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五 姑妄听之一

【原文】
 
余性耽孤寂,而不能自闲。卷轴笔砚,自束发至今,无数十日相离也。三十以前,讲考证之学,所坐之处,典籍环绕如獭祭。三十以后,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,抽黄对白,恒彻夜构思。五十以后,领修秘籍,复折而讲考证。今老矣,无复当年之意兴,惟时拈纸墨,追录旧闻,姑以消遣岁月而已。故已成《滦阳消夏录》等三书,复有此集。缅昔作者,如王仲任、应仲远,引经据古,博辨宏通;陶渊明、刘敬叔、刘义庆,简澹数言,自然妙远。诚不敢妄拟前修,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。若怀挟恩怨,颠倒是非,如魏泰、陈善之所为,则自信无是矣。适盛子松云欲为剞劂,因率书数行弁于首。以多得诸传闻也,遂采庄子之语名曰《姑妄听之》。乾隆癸丑七月二十五日,观弈道人自题。
 
冯御史静山家,一仆忽发狂自挝,日作谵语云:“我虽落拓以死,究是衣冠。何物小人,傲不避路?今惩尔使知。”静山自往视之,曰:“君白昼现形耶?幽明异路,恐于理不宜。君隐形耶?则君能见此辈,此辈不能见君,又何从而相避?”其仆俄如昏睡,稍顷而醒,则已复常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的性格甘于寂寞,不愿意自己闲着。书籍笔墨等,自从我上学读书起,就从没有几十天离开过。三十岁之前,我讲究钻研考证的学问,平常坐的地方,各种典籍像獭祭一样环绕着。三十岁以后,我的文章传扬于天下,更注重文字修饰,常常彻夜构思。五十岁以后,负责主管编辑整理秘籍,又回过头来讲求考证。如今老了,再也没有当年的兴致了,只是偶尔拿过纸笔,追写旧闻,姑且用来消磨时光而已。所以在写成《滦阳消夏录》等三本书之后,又有了这个集子。缅怀古时的作者,如王仲任、应仲远,他们的著作引经据典,博采兼收;陶渊明、刘敬叔、刘义庆等人的著作,风格简淡、自然而妙趣深远。我实在不敢狂妄地以先贤自比,但是本书的大旨则期望不要违背风俗教化。至于挟嫌报复、颠倒是非,像魏泰、陈善那样的做法,我自信是没有的。恰好盛子松要给我出版这本书,因此写几句话放在前面。因为本书的素材大多是来自于传闻,于是便取《庄子》中的一句话,定名为《姑妄听之》。乾隆五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,观弈道人自题。
 
冯静山御史家有个仆人忽然发狂,每天打着自己的嘴巴,说胡话道:“我虽然潦倒不得志一直到死,毕竟还是有头有脸的。你是什么东西,竟敢狂傲不给我让路?现在要惩罚你,让你知道。”冯静山亲自去探望,说:“您是在白天显形吗?阴间与阳间有别,您这样做恐怕不合适。您是隐形吗?那么您能看见这些仆人,这些仆人却看不见您,他们又怎么回避呢?”他的仆人随即就像昏睡的样子,不久便醒过来,恢复正常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门人桐城耿守愚,狷介自好,而喜与人争礼数。余尝与论此事,曰:“儒者每盛气凌轹,以邀人敬,谓之自重。不知重与不重,视所自为。苟道德无愧于圣贤,虽王侯拥彗不能荣,虽胥靡版筑不能辱。可贵者在我,则在外者不足计耳。如必以在外为重轻,是待人敬我我乃荣,人不敬我我即辱,舆台仆妾皆可操我之荣辱,毋乃自视太轻欤?”守愚曰:“公生长富贵,故持论如斯。寒士不贫贱骄人,则崖岸不立,益为人所贱矣。”余曰:“此田子方之言,朱子已驳之,其为客气不待辨。即就其说而论,亦谓道德本重,不以贫贱而自屈;非毫无道德,但贫贱即可骄人也。信如君言,则乞丐较君为更贫,奴隶较君为更贱,群起而骄君,君亦谓之能立品乎?先师陈白崖先生,尝手题一联于书室曰:‘事能知足心常惬,人到无求品自高。’斯真探本之论,七字可以千古矣!”
 
龚集生言:乾隆己未,在京师,寓灵佑宫,与一道士相识,时共杯酌。一日观剧,邀同往,亦欣然相随。薄暮归,道士拱揖曰:“承诸君雅意,无以为酬,今夜一观傀儡可乎?”入夜,至所居室中,惟一大方几,近边略具酒果,中央则陈一棋局。呼童子闭外门,请宾四面围几坐。酒一再行,道士拍界尺一声,即有数小人长八九寸,落局上,合声演剧。呦呦嘤嘤,音如四五岁童子;而男女装饰,音调关目,一一与戏场无异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我的学生桐城人耿守愚,耿直刻板洁身自好,总喜欢与人计较礼数。我曾经跟他谈论这件事,说:“读书人往往盛气凌人,想让别人尊敬自己,以为这就是自重。他们不知道别人对自己尊重不尊重,要看他本人做得怎么样。如果德行无愧于圣贤,那么即使是王侯亲自扫地迎接自己,也不认为增添了荣耀;即使是自己像罪犯一样以土垒墙做苦力,也算不得耻辱。最可贵的东西是自己怎样,外在的东西根本不足以增加荣耀。如果一定要根据别人的态度来衡量自己的轻重,要靠别人尊敬,自己才感到荣耀;别人不尊敬,自己就感到屈辱;这样,杂役奴仆就都能操纵我的荣辱,这不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么?”耿守愚说:“您生长在富贵之家,所以才有这种看法。贫寒的读书人如果因为贫贱而失去傲气,就不能显示自己的自尊和清高,就更被人看不起了。”我说:“这是田子方的观点,朱熹已经批驳过了,这是重意气,不必再辩了。就这种说法本身而论,它的意思也不过是说要以道德为重,不应该因为贫贱而自己轻视自己;并不是说可以一点儿德行都没有,只是因为贫贱就可以在别人面前傲气十足。如果真像你所说的,那么乞丐比你更贫穷,奴仆比你更低贱,他们都在你面前傲气十足,你能说这是他们在树立自己的品格吗?我已经去世的老师陈白崖先生曾在书房题写一副对联:‘事能知足心常惬,人到无求品自高。’这才是真正探求根本的议论,这七个字真可以千古流传了。”
 
龚集生说:乾隆己未年,他住在京城灵佑宫,结识了一个道士,时常在一起饮酒对酌。一天,龚集生请朋友们去看戏,邀请了这位道士,道士也高高兴兴跟着去了。归来时天色将晚,道士拱手对大家说:“承蒙诸位雅意邀我看戏,无以为报,今夜请大家看一场傀儡戏,可以吗?”夜里到了道士的住所,众人见屋里只有一张大方桌,桌边摆放了一点儿水酒和果品,桌子中央,放着一只棋盘。道士招呼小童关了外面的门,请来宾围着桌子坐下。酒过三巡,道士将界尺一拍,“啪”地一声,就有几个八九寸高的小人儿落到了棋盘上,齐声说唱演起戏来。声音呦呦嘤嘤,如同四五岁的小孩儿;而男男女女的服装打扮以及戏中的唱腔、道具,都和剧场里演出一样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一出终, 传奇以一折为一齣。古无是字,始见吴任臣《字汇补注》,“齣” 读如“尺”。相沿已久,遂不能废。今亦从俗体书之 。瞥然不见。又数人落下,别演一出。众且骇且喜。畅饮至夜分,道士命童子于门外几上置鸡卵数百,白酒数罂,戛然乐止,惟闻 啜之声矣。诘其何术。道士曰:“凡得五雷法者,皆可以役狐。狐能大能小,故遣作此戏,为一宵之娱。然惟供驱使则可,若或役之盗物,役之祟人,或摄召狐女荐枕席,则天谴立至矣。”众见所未见,乞后夜再观,道士诺之。次夕诣所居,则早起已携童子去。
 
卜者童西 言:尝见有二人对弈,一客预点一弈图,如黑九三、白六五之类,封置笥中。弈毕发视,一路不差。竟不知其操何术。按《前定录》载:开元中,宣平坊王生,为李揆卜进取。授以一缄,可数十纸,曰:“君除拾遗日发此。”后揆以李珍荐,命宰臣试文词:一题为《紫丝盛露囊赋》,一题为《答吐蕃书》,一题为《代南越献白孔雀表》。揆自午至酉而成,凡涂八字,旁注两句。翌日,授左拾遗。旬馀,乃发王生之缄视之,三篇皆在其中,涂注者亦如之。是古有此术,此人偶得别传耳。夫操管运思,临枰布子,虽当局之人,有不能预自主持者,而卜者乃能先知之。是任我自为之事,尚莫逃定数;巧取强求,营营然日以心斗者,是亦不可以已乎!
 
