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八 姑妄听之四

【原文】
 
马德重言:沧州城南,盗劫一富室,已破扉入,主人夫妇并被执,众莫敢谁何。有妾居东厢,变服逃匿厨下,私语灶婢曰:“主人在盗手,是不敢与斗。渠辈屋脊各有人,以防救应;然不能见檐下。汝抉后窗循檐出,密告诸仆:各乘马执械,四面伏三五里外。盗四更后必出。四更不出,则天晓不能归巢也。出必挟主人送。苟无人阻,则行一二里必释;不释恐见其去向也。俟其释主人,急负还而相率随其后,相去务在半里内。彼如返斗即奔还,彼止亦止,彼行又随行。再返斗仍奔,再止仍止,再行仍随行。如此数四,彼不返斗则随之,得其巢。彼返斗则既不得战,又不得遁,逮至天明,无一人得脱矣。”婢冒死出告,众以为中理,如其言,果并就擒。重赏灶婢。妾与嫡故不甚协,至是亦相睦。后问妾何以办此,泫然曰:“吾故盗魅某甲女。父在时,尝言行劫所畏惟此法,然未见有用之者。今事急姑试,竟侥幸验也。”故曰,用兵者务得敌之情。又曰,以贼攻贼。
 
【翻译】
 
马德重说:沧州城南,强盗抢劫一家富户,已经破门而入,主人夫妇都被捆了起来,全家人谁也不敢反抗。有个妾住在东厢房里,换了衣服逃到厨房藏了起来,悄悄对烧饭丫头说:“主人落在强盗手里,所以不敢和他们斗。那伙人在房顶上也有人,以防有人来救应;但是他们却看不到房檐下的动静。你扒开后窗出去,沿着房檐走,偷偷地告诉其他仆人:叫他们都骑马拿着武器,四面埋伏在三五里之外的地方。强盗在四更天时肯定撤走。四更天不走,天亮就不能回他们的巢穴了。他们撤走时肯定要挟持着主人送他们。如果没人阻拦,走一二里地就会放了主人;如果不放,他们怕主人知道他们的去向。等他们放了主人,赶紧把主人背回来,然后跟在强盗的后面,距离必须在半里之内。如果强盗回身杀来,就往回跑;他们停下来,我们也停下来;他们再走,我们也跟着走。他们再回身杀来,我们还跑;他们再停下,我们也停;他们走,我们也随着。这么反复几次,他们不再返身杀来,就跟着他们,弄清楚他们的巢穴。他们回身杀来却近不了我们,又摆脱不了我们,这么相持到天亮,就一个也跑不了了。”那个丫头冒着危险出去告诉了奴仆们,大家认为有道理,就照妾的话去做,果然强盗都被抓捕了。于是重赏做饭丫头。妾和正妻一直不大和谐,至此关系也和睦起来。后来正妻问妾怎么会想出这种高招来,妾流下一行清泪道:“我是过去某某强盗头子的女儿。父亲在时,曾经说过打劫就怕对方用这个办法,但是没见有人用过。当时在危急之中,试着用用,竟然侥幸奏效。”所以说,用兵须得了解敌方情况。又说,以敌攻敌。
 
【原文】
 
戴东原言:有狐居人家空屋中,与主人通言语,致馈遗,或互假器物,相安若比邻。一日,狐告主人曰:“君别院空屋,有缢鬼多年矣,君近拆是屋,鬼无所栖,乃来与我争屋。时时现恶状,恐怖小儿女,已自可憎;又作祟使患寒热,尤不堪忍。某观道士能劾鬼,君盍求之除此害。”主人果求得一符,焚于院中。俄暴风骤起,声轰然如雷霆,方骇愕间,闻屋瓦格格乱鸣,如数十人奔走践踏者。屋上呼曰:“吾计大左,悔不及。顷神将下击,鬼缚而吾亦被驱,今别君去矣。”盖不忍其愤,急于一逞,未有不两败俱伤者。观于此狐,可为炯鉴。
 
又,吕氏表兄 忘其名字,先姑之长子也。 言:有人患狐祟,延术士焚咒。狐去而术士需索无厌,时遣木人纸虎之类至其家扰人。赂之,暂止。越旬日复然,其祟更甚于狐。携家至京师避之,乃免。锐于求胜,借助小人,未有不遭反噬者,此亦一征矣。
 
乌鲁木齐参将海起云言:昔征乌什时,战罢还营,见崖下树桠间一人探首外窥。疑为间谍,奋矛刺之, 军中呼矛曰苗子,盖声之转。 中石上,火光激迸,矛折,臂几损。疑为目眩,然矛上地上皆有血迹,不知何怪。余谓此必山精也。深山大泽,何所不育?《白泽图》所载,虽多附会,殆亦有之。又言:有一游兵,见黑物蹲石上,疑为熊,引满射之。三发皆中,而此物夷然如不知。骇极,驰回呼火伴,携铳往,则已去矣。余谓此亦山精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戴东原说:有狐狸住在人家的空屋里,和主人谈话聊天,互赠礼物,有时还互相借东西,平安无事,像是相处很好的邻居。有一天,狐狸告诉主人说:“你的别院空房里有吊死鬼好多年了,因为你近来拆了房子,鬼没有地方住,就跑来和我争屋子。他经常做出凶狠的样子吓唬小孩,这已经很可恶了;又作怪,害得小孩患冷热病,我实在无法忍让。某道观的道士能治鬼,你何不去求他除掉这个害人鬼。”主人果然求得了一道符,在院子里烧了。不一会儿,暴风骤起,轰隆隆的声音像在打雷,他正在惊愕时,只听见瓦屋上“格格”乱响,好像有几十人在上面奔走践踏。屋顶上有声音叫道:“我的主意大错,后悔不及。刚才神将冲下来,把鬼绑走了,我也被赶了出去,今天我来向你告别走了。”如果忍不下一时的怒气,急于报复,没有不两败俱伤的。看看狐狸的结果,就能作为一面很明亮的镜子。
 
又,吕家表兄 我忘了他的名字,他是我先姑母的长子。 说:有人因为狐狸作祟提心吊胆,请来术士镇治。狐狸被赶跑了,而术士却不停地勒索钱财,并时常作法派遣木人纸虎之类的东西到这个人家里骚扰。送些钱财给他,安宁几天。过了十天半个月他又会变着法子勒索,术士作怪反而超过了狐狸。于是这个人只好带着家眷到京城躲避,才摆脱术士的纠缠。急于求胜而求助于小人,没有不被反咬一口的,这又是一个证明。
 
乌鲁木齐参将海起云说:当年,他征讨乌什的时候,一次打完仗回营,发现山崖下的树杈之间有个人探头探脑向外偷看。疑心那人是敌军的探子,就奋力挺矛刺去, 军队中称矛叫“苗子”,大约是音相近而变。 却刺在了山石上,一时间火光迸射,矛折断了,他的胳膊也差点儿受了伤。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,刺错了地方,然而矛上地上都有血迹,不知被刺中的是个什么怪物。我认为,这一定是个山精。深山大泽中,什么东西生长不出来?《白泽图》记载的各种妖怪,虽然有很多是附会假造出来的,大概也有实际存在的。海起云又说:有个巡逻兵,看见一个黑东西蹲在山石上,他以为是个熊,就拉满弓射击。眼看三箭都射中了,可是这个黑东西却好像浑然不觉。士兵怕得要命,赶忙跑回营地招呼同伴,带上火枪回到原地,黑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。我认为这个东西也是山精。
 
【原文】
 
常山峪道中加班轿夫 九卿肩舆,以八人更番,出京则加四人,谓之加班。 刘福言:长姐者,忘其姓,山东流民之女。年十五六,随父母就食于赤峰, 即乌蓝哈达。乌蓝译言红,哈达译言峰也。今建为赤峰州。 租田以耕。一日,入山采樵,遇风雨,避岩下。雨止已昏黑,畏虎不敢行,匿草间。遥见双炬,疑为虎目。至前,则官役数人,衣冠不古不今,叱问何人,以实告。官坐石上,令曳出。众呼跪,长姐以为山神,匍匐听命。官曰:“汝夙孽应充我食。今就擒,当啖尔。速解衣伏石上,无留寸缕,致挂碍齿牙。”知为虎王,觳觫祈免。官曰:“视尔貌尚可,肯侍我寝,当赦尔。后当来往于尔家,且福尔。”长姐愤怒跃起曰:“岂有神灵肯作此语?必邪魅也。啖则啖耳,长姐良家女,不能蒙面作此事。”拾石块奋击,一时奔散。此非其力足胜之,其气足胜之,其贞烈之心足以帅其气也。故曰:“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。”
 
张太守墨谷言:德、景间有富室,恒积谷而不积金,防劫盗也。康熙、雍正间,岁频歉,米价昂。闭禀不肯粜升合,冀价再增。乡人病之,而无如何。有角妓号玉面狐者曰:“是易与,第备钱以待可耳。”乃自诣其家曰:“我为鸨母钱树,鸨母顾虐我。昨与勃谿,约我以千金自赎。我亦厌倦风尘,愿得一忠厚长者托终身,念无如公者。公能捐千金,则终身执巾栉。闻公不喜积金,即钱二千贯亦足抵。昨有木商闻此事,已回天津取赀。计其到,当在半月外。我不愿随此庸奴。公能于十日内先定,则受德多矣。”张故惑此妓,闻之惊喜,急出谷贱售。廪已开,买者坌至,不能复闭,遂空其所积,米价大平。谷尽之日,妓遣谢富室曰:“鸨母养我久,一时负气相诟,致有是议。今悔过挽留,义不可负心。所言姑俟诸异日。”富室原与私约,无媒无证,无一钱聘定,竟无如何也。此事李露园亦言之,当非虚谬。闻此妓年甫十六七,遽能办此,亦女侠哉!
 
【翻译】
 
常山山道上的加班轿夫 九卿一级的官员坐的轿子用八个人轮番抬,出了京城则加四个人,称为“加班”。 刘福说:有个女孩叫长姐,忘记她姓什么了,是个山东流民的女儿。年纪十五六岁,随父母一起到赤峰讨生计, 即乌蓝哈达,“乌蓝”译成汉语是“红”,“哈达”译成汉语是“峰”。现在这里已设赤峰州。 租了当地人的田耕种。一天,长姐进山砍柴,遇到风雨,她躲在悬崖下避雨。等到雨停,天色已经昏黑,怕有老虎,不敢走,躲在草丛里。远远看见有一对灯笼,她怀疑是老虎的眼睛。等靠近后,才发现是一个官和几个仆人,穿的衣服戴的帽子既不像古代人又不像当代人,那个官员喝问是什么人,长姐实话相告。官员坐在石头上,命令仆人将长姐从草丛中拖出来。众人喊着叫长姐跪下,长姐以为遇到了山神,伏在地上任凭打发。官员说:“你前生犯了罪,应该充当我的食物。现在抓住你了,要马上吃掉你。快把衣服脱掉,躺在石头上,不要留下一丝布,免得挂着我的牙齿塞了牙缝。”长姐知道他是虎王,浑身颤抖着祈求饶命。官员说:“看你的容貌还可以,如果肯陪我睡觉,我可以赦免你。以后我会常来你家,并且给你带来好处。”长姐愤怒地跳起来,说:“哪有神灵肯说出这种话的?必定是个妖怪。你要吃就吃,我长姐是良家女子,决不能蒙着脸不顾羞耻做这种事。”说完,她捡起石头奋力乱打,那些妖怪四处逃散。这不是她的力量足以战胜妖怪,而是她的气势足以战胜妖怪,她坚贞刚烈之心又足以壮大她的气势。所以说:“人的正气,是最大最刚强的。”
 
张墨谷太守说:“德州景州间有个富户,总是囤积粮食而不积攒银子,为的是防备劫盗。康熙、雍正年间,连年歉收,米价极贵。这个富户却关着粮仓一升也不卖,指望粮价再涨。同乡的人很是不满,但也无可奈何。有位外号叫玉面狐的艺妓,说:“这事儿容易,你们准备好钱等着就行了。”她自己找到富户说:“我是鸨母的摇钱树,鸨母却虐待我。昨天我和她吵起来,她让我拿一千两银子赎身。我也厌倦风月场,愿意找一位忠厚长者托付终身,再三思量,没有能比得上您的。如果您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来,那么我终生侍奉您。听说您不喜欢攒钱,那么有二千贯铜钱也就凑合了。昨天有个木柴商听说了这件事,已经回天津取钱去了。算算他回到此地的日子,估计半月以后。我不愿跟着这个庸俗的家伙。您如果能在十天之内先定下,我就更加感念您的恩德了。”这个富户一直迷恋着玉面狐,听了这番话,又惊又喜,急忙压低了价钱卖粮。粮仓打开了,买粮的蜂涌而来,就再也关不上了,存粮都卖光了,于是米价平定下来。粮食卖完那天,玉面狐打发人辞谢富户道:“鸨母养我很久了,我一时负气和她吵起来,以致有了赎身的打算。如今她后悔挽留我,情义上讲起来我不能负心。我跟您说的事等以后再考虑吧。”富户原来与玉面狐是私下里商定的,没有媒人,没有证据,也没有一个钱的聘礼,居然无可奈何。这个故事李露园也说过,应该不会是假的。听说这个艺妓才十六七岁,仓猝之间就能做得如此干脆利落,也是个女侠呵!
 
【原文】
 
丁药圃言:有孝廉四十无子,买一妾,甚明慧。嫡不能相安,旦夕诟谇。越岁,生一子。益不能容,竟转鬻于远处。孝廉惘惘如有失。独宿书斋,夜分未寐,妾忽搴帷入。惊问:“何来?”曰:“逃归耳。”孝廉沉思曰:“逃归虑来追捕,妒妇岂肯匿?且事已至此,归何所容?”妾笑曰:“不欺君,我实狐也。前以人来,人有人理,不敢不忍诟;今以狐来,变幻无端,出入无迹,彼乌得而知之?”因嬿婉如初。
 
久而渐为僮婢泄,嫡大恚,多金募术士劾治。一术士檄将拘妾至,妾不服罪,攘臂与术士争曰:“无子纳妾,则纳为有理;生子遣妾,则遣为负心。无故见出,罪不在我。”术士曰:“既见出矣,岂可私归?”妾曰:“出母未嫁,与子未绝;出妇未嫁,于夫亦未绝。况鬻我者妒妇,非见出于夫。夫仍纳我,是未出也,何不可归?”术士怒曰:“尔本兽类,何敢据人理争?”妾曰:“人变兽心,阴律阳律皆有刑;兽变人心,反以为罪,法师据何宪典耶?”术士益怒曰:“吾持五雷法,知诛妖耳,不知其他。”妾大笑曰:“妖亦天地之一物,苟其无罪,天地未尝不并育。上帝所不诛,法师乃欲尽诛乎?”术士拍案曰:“媚惑男子,非尔罪耶?”妾曰:“我以礼纳,不得为媚惑;倘其媚惑,则摄精吸气,此生久槁矣。今在家两年,复归又五六年,康强无恙,所谓媚惑者安在?法师受妒妇多金,锻炼周内,以酷济贪耳,吾岂服耶!”问答之顷,术士顾所召神将,已失所在。无可如何,瞋目曰:“今不与尔争,明日会当召雷部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丁药圃说:有个举人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子,就买了个妾,聪明伶俐。他的正妻容不下,一天到晚辱骂她。过了一年,妾生了一个儿子。正妻就更容不下,竟把她转卖到远方。举人精神恍惚若有所失。他独自一人睡在书斋里,夜深了还没有睡着,小妾突然掀开帷帐进来了。举人吃惊地问:“从哪里来的?”小妾说:“逃回来的。”举人沉思道:“你虽然逃回来了,恐怕有人来追捕,妒妇怎么肯隐瞒呢?事情已经到这一步,回来了你怎么住下来呢?”小妾笑道:“我不想骗你,我其实是狐精。原来我是以人的身份到你家来的,人有人的伦理,我不得不忍着挨骂;今天我是作为狐精来的,变化万端,来去都没有形迹,她怎么会知道?”于是二人还像原来一样恩爱。
 
时间一长这事情渐渐被仆人婢女走漏了风声,正妻嫉恨狐精,就花了很多钱请来术士镇治。一个术士请天将把小妾捉来,她不服罪,捋起袖子,伸出胳膊和术士争论道:“主人没有儿子而纳妾,纳妾就是有理;生了儿子又把妾卖了,那就是丈夫负心。我无缘无故遭到休弃,罪不在我。”术士说:“你既然被休了,怎么可以私自回来?”小妾说:“母亲被休但没有改嫁,跟儿子就没有断绝关系;妻子被休但没有改嫁,跟丈夫就没有断绝关系。况且卖我的是嫉妒的正妻,并不是丈夫休了我。丈夫既然收留我,就等于没有休我,我为什么不能回来?”术士怒道:“你本来是兽类,怎么能根据人理来争论?”小妾说:“人变了兽心,阴间、人间的法律都能制裁;兽变了人心,反而认为是罪过,法师依据的是什么宪典呢?”术士越发大怒道:“我掌握着五雷法,只知道诛杀妖怪,不知道别的什么。”小妾大笑道:“妖怪也是天地间的一种东西,如果没罪,天地也允许它与万物并存。上天没有诛杀的,法师却要诛杀吗?”术士拍着桌子道:“媚惑男子,不是你的罪吗?”小妾说:“我按照礼法被纳为妾,不能说是媚惑;倘若真是媚惑,就会摄取他的精气,这个先生早就干瘦而死了。我在这个家里住了两年,回来后又过了五六年,他身体健康无病无灾,所谓媚惑又从何说起?法师接受了那个妒妇许多钱财,就千方百计罗织我的罪名,不过是借残忍的手段达到贪婪的目的罢了,我又怎么能服你?”问答之间,术士发现招来的神将已不见了。他无可奈何,只好瞪着眼睛道:“今天不和你争,明天我就请雷神来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明日,嫡再促设坛,则宵遁矣。盖所持之法虽正,而法以贿行,故魅亦不畏,神将亦不满也。相传刘念台先生官总宪时,题御史台一联曰:“无欲常教心似水,有言自觉气如霜。”可谓知本矣。
 
莫雪崖言:有乡人患疫,困卧草榻,魂忽已出门外,觉顿离热恼,意殊自适。然道路都非所曾经,信步所之。偶遇一故友,相见悲喜。忆其已死,忽自悟曰:“我其入冥耶?”友曰:“君未合死,离魂到此耳。此境非人所可到,盍同游览,以广见闻。”因随之行,所经城市墟落,都不异人世;往来扰扰,亦各有所营。见乡人皆目送之,然无人交一语也。
 
乡人曰:“闻有地狱,可一观乎?”友曰:“地狱如囚牢,非冥官不能启,非冥吏不能导,吾不能至也。有三数奇鬼,近乎地狱,君可以往观。”因改循岐路,行半里许,至一地,空旷如墟墓。见一鬼,状貌如人,而鼻下则无口。问:“此何故?”
 
【翻译】
 
第二天,举人的妻子还想催他设坛镇治,术士却已经在夜里逃走了。看起来术士依仗的法术虽然光明正大,却是因为接收贿赂才施行法术,所以狐精不怕,神将也不满。相传明代末年刘宗周先生做左都御史时,在都察院题了一副对联:“无欲常教心似水,有言自觉气如霜。”真可谓说到根本上了。
 
莫雪崖说:家乡有个人得了传染病,躺在草垫子上动不了,他的灵魂忽然出了门,顿时浑身清爽,觉得很舒服。然而眼前的道路都是没走过的,他信步走去。偶尔遇到一个老朋友,一时间悲喜交加。他想起这位朋友早已死了,忽然自己醒悟道:“我难道进了阴曹地府?”朋友说:“您还不该死,只是魂魄离开身体到了这里。这个地方不是人能来的,何不陪您四处走走看看,长长见识。”乡人跟着朋友走,经过的城镇与村落,都跟人间没什么两样;来来往往的,都有自己忙的事情。见到乡人的,只是注视他,没有一个跟他搭话。
 
乡人说:“听说有地狱,我能看看吗?”朋友说:“地狱如同人间的囚牢,不是冥官不能开,不是冥吏引路,我也到不了。有几个模样奇特的鬼,类似地狱里的,您可以去看看。”于是顺着一条岔道走了半里多路,到了一个地方,空旷得像是坟场。见到一个鬼,相貌像人,而鼻子下面没有嘴。人问:“这是为什么?”
 
