元中,形见于丹阳,求立庙。未即就功,大有虎灾。被害之家,辄梦双至,催功甚急。百姓立祠,于是猛暴用息。常以二月晦,鼓舞祈祠,其日恒风雨。至元嘉五年,设奠讫,村人邱都于庙后见一物,人面鼍身,葛巾,七孔端正而有酒气。未知为双之神,为是物凭也。”余谓来必风雨,其为水怪无疑,然则是事古有之矣。
舅氏张公梦征 亦字尚文,讳景说。 言:沧州吴家庄东一小庵,岁久无僧,恒为往来憩息也。有月作人,每于庵前遇一人招之坐谈,颇相投契。渐与赴市沽饮,情益款洽。偶询其乡贯居址,其人愧谢曰:“与君交厚,不敢欺,实此庵中老狐也。”月作人亦不怖畏,来往如初。一日复遇,挈鸟铳相授曰:“余狎一妇,余弟亦私与狎,是盗嫂也。禁之不止,殴之则余力不敌,愤不可忍,将今夜伺之于路岐,与决生死。闻君善用铳,俟交斗时,乞发以击彼,感且不朽。月明如昼,君望之易辨也。”月作人诺之,即所指处伏草间。既而私念曰:“其弟无礼,诚当死,然究所媚之外妇,彼自有夫,非嫂也。骨肉之间,宜善处置,必致之死,不太忍乎?彼兄弟犹如此,吾时与往来,倘有睚眦,虑且及我矣。”因乘其纠结不解,发一铳而两杀之。《棠棣》之诗曰:“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。”家庭交构,未有不归于两伤者。舅氏恒举此事为子侄戒,盖是人负两狐归,尝目睹也。
【翻译】
我认为,两军相互为敌,各自都为自己的主君而战,这边胜了那边就要败,势不两立。这是因公义而杀人,而不是以私恨杀人。有人智勇双全,却意外失败了,这是天意,不能怨别人。而有人才智低下,败在强过自己的人手下,那是自己的过错,也不能怪罪别人。张巡声称变成厉鬼杀敌人,为了国家的安危而争夺这个郡,是为了国家和君王,而不是为了自己。假如大功告成之后,死在战场上的人都挟仇报复,那么自古以来的名将,都要被怨鬼索命,有这种道理么!况且颜良被杀已经很久了,一两千年间,他都无声无息,如今为什么忽然成神?为什么今天才来报复?根据天理揣度,可以说肯定不是这么回事。那么就有可能是庙祝巫师危言耸听,山妖水怪借百姓迷信而假托颜良的名字作怪。刘敬叔在《异苑》中说:“丹阳县有个袁双庙,袁双是东晋袁真的第四子。袁真被桓温杀了,袁双不知哪儿去了。到了孝武帝太元年间,袁真在丹阳显灵,要求给他立庙。还没有建成时,就闹起虎灾来。被害人的家眷梦见袁双来,催促赶紧修建。百姓们建了庙,各种虎灾就停止了。百姓常在阴历二月末,在庙里打鼓跳舞祈祷,这一天常常刮风下雨。元嘉五年,祭奠完毕,村民邱都在庙后看见一个怪物,人头鳄鱼身,头戴葛巾,嘴眼鼻耳等七窍端正而满身酒气。不知这是袁双的神灵,还是假冒袁双的怪物。”我认为怪物一来必有风雨,那么无疑是水怪,如此看来,这种事古时候就有过了。
我舅舅张梦征 字尚文,名景说。 说:沧州吴家庄有座小庙,许多年没有和尚住了,常常成为往来行人休息的场所。有个打短工的,经常在庙外面遇到一个人招呼他坐下来聊聊,两人很投缘。渐渐地两人一起到街上买酒喝,关系也更加融洽。短工偶然问起对方的家乡住处,这个人却歉疚地说:“我与你交情很好,所以不敢骗你,其实我是庙里的老狐狸。”短工也不害怕,还是像以前一样和狐狸往来。有一天他们又相见了,老狐狸带了一支鸟枪交给短工说:“我与一个女人相好很长时间了,我弟弟也偷偷和她相好,这是抢嫂子啊。我禁止他不听,想打却打不过他,我咽不下这口气,决定今晚在岔路口等他,决一生死。听说你枪法很好,等我们决斗时,请你开枪打我弟弟,我会永世感谢你的。今晚月亮很亮,你很容易分辨我和弟弟。”短工答应了,就到狐狸指定的地方埋伏在草丛里。