乌鲁木齐遣犯刚朝荣言:有二人诣西藏贸易,各乘一骡,山行失路,不辨东西。忽十馀人自悬崖跃下,疑为夹坝。 西番以劫盗为夹坝,犹额鲁特之玛哈沁也 。渐近,则长皆七八尺,身毵毵有毛,或黄或绿,面目似人非人,语啁哳不可辨。知为妖魅,度必死,皆战栗伏地。十馀人乃相向而笑,无搏噬之状,惟挟人于胁下,而驱其骡行。至一山坳,置人于地,二骡一推堕坎中,一抽刀屠割,吹火燔熟,环坐吞啖。亦提二人就坐,各置肉于前。察其似无恶意,方饥困,亦姑食之。既饱之后,十馀人皆扪腹仰啸,声类马嘶。中二人仍各挟一人,飞越峻岭三四重,捷如猿鸟,送至官路旁,各予以一石,瞥然竟去。石巨如瓜,皆绿松也。携归货之,得价倍于所丧。事在乙酉、丙戌间。朝荣曾见其一人,言之甚悉。此未知为山精,为木魅,观其行事,似非妖物。殆幽岩穹谷之中,自有此一种野人,从古未与世通耳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一出戏唱完, 传奇以一折为一“齣”。古代没有这个字,最早见吴任臣《字汇补注》,说这个读如“尺”。用的时间长了,于是就不能废除了。如今也就从俗体书写。 这些小人儿忽然不见了。紧接着,又有几个落到棋盘上,又演了一出。众人又是惊讶又是高兴。畅饮到午夜时分,道士命小童在外屋的桌子上放置了几百个鸡蛋和几坛白酒,乐曲声戛然而止,外屋只传出了吃喝的声音。众人问道士这是什么法术。道士说:“凡是炼成五雷法的人,都可以驱使狐辈做事。狐辈能变化,可大可小,所以我调遣他们来演戏,作为一夜的消遣。不过,驱使他们干这种事可以,如果让他们去偷盗,或是去作祟害人,或者摄招狐女寻欢作乐,那么上天就会立即惩罚。”众人见所未见,恳请第二天夜里再来看,道士答应了。第二天晚上,众人又到了道士的住所,道士却早晨就已带着小童离去了。
 
算命先生童西 说:他曾经看见两个人下棋,其中一个人事先画出一张棋局图,如黑九三、白六五之类,放在竹筐里。下完棋,打开一看,与棋盘上的棋局完全一致。最终不知用的是什么法术。《前定录》中记载:开元年间,宣平坊的王某,为李揆卜测功名。王某交给李揆一个信封,里面有几十张纸,说:“你被任为拾遗那天再打开看。”后来李揆经过李珍推荐,皇上叫大臣考他的文章:第一个题目是《紫丝盛露囊赋》,第二个题目是《答吐蕃书》,第三个题目是《代南越献白孔雀表》。李揆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写到下午七点才写完,三篇文章,共涂改了八个字,旁边加了两句注释。第二天,他被任为左拾遗。过了十多天,他才拆开王某给他的信封,里面有三篇文章,和他写的三篇文章相同,连涂改、注释处都一模一样。可见古时候就有这种法术,下棋人不过是向别人学得了这种法术而已。举笔构思、临盘布子,即便是当事人也往往料不到结局,而算卦的却能预先知道。可见,由本人任意安排的事都没有能逃过定数的,那些巧取豪夺,整天忙于勾心斗角的人,这样还不能罢手么?
 
被流放到乌鲁木齐的犯人刚朝荣说:有两个人到西藏做生意,各骑着一头骡子,在山里迷了路,分不清东西南北了。忽然有十几个人从悬崖上跳下来,商人以为遇上了夹坝。 西部人称强盗为“夹坝”,就像额鲁特人所说的“玛哈沁” 。来到近前,才看清这些人都身高七八尺,浑身上下都披散着黄色或绿色的毛,脸面似人非人,说话音节繁杂细碎,听不懂说什么。两个人心想这是些妖怪,猜想自己必死无疑,都颤抖着趴在地上。这十几个人却对着他们笑,好像没有要抓来撕咬啃吃的意思,只是把两人夹在腋下,赶着骡子走。到了一个山坳,把人放在地上,将一头骡子推在坑里,拔出刀子杀了另一头,然后吹着了火烧熟,围坐着大吃起来。十几个人还把两个商人拎来就坐,在各人面前放上肉。商人看怪人们好像没有恶意,况且正饿得慌,也就吃起来。吃饱之后,这十几个怪人都拍着肚子仰头长啸,声音像马嘶。其中两个怪人仍各夹着一个人,攀越了三四道峻岭,敏捷得像猿猴、像飞鸟,把两人送上大道旁,各人给了一块石头,转眼便不见了。石头像瓜那么大,都是绿松石。两人回来卖掉了绿松石,得的钱是他们所受损失的一倍。这件事发生在乾隆乙酉、丙戌年之间。刚朝荣曾经见过其中一个人,说得很详细。不知是山精,还是木魅,看他们的作为,好像不是妖怪。也可能是在崇山幽谷之中,就有这么一种野人,自古以来就没有与外界接触过吧。
 
【原文】
 
漳州产水晶,云五色皆备,然赤者未尝见,故所贵惟紫。别有所谓金晶者,与黄晶迥殊,最不易得;或偶得之,亦大如豇豆,如瓜种止矣。惟海澄公家有一三足蟾,可为扇坠,视之如精金镕液,洞彻空明,为希有之宝。杨制府景素官汀漳龙道时,尝为余言,然亦相传如是,未目睹也。姑录之以广异闻。
 
陈来章先生,余姻家也。尝得一古砚,上刻云中仪凤形。梁瑶峰相国为之铭曰:“其鸣将将,乘云翱翔。有妫之祥,其鸣归昌。云行四方,以发德光。”时癸巳闰三月也。 按,原题惟作“闰月”,盖古例如斯。 至庚子,为人盗去。丁未,先生仲子闻之,多方购得。癸丑六月,复乞铭于余。余又为之铭曰:“失而复得,如宝玉大弓。孰使之然?故物适逢。譬威凤之翀云,翩没影于遥空;及其归也,必仍止于梧桐。”故家子孙,于祖宗手泽零落弃掷者多矣。余尝见媒媪携玉佩数事,云某公家求售。外裹残纸,乃北宋椠《公羊传》四页,为怅惘久之。闻之于先人已失之器,越八载购得,又乞人铭以求其传。人之用心,盖相去远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福建漳州出产水晶,据说各种颜色都有,然而赤色的从来不曾见到,所以认为紫色的最贵重。另有一种叫做金晶的,与黄晶完全不同,最不容易得到;即使偶尔得到,也只不过豇豆、瓜籽那么大。只有海澄公家有一颗,像一只三条腿的蛤蟆,可以作扇坠,看去像纯金的熔液凝成,晶莹透明,是件稀有宝物。杨景素巡抚做福建汀漳龙道道员时,曾经对我说起,但也不过是传闻如此,并没有亲眼见到。姑且记载在这里,以广见闻。
 
陈来章先生,是我的亲家。他曾经得到一方古砚,上面雕有云中凤凰的图案。梁瑶峰相国为此砚题铭道:“其鸣将将,乘云翱翔。有妫之祥,其鸣归昌。云行四方,以发德光。”当时是乾隆癸巳年闰三月。 按,铭文只署“闰月”,这是按古人的惯例 。乾隆庚子年,这方砚被人偷走了。到了乾隆丁未年,陈先生的二儿子陈闻之得知这方砚的下落,多方设法,才又买了回来。乾隆癸丑年六月,陈家又来求我题铭。我写的铭文是:“失而复得,如宝玉大弓。孰使之然?故物适逢。譬威凤之翀云,翩没影于遥空;及其归也,必仍止于梧桐。”富贵人家的子孙,对于祖宗遗留的传家宝物弄得丢弃散落的,为数不少啊。我曾经见过一个媒婆,带着几件玉佩,说是替某先生寻找买主。外面裹着的破纸,竟是四页北宋刻本的《公羊传》,我为之怅惘了好久。陈闻之对自己的先人已经丢失的东西,隔了八年又把它买回来,又请人再写铭文,以求它能长久流传下去。人的用心,真是相差太远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董家庄佃户丁锦,生一子曰二牛。又一女赘曹宁为婿,相助工作,甚相得也。二牛生一子曰三宝。女亦生一女,因住母家,遂联名曰四宝。其生也同年同月,差数日耳。姑嫂互相抱携,互相乳哺,襁褓中已结婚姻。三宝四宝又甚相爱,稍长,即跬步不离。小家不知别嫌疑,于二儿嬉戏时,每指曰:“此汝夫,此汝妇也。”二儿虽不知为何语,然闻之则已稔矣。七八岁外,稍稍解事,然俱随二牛之母同卧起,不相避忌。会康熙辛丑至雍正癸卯岁屡歉,锦夫妇并殁。曹宁先流转至京师,贫不自存,质四宝于陈郎中家。 不知其名,惟知为江南人 。二牛继至,会郎中求馆僮,亦质三宝于其家,而诫勿言与四宝为夫妇。郎中家法严,每笞四宝,三宝必暗泣;笞三宝,四宝亦然。郎中疑之,转质四宝于郑氏, 或云,即貂皮郑也。 而逐三宝。三宝仍投旧媒媪,又引与一家为馆僮。久而微闻四宝所在,乃夤缘入郑氏家。数日后,得见四宝,相持痛哭,时已十三四矣。郑氏怪之,则诡以兄妹相逢对。郑氏以其名行第相连,遂不疑。然内外隔绝,仅出入时相与目成而已。后岁稔,二牛、曹宁并赴京赎子女,辗转寻访至郑氏。郑氏始知其本夫妇,意甚悯恻,欲助之合卺,而仍留服役。其馆师严某,讲学家也,不知古今事异,昌言排斥曰:“中表为婚礼所禁,亦律所禁,违之且有天诛。主人意虽善,然我辈读书人,当以风化为己任,见悖理乱伦而不沮,是成人之恶,非君子也。”以去就力争。郑氏故良懦,二牛、曹宁亦乡愚,闻违法罪重,皆慑而止。后四宝鬻为选人妾,不数月病卒。三宝发狂走出,莫知所终。
 