【原文】
 
曰:“是人生时,巧于应对,谀词颂语,媚世悦人,故受是报,使不能语;或遇焰口浆水,则饮以鼻。”又见一鬼尻耸向上,首折向下,面着于腹,以两手支拄而行。问:“此何故?”曰:“是人生时,妄自尊大,故受是报,使不能仰面傲人。”又见一鬼,自胸至腹,裂罅数寸,五脏六腑,虚无一物。问:“此何故?”曰:“是人生时,城府深隐,人不能测,故受是报,使中无匿形。”又见一鬼,足长二尺,指巨如椎,踵巨如斗,重如千斛之舟,努力半刻,始移一寸。问:“此何故?”曰:“此人生时,高材捷足,事事务居人先,故受是报,使不能行。”又见一鬼,两耳拖地,如曳双翼,而混沌无窍。问:“此何故?”曰:“此人生时,怀忌多疑,喜闻蜚语,故受此报,使不能听。是皆按恶业浅深,待受报期满,始入转轮。其罪减地狱一等,如阳律之徒流也。”俄见车骑杂遝,一冥官经过,见乡人,惊曰:“此是生魂,误游至此,恐迷不得归。谁识其家,可导使去。”友跪启是旧交。官即令送返。将至门,大汗而醒,自是病愈。
 
雪崖天性爽朗,胸中落落无宿物;与朋友谐戏,每俊辩横生。此当是其寓言,未必真有。然庄生、列子,半属寓言,义足劝惩,固不必刻舟求剑尔。
 
陈半江言:有书生月夕遇一妇,色颇姣丽,挑以微词,欣然相就。自云家在邻近,而不肯言姓名。又云夫恒数日一外出,家有后窗可开,有墙缺可逾,遇隙即来,不能预定期也。如是五六年,情好甚至。一岁,书生将远行,妇夜来话别。书生言随人作计,后会无期。凄恋万状,哽咽至不成语。妇忽嬉笑曰:“君如此情痴,必相思致疾,非我初来相就意。实与君言,我鬼之待替者也。凡人与鬼狎,无不病且死,阴剥阳也。惟我以爱君韶秀,不忍玉折兰摧,故必越七八日后,待君阳复,乃肯再来。有剥有复,故君能无恙。使遇他鬼,则纵情冶荡,不出半载,索君于枯鱼之肆矣。我辈至多,求如我者则至少,君其宜慎。感君义重,此所以报也。”语讫,散发吐舌作鬼形,长啸而去。书生震栗几失魂,自是虽遇冶容,曾不侧视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朋友说:“这人活着的时候,待人接物巧妙圆滑,花言巧语阿谀奉承,迎合世俗取悦于人,所以他受到了这种报应,再也不能讲话;有时遇上人家放焰口奠酒食,他只能用鼻子喝上一点儿浆水。”又看见一个鬼屁股朝上,脑袋弯曲向下,脸贴在肚子上,用两只手撑着走路。乡人问:“这是为什么?”朋友说:“这个鬼活着的时候,总是妄自尊大,所以受到这种报应,让他再也不能仰面傲视别人。”又见一个鬼,从胸口到肚子裂开了一条几寸长的大口子,里面空空荡荡,五脏六腑,一样没有。乡人问:“这是为什么?”朋友说:“这个鬼活着时,城府太深,令人琢磨不透,所以受到这种报应,让他肚子里什么也藏不了。”又见一个鬼,脚有二尺多长,脚趾如同棒槌,脚跟巨大如斗,整个脚重得像是装着千斛粮食的船,费半天劲儿,才移出一步。乡人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朋友说:“这个鬼活着时,倚仗才能过人,腿脚敏捷,事事总是抢在别人前面,占尽便宜,所以让他受报应,让他走不了路。”又见一个鬼,两耳拖地,好像拖着两个翅膀,却没有耳朵眼儿。乡人问:“这又是为了何故?”朋友说:“这个鬼在世时,喜欢猜忌人,喜欢听流言蜚语,所以让他受这种报应,让他再也不能听。这些鬼,都是按他们罪恶的深浅不同,等到报应期限满了,才可以转轮托生。他们的罪比入地狱的要轻一等,跟阳间的流放相类似。”不一会儿,车马纷乱,一个冥官经过,见到乡人,吃惊地说:“这是活人的魂,一定是误游到此,恐怕迷了路回不去。谁认识他家,快带他回去。”朋友连忙跪下报告,说是自己的老熟人。冥官令他速速将人送回阳间。这个人刚到自家的大门,出了一身大汗忽然惊醒过来,从此病就好了。
 
莫雪崖天性爽朗,心胸开阔,心里搁不住隔夜的事儿;跟朋友开玩笑,常常妙趣横生。这个故事应该只是个寓言,未必是真的。然而庄子、列子的故事,一半是寓言,足以给人警戒,就不必刻舟求剑刨根问底了。
 
陈半江说:有个书生月夜遇到个女子,容貌很漂亮,书生说些轻薄的话挑逗她,她高高兴兴地投向书生的怀抱。她说自己的家就在附近,却不肯说出姓名。又说她丈夫总是几天就要出去一次,家里有后窗可以打开,院墙上有缺口容易跨过,只要有机会就来相会,但不能预定时间。这样过了五六年,感情很好。一年,书生要远行,女子晚上来话别。书生说自己跟着别人谋生,将来不可能再相会了。书生不胜伤感留恋,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女子忽然嬉笑着说:“你这样痴情,必然要相思得病,这可不是当初与你相处的本意。实话对你说吧,我是个等待替身的鬼。凡是人和鬼亲热,没有不生病死亡的,这是因为阴气耗损阳气的缘故。只有我因为爱你年轻俊秀,不忍心一下子弄死你,所以一定要隔七八天后,等你的阳气恢复,我才再来一次。有耗损有恢复,所以你没有生病。假如你遇到别的鬼,就会尽情淫乐,不出半年,就得到干鱼摊上找你了。我这一类的鬼很多,像我一样重情的就极少,你以后可要慎重啊。我为你的深情厚谊所感动,就把这些告诉你,作为报答。”说完,她披散头发,吐出舌头,现出鬼的形状,发出长长的啸声离去了。书生吓得直哆嗦几乎丢了魂,从此以后,他即使遇到艳丽妖冶的美女,也目不斜视。
 
【原文】
 
王梅序言:交河有为盗诬引者,乡民朴愿,无以自明,以赂求援于县吏。吏闻盗之诬引,由私调其妇,致为所殴,意其妇必美,却赂而微示以意曰:“此事秘密,须其妇潜身自来,乃可授方略。”居间者以告乡民。乡民惮死失志,呼妇母至狱,私语以故。母告妇,咈然不应也。越两三日,吏家有人夜扣门。启视,则一丐妇,布帕裹首,衣百结破衫,闯然入。问之不答,且行且解衫与帕,则鲜妆华服艳妇也。惊问所自,红潮晕颊,俯首无言,惟袖出片纸,就所持灯视之,“某人妻”三字而已。吏喜过望,引入内室,故问其来意。妇掩泪曰:“不喻君语,何以夜来?既已来此,不必问矣,惟祈毋失信耳。”吏发洪誓,遂相嬿婉。潜留数日,大为妇所蛊惑,神志颠倒,惟恐不得当妇意。妇暂辞去,言村中日日受侮,难于久住。如城中近君租数楹,便可托庇荫,免无赖凌藉,亦可朝夕相往来。吏益喜,竟百计白其冤。狱解之后,遇乡民,意甚索漠,以为狎昵其妇,愧相见也。后因事到乡,诣其家,亦拒不见。知其相绝,乃大恨。
 
【翻译】
 
王梅序说:交河有个乡民遭盗贼诬陷,乡民憨厚,没办法洗刷自己,就送礼给县吏请求帮忙。县吏听说盗贼诬陷他,原因是偷偷调戏他妻子,挨了揍,县吏猜测他妻子肯定漂亮,就退回礼物而暗示说:“这事牵扯隐私,必须你妻子悄悄亲自来一趟,才能给她出主意。”中间人告诉了乡民。乡民怕死没了主心骨,把岳母找到狱中,悄悄说了其中原委。岳母回去告诉了妻子,妻子阴沉着脸没有说话。过了两三天,县吏家夜里有人敲门。开门一看,是个要饭的女人,用布帕包着头,身上穿得破破烂烂,径直闯了进来。问她也不回答,一边走一边解下头布脱下破衣服,原来是个浓装艳抹的美妇人。县吏吃惊地问她从哪里来,妇人红晕满面,低头无语,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,县吏拿在灯前一看,只写了“某某妻”三个字。县吏大喜过望,把她带进内室,故意问她来干什么。妇人擦着眼泪说:“没有你的话,我夜里来干什么?既然来到这里,就不必问了,只是希望不要失信。”县吏发了大誓,两人亲热起来。县吏把她悄悄留了好几天,完全被迷惑住了,他神魂颠倒,生怕不合妇人的意。妇人要告别几天,说在村里天天受欺负,难以久住。如果能在城里靠近县吏的住处租几间房子,可以托赖县吏照应,免得遭受无赖侮辱,还可以朝夕往来。县吏更加高兴,于是想方设法为乡民辩解。乡民被释放之后,县吏遇见他,他的态度很冷淡,县吏以为自己玩了他的妻子,他羞愧不愿见自己。后来县吏有事到乡里,想到乡民家去,乡民也坚决拒绝。县吏知道乡民夫妇要和自己断绝关系,极为愤恨。
 
【原文】
 
会有挟妓诱博者讼于官,官断妓押归原籍。吏视之,乡民妇也,就与语。妇言苦为夫禁制,愧相负,相忆殊深。今幸相逢,乞念旧时数日欢,免杖免解。吏又惑之,因告官曰:“妓所供乃母家籍,实县民某妻,宜究其夫。”盖觊怂恿官卖,自买之也。遣拘乡民,乡民携妻至,乃别一人。问邻里皆云不伪。问吏何以诬乡民,吏不能对,答曰风闻。问闻之何人,则噤无语。呼妓问之,妓乃言吏初欲挟污乡民妻,妻念从则失身,不从则夫死,值妓新来,乃尽脱箠珥,赂妓冒名往,故与吏狎识。今当受杖,适与相逢,因仍诳托乡民妻,冀脱箠楚。不虞其又有他谋,致两败也。官覆勘乡民,果被诬。姑念其计出救死,又出于其妻,释不究,而严惩此吏焉。
 
神奸巨蠹,莫吏若矣,而为村妇所笼络,如玩弄婴孩。盖愚者恒为智者败,而物极必反,亦往往于所备之外,有智出其上者,突起而胜之。无往不复,天之道也。使智者终不败,则天地间惟智者存,愚者断绝矣,有是理哉!
 
【翻译】
 
正好有个人因为利用妓女引诱赌博被告到官府,官府判决将妓女押回原籍。县吏一看,这个妓女就是乡民的妻子,上前和她说话。她说苦于丈夫看管得紧,对你负心,感到很惭愧,一直很想念你。今天幸好又相见了,请求念及过去几天的欢情,不要让我受杖刑,不要把我押回原籍。县吏又被她迷惑了,报告县官说:“那个妓女供的是娘家的原籍,其实她是县民某某的妻子,应该先查究她丈夫。”县吏本来想怂恿县官以官府名义卖掉这个妓女,然后自己买下来。县官叫人把乡民拘来,乡民带着妻子来,却是另一个女人。问乡里百姓,大家都说这个妻子不假。县官问县吏为什么要诬告乡民,县吏答不上来,只是说听人传的。又问听谁传的,县吏就一句都答不上来了。把妓女叫来问,妓女说,当初县吏想趁机要挟奸污乡民的妻子,乡民妻子想,答应他就失了身,不答应丈夫就得死,恰好妓女是刚来的,乡民妻子就卖了所有的首饰贿赂妓女,冒名前往县吏家,因此妓女和县吏很熟。现在妓女要挨杖刑,恰好见到了县吏,于是又假冒乡民的妻子,想免受杖刑。不料县吏又有别的打算,以致两人的打算都落空了。县官复审乡民,果然是被诬陷。考虑到他妻子出这种计策是为了救人,而且又不是乡民想出来的,就释放了乡民不再追究,却严惩了县吏。
 
世上的奸诈巧妙,曲折阴险,谁都比不上小吏的神机妙算,但是却被一个村妇套住了,就像玩弄一个婴孩。一般说来,愚蠢的总也斗不过聪明的,但物极必反,往往在聪明人预料之外,他们的智谋高超,一下子胜过聪明人。有往必有复,这是天道。假如聪明人永远不败,那么天地间就只剩下聪明人,愚蠢的早就绝迹了,有这个道理么!
 
【原文】
 
鬼魇人至死,不知何意。倪馀疆曰:“吾闻诸施亮生矣,取啖其生魂耳。盖鬼为馀气,渐消渐减,以至于无;得生魂之气以益之,则又可再延。故女鬼恒欲与人狎,摄其精也。男鬼不能摄人精,则杀人而吸其生气,均犹狐之采补耳。”
 
因忆刘挺生言:康熙庚子,有五举子晚遇雨,栖破寺中。四人已眠,惟一人眠未稳,觉阴风飒然,有数黑影自牖入,向四人嘘气,四人即梦魇。又向一人嘘气,心虽了了,而亦渐昏瞀,觉似有拖曳之者。及稍醒,已离故处,似被絷缚,欲呼则噤不能声;视四人亦纵横偃卧。众鬼共举一人啖之,斯须而尽;又以次食二人。至第四人,忽有老翁自外入,厉声叱曰:“野鬼无造次!此二人有禄相,不可犯也。”众鬼骇散。二人倏然自醒,述所见相同。后一终于教谕,一终于训导。鲍敬亭先生闻之;笑曰:“平生自薄此官,不料为鬼神所重也。”观其所言,似亮生之说不虚矣。
 
李庆子言:朱生立园,辛酉北应顺天试。晚过羊留之北,因绕避泥泞,遂迂回失道,无逆旅可栖。遥见林外有人家,试往投止。至则土垣瓦舍,凡六七楹,一童子出应门。朱具道乞宿意。一翁衣冠朴雅,延宾入,止旁舍中。呼灯至,黯黯无光。翁曰:“岁歉油不佳,殊令人闷,然无如何也。”又曰:“夜深不能具肴馔,村酒小饮,勿以为亵。”意甚款洽。朱问:“家中有何人?”曰:“零丁孤苦,惟老妻与僮婢同居耳。”问朱何适,朱告以北上。曰:“有一札及少物欲致京中,僻路苦无书邮。今遇君甚幸。”朱问:“四无邻里,独居不怖乎?”曰:“薄田数亩,课奴辈耕作,因就之卜居。贫无储蓄,不畏盗也。”朱曰:“谓旷野多鬼魅耳。”翁曰:“鬼魅即未见,君如怖是,陪坐至天曙,可乎?”因借朱纸笔,入作书札;又以杂物封函内,以旧布裹束,密缝其外。付朱曰:“居址已写于函上,君至京拆视自知。”天曙作别,又切嘱信物勿遗失,始殷勤分手。
 
【翻译】
 
鬼迷惑人直至将人弄死,不知是什么用意。倪馀疆说:“我听施亮生说过,这是鬼在吃活人的魂灵。大概鬼是人的馀气,会渐渐消减,至于完全散失;如果得到活人灵魂的元气补充,就可以延续。所以女鬼总是愿意和人亲热,摄取精气。男鬼不能摄取人的精气,就杀人吸取生气,这些方法都与狐狸的采补差不多。”
 
因此想起刘挺生说:康熙庚子年,有五个赶考的举人晚上遇雨,住在一座破庙里。有四人睡着了,只有一个睡不安稳,他忽然觉得一阵阴风袭来,发现有几个黑影从窗户进来,向那四个人吹气,这四个人就梦魇了。黑影又向他吹气。他心里虽然清楚,但是也渐渐昏沉。只觉得有人在拖他。他稍稍苏醒,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睡觉的地方,好像被绑住了,想呼喊也发不出声音。另外四人也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,群鬼正在吃一个人,一下子就吃完了。接着又开始吃第二个。吃到第四个,忽然有个老翁从外面进来高声喝道:“野鬼不能太放肆!这两位是有福之人,你们不能伤害。”群鬼被吓跑了。这两个人一会儿就醒来了,讲述彼此在梦中的见闻,都相同。后来,他俩一人当到教谕官,一人当到训导官。鲍敬亭先生听说后,笑着说:“我一生都看不上这种官职,不料鬼神却重视它。”从这个故事看起来,施亮生说的好像不假。
 
李庆子说:有个名叫朱立园的秀才,辛酉年北上参加顺天乡试。晚上,他经过羊留北边,因为要避开一段泥泞的路,绕来绕去迷失了方向,想要住下又找不到旅店。远远看见林子外面有一户人家,就想去那里投宿。走到跟前,只见土坯围成的院墙里,有六七间瓦房,一个小童迎了出来。朱立园述说了借宿之意。一位衣着朴素雅致的老翁把客人让进去,安置在厢房里。他招呼小童取来了灯,灯光暗暗的不怎么亮。老翁说:“今年粮食歉收,油不好,灯光昏暗令人憋闷,实在没有办法。”又说:“夜深了,不便为您准备饭菜,村酒一壶,请您小饮几杯,慢待您了,实在不好意思。”老翁的态度友好而热情。朱立园问:“请问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老翁说:“孤苦零丁的,只有老太婆和小童丫头一道过活。”老翁问朱立园去哪儿,朱立园告诉他,自己打算北上应试。老翁说:“我这里有一封信和一点儿东西,正要寄往京城,却苦于荒村野店,邮路不通,今天遇到您,真是太幸运了。”朱立园问:“四面没有邻里,就您一家住着不害怕吗?”老翁说:“有几亩薄田,督促仆役们耕种,所以就近住下来。我家里贫穷没有积蓄,所以不怕强盗。”朱立园说:“人们都说旷野里常有鬼怪。”老翁说:“自从住在这里,我从没见过鬼怪,如果您害怕,我就陪您坐到天亮,行吗?”老翁向朱立园借了纸笔,到里屋写了一封信;又把几样东西一起封进了信封,用旧布包了,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了几道。交给朱立园,说:“地址已经写在里面了,您到京城后,拆开看了自然明白。”天亮了,朱立园起身作别。老翁一再叮嘱,不要把信件和东西丢了,然后才依依分手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朱至京,拆视布裹,则函题“朱立园先生启”字,其物乃金簪银钏各一双。其札称:“仆老无子息,误惑妇言,以婿为嗣。至外孙犹间一祭扫,后则视为异姓,纸钱麦饭,久已阙如;三尺孤坟,亦就倾圮。九泉茹痛,百悔难追。谨以殉棺薄物,祈君货鬻,归途以所得之直,修治荒茔,并稍浚冢南水道,庶淫潦不浸幽窀。如允所祈,定如杜回结草。知君畏鬼,当暗中稽首,不敢见形,勿滋疑虑。亡人杨宁顿首。”朱骇汗浃背,方知遇鬼;以书中归途之语,知必不售,既而果然。还至羊留,以所卖簪钏钱遣仆往治其墓,竟不敢再至焉。
 
吴云岩言:有秦生者,不畏鬼,恒以未一见为歉。一夕,散步别业,闻树外朗吟唐人诗曰:“自去自来人不知,归时惟对空山月。”其声哀厉而长。隔叶窥之,一古衣冠人倚石坐。确知为鬼,遽前掩之,鬼亦不避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朱立园到京城拆看包裹,只见信封上题着“朱立园先生启”的字样,打开信封一看,里面装的原来是一对金簪和一对银手镯。信是这样写的:“老汉我生前无子,被妇人的话弄乱了心思,以女婿为后嗣。到了外孙这一辈,还偶然为我祭奠,再往后的子孙后代,就把我当作外姓人了,纸钱麦饭,久已不见;三尺孤坟,也已经倒塌。我在九泉之下含酸忍痛,真是追悔莫及。现在,恭敬地拿出这几件不值钱的殉葬品,请求您帮我卖了,回来时用这笔钱替我修修这所荒疏的坟墓,并且稍稍通通坟头南面的水道,让积水流走,别再泡着我的墓穴。如果您能答应我的请求,我一定要像那个结成草绳绊倒杜回的老人一样,报答您的恩情。我知道您怕鬼,所以不敢露面,只在暗中给您磕头了,请您不必生疑。亡人杨宁顿首。”朱立园读罢书信,才知道遇上了鬼,吓得汗流浃背。因为老翁信中有“回来的路上”之类的话,知道必定落榜,后来果然如此。回家途中路过羊留,他用卖金簪银镯的钱派遣仆从替老翁整修了坟墓,他自己却不敢再去那里了。
 