准备好了之后他又暗想:“弟弟不讲礼法实在该死,但是他喜欢的那个女人,到底还是有丈夫的,并不是嫂子。骨肉之亲,这种事应该好好处理,非得置于死地,不是太残忍了么?他们兄弟之间尚且这样,我经常和他来往,如果有些小的过节,肯定又该报复我了。”于是他趁他兄弟俩扭打在一起时,开了一枪把两只狐狸都打死了。《诗经·棠棣》中说:“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。”家庭内部闹纠纷,没有不两败俱伤的。舅舅时常以此事为例教育后代,因为那个短工背着两只狐狸回来时,他曾亲眼看到过。
【原文】
司庖杨媪言:其乡某甲将死,嘱其妇曰:“我生无馀赀,身后汝母子必冻饿。四世单传,存此幼子。今与汝约:不拘何人,能为我抚孤则嫁之,亦不限服制月日,食尽则行。”嘱讫,闭目不更言,惟呻吟待尽。越半日,乃绝。有某乙闻其有色,遣媒妁请如约。妇虽许婚,以尚足自活,不忍行。数月后,不能举火,乃成礼。合卺之夜,已灭烛就枕,忽闻窗外叹息声。妇识其謦欬,知为故夫之魂。隔窗呜咽,语之曰:“君有遗言,非我私嫁。今夕之事,于势不得不然,君何以为祟?”魂亦呜咽曰:“吾自来视儿,非来祟汝。因闻汝啜泣卸妆,念贫故使汝至于此,心脾凄动,不觉喟然耳。”某乙悸甚,急披衣起曰:“自今以往,所不视君子如子者,有如日。”灵语遂寂。后某乙耽玩艳妻,足不出户。而妇恒惘惘,如有失,某乙倍爱其子以媚之,乃稍稍笑语。七八载后,某乙病死,无子,亦别无亲属。妇据其赀,延师教子,竟得游泮。又为纳妇,生两孙。至妇年四十馀,忽梦故夫曰:“我自随汝来,未曾离此。因吾子事事得所,汝虽日与彼狎昵,而念念不忘我,灯前月下,背人弹泪。我皆见之,故不欲稍露形声,惊尔母子。今彼已转轮,汝寿亦尽,馀情未断,当随我同归也。”数日果微疾,以梦告其子,不肯服药,荏苒遂卒。其子奉棺合葬于故夫,从其志也。程子谓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是诚千古之正理,然为一身言之耳。此妇甘辱一身,以延宗祀,所全者大,似又当别论矣。杨媪能举其姓氏里居,以碎璧归赵,究非完美,隐而不书。悯其遇,悲其志,为贤者讳也。
【翻译】
我家的厨娘杨老婆子说:家乡的某甲临死时,嘱咐妻子说:“我活着时没有留下什么钱,死后你们母子一定要忍饥挨饿。我家四世单传,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年幼的儿子。今天我跟你约定:不管是什么人,只要愿意抚养我儿子的,你就可以嫁给他,也不必管丧期过没过,粮食吃完你就可以嫁过去。”嘱咐完了,某甲闭上眼不再说话,只是呻吟着等死。过了半天,他才死了。有个某乙听说某甲的女人颇有姿色,就请媒婆去她家提亲。某甲的女人答应了这门亲事,但是因为家里还有吃的,不忍心立刻就走。过了几个月,家里揭不开锅了,她才与某乙成了亲。合婚之夜,二人熄灯上床正要就寝,忽然听见窗外的叹息声。女人听出是某甲的声音,知道是前夫的鬼魂。隔着窗子哭着说:“您留下话让我改嫁,不是我私自嫁人。今天晚上的事,不过是势所必然,您为什么还要来作祟呢?”某甲的鬼魂也呜咽着说:“我是来看儿子的,并不是来作祟。刚才,因为见你抽抽答答哭着卸妆,我想到因为贫穷让你落到这般田地,心里觉得凄惨,不由得叹息。”某乙吓坏了,急忙披衣起床说:“从今以后,我如果不把你的儿子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,就像太阳下山一样沉下去。”窗外寂然无声不再说话了。后来,某乙因沉湎于妻子的美色,几乎足不出户。