【翻译】
 
董家庄的佃户丁锦,生了个儿子叫二牛。还有个女儿,招了个上门女婿,叫曹宁,他帮着干活,一家处得很好。二牛生了个儿子叫三宝。女儿生了个女孩,因为住在娘家,就连着排下来叫四宝。这两个孩子在同年同月出生,只差几天。姑嫂俩一道抱着玩耍、一起喂养两个孩子,在襁褓中就定下了婚姻。三宝、四宝又非常友爱,稍稍大一些后,两人就形影不离。小户人家不知避嫌,看见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时,就常指着说:“这是你丈夫,这是你老婆。”两个孩子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,但是已经听习惯了。到了七八岁,稍稍懂事了,两个孩子仍然跟着二牛的母亲同睡同起,也不避忌。康熙辛丑年到雍正癸卯年间,年年歉收,丁锦夫妇相继去世。曹宁先流落到京城,穷得养活不了自己,把四宝典卖到陈郎中家。 不知叫什么名字,只知道是江南人 。二牛跟着来到京城,赶上陈郎中需要馆僮,也把三宝典卖给了陈家,二牛告诉三宝不要说他和四宝已经定为夫妻。陈郎中家法严厉,每当责打四宝时,三宝必定偷偷哭泣;打三宝时,四宝也是这样。陈郎中生疑,便把四宝转卖给郑家, 有人说,就是“貂皮郑”家。又 赶走了三宝。三宝去找介绍他来陈家的老妈子,老妈子又把他介绍到一家去当馆僮。过了一段时间,他打听到四宝的所在,通过各种关系,也来到了郑家。几天之后,他才见到了四宝,两人抱头痛哭,当时两个人都十三四岁了。郑某觉得奇怪,两人便谎称是兄妹。郑某看他们的名字排行相连,也就不怀疑了。然而内外宅隔绝,两人只能在出入时彼此眉目传情而已。后来年成好了,二牛、曹宁一起到京城赎子女,辗转寻访到了郑家。郑某这才知道这两个孩子本来定为夫妻,很同情他们,想帮助操办婚礼,并且仍然留他们在郑家服役。郑家的馆师严某,是一个道学家,他不了解如今世情与古时不同,毫无顾忌斥责说:“中表结婚是违背礼法的,也是律令禁止的,犯了这一条,上天也要惩罚。主人的想法虽然很好,可是我们这些读书人,应当以端正风俗教化为己任,见了违理乱伦的事而不阻止,是促成别人做坏事,这不是君子的行为。”他以辞职相要挟力争。郑某本来就善良懦弱,二牛、曹宁都是愚笨的乡下人,听说违法罪重,都吓得打消了让两人结婚的念头。后来四宝被卖给一个候补官员做妾,没过几个月,四宝就病逝了。三宝发疯跑出去,也不知后来怎样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或曰:“四宝虽被迫胁去,然毁容哭泣,实未与选人共房帏。惜不知其详耳。”果其如是,则是二人者,天上人间,会当相见,定非一瞑不视者矣。惟严某作此恶业,不知何心,亦不知其究竟。然神理昭昭,当无善报。或又曰:“是非泥古,亦非好名,殆觊觎四宝,欲以自侍耳。”若然,则地狱之设,正为斯人矣。
 
乾隆戊午,运河水浅,粮艘衔尾不能进。共演剧赛神,运官皆在。方演《荆钗记》投江一出,忽扮钱玉莲者长跪哀号,泪随声下,口喃喃诉不止,语作闽音,啁哳无一字可辨。知为鬼附,诘问其故,鬼又不能解人语。或投以纸笔,摇首似道不识字,惟指天画地,叩额痛哭而已。无可如何,掖于岸上,尚呜咽跳掷,至人散乃已。久而稍苏,自云突见一女子,手携其头自水出。骇极失魂,昏然如醉,以后事皆不知也。此必水底羁魂,见诸官会集,故出鸣冤。然形影不睹,言语不通。遣善泅者求尸,亦无迹。旗丁又无新失女子者,莫可究诘。乃连衔具牒,焚于城隍祠。越四五日,有水手无故自刭死。或即杀此女子者,神谴之欤?
 
【翻译】
 
有人说:“四宝虽然被胁迫而去,但是她毁了妆容不停地哭泣,实际上并没有与候补官员同房。可惜不知详情是怎么回事。”如果真是这样,这两个人在天上人间,定会相见,肯定不会就此永别。只是严某造了这种罪孽,不知出于什么居心,也不知他最终是怎样的结局。不过天理昭昭,他不会有好报的。还有人说:“严某不是拘泥于古法,也不是沽名钓誉,而是对四宝存有非分之想,想要娶她做侍妾。”如果是这样,那么冥府设立的地狱,正是为这种人预备的。
 
乾隆三年,大运河水浅,运粮船一艘接着一艘都搁浅不能航行。于是演戏祭神,运粮官也都在场。正上演《荆钗记》中投江那一出,扮演钱玉莲的演员忽然跪在舞台上哀号,声泪俱下,喃喃说个不停,说的是福建话,叽哩咕噜的一句也听不懂。人们明白是鬼附体了,追问他怎么了,鬼又听不懂话。有人扔给纸笔,他摇着头好像说不识字,只是指天画地,叩头痛哭。大家没办法,把他扶到岸上,他仍呜咽挣扎又蹦又跳的,直到人们散去才停止。过了一会儿,这个人渐渐清醒过来,说突然看见一个女子,手里拎着自己的头从水里出来。他吓得灵魂出了窍,昏昏沉沉好像醉酒一样,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。这肯定是滞留水底的鬼魂,看见官员聚集在这里,所以出来喊冤。但看不见她的形体,言语又不通。打发水性好的人下河寻找尸体,也没有找到。漕运的兵丁中也没有哪家女子失踪的,查不出究竟。官员只好联名写了份状子,送到城隍祠里烧了。过了四五天,有个水手无缘无故自杀了。可能他就是害死这个女子的凶手,终于遭到了神的惩罚吧?
 
【原文】
 
郑太守慎人言:尝有数友论闽诗,于林子羽颇致不满。夜分就寝,闻笔砚格格有声,以为鼠也。次日,见几上有字二行,曰:“如‘檄雨古潭暝,礼星寒殿开’,似钱、郎诸公都未道及,可尽以为唐摹晋帖乎?”时同寝数人,书皆不类;数人以外,又无人能作此语者。知文士争名,死尚未已。郑康成为厉之事,殆不虚乎?
 
黄小华言:西城有扶乩者,下坛诗曰:“策策西风木叶飞,断肠花谢雁来稀。吴娘日暮幽房冷,犹着玲珑白苎衣。”皆不解所云。乩又书曰:“顷过某家,见新来稚妾,锁闭空房。流落仳离,自其定命;但饥寒可念,振触人心,遂恻然咏此。敬告诸公,苟无驯狮、调象之才,勿轻举此念,亦阴功也。”请问仙号,书曰:“无尘。”再问之,遂不答。按李无尘,明末名妓,祥符人。开封城陷,殁于水。有诗集,语颇秀拔。其哭王烈女诗曰:“自嫌予有泪,敢谓世无人!”措词得体,尤为作者所称也。
 
“遗秉”、“滞穗”,寡妇之利,其事远见于周雅。乡村麦熟时,妇孺数十为群,随刈者之后,收所残剩,谓之拾麦。农家习以为俗,亦不复回顾,犹古风也。人情渐薄,趋利若鹜,所残剩者不足给,遂颇有盗窃攘夺,又浸淫而失其初意者矣。故四五月间,妇女露宿者遍野。
 
有数人在静海之东,日暮后趁凉夜行,遥见一处有灯火,往就乞饮。至则门庭华焕,僮仆皆鲜衣;堂上张灯设乐,似乎燕宾。遥望三贵人据榻坐,方进酒行炙。众陈投止意,阍者为白主人,颔之。俄又呼回,似附耳有所嘱。阍者出,引一媪悄语曰:“此去城市稍远,仓卒不能致妓女。主人欲于同来女伴中,择端正者三人侑酒荐寝,每人赠百金;其馀亦各有犒赏。媪为通词,犒赏当加倍。”媪密告众。众利得赀,怂恿幼妇应其请。遂引三人入,沐浴妆饰,更衣裙侍客;诸妇女皆置别室,亦大有酒食。至夜分,三贵人各拥一妇入别院,阖家皆灭烛就眠。诸妇女行路疲困,亦酣卧不知晓。比日高睡醒,则第宅人物,一无所睹,惟野草芃芃,一望无际而已。寻觅三妇,皆裸露在草间,所更衣裙已不见,惟旧衣抛十馀步外,幸尚存。视所与金,皆纸铤。疑为鬼。而饮食皆真物,又疑为狐。或地近海滨,蛟螭水怪所为欤?
 
【翻译】
 
郑慎人太守说:曾经有几位朋友在一起评论福建人写的诗,对明代诗人林鸿的诗颇为不满。半夜就寝后,听到笔和砚台发出“格格”的声音,大家都以为是老鼠。第二天,见桌上有两行字,写的是:“像‘檄雨古潭暝,礼星寒殿开’这样的诗句,好像唐代诗人钱起、郎士元等人也没有写过,你们能说我的诗全是模拟唐诗吗?”当时一起睡觉的几个人,笔迹都与桌上的字不同;除了这几个人,另外又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话语。明白这是文人喜欢争名,死了还不罢休。传说东汉时的郑玄死后还化为恶鬼为自己争名,这种事也许是真的吧?
 