吴云岩说:有个姓秦的书生,不怕鬼,总是因为没有见过鬼而遗憾。一天晚上,他在别墅散步,听见树后有人朗朗地吟诵唐诗道:“自去自来人不知,归时惟对空山月。”声音哀伤凄厉而悠长。他隔着树叶悄悄看去,是一个身着古代服饰的人,靠着石头坐着。秦某确信是鬼,突然冲过去挡在面前,鬼也不躲避。
 
【原文】
 
秦生长揖曰:“与君路异幽明,人殊今古,邂逅相遇,无可寒温。所以来者,欲一问鬼神情状耳。敢问为鬼时何似?”曰:“一脱形骸,即已为鬼,如茧成蝶,亦不自知。”问:“果魂升魄降,还入太虚乎?”曰:“自我为鬼,即在此间。今我全身现与君对,未尝随 缊元气,升降飞扬。子孙祭时始一聚,子孙祭毕则散也。”问:“果有神乎?”曰:“鬼既不虚,神自不妄。譬有百姓,必有官师。”问:“先儒称雷神之类,皆旋生旋化,果不诬乎?”曰:“作措大时,饱闻是说。然窃疑霹雳击格,轰然交作,如一雷一神,则神之数多于蚊蚋;如雷止神灭,则神之寿促于蜉蝣。以质先生,率遭呵叱。为鬼之后,乃知百神奉职,如世建官,皆非顷刻之幻影。恨不能以所闻见,再质先生。然尔时拥皋比者,计为鬼已久,当自知之,无庸再诘矣。大抵无鬼之说,圣人未有。诸大儒恐人谄渎,故强造斯言。然禁沉湎可,并废酒醴则不可;禁淫荡可,并废夫妇则不可;禁贪惏可,并废财货则不可;禁斗争可,并废五兵则不可。故以一代盛名,挟百千万亿朋党之助,能使人噤不敢语,而终不能惬服其心,职是故耳。传其教者,虽心知不然,然不持是论,即不得称为精义之学,亦违心而和之曰:理必如是云尔。君不察先儒矫枉之意,生于相激,非其本心;后儒辟邪之说,压于所畏,亦非其本心。竟信儒者,真谓无鬼神,皇皇质问,则君之受绐久矣。泉下之人,不欲久与生人接;君亦不宜久与鬼狎。言尽于此,馀可类推。”曼声长啸而去。
 
【翻译】
 
秦生作了个长揖说:“我和你是不同世界的人,而且也是不同时代的人,在这里邂逅相遇,也没有什么好寒暄的。我来就是想问问鬼的情况。请问做了鬼之后是个什么样子?”鬼说:“灵魂一旦脱离躯体,就已经成为鬼,像茧变成蝴蝶,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的。”秦生问:“人死后真的魂升天、魄降地,进入太虚空间么?”鬼说:“自从我成为鬼,就在这里。现在我现出全身来和你面对面说话,并未随着飘飘的元气或升或降飞扬。子孙祭祀我时,才相聚到一起;子孙祭祀完了,就各奔东西了。”秦生问:“真的有神么?”鬼说:“鬼既然真有,神也不是假的。比如有百姓,就必须有官吏、有师长。”秦生问:“从前的儒家学者都说雷神之类都是刚产生马上就消失,这种说法果然正确么?”鬼说:“我做穷酸书生时,听够了这种说法。但是我私下怀疑,霹雳击打格杀,轰然交响,如果一个雷是一个神,那么神多得就像蚊虫了;如果说雷停了神就消失,那么神的寿命就像蜉蝣一样短促。当时我向老师问这个问题,总是遭到呵斥。我成了鬼之后,才知道众神各有职守,就像人世设置的官,都不是片刻就消失的幻影。恨不能以我亲眼见到的,再去问问那位先生。然而当时坐在虎皮座上讲课的先生,估计变成鬼的时间更久,他自己也该明白,不必再质问了。一般来看,圣人并没有坚持无鬼论。诸位大儒怕人过于迷信,所以硬编出这种说法。但是禁止沉溺其中是可以的,如果连祭祀都一起废除就不行;禁止淫荡可以,如果连结成夫妻也禁止就不行;禁止贪婪可以,如果连财物一并废掉就不行;禁止争斗可以,如果连所有的兵器都废掉就不行。他们利用自己一生享有的盛名,借助百千万亿朋党的协助,能使人闭嘴不敢说话,却最终不能使人们心服,他们只是做了这个职位应该做的事情罢了。传授这种学说的人,虽然心里明白不是这么回事,但是如果不坚持这种学说,就不能被称为有高深造诣的学者,也就违心地迎合着说:按道理应该是这样的吧。你没有体会到早期的儒学大师否定鬼是一种矫枉过正的说法,他们是受到迷信鬼神的严重状况的激发,其实这不是他们的真心话;后来的儒学家主张禁止谈神说鬼的‘异端邪说’,是因为他们受到压力有所畏惧才这么说的,也不是他们真实的心愿。你完全相信儒者的话,以为真的没有鬼神,并且急切地问我这些问题,可见你受骗好久了。我在阴间,不想长时间和活着的人接触;你也不应该长时间和鬼厮混在一起。我就说这些,其他的问题可以由此类推。”说完,他发出长长的啸声离去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案,此谓儒者明知有鬼,故言无鬼,与黄山二鬼谓儒者明知井田封建不可行,故言可行,皆洞见症结之论。仅目以迂阔,犹堕五里雾中矣。
 
汪主事厚石言:有在西湖扶乩者,下坛诗曰:“旧埋香处草离离,只有西陵夜月知。词客情多来吊古,幽魂肠断看题诗。沧桑几劫湖仍绿,云雨千年梦尚疑。谁信灵山散花女,如今佛火对琉璃。”众知为苏小小也。客或请曰:“仙姬生在南齐,何以亦能七律?”乩判曰:“阅历岁时,幽明一理。性灵不昧,即与世推移。宣圣惟识大篆,祝词何写以隶书?释迦不解华言,疏文何行以骈体?是知千载前人,其性识至今犹在,即能解今之语,通今之文。江文通、谢玄晖能作爱妾换马八韵律赋,沈休文子青箱能作《金陵怀古》五言律诗,古有其事,又何疑于今乎?”又问:“尚能作永明体否?”即书四诗曰:“欢来不得来,侬去不得去。懊恼石尤风,一夜断人渡。”“欢从何处来?今日大风雨。湿尽杏子衫,辛苦皆因汝。”“结束蛱蝶裙,为欢棹舴艋。宛转沿大堤,绿波双照影。”“莫泊荷花汀,且泊杨柳岸。花外有人行,柳深人不见。”盖《子夜歌》也。虽才鬼依托,亦可云俊辩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案,这个鬼说儒者明知有鬼,却故意说没有鬼,跟前面记载的黄山二鬼说儒者明知井田制和分封制度行不通,却故意说可行一样,都是深切了解问题关键的议论。世人仅仅以为他们只是太迂腐,还是被迷惑而未能弄清真相。
 
汪厚石主事说:有人在杭州西湖扶乩,乩仙降临作诗说:“旧埋香处草离离,只有西陵夜月知。词客情多来吊古,幽魂肠断看题诗。沧桑几劫湖仍绿,云雨千年梦尚疑。谁信灵山散花女,如今佛火对琉璃。”众人知道是苏小小降临。有人问:“你是南朝齐时的人,为什么也能作唐代以后才有的七言律诗呢?”乩仙又写道:“经历年年月月,阴间与阳间是相同的。鬼神的性灵没有堙灭,就能跟随时间推移的习俗。孔子生前只认识大篆,为什么现在人们祭祀他用的祭文却用隶书?释迦牟尼不懂中国话,为什么现在的祈祷文却可以用汉语的骈体文来写?由此可见,千年以前的人,他们的性灵至今还存在,就能听懂现在的话,能精通现在的文章。南朝齐梁时的文人江淹、谢庄能够作爱妾换马的八韵律赋,而这种赋体是唐代才有的;沈约的儿子青箱能够作《金陵怀古》的五言律诗,而这种诗体也是唐代才有的。古人化为乩仙能作后代的诗文,这种事情早就有过,现在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?”在场的人又问:“你还能作齐梁时盛行的永明体诗吗?”乩仙随即写了四首:“欢来不得来,侬去不得去。懊恼石尤风,一夜断人渡。”“欢从何处来?今日大风雨。湿尽杏子衫,辛苦皆因汝。”“结束蛱蝶裙,为欢棹舴艋。宛转沿大堤,绿波双照影。”“莫泊荷花汀,且泊杨柳岸。花外有人行,柳深人不见。”这些都是《子夜歌》的形式。虽然这是个有才华的鬼依托苏小小,但他也算得上能言善辩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表兄安伊在言:河城秋获时,有少妇抱子行塍上,忽失足仆地,卧不复起。获者遥见之,疑有故。趋视,则已死,子亦触瓦角脑裂死。骇报田主,田主报里胥。辨验死者,数十里内无此妇;且衣饰华洁,子亦银钏红绫衫,不类贫家。大惑不解,且覆以苇箔,更番守视,而急闻于官。河城去县近,官次日晡时至。启箔检视,则中置藁秸一束,二尸已不见;压箔之砖固未动,守者亦未顷刻离也。官大怒,尽拘田主及守者去,多方鞫治,无丝毫谋杀弃尸状。纠结缴绕至年馀,乃以疑案上。上官以案情恍惚,往返驳诘,又岁馀。乃姑俟访,而是家已荡然矣。此康熙癸巳、甲午间事。
 
相传村南墟墓间,有黑狐夜夜拜月,人多见之。是家一子好弋猎,潜往伏伺,彀弩中其股。噭然长号,化火光西去。搜其穴,得二小狐,絷以返。旋逸去,月馀而有是事,疑狐变幻来报冤。然荒怪无据,人不敢以入供,官亦不敢入案牍,不能不以匿尸论,故纷扰至斯也。又言:城西某村有丐妇,为姑所虐,缢于土神祠。亦箔覆待检,更番守视。官至,则尸与守者俱不见。亦穷治如河城。后七八年,乃得之于安平 深州属县 。盖妇颇白晰,一少年轮守时,褫下裳淫其尸。尸得人气复生,竟相携以逃也。此康熙末事。或疑河城之事当类此,是未可知。或并为一事,则传闻误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表兄安伊在说:河城镇秋收时,有个少妇抱着孩子在田埂上走,忽然失足跌倒在地,再也没有爬起来。收割庄稼的人远远看见了,疑心出了什么事。赶过去看时,少妇已经死了,孩子撞在瓦楞上,脑袋破裂也死了。人们吓得赶紧禀告田主,田主报告了乡官。辨认死者时,却发现方圆几十里内没有这个人;而少妇衣饰华贵整洁,孩子也戴着银手镯,身穿红绫袄,不像是贫穷人家的。人们大惑不解,暂且用苇席把尸体盖上,轮班守护着,同时急忙向官府报告。河城离县城比较近,县官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就赶到了。掀开苇席查验尸体,席下只有一捆枯干的秸秆,两具尸体都不见踪影;而压席子的砖一直没有动过,守卫的人也一直没有离开过。县官大怒,把田主和守尸的人都抓去了,想方设法审问,没有审出丝毫谋杀弃尸的线索。就这样,这个案子折腾了一年多也没有头绪,县官只得把它作为疑案报了上去。上级官吏认为案情不清楚,往来查询,又过了一年多。于是只得放下来等以后再慢慢访查,田主也折腾得败了家。这是康熙癸巳、甲午年间的事。
 
传说,该村南边坟地里,有只黑狐夜夜拜月,很多人都见过。田主家一个儿子喜欢打猎,就潜伏在坟地里,黑狐出现时,用弓弩射中了它的腿。黑狐“噭”地一声长叫,化作一道火光往西去了。他趁机搜了狐狸的窝,捉到了两只小狐狸,绑回家去。小狐狸很快就逃走了,过了一个多月,就发生了前面那件事,人们怀疑是狐狸变化前来报复。但是这种推测荒诞没有根据,人们不敢作为证词,官府也不能写入案卷,又不能以藏尸论处,因此纷纷扰扰闹到这种地步。表兄又说:在城西某村有个讨饭的女人,受不了婆婆的虐待,在土神祠里上了吊。也是用席子盖着,有人轮班守护。官员来了,尸体和守护人却都不见了。也像河城的案子那样审讯,始终没有头绪。过了七八年,却在安平 安平县属深州。 发现了这两人。原来讨饭女人皮肤白嫩,轮到一个年轻人守尸时,他扒下讨饭女的裤子奸尸。尸体得到活人的气息苏醒过来,两个人竟然一起逃跑了。这是康熙末年的事。有人怀疑河城的案子可能也是这种情况,这事就说不准了。或许有人把这两件案子说成一件事,那就是传说有误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同年龚肖夫言:有人四十馀无子,妇悍妒,万无纳妾理,恒郁郁不适。偶至道观,有道士招之曰:“君气色凝滞,似有重忧,道家以济物为念,盍言其实,或一效铅刀之用乎!”异其言,具以告。道士曰:“固闻之,姑问君耳。君为制鬼卒衣装十许具,当有以报命。如不能制,即假诸伶官亦可也。”心益怪之,然度其诳取无所用,当必有故,姑试其所为。是夕,妇梦魇,呼不醒,且呻吟号叫声甚惨。次日,两股皆青黯。问之,秘不言,吁嗟而已。三日后复然。自是每三日后皆复然。半月后,忽遣奴唤媒媪,云将买妾。人皆弗信,其夫亦虑后患,殊持疑。既而妇昏瞀累日,醒而促买妾愈急,布金于案,与僮仆约:三日不得必重抶,得而不佳亦重抶。观其状,似非诡语。觅二女以应,并留之。是夕,即整饰衾枕,促其夫入房。举家骇愕,莫喻其意;夫亦惘惘如梦境。后复见道士,始知其有术能摄魂:夜使观中道众为鬼装,而道士星冠羽衣坐堂上,焚符摄妇魂,言其祖宗翁姑,以斩祀不孝,具牒诉冥府,用桃杖决一百;遣归,克期令纳妾。妇初以为噩梦,尚未肯。俄三日一摄,如征比然。其昏瞀累日,则倒悬其魂,灌鼻以醋,约三日不得好女子,即付泥犁也。
 
摄魂小术,本非正法。然法无邪正,惟人所用,如同一戈矛,用以杀掠则劫盗,用以征讨则王师耳。术无大小,亦惟人所用,如不龟手之药,可以洴澼,亦可以大败越师耳。道士所谓善用其术欤!至嚚顽悍妇,情理不能喻,法令不能禁,而道士能以术制之。尧牵一羊,舜从而鞭,羊不行,一牧竖驱之则群行。物各有所制,药各有所畏。神道设教,以驯天下之强梗,圣人之意深矣。讲学家乌乎识之?
 
【翻译】
 
与我同年中科举的龚肖夫说:有个人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,他妻子凶悍而且嫉妒,根本不可能让他纳妾,他总是为此闷闷不乐。他偶尔到一座道观,有个道士招呼他说:“看您气色凝滞,好像有深重的忧愁,道家以济物助人为宗旨,何不以实相告,我也许能帮上您一点儿忙。”这个人觉得道士的话非同常人,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。道士说:“您的事我早听说了,不过是再问问罢了。请您置办十几套鬼卒的服装,然后我自然会为您效力。如果一时难于置办,找唱戏的借用也可以。”这人感到更奇怪了,但转念一想,那个道士骗取这些服装也没什么用,一定是另有缘故,就姑且按他的话办,看看他要干什么。当天夜里,妻子忽然梦魇,叫也不醒,呻吟号叫的声音非常凄惨。第二天,她两条腿上满是青紫色的伤痕。问她怎么了,她不肯说,只是长吁短叹而已。三天后,又梦魇了。从此每隔三天都要折腾一回。半个月后,她忽然打发奴仆找来了媒婆,说是要为丈夫买妾。人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;她丈夫也怕日后有麻烦,很是怀疑。接着,她一连昏迷好几天,醒来后,更加急迫地催丈夫买妾,把银两放在桌子上,对仆人说,如果三天内买不来就一定重重地打,买得不好也一定重重地打。看她那样子,不像故意说假话。仆人急忙找回了两个女子交差,她全都留下了。当天晚上,她就整理好被褥,催促丈夫进新房。全家老少都很惊讶,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;连她的丈夫也迷迷茫茫像是在梦境。后来,这人又遇见了那道士,才知道他有摄魂术:每到深夜,他叫道观里的道士穿上鬼装,他自己头戴星冠,身穿羽衣坐在堂上,焚烧符箓摄来那个女人的魂魄,说她的祖宗公婆因为断绝后嗣有不孝之罪,状子已送到了冥府,打了她一百桃木棍;然后遣送回家,限期为丈夫纳妾。开始,她以为是做了个恶梦,还不肯听话。不久她每隔三天被惩治一次,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。她昏迷的那几天,是魂被倒挂起来,往鼻子里灌醋,还警告说,如果三天之内买不来美貌女子给丈夫做妾,就要罚她下地狱。
 
摄人灵魂这种雕虫小技,本来不是正当惩治人的方法。然而,法术不分邪正,只是看人们怎样使用,比如同为戈矛,用它来烧杀抢掠就是强盗,用它来征讨逆贼就是王者之师了。法术不分大小,也要看人们怎样去用,如《庄子》里记载,古代宋国人那种使人手上皮肤不开裂的药,可以用来保护漂布者的皮肤,也可以用它来大败越国军队。道士可以说是善用法术的了吧!至于那个凶顽刁悍的女人,道理说服不了她,又不能用法律禁止她,然而道士却可以用法术将她制服。假设让尧牵着一只羊,舜跟着挥鞭驱赶,羊也不一定会驯服地向前走,一个牧童,成群的羊都乖乖地听从他指挥。一物降一物,一种药治一种病。神道制定措施实行教化,用来驯服那些强悍大胆的人,圣人的用心极为深远。讲道学的人哪里知道?
 