女人却总是怅然若失,某乙加倍疼爱她的儿子取悦她,才勉强笑着说话。过了七八年,某乙病死,他没有留下孩子,也没有其他亲属。女人依赖某乙的遗产,请了老师教儿子,儿子后来进入府学继续深造。后来,她又为儿子娶了媳妇,生了两个孙子。在她四十多岁时,忽然梦见前夫某甲对她说:“你初嫁某乙时,我就随你进了他家,多少年来一直没有离开此地。因为我儿子事事如愿,尽管你终日与某乙亲热恩爱,对我仍念念不忘,常于灯前月下,背着人独自落泪。这些我都看到了,因此我始终不露面,不出声,免得吓着你们母子。如今,某乙已经转轮托生,你的寿数也到了尽头,你与我馀情未断,该随我而去了。”几天后,那女人果然得了点儿小病,她把梦中的情形告诉儿子,她不肯服药,虚弱委顿离开了人世。她儿子准备棺木,将她与某甲合葬在一处,遂了他们的心愿。程颐先生说: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”这的确是千古纯正之理,然而,这是就一个人自身来说的。那个女人甘于自己受辱,以延续前夫的后代,这是为了全其大义,所以应该另眼看待了。杨老婆子能够说出那个女人的姓名与籍贯,只是我认为,她毕竟是碎璧归赵,不能算作很完美,所以就隐去不写了。我怜悯她不幸的遭遇,悲叹她坚韧不拔的意志,为正人君子避讳。
【原文】
又吾乡有再醮故夫之三从表弟者,两家所居,距一牛鸣地。嫁后仍以亲串礼回视其姑,三数日必一来问起居,且时有赡助,姑赖以活。殁后,出赀敛葬,岁恒遣人祀其墓。又京师一妇,少寡,虽颇有姿首,而针黹烹饪,皆非所能。乃谋于翁姑,伪称己女,鬻为宦家妾,竟养翁姑终身。是皆堕节之妇,原不足称;然不忘旧恩,亦足励薄俗。君子与人为善,固应不没其寸长。讲学家持论务严,遂使一时失足者,无路自赎,反甘心于自弃,非教人补过之道也。
【翻译】
还有,我的家乡有个女子又嫁给了亡夫的三表弟,两家原本相距不远,一家的牛叫,另一家就能听到。女子再嫁后,仍然以亲戚的礼节回来探望原来的婆婆,三五天必要回来问候婆婆的日常生活,还总是留下赡养老人的费用。婆婆靠着儿媳的资助得以生存下来。老人死后,女子又出钱为她安葬,还派人年年为她祭扫坟墓。再有,京城有个女子,年轻守寡,尽管她颇有姿色,但针黹烹饪一样都不会。于是她与公婆议定,假称是公婆的女儿,卖给一个官宦人家做妾,以此来赡养公婆,并且为他们养老送终。这几个女子都可以说是失节的妇人,本来不足以称道;然而,她们不忘前夫的恩情,也足以激励浇薄的世俗之情。君子应该与人为善,本来就不该埋没她们哪怕是一点点的长处。道学家持论太严,致使偶尔失足者无法自赎其过,反而甘心于自暴自弃,这不是教人弥补过失、改过自新的途径啊。
【原文】
慧灯和尚言:有举子于丰宜门外租小庵过夏,地甚幽辟。一日,得揣摩秘本,于灯下手钞。闻窗外似窸窣有人,试问为谁。外应曰:“身是幽魂,沉滞于此,不闻书声者百馀年矣。连日听君讽诵,触夙心,思一晤谈,以消郁结。与君气类,幸勿相惊。”语讫,揭帘径入,举止温雅,甚有士风。举子惶怖,呼寺僧。僧至,鬼亦不畏,指一椅曰:“师且坐,我故识师。师素朴野,无丛林市井气,可共语也。”僧及举子俱踧踖不能答。鬼乃探取所录书,才阅数行,遽掷之于地,奄然而灭。
杨雨亭言:莱州深山,有童子牧羊,日恒亡一二,大为主人朴责。留意侦之,乃二大蛇从山罅出,吸之吞食。其巨如瓮,莫敢婴也。童子恨甚,乃谋于其父,设犁刀于山罅,果一蛇裂腹死。惧其偶之报复,不敢复牧于是地。时往潜伺,寂无形迹,意其他徙矣。半载以后,贪是地水草胜他处,仍驱羊往牧。牧未三日,而童子为蛇吞矣。盖潜匿不出,以诱童子之来也。童子之父有心计,阳不搜索,而阴祈营弁藏一炮于深草中,时密往伺察。两月以外,见石上有蜿蜒痕,乃载燧夜伏其旁。蛇果下饮于涧,簌簌有声,遂一发而糜碎焉。还家之后,忽发狂自挝曰:“汝计杀我夫,我计杀汝子,适相当也。我已深藏不出,汝又百计以杀我,则我为枉死矣,今必不舍汝。”越数日而卒。俚谚有之曰:“角力不解,必同仆地;角饮不解,必同沉醉。”斯言虽小,可以喻大矣。