黄小华说:西城有人家扶乩,乩仙降临,赋诗一首:“策策西风木叶飞,断肠花谢雁来稀。吴娘日暮幽房冷,犹着玲珑白苎衣。”众人都不解其意。乩仙又写道:“刚才路过某户人家,见新娶来的小妾被锁在空房里。这个女孩身世飘零,与她的丈夫隔离,这自然是她命中注定;只是她现在又冷又饿,实在可怜,使人难过,我所以很伤感地咏了这首诗。敬告各位先生,如果没有控制悍妒的妻子、没有使妻妾和睦的本领,不要轻易有娶妾的念头,这也算是积阴德啊。”众人询问乩仙名号,乩书写道:“无尘。”再问别的,就没有答复了。据考察,李无尘是明末著名歌妓,河南祥符人。清军攻陷开封时,投水而死。她有诗集传世,作品语言隽秀挺拔。所作《哭王烈女》一诗中,有诗句:“自嫌予有泪,敢谓世无人!”措词得体,尤其为文人们称道。
 
收割时有意遗落下一把稻穗,接济寡妇的生活,这种事最早见之于周代的“小雅”。乡村麦子成熟时,妇女儿童几十人成群,跟在收割人的后面,收拾遗留下来的麦穗,称之为“拾麦”。农家沿习下来成为一种风俗,割麦时任她们在身后拾,并不干涉,就像古时那样。人情渐渐淡薄,唯利是图,收割时遗留不多,拾来的不够吃,就常有盗窃抢夺之事,渐渐的也就失去古时仁慈的心意了。所以到了四五月间,露宿的妇女遍地都是。
 
有几个妇人在静海的东边,天黑以后乘夜凉赶路,远远望见一个地方有灯火,就赶过去想要讨点儿吃喝。到了地方见门庭华丽,僮仆都穿着鲜艳的衣服;堂上点灯奏乐,似乎正在宴请宾客。远远见有三个贵人正坐在榻上,劝酒上菜。这几个妇人说明来意,看门人报告了主人,主人点头答应了。看门人刚走几步主人又把他叫回去,好像是对着耳朵说了几句。看门人出来,拉过一个年岁大一点儿的妇人悄声说:“这儿离城市较远,短时间叫不来妓女。主人想从你的女伴中,选出三个长相端正的去劝酒陪睡,每人送给百两银子;别人也都有犒劳赏赐。你在中间传话,赏钱会加倍。”这个老妇人悄悄对众妇人说了。大家贪图钱财,怂恿年轻妇人答应下来。于是有三个妇人被领进去,洗澡打扮,换了衣裙陪客;其他几个妇人则安排在另一间屋里,也有酒有菜的很丰盛。到了夜里,三个贵人各自搂着一个女人到了自己的住处,全家都灭了灯烛睡了。众妇人走路疲乏,都酣然大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了。等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来,她们才醒过来,发现住宅人物什么都没有了,只有长得非常茂盛的野草,一望无际。寻找那三个年轻女人,却都赤裸裸地躺在草丛里,换的衣裙也不见了,只有旧衣服扔在十几步以外的地方,幸好还都在。再看给的银子,都是纸元宝。她们怀疑遇上了鬼。但吃的喝的都是真的,又怀疑是狐狸。也许这儿离海不远,是蛟龙水怪干的?
 
【原文】
 
贪利失身,乃只博一饱。想其惘然相对,忆此一宵,亦大似邯郸枕上矣。先兄晴湖则曰:“舞衫歌扇,仪态万方,弹指繁华,总随逝水。鸳鸯社散之日,茫茫回首,旧事皆空,亦与三女子裸露草间,同一梦醒耳。岂但海市蜃楼,为顷刻幻景哉!”
 
乌鲁木齐参将德君楞额言:向在甘州,见互控于张掖令者。甲云造言污蔑,乙云事有实证。讯其事,则二人本中表,甲携妻出塞,乙亦同行。至甘州东数十里,夜失道。遇一人似贵家仆,言此僻径少人,我主人去此不远,不如投止一宿,明日指路上官道。随行三四里,果有小堡。其人入,良久出,招手曰:“官唤汝等入。”进门数重,见一人坐堂上,问姓名籍贯,指挥曰:“夜深无宿饭,只可留宿。门侧小屋,可容二人;女子令与媪婢睡可也。”二人就寝后,似隐隐闻妇唤声。暗中出视,摸索不得门。唤声亦寂,误以为耳偶鸣也。比睡醒,则在旷野中。急觅妇,则在半里外树下,裸体反接,鬓乱钗横,衣裳挂在高枝上。言一婢持灯导至此,有华屋数楹,婢媪数人。俄主人随至,逼同坐。拒不肯,则婢媪合手抱持,解衣缚臂置榻上。大呼无应者,遂受其污。天欲明,主人以二物置颈旁,屋宇顿失,身已卧沙石上矣。视颈旁物,乃银二铤,各镌重五十两,其年号则崇祯,其县名则榆次。土蚀黑黯,真百年以外铸也。甲戒乙勿言,约均分。后违约,乙怒诟争,其事乃泄。甲夫妇虽坚不承,然诘银所自,则云拾得;又诘妇缚伤,则云搔破。其词闪烁,疑乙语未必诳也。令笑谴甲曰:“于律得遗失物当入官。姑念尔贫,可将去。”又瞋视乙曰:“尔所告如虚,则同拾得,当同送官,于尔无分;所告如实,则此为鬼以酬甲妇,于尔更无分。再多言,且笞尔。”并驱之出。以不理理之,可谓善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贪图钱财失了身,只换来一顿饱饭。当她们怅然相对回忆这一夜时,大概也像是做了一场黄粱梦吧。先兄晴湖说:“歌舞美女,风情万种,不过是瞬间的繁华,总会像流水一样逝去。男女欢爱过后离散之时,茫茫然回首,过去的事情都是一场空,这和三个女子赤裸着在草丛里大梦醒来一样。哪里只有海市蜃楼才是顷刻间的幻景呢!”
 
乌鲁木齐参将德楞额说:他在甘州府时,有两个人互相控告闹到张掖县令那里。甲说乙造谣,乙说有事实有凭据。查问事情,原来这两人是表兄弟,甲带妻子到塞外,乙也同行。到了甘州东面几十里的地方,夜晚迷路了。遇见一个像是富贵人家的仆人,说这里地方偏路小行人少,我的主人离得不远,不如去住一宿,明天给你们指路上大道。跟着走了三四里,果然有个小堡。仆人进去,好一会儿才出来招手说:“主人叫你们进来。”走过好几道门,看见一个人坐在堂上,问了他们的姓名籍贯,指挥说:“夜深了没有现成的饭,只能留你们住。门边的小屋,只能睡两人;女人可以和婢女老妈子一起睡。”甲和乙睡下后,似乎隐隐听见甲妻的叫喊。黑暗中出来看,却找不到门。叫喊也停止了,误以为是偶尔耳鸣了。睡醒后,发觉躺在旷野之中。两人急忙去找甲妻,在半里之外的树下发现了,赤裸着被反绑了两手,鬓发散乱,衣服挂在高高的树枝上。她说,有一个婢女拿着灯笼带她到这里,有几间漂亮的房子,有几个婢女和老妈子。不一会儿主人也来了,逼着和他一起坐。抗拒不肯,婢女和老妈子们一起抱着,解开衣服,绑了胳膊,放在床上。大喊也没有人听见,被他奸污了。天快亮时,主人把两件东西放在脖子旁,房屋顿时不见了,而自己躺在沙石上。甲乙查看扔在脖子旁的东西,却是两锭银子,各刻着重五十两,年号是明代崇祯,县名却是榆次。银子黯淡无光,确实是一百年前铸造的。甲告诫乙不要说出去,约定均分银子。后来甲违约,乙发怒争吵,这件事才泄露了。甲夫妇虽然坚决不承认,但是问银子从哪儿来的,却说是捡到的;又问甲妻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,说是挠破的。甲夫妇的回答支支吾吾,县令猜测乙的话未必是假。县令笑着打发甲说:“按律法捡到东西应当交官。考虑你贫困,可以带回去。”然后又瞪着乙说:“你告的如果有假,那么捡到东西就应当一起交官,你也分不到什么;你告的如果是实,那是鬼给甲妻的报酬,更没有你的份。再多话,就打你。”把两人都轰了出去。县令不按常理来处理这事,可以说是上策。
 
【原文】
 
此与拾麦妇女事相类:一以巧诱而以财移其心,一以强胁而以财消其怒;其揣度人情,投其所好,伎俩亦略相等也。
 
金重牛鱼,即沈阳鲟鳇鱼,今尚重之。又重天鹅,今则不重矣。辽重毗离,亦曰毗令邦,即宣化黄鼠,明人尚重之,今亦不重矣。明重消熊栈鹿,栈鹿当是以栈饲养,今尚重之;消熊则不知为何物,虽极富贵家,问此名亦云未睹。盖物之轻重,各以其时之好尚,无定准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这件事与拾麦妇女的事差不多:一个是施巧诱骗用财利打动女人的心,一个施暴后用钱财消解当事人的愤怒;这些鬼怪揣摸人心,投其所好,伎俩都差不多啊。
 
金朝时人们喜欢吃牛鱼,也就是沈阳的鲟鳇鱼,现在的人还很看重。金朝时又看重天鹅肉,现在的人不看重了。辽代珍视毗离,也称作毗令邦,也就是宣化黄鼠,明代人也看重,现在的人也不重视了。明代人看重消熊、栈鹿,栈鹿应该是用畜栏饲养的,当今仍受到珍视;至于消熊,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,即便是极富贵的人家,提到这个名字,也都说从未见过。看起来东西的贵贱,是按照当时人的爱好变更的,没有固定的标准。
 