【原文】
 
褚鹤汀言:有太学生,赀巨万,妻生一子死。再娶,丰于色,太学惑之,托言家政无佐理,迎其母至。母又携二妹来。不一载,其一兄二弟亦挈家来。久而僮仆婢媪皆妻党,太学父子反茕茕若寄食。又久而筦钥簿籍、钱粟出入,皆不与闻;残杯冷炙,反遭厌薄矣。稍不能堪,欲还夺所侵权,则妻兄弟哄于外,妻母妹等诟于内。尝为众所聚殴,至落须败面,呼救无应者。其子狂奔至,一掴仆地,惟叩额乞缓死而已。
 
恚不自胜,诣后圃将自经。忽一老人止之曰:“君勿尔。君家之事,神人共愤久矣。我居君家久,不平尤甚。君但焚牒土神祠,云乞遣后圃狐驱逐,神必许君。”如其言。是夕,果屋瓦乱鸣,窗扉震撼,妻党皆为砖石所击,破额流血。俄而妻党妇女并为狐媚,虽其母不免。昼则发狂裸走,丑词亵状,无所不至;夜则每室坌集数十狐,更番嬲戏,不胜其创,哀乞声相闻。厨中肴馔,俱摄置太学父子前;妻党所食,皆杂以秽物。知不可住,皆窜归。太学乃稍稍招集旧仆,复理家政,始可以自存。妻党觊觎未息,恒来探视,入门辄被击,或私有所携,归家则囊已空矣。其妻或私馈亦然。由是遂绝迹。然核计赀产,损耗已甚,微狐力,则太学父子饿殍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褚鹤汀说:有个国子监的太学生家财巨万,妻子生了个儿子,后来死了。他又娶了个女人,很漂亮,太学生被迷住了,女人借口家务无人帮忙,把她母亲接来了。母亲还带来了两个妹妹。不到一年,后妻的一兄二弟也都带着家眷来了。时间一长,所有僮仆婢媪都是后妻的人,太学生父子反而孤孤单单像是寄人篱下了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凡是钥匙、帐簿及钱粮出入,他都不能过问了;每天父子俩只能吃些残羹剩菜,反而遭到妻家人的厌恶鄙视。他稍稍不能忍耐,要夺回被侵的家务权,却是后妻的兄弟们在外面起哄,后妻的母亲妹妹们在屋里大骂。太学生还被妻家的人围着打,胡须拽掉了,鼻青脸肿,呼救也无人理睬。他的儿子跑过来,结果被一巴掌打倒,只有叩头请求饶命而已。
 
太学生气得忍不下去,到后园想要上吊。忽然一个老人制止道:“你不要这样。你家里的事,无论是神是人,都气愤好久了。我住在你家时间长了,尤其不平。你只管到土神祠去烧张状子,说请求派后园的狐狸驱逐这些人,神肯定答应。”太学生照老人的话做了。这天晚上,果然屋瓦乱响,门窗震动,妻家的人都被砖头石块打了,头破血流。随后,妻家的女人都被狐狸媚惑,她母亲也没有幸免。她们白天发疯赤裸裸地跑,说着下流话、做着下流动作,丑态百出;夜里她们的屋子都集聚了几十只狐狸,轮番骚扰调戏她们,这些女人被狐狸弄得受不了,哀求声不断。厨房里的美味佳肴,都被弄到太学生父子面前;妻家人吃的东西里,都掺杂着脏东西。她们知道住不下去了,就逃了回去。太学生陆续把旧时仆人招了回来,重理家政,这才能过下去。妻家的人还记挂着太学生的家产,时时来探看,他们进门就被打,有时偷点儿什么带走,到了家里囊中却是空空的。后妻私自给他们的东西也是这样。于是他们不再来了。然而核查家产,已经损失了不少,如果没有狐狸帮助,太学生父子就得饿死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此至亲密友所不能代谋,此狐百计代谋之,岂狐之果胜人哉?人于世故深,故远嫌畏怨,趋易避难,坐视而不救;狐则未谙世故,故不巧博忠厚长者名,义所当为,奋然而起也。虽狐也,为之执鞭,所欣慕焉。
 
瞽者刘君瑞言:一瞽者年三十馀,恒往来卫河旁,遇泊舟者,必问:“此有殷桐乎?”又必申之曰:“夏殷之殷,梧桐之桐也。”有与之同宿者,其梦中呓语,亦惟此二字。问其姓名,则旬日必一变,亦无深诘之者。如是十馀年,人多识之,或逢其欲问,辄呼曰:“此无殷桐,别觅可也。”
 
一日,粮艘泊河干,瞽者问如初。一人挺身上岸曰:“是尔耶,殷桐在此,尔何能为?”瞽者狂吼如虓虎,扑抱其颈,口啮其鼻,血淋漓满地。众前拆解,牢不可开,竟共堕河中,随流而没。后得尸于天妃宫前 海口不受尸,凡河中求尸不得,至天妃宫前必浮出 。桐捶其左胁骨尽断,终不释手;十指抠桐肩背,深入寸馀;两颧两颊,啮肉几尽。迄不知其何仇,疑必父母之冤也。
 
夫以无目之人,侦有目之人,其不得决也;以僝弱之人,搏强横之人,其不敌亦决也。此较伍胥之仇楚,其报更难矣。乃十馀年坚意不回,竟卒得而食其肉,岂非精诚之至,天地亦不能违乎?
 
【翻译】
 
这件事,即便是至亲好友也不能帮他谋划,这个狐狸却给他千方百计出谋划策,难道狐狸真的胜过人么?人老于世故,所以远离嫌疑;害怕结怨,容易的事靠前,难办的事退避,坐视不救;狐狸却还不大懂得世故,所以不是耍手腕博取忠厚长者的名声,按照道义应该做的,就挺身而出。虽然它们是狐狸,即便做它们的随从,也是叫人向往的。
 
盲人刘君瑞说:有个年纪三十多岁的盲人,总是在卫河畔来往,遇到停船的人,一定要问:“这里有殷桐吗?”而且一定还重申:“是夏殷的‘殷’,梧桐的‘桐’。”有人晚上跟他同住,听他说梦话,也只是念叨这两个字。问他的姓名,却是过十天半月就要变一次,也没有人问他个究竟,这样过了十多年,人们都认识他了。有时他正要开口问,就有人喊:“这里没有殷桐,你到别处去找吧。”
 
一天,运粮的船队停泊在岸边,盲人又像往常一样去问。只见一个人挺身跳上岸来,说:“是你吗?殷桐在这里,你能把我怎么样?”盲人虎吼一般狂叫,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,用嘴咬他的鼻子,血流得淋漓满地。众人上前想拉扯开,但是盲人抱得死死的,根本拉不开,结果两人一齐滚进河里,随着水流沉没了。后来人们在天妃宫前发现了他们的尸首, 尸首漂不出入海口,凡是在河里没有找到尸体,在天妃宫前一定会浮出来。 只见盲人左边的肋骨被殷桐全部捶断,但始终没有放手;他的十个指头抠进殷桐的肩背有一寸多深;殷桐两边脸上的肉几乎全被咬掉。人们终究还是不知道他是什么冤仇,估计是杀害父母的冤仇。
 
以一个双目失明的人,来搜寻一个有视力的仇人,查找不到几乎是肯定无疑的;以一个残疾弱小的人,与一个强壮凶横的人搏斗,不能取胜也几乎是肯定无疑的。这比起伍子胥要报楚国的杀父之仇,更为困难。但是他十几年决心不变,竟然最终查访到并且吃了仇人的肉,莫非是精诚所至,连天地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么?
 
【原文】
 
宋高宗之歌舞湖山,究未可以势弱解也。
 
王昆霞作《雁宕游记》一卷,朱导江为余书挂幅,摘其中一条云:“四月十七日,晚出小石门,至北,耽玩忘返,坐树下待月上。倦欲微眠,山风吹衣,栗然忽醒。微闻人语曰:‘夜气澄清,尤为幽绝,胜罨画图中看金碧山水。’以为同游者夜至也。俄又曰:‘古琴铭云:“山虚水深,万籁萧萧。古无人踪,惟石嶕峣。”真妙写难状之景。尝乞洪谷子画此意,竟不能下笔。’窃讶斯是何人,乃见荆浩?起坐听之。又曰:‘顷东坡为画竹半壁,分柯布叶,如春云出岫,疏疏密密,意态自然,无杈桠怒张之状。’又一人曰:‘近见其《西天目诗》,如空江秋净,烟水渺然;老鹤长唳,清飚远引,亦消尽纵横之气。缘才子之笔,务殚心巧;飞仙之笔,妙出天然,境界故不同耳。’知为仙人,立起仰视。忽扑簌一声,山花乱落,有二鸟冲云去。”其诗有“蹑屐颇笑谢康乐,化鹤亲见徐佐卿”句,即记此事也。
 
刘拟山家失金钏,掠问小女奴,具承卖与打鼓者。 京师无赖游民,多妇女在家倚门,其夫白昼避出,担二荆筐,操短柄小鼓击之,收买杂物,谓之打鼓。凡僮婢幼孩窃出之物,多以贱价取之。盖虽不为盗,实盗之羽翼。然赃物细碎,所值不多,又踪迹诡秘,无可究诘,故王法亦不能禁也 。又掠问打鼓者衣服形状,求之不获。仍复掠问,忽承尘上微嗽曰:“我居君家四十年,不肯一露形声,故不知有我。
 
【翻译】
 
南宋高宗不肯出师北伐收复金人占领的北方迎回徽钦二帝,而躲在临安游山玩水,轻歌曼舞,终究是不能以国势衰弱为自己开脱的。
 
王昆霞写过《雁宕游记》一卷,朱导江为我写一幅书法挂轴时,摘录了其中一段:“四月十七日,我晚上出小石门,到了北,贪玩忘记及时回家,坐在树下等月亮升起来。疲乏了朦胧过去,一阵山风吹起我的衣服,一机灵忽然醒了。隐约听见有人说:‘夜里气雾澄清,更加幽静,胜过看图画中色彩斑斓的山水景象。’我以为这是一同游山的人夜里到了这里,所以不大在意。过了一会又听那边说道:‘古代《琴铭》中说:“山虚水深,万籁箫箫。古无人踪,惟石嶕峣。”这真是巧妙写出了难以描绘的景象。我曾经请洪谷子按这几句话的意境画一幅画,他竟然无法下笔。’我很惊讶,暗想这是谁呀,竟然能够见到五代时的著名画家荆浩?于是坐起来听他们再说什么。只听一个声音又说道:‘前不久苏东坡为我画了半面墙壁的竹子,枝叶延伸,像春天山谷里的云雾飘涌而出,或疏或密,意趣神态非常自然,没有那种枝桠张牙舞爪的形态。’又一个声音说:‘近日我见他写的《西天目山》诗,那意境像空阔的江面在秋天特别明净,烟水渺渺;又像老鹤发出长长的叫声,凄清嘹亮,传向远方,也消净了他原来诗作那种纵横傲岸的气势。这是因为才子之笔往往追求充分表现心思的巧妙;飞仙之笔天然神妙,境界所以不同。’我知道这说话的必定是仙人,站起来抬头望去,忽然‘扑簌’一响,山间的野花纷纷散落,有两只鸟冲向天空飞走了。”王昆霞有两句诗道:“蹑屐颇笑谢康乐,化鹤亲见徐佐卿”,记的就是这件事。
 
刘拟山家丢了金手镯,拷问小女奴,小女奴承认卖给了打着鼓收破烂的。 京城中的无业游民,女人在家倚门卖笑招揽嫖客,男人白天回避,就挑着一对柳条筐,拿着一只短柄的小鼓敲打,收买杂物废品,称为“打鼓”。凡是仆人或小孩偷出来的东西,打鼓人往往用很低的价钱买去。他们虽然不直接偷盗,实际上是盗贼的同伙。然而收买的东西很零碎,值不了几个钱,行踪又很诡秘,根本无法追查,所以国法也禁不了 。又拷问收破烂的衣着长相,找来找去没有收获。于是又拷打小女奴,忽然听见天棚上轻声咳了两声说:“我住在你家四十年,从来不愿露出身形声音,所以你不知道有我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今则实不能忍矣。此钏非夫人检点杂物,误置漆奁中耶?”如言求之,果不谬,然小女奴已无完肤矣。拟山终身愧悔,恒自道之曰:“时时不免有此事,安能处处有此狐!”故仕宦二十馀载,鞫狱未尝以刑求。
 
多小山言:尝于景州见扶乩者,召仙不至。再焚符,乩摇撼良久,书一诗曰:“薄命轻如叶,残魂转似蓬。练拖三尺白,花谢一枝红。云雨期虽久,烟波路不通。秋坟空鬼唱,遗恨宋家东。”知为缢鬼。姑问姓名,又书曰:“妾系本吴门,家侨楚泽。偶业缘之相凑,宛转通词;讵好梦之未成,仓皇就死。律以圣贤之礼,君子应讥;谅其儿女之情,才人或悯。聊抒哀怨,莫问姓名。”此才不减李清照;其“圣贤”“儿女”一联,自评亦确也。
 
《新齐谐》载冥司榜吕留良之罪曰“辟佛太过”。此必非事实也。留良之罪,在明亡以后,既不能首阳一饿,追迹夷齐;又不能戢影逃名,鸿冥世外,如真山民之比。乃青衿应试,身列胶庠;其子葆中,亦高掇科名,以第二人入翰苑。则久食周粟,断不能自比殷顽。何得肆作谤书,荧惑黔首?诡托于桀犬之吠尧,是首鼠两端,进退无据,实狡黠反覆之尤。核其生平,实与钱谦益相等。殁罹阴遣,自必由斯。至其讲学辟佛,则以尊朱之故,不得不辟陆、王为禅。既已辟禅,自不得不牵连辟佛。非其本志,亦非其本罪也。金人入梦以来,辟佛者多,辟佛太过者亦多,以是为罪,恐留良转有词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。这个金手镯不是夫人检点杂物时,错放到漆妆盒里了么?”按照所说的去找,果然不差,而小女奴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了。刘拟山为此终生惭愧后悔,他总是说:“时时难免有这种事,怎么可能处处有这样的狐狸!”所以他任官二十多年,审案时从不用刑讯逼供。
 
多小山说:他曾经在景州见到有人扶乩,召请乩仙,乩仙不下坛。再次焚符召请,只见乩笔摇动了半天,才写了一首诗:“薄命轻如叶,残魂转似蓬。练拖三尺白,花谢一枝红。云雨期虽久,烟波路不通。秋坟空鬼唱,遗恨宋家东。”看诗的意思,乩仙是个吊死鬼。有人请教乩仙姓各,乩仙又写道:“妾本是江苏吴县人,全家移居楚地。因为前世缘分,与情郎得以相近,委婉倾诉心曲;然而好梦未成,就仓促含恨上吊自杀。如果按圣贤制定的礼法来看待,我会受到正人君子的讥讽;如果能原谅这种儿女私情,才子也许会怜悯。面对诸位,我不过聊以抒发心中的哀怨,请不要再问姓名。”这个乩仙的才情,不亚于南宋李清照;其中“圣贤”“儿女”一联,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很实在的。
 
袁枚《新齐谐》记载阴司公布吕留良的罪过是“声讨佛教太激烈”,这肯定不是事实。吕留良的罪过,在于明朝灭亡之后,既不能像伯夷、叔齐不吃新王朝的粮食,饿死在首阳山;又不能隐姓埋名,逃避人世之外,像真山民那样。他自己和众多童生一起参加了清朝的科举考试,做了秀才;他儿子吕葆中还高中进士,以第二名进入翰林院。他们父子早就享受了新王朝的名位俸禄,决不能把自己仍然看成是旧王朝的遗民。他们怎么能肆意写作诽谤清朝的书,迷惑煽动老百姓?借口忠于明朝来攻击清朝,动摇不定进退无准,这是最狡猾最反复无常的表现。考察一下他平生的作为,实际上与钱谦益相同。死后在阴间还逃脱不了惩处,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。至于他讲理学、斥责佛学,却是因为他既然要推尊程朱一派的理学,就不得不批驳陆九渊、王守仁的学派为禅学;既然斥责禅学,自然不得不牵连着批驳整个佛学。其实批驳佛学并不是他的本意,也不是他真正的罪过。自从佛教传入中国以来,批驳佛教的很多,批驳佛教过于激烈的也很多,以此作为吕留良的罪过,恐怕他反而有了辩解的理由。
 
【原文】
 
抑尝闻五台僧明玉之言曰:辟佛之说,宋儒深而昌黎浅,宋儒精而昌黎粗,然而披缁之徒,畏昌黎不畏宋儒,衔昌黎不衔宋儒也。盖昌黎所辟,檀施供养之佛也,为愚夫妇言之也;宋儒所辟,明心见性之佛也,为士大夫言之也。天下士大夫少而愚夫妇多;僧徒之所取给,亦资于士大夫者少,资于愚夫妇者多。使昌黎之说胜,则香积无烟,祗园无地,虽有大善知识,能率恒河沙众,枵腹露宿而说法哉!此如用兵者先断粮道,不攻而自溃也。故畏昌黎甚,衔昌黎亦甚。使宋儒之说胜,不过尔儒理如是,儒法如是,尔不必从我;我佛理如是,佛法如是,我亦不必从尔。各尊所闻,各行所知,两相枝拄,未有害也。故不畏宋儒,亦不甚衔宋儒。然则唐以前之儒,语语有实用;宋以后之儒,事事皆空谈。讲学家之辟佛,于释氏毫无所加损,徒喧哄耳。录以为功,固为谠论;录以为罪,亦未免重视留良矣。
 
奴子王发,夜猎归。月明之下,见一人为二人各捉一臂,东西牵曳,而寂不闻声。疑为昏夜之中,剥夺衣物,乃向空虚鸣一铳,二人奔迸散去,一人返奔归,倏皆不见,方知为鬼。比及村口,则一家灯火出入,人语嘈,云:“新妇缢死复苏矣。”妇云:“姑命晚餐作饼,为犬衔去两三枚。姑疑窃食,痛批其颊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也曾经听五台山和尚明玉说:批驳佛教的主张,宋代儒学家很深刻而韩愈却很肤浅,宋代儒学家很精辟而韩愈很粗疏,然而剃了头发披着僧衣做和尚的人,怕的是韩愈而不是宋代儒学家,恨的是韩愈而不是宋代儒学家。因为韩愈斥责的是佛教信徒们给寺院和和尚施舍供养,这是针对广大普通民众而说的;宋代儒学家批驳的是有关明心见性的佛学理论,是针对知识分子而说的。天下知识分子少而普通民众多;和尚们生活所需的供给,也是来自于知识分子的少,而来自于普通民众的多。假使韩愈的主张获胜,那么寺庙必然要断了香炉烟火,建造寺院也就没有了土地,即使有佛学造诣极深的和尚,他难道能率领数不清的和尚们空着肚子坐在露天里说佛法么!这就好像用兵的人先切断了敌军的粮草供给线,敌军就将不等攻打就自我溃散了。所以和尚们非常怕韩愈,也非常恨韩愈。如果宋代儒学家们的主张获胜,大不了儒家的道理是那样,儒家的礼法是那样,你不必听从我;佛家的道理是这样,佛教的礼法是这样,我也不必听从你。你我可以各自信奉自己知道的东西,各自施行自己理解的东西,彼此对峙,对任何一方都没有什么危害。所以,佛教徒不太怕宋代儒学家,也不太恨宋代儒学家。然而唐代以前的儒学家,所说的每句话都实用;宋代以后的儒学家,却每件事情都只是空谈。讲理学的人口口声声斥责佛教,实际上对佛教毫无损伤,只不过是乱起哄而已。把批佛的言论作为功劳记录下来,固然是正直的言论;把这一条当成罪过,也未免太看重吕留良了。
 
奴仆王发,有一天夜里打猎归来。月色中,只见有个人被两个人各拉着一只胳膊,一个向东拉扯,一个向西拉扯,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。他以为是盗贼趁着天黑剥衣服劫财物,就向空中放了一枪,那两个人飞奔跑开,被拉的人急忙奔回来,转眼就不见了,他这才知道遇上了鬼。到了村口,看见有一家人点着灯,人们来来往往,声音嘈杂,说:“新娘上吊又醒过来了。”新娘说:“婆婆叫我晚饭做饼,饼被狗叨走了两三个。婆婆怀疑是我偷吃了,就狠狠打我的嘴巴。
 
【原文】
 
冤抑莫白,痴立树下。俄一妇来劝:‘如此负屈,不如死。’犹豫未决,又一妇来怂恿之。恍惚迷瞀,若不自知,遂解带就缢,二妇助之。闷塞痛苦,殆难言状,渐似睡去,不觉身已出门外。一妇曰:‘我先劝,当代我。’一妇曰:‘非我后至不能决,当代我。’方争夺间,忽霹雳一声,火光四照,二妇惊走,我乃得归也。”后发夜归,辄遥闻哭詈,言破坏我事,誓必相杀。发亦不畏。一夕,又闻哭詈。发诃曰:“尔杀人,我救人,即告于神,我亦理直。敢杀即杀,何必虚相恐怖!”自是遂绝。然则救人于死,亦招欲杀者之怨,宜袖手者多欤?此奴亦可云小异矣。
 
宋清远先生言:昔在王坦斋先生学幕时,一友言梦游至冥司,见衣冠数十人累累入;冥王诘责良久,又累累出,各有愧恨之色。偶见一吏,似相识,而不记姓名,试揖之,亦相答。因问:“此并何人,作此形状?”吏笑曰:“君亦居幕府,其中岂无一故交耶?”曰:“仆但两次佐学幕,未入有司署也。”吏曰:“然则真不知矣。此所谓四救先生者也。”
 