【翻译】
慧灯和尚说:有个举人在丰宜门外租了一座小庙度夏,那里十分幽静偏僻。一天,举人得到揣摩秘本,在灯下抄写。他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人,就问是谁。窗外回应说:“我是幽魂,滞留在这里,有一百多年没有听到读书声了。连日来听你朗诵,触动了我平素之心,想跟你见面聊聊,以消解心中的烦闷。我和你同是读书人,请不用惊慌。”说完,就揭开门帘进来,举止温雅,颇有士人风度。举人害怕,呼喊庙里的僧人。僧人来了,鬼也不畏惧,指着一张椅子说:“师父请坐,我早就认识您。您一向质朴自然,没有人世间的市侩气息,我们可以一起谈谈。”僧人和举人都局促不安,答不上话来。鬼就拿过举人抄录的书,才看了几行,就急忙扔在地上,忽然消失了。
杨雨亭说:莱州深山里,有个男孩牧羊,每天都要丢一两只羊,为此男孩倍受主人的打骂。男孩留意观察,原来是两条大蛇从山缝里出来,把羊吸来吞吃了。蛇有瓮那么粗,不敢招惹它。男孩恨极了,请父亲想了个办法,把犁刀置放在山石缝里,果然有一条蛇被犁刀割破肚子死了。男孩害怕另一条蛇报复,不敢再在这儿放牧。他时常偷偷来观察,另一条蛇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,就以为它迁到别处了。半年之后,男孩贪图这里的水草比别处的好,还是赶着羊来放牧。不到三天,男孩就被蛇吞了。原来蛇藏着不出来,就是为了引诱男孩来。男孩的父亲有心计,表面上装着不去搜寻大蛇,暗中却请求军营的人,把一门火炮藏在深草中间,时时秘密侦察。两个月之后,发现石头上有蛇爬过的痕迹,就带着火石,在夜里埋伏在石头旁边。大蛇果然下到山涧里喝水,发出“簌簌”的响声,于是一炮把蛇轰得粉碎。回家之后,男孩的父亲忽然发疯抽打自己的嘴巴说:“你设计杀了我丈夫,我设计杀了你儿子,就互相扯平了。我已经深居不出来,你又百般设计杀我,我死得太冤枉了,今天我决不放过你。”过了几天他就死了。俗语说:“摔跤不停,必然一起倒下;比酒不停,必然一起大醉。”这虽然是小道理,但能以小喻大。
【原文】
孟鹭洲自记巡视台湾事曰:“乾隆丁酉,偶与友人扶乩,乩赠余以诗曰:‘乘槎万里渡沧溟,风雨鱼龙会百灵。海气粘天迷岛屿,潮声簸地走雷霆。鲸波不阻三神岛,鲛室争看二使星。记取白云飘缈处,有人同望蜀山青。’时将有巡视台湾之役,余疑当往。数日,果命下。六月启行,八月至厦门,渡海,驻半载始归。归时风利,一昼夜即登岸。去时飘荡十七日,险阻异常。初出厦门,即雷雨交作,云雾晦冥。信帆而往,莫知所适。忽腥风触鼻,舟人曰:‘黑水洋也。’其水比海水凹下数十丈,阔数十里,长不知其所极。黝然而深,视如泼墨。舟中摇手戒勿语,云其下即龙宫,为第一险处,度此可无虞矣。至白水洋,遇巨鱼鼓鬣而来,举其首如危峰障日。每一拨剌,浪涌如山,声砰訇如霹雳,移数刻始过尽,计其长,当数百里。舟人云来迎天使,理或然欤?既而飓风四起,舟几覆没。忽有小鸟数十,环绕樯竿。舟人喜跃,称天后来拯。风果顿止,遂得泊澎湖。圣人在上,百神效职,不诬也。遐思所历,一一与诗语相符,非鬼神能前知欤!时先大夫尚在堂,闻余有过海之役,命兄到赤嵌来视余。遂同登望海楼,并末二句亦巧合。益信数皆前定,非人力所能为矣。戊午秋,扈从滦阳,与晓岚宗伯话及。宗伯方草《滦阳续录》,因书其大略付之,或亦足资谈柄耶。” 以上皆鹭州自序 。