【原文】
 
记余幼时,人参、珊瑚、青金石价皆不贵,今则日昂。绿松石、碧鸦犀价皆至贵,今则日减。云南翡翠玉,当时不以玉视之,不过如蓝田乾黄,强名以玉耳;今则以为珍玩,价远出真玉上矣。又灰鼠旧贵白,今贵黑。貂旧贵长毳,故曰丰貂,今贵短毳。银鼠旧比灰鼠价略贵,远不及天马,今则贵几如貂。珊瑚旧贵鲜红如榴花,今则贵淡红如樱桃,且有以白类车渠为至贵者。盖相距五六十年,物价不同已如此,况隔越数百年乎!儒者读《周礼》蚳酱,窃窃疑之,由未达古今异尚耳。
 
八珍惟熊掌、鹿尾为常见,驼峰出塞外,已罕觏矣。 此野驼之单峰,非常驼之双峰也。语详《槐西杂志》。 猩唇则仅闻其名。乾隆乙未,闵抚军少仪馈余二枚,贮以锦函,似甚珍重。乃自额至颏全剥而腊之,口鼻眉目,一一宛然,如戏场面具,不仅两唇。庖人不能治,转赠他友。其庖人亦未识,又复别赠。不知转落谁氏,迄未晓其烹饪法也。
 
李又聃先生言:东光毕公 偶忘其名,官贵州通判,征苗时运饷遇寇,血战阵亡者也。 尝奉檄勘苗峒地界,土官盛款接。宾主各一磁盖杯置面前,土官手捧启视,则贮一虫如蜈蚣,蠕蠕旋动。译者云,此虫兰开则生,兰谢则死,惟以兰蕊为食,至不易得。今喜值兰时,搜岩剔穴,得其二。故必献生,表至敬也。旋以盐末少许洒杯中,覆之以盖。须臾启视,已化为水,湛然净绿,莹澈如琉璃,兰气扑鼻。用以代醯,香沁齿颊,半日后尚留馀味。惜未问其何名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记得我小时候,人参、珊瑚、青金石都不贵,现在的价格却一天比一天高。绿松石、碧鸦犀的价格当时很贵,现在却越来越便宜了。云南翡翠玉,当时没人以为是玉,认为不过是蓝田乾黄一样的东西,只不过勉强用了玉的名号;现在却被人当作珍贵的玩物,价格远远超过真玉。再如灰鼠皮,过去是白的贵,现在是黑的贵。貂皮以前长毛的价格高,称作丰貂,如今短毛的价格高。早先,银鼠皮的价钱比灰鼠皮略贵,远不如天马皮,而今,几乎与貂皮同价了。珊瑚,过去的人喜欢石榴花一样鲜红色的,现在人却喜欢樱桃般淡红色的,还有人把像砗磲石一样白色的当成最为珍贵。从我小时到现在,不过相隔五六十年,物价的变更已如此明显,何况隔了几百年呢!儒生读《周礼》,见到食蚳酱的说法,嘀嘀咕咕,表示怀疑,这是因为不明白古今风俗不断变迁的缘故啊。
 
八珍中只有熊掌、鹿尾常见,驼峰出于塞外,已经不容易见到了。 这是指野生骆驼的单峰,不是一般骆驼的双峰。《槐西杂志》中有详细说明。 猩唇则只听到有这个名。乾隆乙未年,巡抚闵少仪赠我两个猩唇,装在锦盒里,好像极为珍贵。实际上是把猩猩从额到下颏完整地剥下来晾干的,口鼻眉眼都在,极像演戏用的面具,不仅仅是两个猩唇。厨子不会弄,便转赠给了朋友。朋友的厨子也不会做,又转赠别人。不知最后转到了谁的手中,至今我也不知道猩唇是怎么个烹饪法。
 
李又聃先生说:东光人毕公 偶尔忘记了他的名字,他曾任贵州的通判,征讨苗民时负责运送粮饷,遇到匪徒袭击,血战阵亡。 曾奉命勘定苗族人居住的地界,苗族酋长盛宴接待。宾主前面各放一个杯子,用磁盖盖着,酋长站起来用手捧起杯子,打开来看,里面装着一条虫,样子像蜈蚣,在杯里慢慢地翻滚爬动。翻译说,这种虫兰花开时就生,兰花谢时就死,只吃兰花的花蕊,非常不容易抓到。现在幸好是兰花盛开的时候,派人到山岭峡谷中到处搜寻,好不容易抓到两条。所以一定要把活的献给您,表示我们最深的敬意。接着他们洒了一点儿盐末在杯子里,再盖上。稍过一会儿,再打开一看,虫子已经化成水,水色碧绿清澈,透明得像琉璃一样,兰香扑鼻。用它代替醋,香味满口,半天过后嘴里还有馀香。只可惜没有问这种虫叫什么名字。
 
【原文】
 
西域之果,蒲桃莫盛于土鲁番,瓜莫盛于哈密。蒲桃京师贵绿者,取其色耳。实则绿色乃微熟,不能甚甘;渐熟则黄,再熟则红,熟十分则紫,甘亦十分矣。此福松岩额驸 名福增格,怡府婿也。 镇辟展时为余言。瓜则充贡品者,真出哈密;馈赠之瓜,皆金塔寺产。然贡品亦只熟至六分有奇,途间封闭包束,瓜气自相郁蒸,至京可熟至八分。如以熟八九分者贮运,则蒸而霉烂矣。余尝问哈密国王苏来满: 额敏和卓之子。 “京师园户,以瓜子种殖者,一年形味并存;二年味已改,惟形粗近;三年则形味俱变尽。岂地气不同欤?”苏来满曰:“此地土暖泉甘而无雨,故瓜味浓厚。种于内地,固应少减,然亦养子不得法。如以今年瓜子,明年种之,虽此地味亦不美,得气薄也。其法当以灰培瓜子,贮于不湿不燥之空仓,三五年后乃可用。年愈久则愈佳,得气足也。若培至十四五年者,国王之圃乃有之,民间不能待,亦不能久而不坏也。”其语似为近理。然其灰培之法,必有节度,亦必有宜忌,恐中国以意为之,亦未必能如所说耳。
 
裘超然编修言:杨勤悫公年幼时,往来乡塾,有绿衫女子时乘墙缺窥之。或偶避入,亦必回眸一笑,若与目成。公始终不侧视。一日,拾块掷公曰:“如此妍皮,乃裹痴骨!”公拱手对曰:“钻穴逾墙,实所不解。别觅不痴者何如?”女子忽瞠目直视曰:“汝狡黠如是,安能从尔索命乎?且待来生耳。”散发吐舌而去。自此不复见矣。此足见立心端正,虽冤鬼亦无如何;又足见一代名臣,在童稚之年,已自树立如此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西域水果,葡萄是吐鲁番的最负盛名,瓜是哈密的最负盛名。葡萄在京城以绿色为贵,看重颜色而已。实际上绿色是刚有些熟,不怎么甜;熟一点儿就变成黄色,再熟一点儿是红色,熟透了是紫色,非常甜。这是福松岩额驸 名福增格,怡府的女婿。 镇守辟展时对我说的。一般作为贡品的瓜,真的是哈密产的;互相馈赠的瓜,都是金塔寺产的。用作贡品的瓜只有六分熟,运送前把瓜封闭包装了,在途中彼此以气相蒸,到京城就有八分熟了。如果用八九分熟的瓜贮运,途中就会发热霉烂。我曾问哈密国王苏来满: 额敏和卓的儿子。 “京城瓜农用哈密瓜籽种出的瓜,第一年形状味道没变;第二年味道就变了,只是形状还像;第三年,形状味道就都变了。难道是因为地气不同吗?”苏来满说:“哈密这地方气候温暖,泉水甘甜,又很少下雨,所以瓜味淳厚。内地种植味道自然要稍差,但也在于种植不得法。如果把当年的瓜籽放到第二年种,这在哈密也不会种出好瓜来,因为它得到的培育之气少。应当用灰埋上瓜籽,放在不干不湿的空仓里,三五年后才能拿来种。放置的年头越久越好,因为它得到的培育之气充足。在灰里埋上十四五年的种子,只有在国王的园子里才有,老百姓等不了那么久,也不能放那么久而不坏。”他的话好像有理。不过用灰埋法,肯定有一些特殊的规定,也一定有些讲究,如果内地随意操作,也未必能达到他说的那个效果。
 
翰林院编修裘超然说:杨勤悫先生小时候,经常来来往往到乡塾去,时常看到一个绿衣女子爬到一堵墙的缺口偷偷看他。有时偶然回避他,也一定要回过头来冲他笑一笑,似乎是以目传情。杨公始终目不斜视。一天,绿衣女子居然捡了土块打他,说:“这么漂亮的外皮,却包着一副痴骨头!”杨公拱拱手回答说:“钻洞越墙的勾当,我实在不能理解。你另外去找那些不傻的人怎样?”女子忽然圆瞪双眼,直楞楞看着他说:“你如此狡猾,怎么能从你这儿索命呢?只好等来生了。”披散着头发吐着长舌离开了。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。由此足可证明,一个人只要立心端正,即使冤鬼也拿他毫无办法;又足可以看到,像杨公这样一代有名的大臣,在幼年时就能这样树立自己的品格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河间王仲颖先生, 安溪李文贞公为先生改字曰仲退。然原字行已久,无人称其改字也。 名之锐,李文贞公之高弟。经术湛深,而行谊方正,粹然古君子也。乙卯、丙辰间,余随姚安公在京师,先生犹官国子监助教,未能一见,至今怅然。
 
相传先生夜偶至邸后空院,拔所种莱菔下酒,似恍惚见人影,疑为盗。倏已不见,知为鬼魅,因以幽明异路之理厉声责之。闻丛竹中人语曰:“先生邃于《易》,一阴一阳,天之道也。人出以昼,鬼出以夜,是即幽明之分。人居无鬼之地,鬼居无人之地,是即异路焉耳。故天地间无处无人,亦无处无鬼,但不相干,即不妨并育。使鬼昼入先生室,先生责之是也。今时已深更,地为空隙,以鬼出之时,入鬼居之地,既不秉烛,又不扬声,猝不及防,突然相遇,是先生犯鬼,非鬼犯先生。敬避似已足矣,先生何责之深乎?”先生笑曰:“汝词直,姑置勿论。”自拔莱菔而返。后以语门人,门人谓:“鬼既能言,先生又不畏怖,何不叩其姓字,暂假词色,问冥司之说为妄为真,或亦格物之一道。”先生曰:“是又人与鬼狎矣,何幽明异路之云乎?”
 