问:“四救何义?”曰:“佐幕者有相传口诀,曰救生不救死,救官不救民,救大不救小,救旧不救新。救生不救死者,死者已死,断无可救;生者尚生,又杀以抵命,是多死一人也,故宁委曲以出之。而死者衔冤与否,则非所计也。救官不救民者,上控之案,使冤得申,则官之祸福不可测;使不得申,即反坐不过军流耳。而官之枉断与否,则非所计也。救大不救小者,罪归上官,则权位重者谴愈重,且牵累必多;罪归微官,则责任轻者罚可轻,且归结较易。而小官之当罪与否,则非所计也。救旧不救新者,旧官已去,有所未了,羁留之恐不能偿;新官方来,有所委卸,强抑之尚可以办。其新官之能堪与否,则非所计也。是皆以君子之心,行忠厚长者之事,非有所求取巧为舞文,亦非有所恩仇私相报复。然人情百态,事变万端,原不能执一而论。苟坚持此例,则矫枉过直,顾此失彼,本造福而反造孽,本弭事而反酿事,亦往往有之。今日所鞫,即以此贻祸者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我冤枉无处诉说,呆立在树下。不一会儿,有个女人过来劝我,说:‘这样被冤枉,不如***。’我犹豫不决时,又有一个女人来怂恿我自杀。我恍恍惚惚,不知不觉就解下带子上吊,那两个女人还帮助我。我感到憋闷痛苦,真是难以形容,渐渐好像睡去了一样,不知不觉似乎身体出了门。一个女人说:‘我先讲的,应该代替我。’另一个女人说:‘如果我不来,她不会下决心上吊,应该代替我。’她们正在拉拉扯扯,忽然一声响雷,只见火光四射,那两个女人被吓跑了,我就又回来了。”后来王发每次晚上回家,就远远地听到哭骂声,说破坏我的事,誓必杀了他。王发也不怕。一天晚上,王发又听到哭骂声,王发呵斥道:“你杀人,我救命,即便告到神那里,我也有理。你敢杀我就杀,何必虚张声势吓唬人!”从此再也没见到这两个鬼了。不过救人于死地,也会招致凶手的怨恨,难道遇到此类事情就该袖手旁观么?这个奴仆可以说与这些人不大一样。
 
宋清远先生说:以前在王坦斋先生的提学使衙门做慕僚时,有个朋友说他梦游到地府,看见几十个士绅模样的人陆陆续续来到地府;阎王把他们训责了好一会儿,他们又陆陆续续退出,脸上都有愧恨之色。他偶然发现一个小吏,似曾相识,却记不得名字了,他试着作揖打招呼,对方也回了礼。于是问:“这都是些什么人,怎么这般模样?”小吏笑道:“你也身在官府,刚才这些人里你难道没有一个老朋友么?”这人说:“我只是做了两次提学使的幕僚,没有进过有实权的长官幕府。”小吏说:“这样说来,你是真不知道了。这些人就是所谓‘四救先生’。”
 
那个朋友问:“‘四救’是什么意思?”小吏说:“做幕僚的互相传这样口诀,救生不救死,救官不救民,救大不救小,救旧不救新。救生不救死的意思是,死的已经死了,绝对救不过来了;但是凶手还活着,把他杀了偿命,就是多死一个人,所以宁愿想方设法把他救出来。至于死者冤不冤,就没人去管了。救官不救民的意思是,越级上告的案子如果得以申冤雪耻,那么当地官员是祸是福就不可知了;假如不予申冤雪耻,连坐也不过是发配充军。而官员的判案是否公道,就没人去管了。救大不救小的意思是,把罪过推到上司身上,那么权重位高的受处分也越重,而且必将牵连更多的人;把罪过推到小官身上,那么责任轻的受罚也轻,而且容易了结。至于小官该不该顶罪,就没人去管了。救旧不救新的意思是,旧官已经免除职务,没有了结的公事,再留旧官恐怕也没什么用;新官刚来,可以推诿不干前任没有了结的事,但是强迫他去办,他也没办法。至于新官能否受得了,就没人去管了。以上都是出于君子之心,做忠厚长者应做的事,并不是企图得到什么好处而巧妙地利用法律的漏洞,也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私恩私仇而以公报私。然而人情世态千变万化,十分复杂,原本不能执定某一条规则去对待处理。如果坚持以‘四救’办事,就可能矫枉过正,顾此失彼,本来要造福,反而造了孽;本来要息事宁人,反而酿出事来,这种事时常发生。今天被审问的那些人,都是因为‘四救’惹下的麻烦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问:“其果报何如乎?”曰:“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夙业牵缠,因缘终凑。未来生中,不过亦遇四救先生,列诸四不救而已矣。”俯仰之间,霍然忽醒,莫明其入梦之故,岂神明或假以告人欤?
 
乾隆癸丑春夏间,京中多疫。以张景岳法治之,十死八九;以吴又可法治之,亦不甚验。有桐城一医,以重剂石膏治冯鸿胪星实之姬,人见者骇异。然呼吸将绝,应手辄痊。踵其法者,活人无算。有一剂用至八两,一人服至四斤者。虽刘守真之《原病式》、张子和之《儒门事亲》,专用寒凉,亦未敢至是,实自古所未闻矣。考喜用石膏,莫过于明缪仲淳, 名希雍,天、崇间人,与张景岳同时,而所传各别。 本非中道,故王懋竑《白田集》有《石膏论》一篇,力辩其非。不知何以取效如此。此亦五运六气,适值是年,未可执为定例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那个朋友问:“他们将会遭到怎样的报应?”小吏说:“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前生的恩怨纠缠着,有这个因缘就终究能相遇。在来生,这些人也不过能遇上‘四救先生’,而他们自己就是‘四不救’中的人了。”正聊着,那个朋友忽然醒来,不知为什么做了这个梦,难道是神灵借这个梦让他告诉世人么?
 
乾隆癸丑年春夏之间,京城里瘟疫流行。用张景岳的方法治,死了十分之八九的病人;用吴又可的方法治疗,也不怎么见效。有个桐城来的医生,用大剂量的石膏治疗鸿胪冯星实的一个姬妾,别人见了,都惊骇不已,怕出意外。然而病人快要咽气了,服了他的药,居然很快痊愈了。后来,人们都用他的药方治病,救活的人不计其数。有人一剂药就放了八两石膏,病人连续用药,竟然用了四斤石膏。即使是刘守真的《原病式》、张子和的《儒门事亲》,专门讲使用寒凉药,也没有敢用到这一步,真的是自古以来都没有听说过。据考,喜欢用石膏的医师,莫过于明代的缪仲淳, 缪仲淳名希雍,天启、崇祯年间人,与张景岳同时,而所传医术不同 。用石膏,本来不是中和之道,所以王懋竑的《白田集》中有《石膏论》一篇,极力指责缪仲淳的错误。不知桐城医生大量使用石膏,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功效。这也是五运六气正好相应,不能当成一种通行不变的疗法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从伯君章公言:中表某丈,月夕纳凉于村外,遇一人似是书生,长揖曰:“仆不幸获谴于社公,自祷弗解也。一社之中,惟君祀社公最丰,而数十年一无所祈请。社公甚德君,亦甚重君。君为一祷,必见从。”表丈曰:“尔何人?”曰:“某故诸生,与君先人亦相识,今下世三十馀年矣。昨偶向民家索食,为所诉也。”表丈曰:“己事不祈请,乃祈请人事乎?人事不祈请,乃祈请鬼事乎?仆无能为役,先生休矣。”其人掉臂去曰:“自了汉耳,不足谋也。”
 
夫肴酒必丰,敬鬼神也;无所祈请,远之也。敬鬼神而远之,即民之义也。视流俗之谄渎,迂儒之傲侮,为得其中矣。说此事时,余甫八九岁,此表丈偶忘姓名。其时乡风淳厚,大抵必端谨笃实之家,始相与为婚姻。行谊似此者多,不能揣度为谁也。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”,俯仰七十年间,能勿睪然远想哉!
 
黄叶道人潘班,尝与一林下巨公连坐,屡呼巨公为兄。巨公怒且笑曰:“老夫今七十馀矣。”时潘已被酒,昂首曰:“兄前朝年岁,当与前朝人序齿,不应阑入本朝。若本朝年岁,则仆以顺治二年九月生,兄以顺治元年五月入大清,仅差十馀月耳。唐诗曰‘与兄行年较一岁’,称兄自是古礼,君何过责耶?”满堂为之咋舌。论者谓潘生狂士,此语太伤忠厚,宜其坎 终身,然不能谓其无理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堂伯君章公说:有个表亲某老先生,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在村子外面乘凉,遇见一个像是书生模样的人,对他作了个长揖说:“我不幸受到土地神的处罚,自己祈祷无济于事。这一带只有你祭祀土地神的供品最丰厚,而几十年从来没有求过土地神任何事情。土地神很感激你,也最看重你。你要是肯为我祈祷,他肯定会答应你。”某老先生问:“你是什么人?”书生说:“我过去是个秀才,与你的父亲也相识,下世三十多年了。昨天偶然向某家去要吃的,被那家告发了。”某老先生说:“自己的事我都不去祈祷,难道反而为别人去祈请?人事不去祈请,难道反而为鬼事祈请?我无法为你效劳,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好了。”书生一甩袖子就走了,边走边说:“原来是个自顾自的家伙,真是无法跟你商量。”
 
祭祀的酒菜务求丰厚,是敬畏鬼神;不去祈请鬼神,是为了与鬼神保持距离。尊敬鬼神而又远远回避,这是民众应该遵循的原则。再看看那些世利之徒的谄媚亵渎和迂儒傲慢侮人的做法,某老先生真是不偏不倚。听说这件事时,我才八九岁,这位表亲老先生的姓名也忘记了。当时民情风俗还很淳厚,一般来说,必须是端正谨慎、笃厚实在的家庭之间,才相结成儿女亲家。我家的亲戚为人处事像这位老先生的很多,现在也不能猜度到底是哪一位了。“他们的品德像远处高高耸立的山峰,令我仰望钦羡不已”,不知不觉已经七十年过去了,怎么能不深深缅怀呢!
 
黄叶道人潘班,曾经和一个退居田野的大官同席饮酒,潘班几次称他为兄。退休官员十分恼怒,勉强笑着说:“老夫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。”当时潘班已经喝醉了,昂着头说:“老兄在明朝所过的年岁,应该用来跟明代的人排列长幼顺序,不应该一并算进本朝来。根据本朝的年岁,那么我是顺治二年九月生,老兄是顺治元年五月投降进入清朝,我只比你晚十几个月。唐代诗歌中有杜甫的‘与兄行年较一岁’的句子,我称你为兄,自然是古已有之的礼节,你何必过分指责呢?”当时在座的人听到这话都咋舌。评论这件事的人都认为潘班是个狂士,这样的话太伤忠厚之道,他一辈子坎坷不得志看来不是偶然的,但是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余作《四库全书总目》,明代集部以练子宁至金川门卒龚诩八人列解缙、胡广诸人前,并附案语曰:“谨案练子宁以下八人,皆惠宗旧臣也。考其通籍之年,盖有在解缙等后者。然一则效死于故君,一则邀恩于新主,枭鸾异性,未可同居,故分别编之,使各从其类。至龚诩卒于成化辛丑,更远在缙等后,今亦升列于前,用以昭名教是非。”千秋论定,纡青拖紫之荣,竟不能与荷戟老兵争此一纸之先后也。黄泉易逝,青史难诬。潘生是言,又安可以佻薄废乎?
 
曾映华言:有数书生赴乡试,长夏溽暑,趁月夜行。倦投一废祠之前,就阶小憩,或睡或醒。一生闻祠后有人声,疑为守瓜枣者,又疑为盗,屏息细听。
 
一人曰:“先生何来?”一人曰:“顷与邻冢争地界,讼于社公。先生老于幕府者,请揣其胜负。”一人笑曰:“先生真书痴耶!夫胜负乌有常也?此事可使后讼者胜,诘先讼者曰:‘彼不讼而尔讼,是尔兴戎侵彼也。’可使先讼者胜,诘后讼者曰:‘彼讼而尔不讼,是尔先侵彼,知理曲也。’可使后至者胜,诘先至者曰:‘尔乘其未来,早占之也。’可使先至者胜,诘后至者曰:‘久定之界,尔忽翻旧局,是尔无故生衅也。’可使富者胜,诘贫者曰:‘尔贫无赖,欲使畏讼赂尔也。’可使贫者胜,诘富者曰:‘尔为富不仁,兼并不已,欲以财势压孤茕也。’可使强者胜,诘弱者曰:‘人情抑强而扶弱,尔欲以肤受之诉耸听也。’可使弱者胜,诘强者曰:‘天下有强凌弱,无弱凌强。彼非真枉,不敢冒险婴尔锋也。’可以使两胜,曰:‘无券无证,纠结安穷?中分以息讼,亦可以已也。’可以使两败,曰:‘人有阡陌,鬼宁有疆畔?一棺之外,皆人所有,非尔辈所有,让为闲田可也。’以是种种胜负,乌有常乎?”一人曰:“然则究竟当何如?”一人曰:“是十说者,各有词可执,又各有词以解,纷纭反覆,终古不能已也。城隍社公不可知,若夫冥吏鬼卒,则长拥两美庄矣。”语讫遂寂。此真老于幕府之言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在编写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时,关于明代文人的别集,我将练子宁至金川门卒龚诩等八个人列在解缙、胡广等人之前,并且附了一段案语说:“谨此说明:练子宁以下八人都是建文帝的旧臣。考察他们考中科举登上仕途的年月,有在解缙等人后面的。但是,一是为原来的君主殉难,一却是投靠新君主永乐帝获取恩宠,他们像枭鸟与鸾凤本性不同,不能排列在一起,所以我将他们分别编列,让他们各自归入所属的一类。至于龚诩死于成化辛丑年,更是远在解缙等人之后,现在也把他列在前面,是用以昭示礼义纲常和人事是非。”千载之下是非论定,那些变节投降的人,虽然生前享受了高官厚禄的荣耀,死后竟不能与一个持戟站岗的老兵争青史留名的先后。死去的人很容易被人们遗忘,但史书中的是非却不能颠倒。潘班说的这番话,又怎么能认为轻佻刻薄而加以否定呢?
 
曾映华说:有几个书生去参加乡试,盛夏白天酷热,就乘夜凉赶路。走累了停在一座废庙前,坐在台阶上休息,有的睡了,有的没睡。有个书生听见庙后有说话声音,以为是看守瓜枣的,又怀疑是小偷,屏着呼吸细听。
 
一人说:“先生从哪儿来?”另一人回答说:“刚才和邻居争地界,告到土神那儿。先生在官府里干了一辈子,请推测谁胜谁输。”前一个人笑道:“先生真是书呆子!胜负哪有一定之规?这件事可以让被告获胜,那么就责问原告说:‘他不告而你告,是你先挑起事端侵犯他。’也可以让原告获胜,责问被告说:‘他来告而你不告,是你先侵犯了他,自知理亏。’可以让后占地的获胜,责问先占地的:‘你乘他没有来,抢先占了地。’也可以让先占地的获胜,责问后占地的:‘早已定下的地界,你忽然又不认帐,是你无事生非。’可以让富人获胜,责问穷人:‘你贫穷耍无赖,想让他怕打官司而贿赂你。’也可以让穷户获胜,责问富人:‘你为富不仁,总是侵吞别人的土地,想凭借财势欺压孤苦无依的人。’可以让强者获胜,责问弱者说:‘人们一般都压制强横而保护弱小,你是想用不实的哀诉来博得同情。’也可以使弱者获胜,责问强者说:‘天下只有强者欺凌弱者,没有弱者欺凌强者。对方不是真的冤枉,是不敢冒险惹你的锋芒。’可以让双方都获胜,那么就说:‘你们都没有地契,没有证人,这么纠缠下去,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呢?把这块地平分,以平息这场争执,你们也就可以罢休了。’也可以叫双方都败诉,那么就说:‘人间有阡陌地界,鬼还有什么疆界?除了一个棺材之外,都归人所有,而不归你们所有,你们把这块地让出来作闲田算了。’因为这种种说法,胜负怎么有一定呢?”后一个人说:“那么究竟应该怎么了结?”前面那人说:“这十种说法,各有各的依据,也都另有理由可以驳倒它,这样争来争去,永远也没个完结。城隍土地神究竟会怎样处置不可预知,阴司的小吏和鬼卒,却必定会通过向双方索取贿赂,等于拥有两处肥美的庄园了。”说完再也没有声音了。这些话,真的是只有深知官府内幕的人才说得出来。
 
【原文】
 
蛇能报冤,古记有之,他毒物则不能也。然闻故老之言曰:“凡遇毒物,无杀害心,则终不遭螫;或见即杀害,必有一日受其毒。”验之颇信。是非物之知报,气机相感耳。狗见屠狗者群吠,非识其人,亦感其气也。又有生啖毒虫者,云能益力。毒虫中人或至死,全贮其毒于腹中,乃反无恙,此又何理欤?崔庄一无赖少年习此术,尝见其握一赤练蛇,断其首而生啮,如有馀味。殆其刚悍鸷忍之气足以胜之乎?力何必益?即益力方药亦颇多,又何必是也?
 
贾公霖言:有贸易来往于樊屯者,与一狐友。狐每邀之至所居,房舍一如人家,但出门后,回顾则不见耳。一夕,饮狐家。妇出行酒,色甚妍丽。此人醉后心荡,戏捘其腕。妇目狐,狐侧睨笑曰:“弟乃欲作陈平耶?”亦殊不怒,笑谑如平时。
 
【翻译】
 
蛇能报仇,古书上早有记载,其他有毒的动物却没有这种能力。然而,我听老人们说:“凡遇上有毒的动物,你不去伤害它,它就决不会来螫咬你;如果你一见到就杀掉它们,就必定有一天要中它们同类的毒。”验证下来,老人们的话可信。其实,这并不是因为动物会报仇,而是因为气息时机相互感应的缘故。狗一见到宰狗的人就成群地跟着狂吠,并不是认识这个人,而是因为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机了。又有专门生吃毒虫的人,据他们说,吃了毒虫可以补益气力。毒虫咬伤人有时可以致死,而吃毒虫的人把毒全吞到了肚子里,却反而平安无事,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崔庄有个无赖少年专门练这种吞吃毒虫的功夫,我曾见他手握一条赤练蛇,把蛇头砍断后大吃起来,好像很有滋味。恐怕是他那强悍残忍的气势足以战胜蛇毒吧?人的气力为什么非要得到补益呢?即便需要补益,这方面的药很多,又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法呢?
 