考唐钟辂作《定命录》,大旨在戒人躁竞,毋涉妄求。此乩仙预告未来,其语皆验。可使人知无关祸福之惊恐,与无心聚散之踪迹,皆非偶然,亦足消趋避之机械矣。
【翻译】
孟鹭洲自己记述他巡视台湾的经历时写道:“乾隆丁酉年,偶然和朋友一起扶乩,乩仙赠给我一首诗说:‘乘槎万里渡沧溟,风雨鱼龙会百灵。海气粘天迷岛屿,潮声簸地走雷霆。鲸波不阻三神岛,鲛室争看二使星。记取白云飘缈处,有人同望蜀山青。’当时有巡视台湾的公务,猜疑可能要派我去。几天后,果然接到圣旨。六月出发,八月到厦门,渡过海峡,前往台湾,住了半年才回来。回来时是顺风,船行了一昼夜就到了岸。去时却飘荡了十七天,异常艰难险阻。船刚离开厦门,就雷雨交加,阴云密布。只能任凭船随风鼓帆飘荡,不知到了什么地方。忽然嗅到一股腥风扑鼻而来,船夫道:‘这里是黑水洋。’这里的海水比其他地方下陷几十丈,有几十里宽,长得看不到边。水又黑又深,看起来像是泼洒的墨汁。船夫摇手示意,不让说话,说海水下面就是龙宫,是最最险要的地方,过去了就没事了。到了白水洋,碰到大鱼鼓着鳃鳍游来,鱼把头抬起来时,像座高大的山峰一样把阳光都遮住了。它每一次奋鳍击水,就浪涌如山,响声轰轰隆隆像是打雷,过了好几分钟,大鱼才游过去,估计它的身长有几百里。船夫说大鱼是来迎接皇上使者的,也许是吧?紧接着又刮起了飓风,我们的船几乎沉没。忽然有几十只小鸟,环绕着桅杆。船夫马上高兴地跳起来,说是天后来救我们了。大风果真马上停止了,我们这才把船泊在澎湖岛。看来圣人在上,百神都来效劳,这话一点儿不假。回想起我的经历,都与诗中的话一一相符,这大概是鬼神的先知先觉吧!当时我父亲还健在,听说我被派出海,就让我哥哥到赤嵌看我。于是我就同哥哥一起登望海楼,这也与诗的末两句巧合了。因此我更加相信,命运都是前定的,不是人力能扭转的。嘉庆戊午年秋,我随从护驾到滦阳,同礼部尚书纪晓岚讲起这件事。纪尚书当时正在写《滦阳续录》,于是我就把大概内容记下来交给他,也许可以作为谈资吧。”以上都是孟鹭洲的自序。
查考唐代钟辂所作《定命录》,大意是劝诫人们不要争强斗胜,不要追求自己不应该得到的东西。乩仙向孟鹭洲预告未来的事情,句句都得到了应验。由此可知,那些虽与祸福无关的恐惧事件,那些意外团聚与分离的踪迹,都不是偶然的事情,这样,人们也就大可不必为趋福避祸而费尽心机了。
【原文】
高密单作虞言:山东一巨室,无故家中廪自焚,以为偶遗火也。俄怪变数作,阖家大扰。一日,厅事上砰磕有声,所陈设器玩俱碎。主人性素刚劲,厉声叱问曰:“青天白日之下,是何妖魅,敢来为祟?吾行诉尔于神矣!”梁上朗然应曰:“尔好射猎,多杀我子孙。衔尔次骨,至尔家伺隙八年矣。尔祖宗泽厚,福运未艾,中霤神、灶君、门尉禁我弗使动,我无如何也。今尔家兄弟外争,妻妾内讧,一门各分朋党,俨若寇仇。败征已见,戾气应之,诸神不歆尔祀,邪鬼已阚尔室,故我得而甘心焉。尔尚愦愦哉!”其声愤厉,家众共闻。主人悚然有思,抚膺太息曰:“妖不胜德,古之训也。德之不修,于妖乎何尤?”乃呼弟与妻妾曰:“祸不远矣,幸未及也。如能共释宿憾,各逐私党,翻然一改其所为,犹可以救。今日之事,当自我始。尔等听我,祖宗之灵,子孙之福也;如不听我,我披发入山矣。”反复开陈,引咎自责,泪涔涔渍衣袂。众心感动,并伏几哀号,立逐离间奴婢十馀人,凡彼此相轧之事,并一时顿改。执豕于牢,歃血盟神曰:“自今以往,怀二心者如此豕!”方彼此谢罪,闻梁上顿足曰:“我复仇而自漏言,我之过也夫!”叹诧而去。此乾隆八九年间事。