郑慎人言:曩与数友往九鲤湖,宿仙游山家。夜凉未寝,出门步月。忽清风泠然,穿林而过,木叶簌簌,栖鸟惊飞,觉有种种花香,沁人心骨。出林后沿溪而去,水禽亦磔格乱鸣,似有所见。然凝睇无睹也,心知为仙灵来往。次日,寻视林内,微雨新晴,绿苔如罽,步步皆印弓弯;又有跣足之迹,然总无及三寸者。溪边泥迹亦然。数之,约二十馀人。指点徘徊,相与叹异,不知是何神女也。慎人有四诗纪之,忘留其稿,不能追忆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河间人王仲颖先生, 安溪李文贞公给他改字为仲退。但他原来的字通行已久,没有人称呼他改过的字。 名叫之锐,是李文贞公的门下高足。他对经书造诣很深,而且行为方正,完全符合古代君子的标准。在雍正乙卯、乾隆丙辰年间,我随姚安公在京城,那时他还任国子监助教,没能见他一面,至今我仍怅然若失。
 
传说王先生在夜里偶然到屋后空院里,拔他种的萝卜下酒,好像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影,以为是小偷。却忽然不见了,他知道是鬼魅,于是申明幽明异路的道理,厉声责备。听到一丛竹子间有声音回答说:“先生精通《易经》,一阴一阳,就是天道。人白天活动,鬼夜里活动,这就是幽与明的区别。人住在没有鬼的地方,鬼住在没有人的地方,这就是异路。所以天地之间,无处无人,也无处无鬼,只要互不影响,就不妨碍相安并存。假如鬼白天进了先生的家,你责备是有道理的。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,这里是空地,先生在鬼活动的时间里出来,进到鬼住的地方,既不拿着灯烛,又不发出声音,以致猝不及防地突然相遇,这是先生冒犯了鬼,而不是鬼冒犯了先生。我恭敬避开似乎已经足够了,先生为什么这样严厉地责备我?”王先生笑道:“你说得有理,就算了吧。”自己拔了萝卜就回来了。后来他和门生说起这事,门生说:“鬼既然能说话,先生又不害怕,为什么不打听一下对方的姓名,稍微对他语气温和些,问问关于地府的说法是真是假,这也是了解事物、丰富学问的一种途径嘛。”王先生说:“如果这样做,又是人与鬼亲热了,还说什么幽明异路呢?”
 
郑慎人说:他曾经和几个朋友到福建的九鲤湖,住在仙游县的山民家。夜里凉爽没有睡觉,出门在月下散步。忽然清风阵阵,穿林而过,树叶“簌簌”作响,歇着的鸟儿惊飞,闻到有各种花香,沁人心脾。出了树林,沿着溪水走去,水鸟也“吱喳”地乱叫,好像看到了什么。但是仔细看没有什么异常,心里明白是有仙怪来往。第二天到林子里找昨夜的踪迹,只见微雨初晴之后,绿苔如茵,上面布满了小脚的绣鞋印;又有光脚的脚印,都不到三寸长。溪边泥地上也有鞋印。数了一下约有二十多人。大家指指点点,来来回回地看,相互惊叹,不知这是什么神女。郑慎人有四句诗记叙这件事,忘了留下诗稿,已经记不起来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慎人又言:一日,庭花盛开,闻婢妪惊相呼唤。推窗视之,竞以手指桂树杪。乃一蛱蝶大如掌,背上坐一红衫女子,大如拇指,翩翩翔舞。斯须过墙去,邻家儿女又惊相呼唤矣。此不知为何怪,殆所谓花月之妖欤?说此事时,在刘景南家。景南曰:“安知非闺阁游戏,以蓪草花朵中人物,缚于蝶背而纵之耶?”是亦一说。慎人曰:“实见小人在蝶背,有磬控驾驭之状,俯仰顾盼,意态生动,殊不类偶人也。”是又不可知矣。
 
舅氏安公介然言:曩随高阳刘伯丝先生官瑞州,闻城西土神祠有一泥鬼忽仆地,又一青面赤发鬼,衣装面貌与泥鬼相同,压于其下。视之,则里中少年某,伪为鬼状也,已断脊死矣。众相骇怪,莫明其故。久而有知其事者曰:“某邻妇少艾,挑之,为所詈。妇是日往母家,度必夜归过祠前。祠去人稍远,乃伪为鬼状伏像后,待其至而突掩之,将乘其惊怖昏仆,以图一逞。不虞神之见谴也。”盖其妇弟预是谋,初不敢告人,事定后,乃稍稍泄之云。介然公又言:有狂童荡妇,相遇于河间文庙前,调谑无所避忌。忽飞瓦破其脑,莫知所自来也。
 
夫圣人道德侔乎天地,岂如二氏之教,必假灵异而始信,必待护法而始尊哉!然神鬼 呵,则理所应有。必谓朱锦作会元,由于前世修文庙,视圣人太小矣;必谓数仞宫墙,竟无灵卫,是又儒者之迂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郑慎人又说:有一天,庭院里的花开得很盛,忽然听到家里的丫环仆妇惊叫起来。推开窗户看时,只见她们都争着用手指桂树顶端。原来是一只蝴蝶,有巴掌那么大,背上坐着个穿红衫的女子,大如拇指,在那里翩翩起舞。不一会儿,就飞过墙去,邻居家的孩子们又惊叫起来。这不知是何种妖怪,大概就是所谓的花月之妖吧?我们谈论这件事时,正在刘景南家。刘景南说:“怎么知道这不就是闺房中女孩子们玩的游戏呢?用蓪草花做成一个小人,把它绑在蝴蝶背上,然后把蝴蝶放掉而已。”这也是一种说法。郑慎人说:“确实见到那小人在蝴蝶背上,做出弓背驾驭的样子,而且前俯后仰,左顾右盼,活灵活现,根本不像是蓪草花做的小人。”这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。
 
舅父安介然先生说:以前曾经跟随高阳刘伯丝先生到瑞州做官,有一天,听说城西土神祠里有一个泥塑的鬼像忽然倒了,另外有一个衣着面貌与泥鬼相同的青面赤发鬼,被压在泥像下面。众人仔细一看,压在下面的青面赤发鬼,是本村一个年轻人装扮的,已经被砸断脊梁死了。众人又惊又怕,不知是何缘故。很长时间以后,知道内情的人说:“那个年轻人邻居的女人年轻美貌,他挑逗人家,被痛骂。这一天,少妇回娘家,年轻人估计她夜里回来时一定路过土神祠。土神祠离人家稍远,年轻人就装成恶鬼藏在泥像后面,准备等少妇到时突然扑上去,趁她被吓昏时达到自己的图谋。不料被神惩治了。”这个年轻人的内弟事前知道这个阴谋,开始不敢说出来,事情平定以后,才渐渐吐露了真情。安介然先生又说:一个狂徒和一个荡妇在河间文庙前碰上了,二人打情骂俏毫无顾忌。忽然飞来瓦片打破了他们的头,没人知道瓦片从哪里飞来的。
 
圣人的道德与天地等同,哪里像佛道二教,必须借助于灵异的显现才能使人相信,必须有神灵护法才能显出尊严呢!然而鬼神卫护礼法,是理所当然的。如果一定要把朱锦考中会元,说成是因为前生修了文庙的缘故,这就把圣人看得太渺小了;但是,一定要说几仞高的宫墙没有神灵护卫,又是儒生的迂腐之见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三座塔 蒙古名古尔板苏巴尔,汉唐之营州柳城县,辽之兴中府也。今为喀剌沁右翼地。 金巡检 裘文达公之侄婿,偶忘其名。 言:有樵者山行遇虎,避入石穴中,虎亦随入。穴故嵌空而缭曲,辗转内避,渐不容虎。而虎必欲搏樵者,努力强入。樵者窘迫,见旁一小窦,尚足容身,遂蛇行而入;不意蜿蜒数步,忽睹天光,竟反出穴外。乃力运数石,窒虎退路,两穴并聚柴以焚之。虎被薰灼,吼震岩谷,不食顷,死矣。此事亦足为当止不止之戒也。
 
金巡检又言:巡检署中一太湖石,高出檐际,皴皱斑驳,孔窍玲珑,望之势如飞动。云辽金旧物也。考金尝拆艮岳奇石,运之北行,此殆所谓“卿云万态奇峰”耶?然金以大定府为北京,今大宁城是也。辽兴中府,金降为州,不应置石于州治,是又疑不能明矣。又相传京师兔儿山石,皆艮岳故物,余幼时尚见之。余虎坊桥宅,为威信公故第,厅事东偏,一石高七八尺,云是雍正中初造宅时所赐,亦移自兔儿山者。南城所有太湖石,此为第一。余又号“孤石老人”,盖以此云。
 