贾公霖说:有个经常来往樊屯一带做买卖的商人,与一个狐精交了朋友。狐精每次请他到自己住的地方,房舍与普通人家一样,只是商人一走出大门,再回头看,就不见了。一天晚上,在狐精家喝酒。狐精的妻子出来斟酒劝饮,容貌非常美丽。商人喝醉了酒心神荡漾,开玩笑捏她的手腕。她朝狐精看,狐精斜着眼睛笑着说:“老弟想学陈平调戏嫂子吗?”看样子一点儿也没发怒,还是和平时一样轻松地说说笑笑。
 
【原文】
 
此人归后,一日,忽家中客作控一驴送其妇来,云得急信,君暴中风,故借驴仓皇连夜至。此人大骇,以为同伴相戏也。旅舍无地容眷属,呼客作送归,客作已自去。距家不一日程,时甫辰巳,乃自控送归。中途遇少年与妇摩肩过,手触妇足。妇怒詈,少年惟笑谢,语涉轻薄。此人愤与相搏,致驴惊逸入歧路,蜀秫方茂,斯须不见。此人舍少年追妇,寻蹄迹行一二里,驴陷淖中,妇则不知所往矣。野田连陌,四无人踪,彻夜奔驰,旁皇至晓,姑骑驴且返,再商觅妇。未及数里,闻路旁大呼曰:“贼得矣。”则邻村驴昨夜被窃,方四出缉捕也。众相执缚,大受箠楚。赖遇素识多方辩说,始得免。懊丧至家,则纺车琤然,妇方引线。问以昨事,茫然不知。始悟妇与客作及少年皆狐所幻,惟驴为真耳。狐之报复恶矣,然衅则此人自启也。
 
壬子春,滦阳采木者数十人夜宿山坳,见隔涧坡上有数鹿散游,又有二人往来林下,相对泣。共诧人入鹿群,鹿何不惊?疑为仙鬼,又不应对泣。虽崖高水急,人径不通,然月明如昼,了然可见,有微辨其中一人似旧木商某者。俄山风陡作,木叶乱鸣,一虎自林突出,搏二鹿殪焉。知顷所见,乃其生魂矣。东坡诗曰“未死神先泣”,是之谓乎!闻此木商亦无大恶,但心计深密,事事务得便宜耳。阴谋者道家所忌,良有以夫。
 
【翻译】
 
商人回到住处,有一天忽然家里雇的短工牵着一头驴子把妻子送来,说是得到急信,商人突然中风,所以借了驴子急忙连夜赶到这里。商人大惊,以为是同伴开的玩笑。旅店里没有地方住家眷,叫短工仍旧把她送回去,短工却早走了。旅店离家不到一天的路程,当时还是上午,于是商人自己牵着驴子送妻子回家。途中遇到一个年轻人与妻子擦肩而过,他的手碰了妻子的脚。妻子怒骂,那个年轻人只是嬉皮笑脸道歉,说的话很轻薄。商人愤怒地与年轻人厮打,驴子受惊,窜到岔路上去了,当时高粱长得正茂盛,转眼间驴子就不见了。商人丢下年轻人去追妻子,顺着驴子的足迹走了一二里地,发现驴子陷在泥潭里,妻子却不知哪里去了。一望无际都是田野,四面没有人迹,商人东奔西跑折腾了一个通宵,心里惶惶然等到天亮,他打算暂且骑着驴子回家,再想办法寻找妻子。没走几里路,忽然听路边有人大叫道:“找到贼了。”原来邻村有户人家的驴昨晚被偷了,村子里的人正在四处寻找。众人一拥而上把商人捆住,痛打了一顿。幸亏遇到过去认识的人,他千方百计辩白求饶,才被放了。商人懊恼沮丧地回到家里,纺车的声音琤琤响着,妻子正在纺线。问起昨天晚上的事,她却茫茫然全然不知道。商人这才明白,妻子、短工及年轻人都是狐狸幻化的,只有驴子是真的。狐精的报复可以说够恶毒了,但祸因却是商人自己引起的。
 
乾隆壬子年春天,在滦阳伐木的几十个人晚上露宿在山坳里,只见山涧对面的坡地上有几头鹿正四散着走,同时有两人在树林边走来走去,相对着哭泣。大伙觉得奇怪的是人到鹿群里,鹿为何不惊怕呢?怀疑这两人是仙鬼,可仙鬼不会相对哭泣。虽然山崖高峻水势急湍,道路不通,但是月光明亮,大伙看得很清楚,有人隐隐约约地发现其中一人像是过去的木材商某某。不一会儿,山风骤起,树叶乱响,一只老虎突然从树林里冲出,把两只鹿咬死了。伐木人这才明白刚才见到的是木材商人和另一个人的生魂。苏东坡的诗中有“未死神先泣”,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!据说这个木材商人平生也没有大的罪恶,只是工于心计,事事都一定要得便宜而已。总喜欢暗地里谋划,是道家所忌讳的东西,看来是有道理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闻巴公彦弼言:征乌什时,一日攻城急,一人方奋力酣战,忽有飞矢自旁来,不及见也;一人在侧见之,急举刀代格,反自贯颅死。此人感而哭奠之。夜梦死者曰:“尔我前世为同官,凡任劳任怨之事,吾皆卸尔;凡见功见长之事,则抑尔不得前。以是因缘,冥司注今生代尔死。自今以往,两无恩仇。我自有赏恤,毋庸尔祭也。”此与木商事相近。木商阴谋,故谴重;此人小智,故谴轻耳。然则所谓巧者,非正其拙欤!
 
门人郝瑷,孟县人,余己卯典试所取士也。成进士,授进贤令。菲衣恶食,视民事如家事。仓库出入,月月造一册。预储归途舟车费,扃一笥中,虽窘急不用铢两。囊箧皆结束室中,如治装状,盖无日不为去官计。人见其日日可去官,亦无如之何。后患病乞归,不名一钱,以授徒终于家。
 
闻其少时,值春社,游人如织。见一媪将二女,村妆野服,而姿致天然,瑷与同行,未尝侧盼。忽见妪与二女,踏乱石横行至绝涧,鹄立树下。怪其不由人径,若有所避,转凝睇视之。媪从容前致词曰:“节物暄妍,率儿辈踏青,各觅眷属。以公正人不敢近,亦乞公毋近儿辈,使刺促不宁。”瑷悟为狐魅,掉臂去之。然则花月之妖,为人心自召明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又听巴彦弼公说:征讨乌什时,有一天攻城打得很激烈,有一个人正奋力猛战,忽然有一支流箭从旁边飞来,这人没有发现;另一个人在旁边发现了,急忙举刀替他遮挡,自己反倒被箭射穿头颅死了。这人感激他,哭着祭奠他。夜里梦见死者说:“你我前生同在一个衙门做官,凡是劳累或易招人怨恨的事情,我总是推卸给你;凡是容易立功表现自己才干的事情,我总是排挤你不让你参与。因为这个缘故,阴司判我这一辈子要代替你死。从今以后,我们之间就无恩无仇。我自有朝廷赏赐的抚恤金,不用你祭祀了。”这件事与木材商人的事差不多。木材商人暗中算计人,所以受罚重;这人耍点儿小聪明,所以受罚轻。由此看来,一个人的巧智,不正是他的愚蠢之处吗!
 
我的门生郝瑷,孟县人,是我在乾隆己卯年录取的举人。后来他中了进士,被任为进贤县令。他穿着普通的衣服,粗茶淡饭,把百姓的事看得像自己家的事一样。仓库物品的进出,他月月都登记造一本册子。他事先准备好回去的车马船费,锁在一个箱子里,即使生活窘迫时也不动用一文钱。他的行囊箱子,都捆好放在屋里,好像是打点行李要走,看来他没有一天不为自己罢官时着想。人们见他天天打算着离任,对他也没办法。后来他病了,请求辞官回家,他一个钱也没有带回来,只靠教私塾维持生活,直到去世。
 
听说他年轻时,有一年的春社日,游人车水马龙。他看见一个老太太领着两个女子,虽然是乡村的装束,穿着很平常的衣服,但天生丽质,郝瑷和她们一路走,目不斜视。忽然老太太和两个女子踩着乱石走到一条深涧旁,站在树下张望。郝瑷奇怪她们不走现成的道路,好像躲避什么,就转头去察看。老太太从容地来到他面前说:“节日里景物晴朗美好,我领着女儿出来踏青,并各自寻找配偶。因为你是正人君子,所以不敢靠近你,也请你不要靠近她们,使她们恐惧不安。”郝瑷这才知道她们是狐狸精,转身离开了她们。这样看来,花妖狐精之类,都是由人自己招来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木兰伐官木者,遥见对山有数虎。悬崖削壁,非迂回数里不能至;人不畏虎,虎亦不畏人也。俄见别队伐木者,冲虎径过。众顿足危栗。然人如不见虎,虎如不见人也。数日后,相晤话及。别队者曰:“是日亦遥见众人,亦似遥闻呼噪声,然所见乃数巨石,无一虎也。”是殆命不遭咥乎?然命何能使虎化石,其必有司命者矣。司命者空虚无朕,冥漠无知,又何能使虎化石?其必天与鬼神矣。天与鬼神能司命,而顾谓天即理也,鬼神二气之良能也。然则理气浑沦,一屈一伸,偶遇斯人,怒而搏者,遂峙而嶙峋乎?吾无以测之矣。
 
景州高冠瀛,以梦高江村而生,故亦名士奇。笃学能文,小试必第一,而省闱辄北,竟坎 以终。年二十馀时,日者推其命,谓天官、文昌、魁星、贵人皆集于一宫,于法当以鼎甲入翰林。而是岁只得食饩。计其一生遭遇,亦无更得志于食饩者。盖其赋命本薄,故虽极盛之运,所得不过如是也。田白岩曰:“张文和公八字,日者以其一生仕履,较量星度,其开坊仅抵一衿耳,此与冠瀛之命,可以互勘。术家宜以此消息,不可徒据星度,遽断休咎也。”又常见一术士云,凡阵亡将士,推其死绥之岁月,运必极盛。盖尽节一时,垂名千古,馨香百世,荣逮子孙,所得有在王侯将相之上者故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在木兰围场为官府砍伐木材的人,远远看见对面山上有几只老虎。中间隔着悬崖峭壁,不绕行几里根本到不了;所以,工人们不怕老虎过来,老虎也不怕人过去。不一会儿看到对面山上另外一支伐木队,径直穿过虎群走去。这边的工人吓得直跺脚发抖。然而对面山上的伐木工人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老虎,老虎也仿佛没有看见这些人。过了几天,两支伐木队相遇,大家说起那天的事。那边的人说:“当天我们也远远看到了你们,也好像远远听见了你们喊叫吵闹,可是,我们只看见了几块大石头,没有一只老虎啊。”这大概是他们命不该绝于虎口吗?然而,他们的命怎么会把老虎变成石头呢?这肯定是有主宰命运的了。然而主宰命运的空虚没有实体,渺渺茫茫没有知觉,它又怎么能让猛虎化为巨石?看来,必定是天与鬼神控制着。既然天与鬼神能操纵命运,那么可以说天就是“理”,鬼神就是阴阳二气赋予了特殊功能。如果是这样,那么理与气浑沦一体,一收一伸,偶尔遇到了这些人,于是就让发怒要吃人的老虎一下子就变成嶙峋的大石头了吗?这些我就无法猜测了。
 
景州人高冠瀛,因为他母亲梦见高江村之后生了他,他的名字也叫士奇。他学习用功,擅长写文章,每次小考都得第一,但参加省试时却总是名落孙山,以至于坎坷终生。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,算命先生推算他的命运,说天官、文昌、魁星、贵人都集中在一宫,按道理说应当高中一甲进入翰林。但是那一年他只考了个廪生。他一生的际遇,也再没有比成为廪生更得意的事了。大概因为他的命本来很薄,所以遇上极其旺盛的运,所得到的也不过如此。田白岩说:“张文和公的生辰八字,算命的人以他的仕宦经历与一生的命运星相比较,发现他由翰林院升詹事府的那一次,按命运只是考中秀才的福分而已,这与高冠瀛的命运恰好形成对照。算命的人应该根据这类情况来推测,不可仅仅根据星命而胡乱判断祸福。”我又曾经听到一个算命的说,凡是阵亡的将士,如果推算他们为国捐躯的年月,星运必定极盛。这是因为他们在这个时刻为国牺牲,是名留千古的壮举,他们的事迹将百代传扬,他们的荣耀将及于子孙,他们所获得的东西,有比王侯将相的功名利禄更宝贵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立论极奇,而实有至理。此又法外之意,不在李虚中等格局中矣。
 
冠瀛久困名场,意殊抑郁,尝语余及雪崖曰:“闻旧家一宅,留宿者夜辄遭魇,或鬼或狐,莫能明也。一生有胆力,欲伺为祟者何物,故寝其中。二更后,果有黑影瞥落地,似前似却,闻生转侧,即伏不动。知其畏人,佯睡以俟之,渐作鼾声。俄觉自足而上,稍及胸腹,即觉昏沉,急奋右手搏之,执得其尾,即以左手扼其项。噭然一声,作人言求释。急呼灯视之,乃一黑狐。众共捺制,刃穿其髀,贯以索而自系于左臂。度不能幻化,乃持刀问其作祟意。狐哀鸣曰:‘凡狐之灵者,皆修炼求仙:最上者调息炼神,讲坎离龙虎之旨,吸精服气,饵日月星斗之华,用以内结金丹,蜕形羽化。是须仙授,亦须仙才。若是者吾不能。次则修容成素女之术,妖媚蛊惑,摄精补益,内外配合,亦可成丹。然所采少则道不成,所采多则戕人利己,不干冥谪,必有天刑。若是者吾不敢。故以剽窃之功,为猎取之计,乘人酣睡,仰鼻息以收馀气,如蜂采蕊,无损于花,凑合渐多,融结为一,亦可元神不散,岁久通灵。即我辈是也。虽道浅术疏,积功亦苦。如不见释,则百年精力,尽付东流,惟君子哀而恕之。’生悯其词切,竟纵之使去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种说法极为奇特,而实际上包含着深刻的道理。这又是算命法以外的内容,不在李虚中等人制定的算命格式方法之中了。
 
高冠瀛科举考试长期不得意,心情非常郁闷,他曾经对我和雪崖说:“我听说一个大户人家有幢房子,凡是晚上住在里面的人总是被魇,到底是鬼还是狐狸,一直弄不明白。一个书生有胆量,有力气,想查出作怪的到底是什么东西,特意睡在里面。二更以后,果然有个黑影翩然落在地上,想要进来又退回去,听到书生翻身,就伏在地上不动。书生知道它是怕人,就装成睡着的样子等着,还渐渐打起鼾来。不一会儿就感到它从脚爬上来,刚到肚子胸口之间,书生就觉得昏昏沉沉了,书生急忙挥起右手去打,抓住了它的尾巴,随即用左手掐住它的喉咙。它尖厉地叫了一声,像人一样说话请求放了它。书生急忙叫人拿灯来一照,原来是只黑色狐狸。众人一起按住,用刀子刺穿它的大腿,穿上一根绳子,书生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自己的左臂上。估计它不可能再变化了,就拿刀逼问它为什么要作怪。狐狸哀叫道:‘凡是比较有灵性的狐狸,都修炼希望成仙:最上一等的调节气息,炼养神气,讲究水火相生相克的深妙意义,吸纳天地的精气,服食日月星斗的精华,靠这些在身体里凝结成金丹,然后蜕落形体,飞升成仙。这么做必须有仙人来传授,修炼者也要有成仙的才能。像这种情况,我做不到。次一等的是运用容成子和素女传下来的法术,变成美女或美男子去迷惑人,通过交合吸取人的精气,来补充增添自己的精气,外吸与内养相互配合,也可以凝结成丹。但是所采的精气太少,不足以凝结成丹;所采的精气太多,又是伤害人而自己取利,即使不遭到阴司的惩处,也会受到上天的处罚。像这种方法,我又不敢。所以我只好靠盗窃的办法捡点便宜,乘人熟睡时,收集他们鼻孔呼出来的剩馀气息,就好像蜂采花蜜一样,对花不会造成损害,慢慢积累增多,最后也能凝结成丹,也可以达到元神不散,久而久之,就会感通灵气而能飞升成仙。就像我这一类。我虽然道行浅薄,法术低微,积累功力也十分不容易。如果你们不放了我,那么我上百年来耗费的全部精力,都要付诸东流了,只求君子怜悯饶了我。’书生被它的一番话打动,最终把它放掉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此事在雍正末年,相传已久。吾因是以思,科场上者鸿才硕学,吾亦不能;次者行险徼幸,吾亦不敢;下者剽窃猎取,庶几能之,而吾又有所不肯,吾道穷矣。二君皆早掇科第,其何以教我乎?”
 
雪崖戏曰:“以君作江村后身,如香山之为白老矣。惟此一念,当是身异性存。此病至深,仆辈实无药相救也。”相与一笑而罢。盖冠瀛为文,喜戛戛生造,硬语盘空,屡踬有司,率多坐是。故雪崖用以为戏。《贾长江集》有“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”一联,句下夹注一诗曰: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秋。”千古畸人,其意见略相似矣。
 
吉木萨台军言:尝逐雉入深山中,见悬崖之上,似有人立。越涧往视,去地不四五丈,一人衣紫氆氇,面及手足皆黑毛,茸茸长寸许;一女子甚姣丽,作蒙古装,惟跣足不靴,衣则绿氆氇也,方对坐共炙肉。旁侍黑毛人四五,皆如小儿,身不着寸缕,见人嘻笑。其语非蒙古,非额鲁特,非回部,非西番,啁哳如鸟不可辨。观其情状,似非妖物,乃跪拜之。忽掷一物于崖下,乃熟野骡肉半肘也。又拜谢之,皆摇手。乃携以归,足三四日食。再与牧马者往迹,不复见矣。意其山神欤?
 
世言虹见则雨止,此倒置也,乃雨止则虹见耳。盖云破日露,则回光返照,射对面之云。天体浑圆,上覆如笠,在顶上则仰视,在四垂则侧视,故敛为一线。其形随下垂,两面之势,屈曲如弓。又侧视之中,斜对目者近,平对目者远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件事发生在雍正末年,流传已经很久了。我由此联想到,在科举考场上,上等的人才华横溢,学问渊博,我也做不到;次等的人用冒险的手段侥幸获取功名,我也不敢;最下一等的靠剽窃模拟,混个出身,我或许能够做到,可是又不屑这么做,我算是没有出路了。你们两位都是很年轻就考取了功名,能给我一些教诲么?”
 
雪崖开玩笑说:“你是高士奇的后身,就像白居易托生成了李商隐的儿子白老一样。只是这种倔强不肯随俗的念头还存在,大概是高士奇的形体已经变换,但是本性还保存。这个毛病根深蒂固,我们也没有好药能救得了你。”三人笑了一场作罢。原来高冠瀛写文章喜欢标新立异,用语豪迈而不切实际,每次被考官黜落,往往是因为这个缘故,所以雪崖开这样的玩笑。贾岛的《长江集》中有“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声”的诗句,下面自注道: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秋。”千古以来,这些性格经历很特殊的人,他们的想法大致是相似的。
 
吉木萨的驻军驿卒说:一次追野鸡到了深山里,看见悬崖上,好像有人站着。就越过山涧去看,只见离地不到四五丈的地方,有个人穿着紫色毛毡,脸和手脚都长着一寸左右长的黑毛;有个女子特别娇丽,衣着是蒙古式的,只是光脚没穿鞋子,也穿着绿色毛毡,两人正对坐着烤肉吃。侍候在一旁的四五个黑毛人,都像小孩,身上什么也没有穿,见了人就嬉笑。他们的语言不是蒙古语,不是额鲁特语,不是回族语,不是西番语,吱吱嘎嘎像是鸟语,听不懂。看他们的情状,好像不是妖物,于是就在崖下跪拜。顶上忽然扔下一个东西,原来是烤熟的野骡的半个肘子。又拜谢,上面都摇手。把野骡肘子带回来,足够三四天吃的了。后来和牧马人又找到这儿,却没有再见到。莫非是山神吧?
 
世人都说出现彩虹雨就会停,这是弄颠倒了,实际上是雨停了才会出现彩虹。原来雨停后云开日出,阳光折射对面空中雾状的水珠,彩虹就出现了。天体是浑圆形状,盖在上面像是个大斗笠,虹在头顶上方就要仰视,如果挂在四边就要侧视,所以见到的是一条线。虹的形状又随天体的形状下垂,两端弯曲像弓一样。人们侧视时,虹斜对目光的部分距离较近,平对目光的部分距离较远。
 
【原文】
 
以渐而远,故重重云气,皆见其边际,叠为重重红绿色;非真有一物如带,横亘天半也。其能下涧饮水,或见其首如驴者, 见朱子语录。 并有能狎昵妇女者, 见《太平广记》。 当是别一妖气,其形似虹;或别一妖物,化形为虹耳。
 
及孺爱先生言:尝亲见一蝇,飞入人耳中为祟,能作人言,惟病者闻之。或谓蝇之蠢蠢,岂能成魅?或魅化蝇形耳。此语近之。青衣童子之宣赦,浑家门客之吟诗,皆小说妄言,不足据也。
 
辟尘之珠,外舅马公周箓曾遇之,确有其物,而惜未睹其形也。初,隆福寺鬻杂珠宝者,布茵于地, 俗谓之摆摊 。罗诸小箧于其上,虽大风霾,无点尘。或戏以囊有辟尘珠,其人椎鲁,漫笑应之,弗信也。如是半载,一日,顿足大呼曰:“吾真误卖至宝矣!”盖是日飞尘忽集,始知从前果珠所辟也。按医书有服响豆法。响豆者,槐实之夜中爆响者也,一树只一颗,不可辨识。其法槐始花时,即以丝网幂树上,防鸟鹊啄食。结子熟后,多缝布囊贮之,夜以为枕,听无声即弃去。如是递枕,必有一囊作爆声者。取此一囊,又多分小囊贮之,枕听,初得一响者则又分。如二枕渐分至仅存二颗,再分枕之,则响豆得矣。此人所鬻之珠,谅亦无几。如以法分试,不数刻得矣,何至交臂失之乎?乃漫然不省,卒以轻弃,当缘禄相原薄耳。
 
乾隆甲辰,济南多火灾。四月杪,南门内西横街又火,自东而西,巷狭风猛,夹路皆烈焰。有张某者,草屋三楹在路北,火未及时,原可挈妻孥出;以有母柩,筹所以移避,既势不可出,夫妇与子女四人,抱棺悲号,誓以身殉。时抚标参将方督军扑救,隐隐闻哭声,令标军升后巷屋寻声至所居,垂绠使缒出。张夫妇并呼曰:“母柩在此,安可弃也?”其子女亦呼曰:“父母殉父母,我不当殉父母乎?”亦不肯上。俄火及,标军越屋避去,仅以身免。以为阖门并煨烬,遥望太息而已。乃火熄巡视,其屋岿然独存。盖回飙忽作,火转而北,绕其屋后,焚邻居一质库,始复西也。非鬼神呵护,何以能然!
 