侍姬明玕,粗知文义,亦能以常言成韵语。尝夏夜月明,窗外夹竹桃盛开,影落枕上。因作花影诗曰:“绛桃映月数枝斜,影落窗纱透帐纱。三处婆娑花一样,只怜两处是空花。”意颇自喜。次年竟病殁。其婢玉台,侍余二年馀,年甫十八,亦相继夭逝。“两处空花”,遂成诗谶。气机所动,作者殊不自知也。
【翻译】
高密人单作虞说:山东有个大户人家,家里的仓库无缘无故起火,主人以为是偶尔不小心引起的。不久又发生了好几起怪事,弄得全家不安。有一天,大厅“砰砰乓乓”响起来,摆设的古玩玉器都碎了。主人一向性情刚烈,厉声叱问道:“青天白日之下,是什么妖怪敢来闹?我马上到神那儿告你!”梁上朗朗有声回答:“你喜欢打猎,杀了我不少子孙。我恨你入骨,到你家等待时机已经八年了。你的祖宗恩泽厚重,福运没有衰落,土神、灶神、门神都不让我报复,我也没有办法。如今你这一家,兄弟在外面争斗,你的妻妾在家里内讧,一家之中分成了好几派,彼此好像是仇敌。出现了败象,邪气就响应,诸神不再享用你家的祭祀,妖鬼也盯住了你家,所以我能痛快报复了。你还糊涂着呢!”声音愤怒而严厉,家人都听见了。主人内心恐惧,若有所思,拍着胸脯叹息说:“妖邪胜不了德行,古训是这么说的。自己的德行不够,怎么能埋怨妖怪?”于是叫来弟弟和妻妾们说:“大祸不远了,幸好还没有临头。如果大家都能抛弃前嫌,赶走自己的党羽,彻底改正以前的所作所为,还能有救。今天这事,应当从我开始。你们如果听我的话,那么就是祖宗保佑、儿孙的福气;如果不听我的,我就披发入山出家去了。”他反复陈说,引咎自责,泪水涟涟沾湿了衣襟。大家被感动了,都趴在几案上痛哭失声,他们立即赶走了十多个挑拨离间的奴婢,凡是有彼此倾轧的事,一律加以改正。然后又在祠堂里杀猪祭祖,歃血在神前盟誓道:“从今以后,再怀有二心的,就像这头猪的下场。”彼此正在互相道歉,听见梁上跺脚说:“我要报仇却自己说漏了嘴,是我的错呵!”叹息着离开了。这是乾隆八九年间的事。
侍妾明玕粗略懂得文章的含义,也能用平常的话语写成诗。一个夏天的夜晚,月光明亮,照着窗外盛开的夹竹桃,花影落在枕头上。她即兴写了一首花影诗:“绛桃映月数枝斜,影落窗纱透帐纱。三处婆娑花一样,只怜两处是空花。”写成后自己觉得很喜欢。第二年,她竟然病逝了。她的婢女玉台,侍候我两年多,刚刚十八岁,接着也早逝了。“两处空花”,就成为诗谶。实际上,生命之气已有所触动,只是作者没有意识到而已。
【原文】
一庖人随余数年矣,今岁扈从滦阳,忽无故束装去,借住于附近巷中。盖挟余无人烹饪,故居奇以索高价也。同人皆为不平,余亦不能无愤恚。既而忽忆武强刘景南官中书时,极贫窘,一家奴偃蹇求去。景南送之以诗曰:“饥寒迫汝各谋生,送汝依依尚有情。留取他年相见地,临阶惟叹两三声。”忠厚之言,溢于言表。再三吟诵,觉褊急之气都消。
【翻译】
有个厨子跟随我已经多年了,今年又随我护驾到滦阳,忽然无缘无故打好行李离开了我,借住在附近的街巷里。原来,他以没人给我做饭相要挟,想要高额工资。我的同事们都为此而愤愤不平,我也同样感到气愤。之后忽然想起武强县的刘景南做中书舍人时,生活极为困窘,就在这时,他的一个奴仆想方设法要求离去。景南写了首诗,送给了那个奴仆道:“饥寒迫汝各谋生,送汝依依尚有情。留取他年相见地,临阶惟叹两三声。”真是忠厚之心,溢于言表。我再三吟诵这首诗,感到褊狭急躁的怒气顿时消散了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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