京师花木最古者,首给孤寺吕氏藤花,次则余家之青桐,皆数百年物也。桐身横径尺五寸,耸峙高秀,夏月庭院皆碧色。惜虫蛀一孔,雨渍其内,久而中朽至根,竟以枯槁。吕氏宅后售与高太守兆煌,又转售程主事振甲。藤今犹在,其架用梁栋之材,始能支拄。其阴覆厅事一院,其蔓旁引,又覆西偏书室一院。花时如紫云垂地,香气袭衣。慕堂孝廉在日,慕堂名元龙,庚午举人,朱石君之妹婿也。与余同受业于董文恪公。 或自宴客,或友人借宴客,觞咏殆无虚夕。迄今四十馀年,再到曾游,已非旧主,殊深邻笛之悲。倪穟畴年丈尝为题一联曰:“一庭芳草围新绿,十亩藤花落古香。”书法精妙,如渴骥怒猊。今亦不知所在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三座塔 蒙古语叫“古尔板苏巴尔”,汉朝和唐朝时的营州柳城县,辽国的兴中府。现在为喀剌沁右翼。 巡检金某 裘文达公的侄女婿,偶尔忘了他的名字。 说:有个樵夫在山里赶路时碰上老虎,樵夫躲进了石洞里,老虎也跟了进去。石洞弯弯曲曲向前延伸,樵夫一点儿一点儿拐着弯往里面躲,渐渐的老虎就过不去了。可是老虎一心要吃樵夫,硬往里面钻。樵夫正在窘迫之际,见旁边有个小洞,还能容身,就像蛇似的爬了进去;不料爬了几步,忽然看见了光亮,竟然出了洞口。他拼尽力气搬来几块大石头,堵住了老虎的退路,在两头洞口堆起柴草焚烧。老虎被熏得吼声震动山谷,不到一顿饭工夫就死了。这件事足可以让那些应当止步却不止步的人引以为戒。
 
金某又说:巡检衙门里有一块太湖石,高过屋檐,石头上纹理自然,斑驳陆离,有一个个空空的洞眼玲珑剔透,望去有飞动的气势。据说是辽金时代留下来的旧物。据考,金朝人曾拆毁艮岳上的奇石,运往北方,这块石头难道就是当时所说的“卿云万态奇峰”么?然而金代以大定府为北京,就是现在的大宁城。辽代的兴中府,金代降为州,不应该把这块石头放在州的衙门里,这又让人不明白了。又传说京城兔儿山的山石,都来自艮岳,我幼时还见过。我在虎坊桥的住宅原是威信公的故宅,大厅东侧,有一块石头高七八尺,说是雍正年间建造这座住宅时皇上赏赐的,也是从兔儿山运来的。南城所有的太湖石,这一块数第一。我又号“孤石老人”,就是因为这块石头。
 
京城最古老的花木,第一就是给孤寺吕家的藤花,其次就是我家的青桐,都已经是几百年的东西了。这棵梧桐,直径有一尺五寸,清秀挺拔,枝叶茂盛,高高耸立,每到夏季,庭院一片绿色。可惜的是,树干被虫子蛀了一个洞,雨水长年积在树里,久而久之,树干腐烂到树根,竟因此枯死。吕家的宅院后来卖给了太守高兆煌,高太守又转卖给主事程振甲。如今,那株藤花还在,支撑藤箩的架子要用栋梁之材才能撑得起来。藤箩枝叶形成的树荫覆盖着厅前的院子,藤蔓往旁边延伸,又覆盖了西面书房的一个院子。藤花盛开时,犹如紫云垂地,香气都沾染到人的衣服上。慕堂举人在世的时候, 慕堂名云龙,庚午举人,朱石君的妹婿。与我一起就学于董文恪公。 有时自己宴请客人,有时朋友借这个地方宴请客人,饮酒赋诗,简直没有空过一个晚上。光阴荏苒,转眼四十馀年过去,旧地重游,已经不是旧主人,我不禁像魏晋时的向秀怀念老朋友嵇康一样,伤感不已。倪穟畴老先生曾为藤花题了副对联:“一庭芳草围新绿,十亩藤花落古香。”书法精妙,笔势就像渴极的马奔向泉水和发怒的狻猊越过山石般奔放。如今,这副对联也不知落于何处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陈句山前辈移居一宅,般运家具时,先置书十馀箧于庭。似闻树后小语曰:“三十馀年,此间不见此物矣。”视之阒如。或曰:“必狐也。”句山掉首曰:“解作此语,狐亦大佳。”
 
先祖光禄公,康熙中于崔庄设质库,司事者沈玉伯也。尝有提傀儡者,质木偶二箱,高皆尺馀,制作颇精巧。逾期未赎,又无可转售,遂为弃物,久置废屋中。一夕月明,玉伯见木偶跳舞院中,作演剧之状。听之,亦咿嘤似度曲。玉伯故有胆,厉声叱之,一时迸散。次日,举火焚之,了无他异。盖物久为妖,焚之则精气烁散,不能复聚。或有所凭亦为妖,焚之则失所依附,亦不能灵。固物理之自然耳。
 
献县一令,待吏役至有恩。殁后,眷属尚在署,吏役无一存问者。强呼数人至,皆狰狞相向,非复曩时。夫人愤恚,恸哭柩前,倦而假寐。恍惚见令语曰:“此辈无良,是其本分。吾望其感德已大误,汝责其负德,不又误乎?”霍然忽醒,遂无复怨尤。
 
【翻译】
 
陈句山前辈搬家,搬运家具器用时,先将十多箱书运到新家的院子里。好像树后听到有人小声说:“三十多年,这儿没有见过这东西了。”循声看去,却什么也没有。有人说:“这肯定是狐狸。”陈句山掉过头去说:“能说出这种话来,是狐狸也是很不错。”
 
先祖父光禄公,康熙年间在崔庄开了一家典当铺,管事的是沈玉伯。曾经有个演木偶戏的人,拿了两箱木偶来当,那些木偶都有一尺多高,制作得很精巧。当期过了不来赎回,又转卖不出去,于是便成了无用之物,长久放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。一天晚上,月光明亮,沈玉伯见木偶在院子里跳舞,好像是在演戏。仔细一听,它们还发出“咿咿嘤嘤”的声音,好像在唱曲。沈玉伯历来胆子大,厉声呵叱,那些木偶一下子就散开消失了。第二天,点火将那些木偶全部烧掉,也没发生什么怪事。大约物体年深月久就会成精怪,如果烧掉了,精气消散,不再能聚合成形。也许是别的妖精附在物体上,也能作怪,只要烧掉依附的东西,妖怪失去了依凭,就不能再显灵了。这是事物本来的道理。
 
献县有个县令,对待手下的官吏衙役非常好。他去世后,家属还在衙门里,可那些官吏衙役竟然没有一个来吊问。县令夫人硬叫来几个人,也都横眉立目,不是县令在世时的样子。夫人又恨又气,在棺材前痛哭,哭累了闭目养神。恍惚看见丈夫对她说:“这些人没有良心,是他们的本性。我期望他们感恩已经是大错,你责备他们负恩,不是又大错了么?”夫人猛然醒悟,于是不再怨恨责备。
 
【原文】
 
康熙末,张歌桥 河间县地。 有刘横者, “横”读去声,以其强悍得此称,非其本名也。 居河侧。会河水暴涨,小舟重载者往往漂没。偶见中流一妇,抱断橹浮沉波浪间,号呼求救。众莫敢援,横独奋然曰:“汝曹非丈夫哉,乌有见死不救者!”自棹舴艋追三四里,几覆没者数,竟拯出之。越日,生一子。月馀,横忽病,即命妻子治后事。时尚能行立,众皆怪之。横太息曰:“吾不起也。吾援溺之夕,恍惚梦至一官府。吏卒导入,官持簿示吾曰:‘汝平生积恶种种,当以今岁某日死,堕豕身,五世受屠割之刑。幸汝一日活二命,作大阴功,于冥律当延二纪。今销除寿籍,用抵业报,仍以原注死日死。缘期限已迫,恐世人昧昧,疑有是善事,反促其生。故召尔证明,使知其故。今生因果并完矣,来生努力可也。’醒而心恶之,未以告人。今届期果病,尚望活乎?”既而竟如其言。此见神理分明,毫厘不爽。乘除进退,恒合数世而计之。勿以偶然不验,遂谓天道无知也。
 
郑苏仙言:有约邻妇私会,而病其妻在家者,夙负妻家钱数千,乃遣妻赍还,妻欣然往。不意邻妇失期,而其妻乃途遇强暴,尽夺衣裙簪珥,缚置秫丛。皆客作流民,莫可追诘,其夫惟俯首太息,无复一言。人亦不知邻妇事也。后数年有村媪之子,挑人妇女,为媪所觉,反复戒饬,举此事以明因果,人乃稍知。盖此人与邻妇相闻,实此媪通词,故知之审。惟邻妇姓名,则媪始终不肯泄,幸不败焉。
 