【翻译】
 
因为它是由近而渐远的,所以尽管只是一层层雾气,也都能接受阳光的照射,重叠为一层层不同的色彩;并不是真有物体像带子,横在半空中。有人说虹能下涧饮水,有人说虹头像是驴头, 见《朱子语类》。 有的还能猥亵妇女, 见《太平广记》。 大概是另一种妖气,形状像虹;或是其他什么妖怪,幻化成虹的形状罢了。
 
及孺爱先生说:他亲眼看见一只苍蝇飞进人的耳朵作怪,能说人话,但是只有病人能听见。有人说苍蝇蠢笨得很,怎么能作妖?也许是妖怪化作苍蝇模样的缘故吧。这话有点儿道理。至于有苍蝇变成青衣童子宣布大赦的消息,有苍蝇变成浑家门客饮酒吟诗,这都是写小说虚构的,不能作为根据。
 
避尘的珠子,我的岳父马周箓公曾经见过,确实有这种宝物,可惜我没见过它是什么样子。以前,隆福寺有个卖珠宝玉器的,把布铺在地上, 俗称摆摊。 上面排列着小盒子,无论多大的风沙,上面都一点儿尘土也没有。有人开玩笑说他的囊里有避尘珠,这个人傻乎乎的,漫不经心笑笑,没当回事儿。这么过了半年,有一天他跺脚大叫道:“我真的把最贵重的宝贝错卖了!”因为这一天飞扬的尘土忽然都盖满了他的垫布及盒子,他这才知道先前果然是宝珠避尘。据考证,医书有服用响豆的方法。响豆就是槐树果实在夜里爆响,这种槐豆一棵树上只有一个,辨认不出来。取这种槐豆的方法是,在槐树刚开花时,就用丝网罩在树上,以防鸟雀啄食。结果成熟后,缝制许多布囊贮存槐豆,夜里用来做枕头,没有听到声音,就扔掉。就这么轮着枕,肯定有一个囊里有爆响声。然后把这一囊的槐豆又分成几个小囊装,夜里再枕着听,听到响声再一分为二,装进布囊枕着听。这么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两颗,再分开枕听,就找到响豆了。这个人所卖的珠子,估计也不会太多。如果用这种方法分别试验,用不了几刻钟就能分辨出来,何至于失之交臂?他稀里糊涂的不懂事儿,最终轻易地丢了,大概还是因为他禄相太薄。
 
乾隆甲辰年,济南常常发生火灾。四月末,南门内西横街又失火,从东向西烧,巷道狭窄,风势又猛,街道两边烈焰冲天。有个张某,有三间草屋在路北,大火还没烧到时,他原本可以带着妻子儿女逃出来;因为他母亲的灵柩停在家里,他想要转移灵柩耽误了时间,全家人被困在大火中出不来了,夫妇及四个子女抱着棺材凄惨地哭叫,发誓与棺材一同化为灰烬。当时巡抚手下的参将正督促士兵扑救火灾,隐隐听到哭叫声,命令士兵爬上后巷的屋顶,顺着声音发现了张某一家,士兵们扔下绳子准备吊他们出来。张某夫妇一齐叫道:“母亲的灵柩在这里,怎么能抛弃不管?”他们的几个子女也叫道:“父母为他们的父母殉死,我们不应该为我们的父母殉死吗?”也不肯上去。不一会儿大火烧到,士兵们跳过屋顶避开了,差一点儿被烧着。他们都以为张家肯定全部被烧成灰烬了,远远望着唯有叹息而已。等到火熄后,士兵巡视火灾现场,张家的房子竟然孤零零地保存完好。原来当时突然刮过一股回风,火头转折向北,从他家屋后绕过,烧掉邻居家一间典当库,然后重新转回西面。要是没有鬼神呵护,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!
 
【原文】
 
此事在癸丑七月德州山长张君庆源录以寄余,与余《滦阳消夏录》载孀妇事相类。而夫妇子女,齐心同愿,则尤难之难。夫“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”,况六人乎!庶女一呼,雷霆下击,况六人并纯孝乎!精诚之至,哀感三灵,虽有命数,亦不能不为之挽回。人定胜天,此亦其一。事虽异闻,即谓之常理可也。余于张君不相识,而张君间关邮致,务使有传,则张君之志趣可知矣。因为点定字句,录之此编。
 
吕太常含晖言:京师有一民家,停柩遇火,无路可出,亦无人肯助舁。乃阖家男妇,锹镢刀铲,合手于室内掘一坎,置棺于中,上覆以土。坎甫掩而火及,屋虽被焚,棺在坎中,竟无恙,火性炎上故也。此亦应变之急智,因张孝子事附录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件事是在癸丑年七月间德州书院山长张庆源先生记下来寄给我的,与我在《滦阳消夏录》中记载的寡妇一事很类似。而张某夫妇子女能够齐心同愿尽孝,尤为难得。“两个人同心协力,可以折断金铁”,何况是六人呢!贫民女子一声呼叫,雷霆可以为之下击,何况六人都一片纯孝呢!精诚之至,可以感动天地鬼神,虽然命运注定,也不能不为之挽回。人定胜天,这也算是例证之一了。这件事情虽听起来觉得很奇特,但要说它是合乎常理的也是可以的。我与张庆源先生不相识,而张先生辗转托人寄告我,一定要让这件事情得到传扬,那么张先生的志趣如何就不难想见了。我因此对他的记载稍加修改,把它收录在这本书里。
 
吕含晖太常说:京城有户人家,停放灵柩期间突然遇上火灾,没有路可以运出去,也没有人肯帮助抬运。于是全家男男女女拿起锹镢刀铲,合力在屋子里挖了个坑,把棺材放在里面,上面盖上土。坑刚掩埋好,大火就烧到了,结果房屋虽然烧了,棺材在坑里一点儿事也没有,火向上烧的缘故。这也是应付突发事变而急中生智,接着张孝子的事也附录在这里。
 
【原文】
 
交河泊镇有王某,善技击,所谓王飞骽者是也。 “骽”俗作“腿”,相沿已久,然非正字也。 一夕,偶过墟墓间,见十馀小儿当路戏,约皆四五岁,叱使避,如不闻。怒掴其一,群儿共噪詈。王愈怒,蹴以足。群儿坌涌,各持砖瓦击其髁,捷若猿猱,执之不得;拒左则右来,御前则后至,盘旋撑柱,竟以颠陨;头目亦被伤,屡起屡仆,至于夜半,竟无气以动。次日,家人觅之归,两足青紫,卧半月乃能起。小儿盖狐也。以王之力,平时敌数十壮夫,尚挥霍自如;而遇此小魅,乃一败涂地。《淮南子》引尧诫曰:“战战栗栗,日慎一日。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。”《左传》曰:“蜂虿有毒。”信夫!
 
郭彤纶言:阜城有人外出,数载无音问。一日,仓皇夜归,曰:“我流落无藉,误落群盗中,所劫杀非一。今事败,幸跳身免;然闻他被执者已供我姓名居址,计已飞檄拘眷属。汝曹宜自为计,俱死无益也。”挥泪竟去,更无一言。阖家震骇,一夜星散尽,所居竟废为墟,人亦不明其故也。越数载,此人至其故宅,访父母妻子移居何处,邻人告以久逃匿,亦茫然不测所由。稍稍踪迹,知其妻在彤纶家佣作。叩门寻访,乃知其故。然在外实无为盗事,后亦实无夜归事。彤纶为稽官牍,亦并无缉捕事。久而忆耕作八沟时, 汉右北平之故地也。 筑室山冈。冈后有狐,时或窃物,又或夜中嗥叫搅人睡。乃聚徒 破其穴,薰之以烟,狐乃尽去。疑或其为魅以报欤?
 
【翻译】
 
交河县泊镇有个王某,擅长拳脚功夫,人们说的“王飞骽”就是他。 “骽”字一般写作“腿”,相沿已久,但这不是正体。 一天夜里,他偶然路过一处坟地,见十几个小孩挡在路上玩耍,这些小孩大约都在四五岁,王某喝叫他们让开路,这帮小孩像是没听见。王某发怒打了其中一个一巴掌,这帮孩子一齐闹哄哄大骂。王某愈发恼怒,抬脚就踹。孩子们一拥而上,拣起砖头瓦片砸王某的脚踝,像猴子一样敏捷,抓也抓不到;躲开了左边的右边的又来,挡住了前面的后面的又追上了,转着圈抵挡,竟然跌倒受伤了;头破血流,眼睛也受了伤,他几次爬起来又几次被打倒,一直折腾到半夜,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。第二天,家里人把他找了回去,他两脚青紫,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。那帮孩子大概是狐精变幻的。以王某的勇力,平时对付几十个壮汉,尚能挥洒自如;而遇上一帮小妖怪,却一败涂地。《淮南子》引用帝尧的话说:“做人要时时刻刻战战兢兢,小心翼翼,一天比一天谨慎。人们不会被大山绊倒,却往往因为小土坡而跌倒。”《左传》中说:“蜂蝎虽小,却不能小看它的毒性。”确实是这样啊!
 
郭彤纶说:阜城有个人离家外出,几年一直没有音信。一天晚上他突然匆匆忙忙回家,说:“我在外面流浪,无所依靠,误入了强盗团伙,抢劫杀人不止一件两件案子。现在罪行败露,我侥幸逃了出来;但听说其他被抓的人已经供出了我的姓名和家庭住址,估计官府传递公文要来拘捕家属了。你们应该赶快自寻生路,没必要和我一起死。”说罢挥泪离去,也没再说别的。全家人惊慌恐惧,一夜之间全部逃散,此后房屋就成了废墟,人们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。几年以后,这人回到原来住的地方,寻访父母妻子搬到哪里去了,邻居告诉他早已逃走,不知躲在什么地方,他自己也莫名其妙。后来慢慢打听,得知他妻子在郭彤纶家做女佣。于是登门寻访,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逃散。但他实际上在外面并没有做强盗,后来也没有夜里回家的事。郭彤纶替他到官府查阅公文,也没有追捕他和他家人的事。过了好久,他才回忆起在八沟替人种地时, 即汉代右北平所在地。 在山冈上建房子居住。山冈后有狐狸,有时候偷盗东西,有时又在半夜里嗥叫,打扰人睡觉。他找了一些人挖开狐狸的洞穴,用烟熏,狐狸都跑了。怀疑也许是这些狐魅来报复吧?
 
【原文】
 
奴子史锦文,尝往沧州延医。暑月未携襆被,乘一马而行。至张家沟西,痁忽作,乃系马于树,倚树小憩。渐懵腾睡去,梦至一处,草屋数楹,一翁一妪坐门外,见锦文邀坐,问姓名;自言姓李行六,曾在崔庄住两载,与其父史成德有交,锦文幼时亦相见,今如是长成耶。感念存殁,意颇凄怆。妪又问:“五魁无恙否? 五魁,史锦彩之乳名。 三黑尚相随否?” 三黑李姓,锦文异父弟,随继母同来者也。 亦颇周至。翁因言今年水潦,由某路至某处水虽深,然沙底不陷;由某路至某处水虽浅,然皆红土胶泥,粘马足难行。雨且至,日已过午,尔宜速往,不留汝坐矣。霍然而醒,遥见四五丈外,有一孤冢,意即李六所葬欤?如所指路,晚至常家砖河,果遇雨。归告其继母,继母曰:“是尝在崔庄卖瓜果,与尔父日游醉乡者也。”殂谢黄泉,尚惓惓故人之子,亦小人之有意识者矣。
 
奴子傅显,喜读书,颇知文义,亦稍知医药。性情迂缓,望之如偃蹇老儒。一日,雅步行市上,逢人辄问:“见魏三兄否?” 奴子魏藻,行三也。 或指所在,复雅步以往。比相见,喘息良久。魏问相见何意?曰:“适在苦水井前,遇见三嫂在树下作针黹,倦而假寐。小儿嬉戏井旁,相距三五尺耳,似乎可虑。男女有别,不便呼三嫂使醒,故走觅兄。”魏大骇,奔往,则妇已俯井哭子矣。夫僮仆读书,可云佳事。然读书以明理,明理以致用也。食而不化,至昏愦僻谬,贻害无穷,亦何贵此儒者哉!
 
【翻译】
 
奴仆史锦文,曾经到沧州去请医生。因为是夏天他就没带被褥,只是骑着马赶路。到张家沟西时,他发起疟疾来,就把马拴在树上,靠着树歇一会儿。渐渐朦朦胧胧睡着了,梦中到了一个地方,有几间草房,一个老翁和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外,看见史锦文,就请他去坐,问他的姓名;老翁说自己姓李,排行第六,曾经在崔庄住过两年,和他的父亲史成德交往过,自己见过史锦文小时候的模样,如今长这么大了。老翁感念活着的和去世的人,神情非常忧伤。老妇又问:“五魁身体好不好? 史锦文弟弟史锦彩的乳名。 三黑还跟他住在一起吗?” 三黑姓李,史锦文的异父弟弟,是随史锦文的继母一道来的。 打听得很详细。老翁说,今年雨水多,由某某路到某某处,水虽然深,但水底还是沙地,不会陷进去;由某某路到某某处,水虽然浅,但都是红胶泥,粘着马蹄很难走。马上就要下雨了,天已过午,你要赶快走,就不留你坐了。史锦文一下子醒来,远远望见四五丈开外,有一座孤坟,心想这里面葬的就是李六么?他按着老翁指的路走,晚上到了常家砖河,天果然下雨了。回来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继母,继母说:“李六曾经在崔庄卖过瓜果,和你父亲天天喝酒喝得醉醺醺。”李六已经葬身黄土,对老朋友的儿子还如此关切,也算是小人物中有头脑有良心的了。
 
奴仆傅显喜欢读书,颇懂得一点儿文章义理,还稍微懂一点儿医药知识。性情迂腐迟缓,望去就像个上了年纪的古板老儒生。一天,他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,遇到人就问:“见到魏三兄了吗?” 仆人魏藻,排行第三。 有人告诉他魏藻所在的地方,他又不紧不慢地走去。等见到魏三,他喘息了好久。魏藻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,他才说:“我刚才在苦水井边,碰到三嫂在树下做针线活,做累了闭着眼睛休息。你家小儿子在井边玩耍,离井口只有三五尺远,似乎令人担心。但男女有别,我不便叫醒三嫂,所以跑来找你。”魏藻大惊,急忙跑回家,妻子却已经伏在井上哭儿子了。做奴仆的喜欢读书,可以说是件好事。但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明白道理,明白道理的目的是有益于实际应用。像傅显这样死记硬背却没有理解意义,以至于糊涂荒谬怪癖,反而带来无穷的危害,这样的儒者又有什么价值呢!
 
【原文】
 
武强一大姓,夜有劫盗,群起捕逐。盗逸去,众合力穷追。盗奔其祖茔松柏中,林深月黑,人不敢入,盗亦不敢出。相持之际,树内旋飚四起,沙砾乱飞,人皆眯目不相见,盗乘间突围得脱。众相诧异,先灵何反助盗耶?主人夜梦其祖曰:“盗劫财不能不捕,官捕得而伏法,盗亦不能怨主人。若未得财,可勿追也;追而及,盗还斗伤人,所失不大乎?即众力足殪盗,盗殪则必告官,官或不谅,坐以擅杀,所失不更大乎?且我众乌合,盗皆死党;盗可夜夜伺我,我不能夜夜备盗也。一与为仇,隐忧方大,可不深长思乎?旋风我所为,解此结也,尔又何尤焉!”主人醒而喟然曰:“吾乃知老成远虑,胜少年盛气多矣。”
 
沧州城守尉永公宁与舅氏张公梦征友善。余幼在外家,闻其告舅氏一事曰:“某前锋有女曰平姐,年十八九,未许人。一日,门外买脂粉,有少年挑之,怒詈而入。父母出视,路无是人,邻里亦未见是人也。夜扃户寝,少年乃出于灯下。知为魅,亦不惊呼,亦不与语,操利剪伪睡以俟之。少年不敢近,惟立于床下,诱说百端。平姐如不见闻。少年倏去,越片时复来,握金珠簪珥数十事,值约千金,陈于床上。平姐仍如不见闻。少年又去,而其物则未收,至天欲曙,少年突出曰:‘吾伺尔彻夜,尔竟未一取视也!人至不可以利动,意所不可,鬼神不能争,况我曹乎?吾误会尔私祝一言,妄谓托词于父母,故有是举,尔勿嗔也。’敛其物自去。盖女家素贫,母又老且病,父所支饷不足赡,曾私祝佛前,愿早得一婿养父母,为魅所窃闻也。”然则一语之出,一念之萌,暧昧中俱有伺察矣。耳目之前,可涂饰假借乎!
 
【翻译】
 
武强县有一户大姓人家,夜里有盗贼偷东西,就一哄而上追捕。盗贼逃走,大家合力穷追。盗贼逃到祖坟的松柏林里,树林阴森森的没有月光,大家一时不敢进去,盗贼也不敢出来。正在相持不下,树林里忽然刮起了旋风,飞沙走石,人们被迷得睁不开眼,盗贼趁机突围逃走了。大家都很惊讶,先人的亡灵为什么反过来帮助盗贼呢?主人夜里梦见先祖说:“盗贼偷东西,不能不抓,如果官府捉到盗贼正法,盗贼也不能怨恨主人。但是如果没有偷到东西,就不要穷追不舍;追上了,如果盗贼还击就会伤人,损失不是更大吗?如果大家的力量足以杀死盗贼,盗贼死了就必须向官府汇报,官府也许不能原谅,追究说你们擅自杀人,损失不是更大么?何况我们这边是乌合之众,而盗贼却是死党;他们可以夜夜伺机下手偷东西,我们却不能夜夜防备他们。一旦和他们结了仇,隐患就大了,能不从长计议么?旋风是我刮起来的,是为了解开这场冤仇,你们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!”主人醒来后叹道:“我今天才真正明白,老成稳重的人深谋远虑,比起年轻人凭冲动办事,不知要胜过多少啊。”
 
驻守沧州城的军官永宁公与我的舅舅张梦征公是好朋友。我小时候在外祖父家,听见他告诉舅舅一件事说:“某前锋有个女儿叫平姐,年纪十八九岁,还没有订亲。一天她到门外买脂粉,有个年轻人挑逗她,她怒骂了一顿进门去了。父母出去看,路上没有这个人,邻居们也说没看见这个人。晚上她插上房门就寝,那个年轻人忽然从灯下钻出来。平姐知道是妖怪,也不惊叫,也不跟他说话,只是抓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假装睡了等着。年轻人不敢靠近,只是站在床旁边,千方百计劝诱。平姐就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。年轻人忽然走了,过了一会儿又来,拿着金银珠宝首饰几十件,约摸值上千两银子,摆在床上。平姐仍然好像没见到没听到。年轻人又走了,那些东西却没有收走,等到天快亮时,年轻人突然出现说:‘我等了你一个通宵,你竟然没有拿起来看一下!人到了不能用钱财打动的地步,那么不情愿做的事情,就是鬼神也无法勉强,何况我们这一类呢?我误会了你私下祈祷时讲的一句话,以为你是想男人了而托词说为了父母,所以才来引诱你,请你不要生气。’说完,他收起那些东西离开了。原来平姐家一向贫穷,母亲年老多病,父亲的军饷养不活全家人,平姐曾经在佛像前悄悄祈祷,希望早日找到一个丈夫赡养父母,没想到被妖怪偷听到了。”由此可见,说一句话,萌生一个念头,即使在暗地里都有鬼神在旁边注意着、等候着。那么,当着人的面,还想掩饰自己的意图、找托词么!
 
【原文】
 
瑶泾有好博者,贫至无甑,夫妇寒夜相对泣,悔不可追。夫言:“此时但有钱三五千,即可挑贩给朝夕,虽死不入囊家矣。顾安所从得乎?”忽闻扣窗语曰:“尔果悔,是亦易得,即多于是亦易得,但恐故智复萌耳。”以为同院尊长悯恻相周,遂饮泣设誓,词甚坚苦。随开门出视,月明如昼,寂无一人,惘惘莫测其所以。次夕,又闻扣窗曰:“钱已尽返,可自取。”秉火起视,则数百千钱累累然皆在屋内,计与所负适相当。夫妇狂喜,以为梦寐,彼此掐腕皆觉痛,知灼然是真。 俗传梦中自疑是梦者,但自掐腕觉痛者是真,不痛者是梦也。 以为鬼神佑助,市牲醴祭谢。途遇旧博徒曰:“尔术进耶?运转耶?何数年所负,昨一日尽复也?”罔知所对,唯喏而已。归甫设祭,闻檐上语曰:“尔勿妄祭,致招邪鬼。昨代博者是我也。我居附近尔父墓,以尔父愤尔游荡,夜夜悲啸,我不忍闻,故幻尔形往囊家取钱归。尔父寄语:事可一不可再也。”语讫,遂寂。此人亦自此改行,温饱以终。呜呼!不肖之子,自以为惟所欲为矣,其亦念黄泉之下,有夜夜悲啸者乎!
 
【翻译】
 
瑶泾有个人喜欢赌博,家里穷到连锅都没有了,夫妻俩寒夜里面对面哭,后悔不及。丈夫说:“这时只要有三五千钱,就可以挑着东西贩卖养家糊口,就是死也不去赌场了。可是这点儿钱上哪儿去找呢?”忽然听到有人敲窗说:“你如果真的后悔,这些钱容易,即使再多一点儿也容易,但是就怕你老毛病又犯。”他以为是同院的长辈可怜他想要救济他,就哭着发誓,誓言坚定而凄苦。他开门出来,只见月光明亮,安安静静的没有人,他惘惘然不知是怎么回事。第二天晚上,他又听见有人敲窗说:“你过去输的钱都已经回来了,你自己拿吧。”他点灯起来,发现成百上千钱都已经一串一串堆在屋里,算来跟输掉的钱差不多。夫妇俩狂喜,怀疑是做梦,彼此掐手腕觉得痛,知道的确是真的。 民间相传如果自己怀疑是在做梦,只要掐自己的手腕,感觉到痛就是真的,不痛就是在做梦 。他以为是鬼神保佑,就去买祭品。路上碰到过去在一起的赌徒说:“你的赌术长进了?你的运气转了?怎么几年输的钱,昨天一天就全赢回去了?”这个人迷迷糊糊不知该怎么回答,只是连连点头而已。回家后刚开始摆设祭品,听见屋檐上有声音说:“你不必乱祭,别招来邪鬼。昨天代你去赌场的是我。我住的地方靠近你父亲的坟墓,你的父亲恨你不务正业,游手好闲,夜夜悲伤地长叫,我不忍心听下去,所以变成你的模样,到赌场老板家把钱赢了回来。你的父亲叫我传话给你:这种事情可以发生一次,不可能有两次。”说完,周围重归寂静。这个人从此改变自己的行为,温饱终生。唉!世上不长进的儿孙们,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,没人管得了他们,哪里会想到黄泉下的先人为自己夜夜悲哭呢!
 
【原文】
 
李秀升言:山西有富室,老惟一子。子病瘵,子妇亦病瘵,势皆不救,父母甚忧之。子妇先卒,其父乃趣为子纳妾。其母骇曰:“是病至此,不速之死乎?”其父曰:“吾固知其必不起。然未生是子以前,吾尝祈嗣于灵隐,梦大士言:‘汝本无后,以捐金助赈活千人,特予一孙送汝老。’不趁其未死,早为纳妾,孙自何来乎?”促成其事。不三四月而子卒,遗腹果生一子,竟延其祀。山谷诗曰:“能与贫人共年谷,必有明月生蚌胎。”信不诬矣。
 
宝坻王泗和,余姻家也。尝示余书艾孝子事一篇曰:艾子诚,宁河之艾邻村人。父文仲,以木工自给。偶与人斗,击之踣,误以为死,惧而逃,虽其妻莫知所往,第仿佛传闻似出山海关尔。是时妻方娠,越两月,始生子诚。文仲不知已有子;子诚幼鞠于母,亦不知有父也。迨稍有知,乃问母父所在,母泣语以故。子诚自是惘惘如有失,恒絮问其父之年齿状貌,及先世之名字,姻娅之姓氏里居。亦莫测其意,姑一一告之。比长,或欲妻以女,子诚固辞曰:“乌有其父流离,而其子安处室家者?”始知其有志于寻父,徒以孀母在堂,不欲远离耳。然文仲久无音耗,子诚又生未出里闾,天地茫茫,何从踪迹?皆未信其果能往。子诚亦未尝议及斯事,惟力作以养母。越二十年,母以疾卒。营葬毕,遂治装裹粮赴辽东,有沮以存亡难定者,子诚泫然曰:“苟相遇,生则共返,殁则负骨归。苟不相遇,宁老死道路间,不生还矣。”众挥涕而送之。子诚出关后,念父避罪亡命,必潜踪于僻地。凡深山穷谷,险阻幽隐之处,无不物色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李秀升说:山西有个财主,老来只有一个儿子。不幸儿子、儿媳妇双双得了痨病,眼看没救了,父母忧心如焚。儿媳妇先死,父亲立即为儿子纳妾。母亲惊恐地说:“儿子病到这步田地,这不是催他快死吗?”父亲说:“我当然知道儿子的病好不了。可是,在他出生之前,我曾经为后嗣的事去灵隐寺求过神佛,梦见观音菩萨对我说:‘你本该绝后,因为你捐银两赈济灾民,救活了上千人,特地赠一个孙子给你养老送终。’不趁着他还没死,早点儿为他纳个妾,孙子从哪儿来呢?”很快办了这件事。不到三四个月儿子死了,那个妾果然有个遗腹子,终于延续了后嗣。黄山谷有诗说:“能与贫人共年谷,必有明月生蚌胎。”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。
 
宝坻的王泗和,是我的姻亲。他曾经把一篇记述艾孝子事迹的文章给我看,文章写道:艾子诚,宁河艾邻村人。父亲名叫艾文仲,以做木工为生。艾文仲偶然跟人争斗,把对方打倒在地,误以为打死了,害怕了就逃走了,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丈夫逃到哪里去了,传说好像出了山海关。这时他妻子正怀着孕,过了两个月,生下了艾子诚。艾文仲不知有了儿子;子诚自小就由母亲抚养,也不知道有父亲。等稍稍懂事了,才问母亲父亲上哪儿去了,母亲哭着说了原委。子诚从此就茫茫然若有所失,常细细盘问父亲的年龄相貌,还有上辈人的名字、亲戚的姓名住址等。母亲也不知道问这些干什么,姑且一一告诉了他。子诚长大了,有人要把女儿嫁给他,他坚决拒绝,说:“哪有父亲流离在外,儿子却安然娶妻生子过日子的?”人们这才知道他有志寻父,只是因为寡母还在,不想远离。但是艾文仲没有音信,子诚从生下来也没有出过门,天地茫茫,上哪儿去找?人们都不信他真的能去寻父。子诚也没有议论这事,只是勤勤恳恳干活赡养母亲。过了二十年,母亲病逝。安葬完毕,他就整束行装带着干粮奔赴辽东,有人因为父亲生死不明劝阻他,子诚流着泪说:“如果能找到,他活着就一起回来,死了就把遗骨背回来。如果找不到,我宁可死在路上,也不回来了。”大家哭着把他送走了。子诚出关后,估计父亲是畏罪逃亡,肯定躲在偏僻的地方。凡是深山幽谷、艰难险阻的地方,他没有不找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久而资斧既竭,行乞以糊口。凡二十载,终无悔心。一日,于马家城山中遇老父,哀其穷饿,呼与语。询得其故,为之感泣,引至家,款以酒食。俄有梓人携具入,计其年与父相等。子诚心动,谛审其貌,与母所说略相似。因牵裾泣涕,具述其父出亡年月,且缕述家世及戚党,冀其或是。是人且骇且悲,似欲相认,而自疑在家未有子。子诚具陈始末,乃噭然相持哭。盖文仲辗转逃避,乃至是地,已阅四十馀年;又变姓名为王友义,故寻访无迹,至是始偶相遇也。老父感其孝,为谋归计。而文仲流落久,多逋负,滞不能行。子诚乃踉跄奔还,质田宅,贷亲党,得百金再往,竟奉以归。归七年,以寿终。子诚得父之后,始娶妻。今有四子,皆勤俭能治生。昔文安王原寻亲万里之外,子孙至今为望族。子诚事与相似,天殆将昌其家乎?子诚佃种余田,所居距余别业仅二里。余重其为人,因就问其详而书其大略如右,俾学士大夫,知陇亩间有是人也。时癸丑重阳后二日。
 
案,子诚求父多年,无心忽遇,与宋朱寿昌寻母事同,皆若有神助,非人力所能为。然精诚之至,故哀感幽明,虽谓之人力亦可也。
 
引据古义,宜征经典;其馀杂说,参酌而已,不能一一执为定论也。《汉书·五行志》以一产三男列于人痾,其说以为母气盛也,故谓之咎征。然成周八士,四乳而生,圣人不以为妖异,抑又何欤?夫天地氤氲,万物化醇,非地之自能生也。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,非女之自能生也。使三男不夫而孕,谓之人痾可矣;
 
【翻译】
 
时间长了,路费用光了,他就靠乞讨糊口。就这样二十年,始终没有悔意。有一天,他在马家城山里遇到一个老人,老人可怜他穷困,跟他交谈。问明原委,感动得流泪,老人把子诚带到家里,酒食款待。不一会儿有个木匠带着工具进来,估量木匠的年龄和父亲差不多。子诚不由得心动,仔细看木匠的长相,也和母亲说的差不多。他拉着木匠的衣襟哭述父亲逃亡的时间,还仔细讲了家世及亲戚情况,希望这人就是自己寻找的父亲。木匠又惊又悲,待要相认,又觉得在家时并没有儿子。子诚又讲了事情的始末,木匠叫了一声抱着就哭。原来艾文仲辗转逃避到了这里,已有四十多年;又改换姓名叫王友义,所以打听不到踪迹,至此两人才偶然相遇。老人被子诚的孝义感动,谋划着帮助艾文仲回家乡。但是艾文仲长期漂泊,欠了不少债,走不了。子诚急急忙忙奔回家来,典卖房屋田地,向亲戚借贷,弄到一百两银子,终于接回了父亲。七年之后,父亲寿终正寝。子诚找到父亲之后,才娶了妻。如今有四个儿子,都勤恳节俭能够自立。从前文安县的王原寻父于万里之外,子孙至今成为望族。子诚的事和这事相似,也许上天要让他家繁荣昌盛吧?子诚租种我家的地,住处离我的别墅仅有两里路。我看重他的为人,因此详细询问并将大略写了下来,想让读书人做官的人知道,乡村里种地的人中间有这么个人。这是乾隆癸丑年重阳节后的第二天。
 
按,子诚寻父多年,无意中忽然相遇,这和宋代朱寿昌寻母的事情相同,好像都有神帮助,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。但是,正是因为他们的精诚到了极点,才使神灵受到感动,所以,要说这是靠他们的人力,也是可以的。
 
引用古书上的话作论据,应当以经典为依据;其他的各家杂说,只能供参考斟酌而已,不能一一都当作定论。《汉书·五行志》把一胎生三个男孩当作人体的妖异现象,认为这是母亲的气血强盛的缘故,所以是不吉祥的征兆。然而周成王的八个贤能之士,是四对双胞胎,圣人们也不认为他们是妖异,这又怎么解释呢?天地的气息交通感应,孕育出万物。并不是地单独能生出万物;男女的精血融汇孕育成胎儿,并不是女子能单独生出孩子。如果三个孩子是这个女子未与丈夫结合而生下的,那么说是人妖是可以的;
 
【原文】
 
既为有父之子,则父气亦盛可知,何独以为阴盛阳衰乎?循是以推,则嘉禾专车,异亩同颖,见于《书序》者,亦将谓地气大盛乎?大抵《洪范》五行,说多穿凿,而此条之难通为尤甚,不得以源出伏胜,遂以传为经。国家典制,凡一产三男,皆予赏赉。一扫曲学之陋说,真千古定议矣。余修《续文献通考》,于“祥异考”中,变马氏之例,削去此门,遵功令也。癸丑七月草此书成,适仪曹以题赏一产三男本稿请署。偶与论此,因附记于书末。
 
河间先生典校秘书廿馀年,学问文章,名满天下。而天性孤峭,不甚喜交游。退食之馀,焚香扫地,杜门著述而已。年近七十,不复以词赋经心,惟时时追录旧闻,以消闲送老。初作《滦阳消夏录》,又作《如是我闻》,又作《槐西杂志》,皆已为坊贾刊行。今岁夏秋之间,又笔记四卷,取庄子语题曰“姑妄听之”。以前三书,甫经脱稿,即为钞胥私写去。脱文误字,往往而有,故此书特付时彦校之。
 
时彦尝谓先生诸书,虽托诸小说,而义存劝戒,无一非典型之言,此天下之所知也。至于辨析名理,妙极精微;引据古义,具有根柢,则学问见焉。叙述剪裁,贯穿映带,如云容水态,迥出天机,则文章亦见焉。读者或未必尽知也。第曰:“先生出其馀技,以笔墨游戏耳。”然则视先生之书去小说几何哉?
 
【翻译】
 
既然他们是有父亲的孩子,他们父亲的气血显然也很强盛,怎么能认为这只是阴盛阳衰的表现呢?照此类推,特大的稻穗可单独装满一辆车子,分别生长在两垄地上的谷物结穗却连成一体等等,像这些相传是孔子作的《书序》中记载的情况,也要说是地气太盛么?大体说来,《洪范五行》的说法,大多属于穿凿附会,而这一条尤其说不通,我们不能因为它是由汉初伏胜传下来的,就把其实属于传说的东西当作经典。清朝的典章制度,凡是一胎三个男孩的,官府都给予赏赐奖励。这个制度一举扫清了一些不通达的学究迂腐浅陋说法,真可谓是千古定议。我编纂《续文献通考》时,在“祥异考”这一部分中,改变了马端临编《文献通考》的体例,取消了这个类别,就是为了遵循朝廷的制度。乾隆癸丑年七月,我这本书刚刚写完,碰上礼部官员拿来报请一胎生三男的奏稿让我签署,偶尔与他们讨论这个问题,附记在这本书的末尾。
 
河间先生纪昀主持校勘皇家秘籍二十多年,他的学问和文章名满天下。但是为人天性孤高严厉,不太喜欢结交朋友。公务之馀,不过是焚香扫地,关门写书罢了。年近七十岁了,就不再用那些词赋烦心,只是经常追记、补写一些旧闻轶事,用来消遣打发时间养老。最初写了《滦阳消夏录》,又写了《如是我闻》,再写《槐西杂志》,都已经被刻坊书商出版发行了。今年夏秋之际,又写下了四卷书,取用庄子的话“姑妄听之”作为题目。因为之前的三本书,还没有脱稿,就被那些钞胥私下里抄去了。这样的版本字句遗漏和错别字都很多,因此《姑妄听之》这本书特意交给盛时彦校对。
 
我曾经说过,先生写的书,虽然是以小说的形式,但是其主要意义是勉励告诫,没有一句不是经典的见解,这是天下众所周知的。至于文中辨析名理,精深微妙;引经据典,都有凭有据,这就显示了纪昀先生的知识广泛。对事件的叙述和对材料的取舍安排,记叙结构的连贯性,描写景物相互映衬,如同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,又突出了事物的真谛,显示了著作功底。这些读者也许就不一定都知道了。也许会有人说:“先生只是用他的业馀技能,用笔墨文字娱乐罢了。”然而这样再看先生的书和小说有多大差别呢?
 
【原文】
 
夫著书必取镕经义,而后宗旨正;必参酌史裁,而后条理明;必博涉诸子百家,而后变化尽。譬大匠之造宫室,千楹广厦,与数椽小筑,其结构一也。故不明著书之理者,虽诂经评史,不杂则陋;明著书之理者,虽稗官脞记,亦具有体例。
 
先生尝曰:“《聊斋志异》盛行一时,然才子之笔,非著书者之笔也。虞初以下,干宝以上,古书多佚矣。其可见完帙者,刘敬叔《异苑》、陶潜《续搜神记》,小说类也。《飞燕外传》、《会真记》,传记类也。《太平广记》,事以类聚,故可并收。今一书而兼二体,所未解也。小说既述见闻,即属叙事,不比戏场关目,随意装点。伶玄之传,得诸樊,故猥琐具详;元稹之记,出于自述,故约略梗概。杨升庵伪撰《秘辛》,尚知此意,升庵多见古书故也。今燕昵之词、媟狎之态,细微曲折,摹绘如生。使出自言,似无此理;使出作者代言,则何从而闻见之?又所未解也。留仙之才,余诚莫逮其万一;惟此二事,则夏虫不免疑冰。刘舍人云:‘滔滔前世,既洗予闻;渺渺来修,谅尘彼观。’心知其意,倘有人乎?”
 
因先生之言,以读先生之书,如叠矩重规,毫厘不失,灼然与才子之笔,分路而扬镳。自喜区区私议,尚得窥先生涯涘也。因附记于末,以告世之读先生书者。乾隆癸丑十一月,门人盛时彦谨跋。
 
【翻译】
 
著书立说必须引经据典并且融会贯通,这样之后才能有正确的主旨思想;必须参考史事精心裁断,这样文章才能条理明晰;必须博览群书知晓诸子百家,这样才能变化无穷。就像建筑大师建造宫殿,千根柱子的大楼,和几根房梁的小房子,它们的结构是一样的。所以不懂得撰写著作道理的人,就是解释评论经史典籍,不是杂乱就是粗陋;懂得撰写著作道理的人,就算只是写小说野史或是杂谈琐议,也会很有条理章法。
 
纪昀先生曾经说过:“《聊斋志异》盛行一时,但是这是才子的文笔,不是著书立说人的风格。虞初之后,干宝之前,这个时期的古代小说大多失传了。小说中能找到的完整版本,只有刘敬叔的《异苑》、陶潜《续搜神记》,小说一类。《飞燕外传》、《会真记》,传记一类。《太平广记》,这些故事是按类汇总,所以可以一起收录。现在这一本书同时兼有几种体裁,这是难以理解的。小说是记录奇闻轶事的,属于纪实叙事的,不比戏曲中的对白情节,可以随心所欲修饰虚构。伶玄写的《赵飞燕外传》,因为是根据樊 的故事,所以庸俗猥琐的事情都很详细;元稹写的《莺莺传》,是对自身经历的描写,所以简略得只有个框架。杨升庵编造《秘辛》,尚且知道要记实,是因为升庵看古书看得多。时下的《聊斋志异》,那些燕昵之词、媟狎之态,细致入微曲折离奇,摹绘得活灵活现。如果是自己的经历,似乎没有自我宣扬这个道理;如果是代言别人的经历,那么作者又是从哪里听来看来的呢?难以理解啊。留仙的才华,我实在是比不上万分之一;只不过这两个疑惑,不免像《庄子·秋水》中的夏虫疑冰那样见识浅陋。刘舍人曾经说过:‘滔滔前世,既洗予闻;渺渺来修,谅尘彼观。’能够理解他的深意的,还有这样的人吗?”
 
想着先生的话,再读先生的书,就好像规与规相重,矩与矩相迭,一点偏差也没有,明显与《聊斋志异》分道扬镳,截然不同。于是窃喜以自己这样的水平,竟然也能对纪昀先生的深意略懂一二。于是把这些附在先生的书后面,把这些告诉世上那些读先生写的书的人。乾隆癸丑十一月,门人盛时彦谨跋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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