【翻译】
 
康熙末年,张歌桥 在河间县。 有个叫刘横的人, “横”读去声,因为他强暴凶悍,所以得到这个称呼,并不是他本来的名字。 住在河边。正遇上河水猛涨,载着重物的小船往往被激流吞没。一天,刘横偶尔看见水流中一个女人,抱着断橹在波浪中上下浮沉,呼喊求救。众人都不敢上前救援,只有刘横跳起来说:“你们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啊,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!”他独自划着小船,追赶了三四里,几次差点儿翻了船,终于把那个女人救了回来。过了一天,那个女人生了个男孩。一个多月后,刘横忽然病了,马上嘱咐妻子办理后事。当时,他还能行走站立,众人觉得很奇怪。刘横叹息道:“我好不了了。我救起落水女子的那天晚上,恍惚梦中到了一座官府。吏卒把我带进去,有个官员拿着簿册指点着对我说:‘你平生做恶多端,该于今年某日死,死后堕为猪身,以后五代都要受到屠宰的刑法。幸亏你一天救了两条命,积了大阴德,按阴间律条可以延寿二十四年。现在,用这二十四年的寿数抵销你平日的罪恶,所以,你还应该在原先注定的日期死。因为期限已经临近,我担心世人不明真相,弄不清你做了善事,为什么反而短命。所以召你来讲明此事,让你明白其中的缘故。这辈子因果都已经完结,你来世努力向善就行了。’我醒来后,因为讨厌这种梦,所以没告诉别人。现在果然如期发病,我还指望能活吗?”后来果真像刘横说的那样。由此可见,神鬼理法井然,分毫不差。人事盛衰进退,神灵常常是综合本人几辈子的情况考察,然后判定。不要因为偶然没有报应,就认为天道不圣明。
 
郑苏仙说:有个人想约邻居的女人幽会,而嫌他的妻子在家碍事,恰好他一直欠着妻家几千钱,就打发妻子回去还钱,妻子高高兴兴走了。不料邻居的女人失约,他的妻子却在路上遭到强暴,衣服首饰都被抢走了,被绑着放在高粱地里。作案的都是短工和流民,无法追查,丈夫只能低头叹气,说不出话来。人们也不知他与邻居女人的关系。后来过了几年,村里有个老妇人的儿子挑逗别人家的女人,被老妇人知道了,她反复劝诫儿子,举出这件事来叫他知道因果报应,人们才渐渐知道了这件事。因为这个人和邻居女人私通,实际上是这个老妇人牵的线,所以知道得很详细。只是邻居女人的姓名,老妇人始终不肯说出来,幸好没有坏了这个女人的名声。
 
【原文】
 
狐所幻化,不知其自视如何,其互相视又如何。尝于《滦阳消夏录》论之。然狐本善为妖惑者也。至鬼则人之馀气,其灵不过如人耳。人不能化无为有,化小为大,化丑为妍。而诸书载遇鬼者,其棺化为宫室,可延人入;其墓化为庭院,可留人居。其凶终之鬼,备诸恶状者,可化为美丽。岂一为鬼而即能欤?抑有教之者欤?此视狐之幻,尤不可解。忆在凉州路中,御者指一山坳曰:“曩与车数十辆露宿此山,月明之下,遥见山半有人家,土垣周络,屋角一一可数。明日过之,则数冢而已。”是无人之地,亦能自现此象矣。明器之作,圣人其知此情状乎?
 
吴僧慧贞言:有浙僧立志精进,誓愿坚苦,胁未尝至席。一夜,有艳女窥户。心知魔至,如不见闻。女蛊惑万状,终不能近禅榻。后夜夜必至,亦终不能使起一念。女技穷,遥语曰:“师定力如斯,我固宜断绝妄想。虽然,师忉利天中人也,知近我则必败道,故畏我如虎狼。即努力得到非非想天,亦不过柔肌着体,如抱冰雪;媚姿到眼,如见尘,不能离乎色相也。如心到四禅天,则花自照镜,镜不知花;月自映水,水不知月,乃离色相矣。再到诸菩萨天,则花亦无花,镜亦无镜,月亦无月,水亦无水,乃无色无相,无离不离,为自在神通,不可思议。师如敢容我一近,而真空不染,则摩登伽一意皈依,不复再扰阿难矣。”僧自揣道力足以胜魔,坦然许之。偎倚抚摩,竟毁戒体。懊丧失志,侘傺以终。
 
【翻译】
 
狐精变化成人,不知它自己看起来如何,又不知它们互相看起来怎么样。这个问题我曾在《滦阳消夏录》讨论过。然而狐精本来就是善于成妖作怪来迷惑人的。至于鬼,不过是人死后残剩的精气,它的灵通不过像人一样。人不能把没有的东西变成有,不能把小的东西变大,不能把丑的东西变美。而各种书上记载遇到鬼的事,都说鬼的棺材化成宫殿房屋,可以请人进去;鬼的坟墓化为院子,可以留人居住。那些不得善终的鬼,本来是有各种狰狞相貌的,可以变得漂亮。难道是人一旦成了鬼就能做到这些了么?也许是有谁教会了它们?这样来看待狐精的幻化,更加难以理解。记得我过去在凉州路上,驾车的人指着一个山坳说:“从前我们曾与几十辆车子一起露宿在这个山坳里,月光之下,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人家,土垒的院墙四面围绕,屋檐角也可以一一数出来。第二天经过时,却只是几座坟墓而已。”这样看来,鬼在没有人的地方,也会自然变化出这种现象。古代圣人提倡用竹、木、纸等扎制车马、宫殿之类的东西做随葬品,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这种情况呢?
 
吴地的僧人慧贞说:有个浙江僧人立志修行成佛,志向坚定,刻苦修炼,从来没有躺下来两胁靠着席子睡过觉。一天晚上,有个美女在窗口偷偷看他。僧人心里明白,这是妖魔到了,他假装没看到没听到。美女千方百计诱惑,怎么也靠近不了他坐的蒲团。此后每天夜里都来,也终究不能使僧人生一丝欲念。女子的伎俩用尽了,于是远远地对僧人说:“师父坚守自己意志的能力到了这种地步,我确实应该断绝妄想了。不过,您还只是佛教所说的‘忉利天’这一层境界中的人物,知道一旦靠近我,就会败坏自己的道行,所以怕我像害怕虎狼一样。即使您进一步努力修行,能够达到‘非非想天’,也不过只能做到女人柔软的肌肤靠着自己的身体,就像抱着冰雪;美女娇媚的姿态到您的眼前,就像见到的是灰尘而已,还是不能摆脱色相。如果您修行达到了‘四禅天’,就能不再受到任何外在物相的影响,就像花自然映照在镜子里,镜子并不知道有花;月亮自然映照在水中,水也并不知道有月亮,这就是摆脱色相了。再进一步达到‘诸菩萨天’,那么花也无所谓花,镜子也无所谓镜子,月亮也无所谓月亮,水也无所谓水,没有颜色也没有物相,也无所谓离,也无所谓不离,这便是佛的自在神通,进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妙境界了。您如果能让我靠近一下,而本心不受影响,我就一心一意敬服您,就像当初摩登伽女敬服佛祖的大弟子阿难一样,一心一意皈依,再也不来干扰您了。”僧人揣度自己的道行法力足以战胜魔女的诱惑,很坦然地答应了。女子偎依在和尚怀里,百般抚摸挑逗,僧人终于控制不住欲念,损坏了自己修行的清净身体。事后悔恨不已,终身失意恍惚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夫“磨而不磷,涅而不缁”,惟圣人能之,大贤以下弗能也。此僧中于一激,遂开门揖盗。天下自恃可为,遂为人所不敢为,卒至溃败决裂者,皆此僧也哉!
 
德眘斋扶乩,其仙降坛不作诗,自署名曰“刘仲甫”。众不知为谁,有一国手在侧,曰:“是南宋国手,著有《棋诀》四篇者也。”因请对弈。乩判曰:“弈则我必负。”固请,乃许。乩果负半子。众曰:“大仙谦挹,欲奖成后进之名耶?”乩判曰:“不然,后人事事不及古,惟推步与弈棋则皆胜古。或谓因古人所及,更复精思,故已到竿头,又能进步,是为推步言,非为弈棋言也。盖风气日薄,人情日巧,其倾轧攻取之术,两机激薄,变幻万端,吊诡出奇,不留馀地。古人不肯为之事,往往肯为;古人不敢冒之险,往往敢冒;古人不忍出之策,往往忍出。故一切世事心计,皆出古人上。弈棋亦心计之一,故宋元国手,至明已差一路,今则差一路半矣。然古之国手,极败不过一路耳;今之国手,或败至两路三路,是则踏实蹈虚之辨也。”问:“弈竟无常胜法乎?”又判曰:“无常胜法,而有常不负法。不弈则常不负矣。仆猥以夙慧,得作鬼仙,世外闲身,名心都尽,逢场作戏,胜败何关。若当局者角争得失,尚慎旃哉!”四座有经历世故者,多喟然太息。
 
【翻译】
 
所谓“经过碾磨也不变成粉末,浸在黑水里也不变成黑色”,经受种种考验而不改变心志,只有圣人才能做到,大贤以下的人都做不到。这个僧人中了魔女的激将法,于是开门请强盗进门。天下凡以为自己到了某种境界,于是就去做人们不敢做的事,最终一败涂地的,都是属于这个僧人一类的啊!
 
德眘斋扶乩,乩仙降临却不作诗,只署名“刘仲甫”。众人不知是谁,有位围棋国手说:“他是南宋的围棋国手,著有《棋诀》四篇。”于是请乩仙下棋。坛上判道:“下棋我必输。”再三请求,乩仙同意了。果然输了半子。大家说:“是大仙谦让,鼓励后进么?”乩仙判道:“不是,后人事事都不如古人,唯有测算天象和下棋胜过古人。有人说,在古人的基础上精益求精,所以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这是讲测算天象,不是说下棋。因为世风日薄,人情越来越狡诈。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攻取之术,相互激发,变幻万端,给人设置种种困境不留一点儿馀地。古人不肯做的事,后人往往肯做;古人不敢冒的险,后人往往敢冒;古人不忍用的计策,后人往往忍心用,所以一切处世钻营的心计,都超过了古人。棋术是心计的一种,所以宋、元的国手与明代比差了一路,与现在的国手比,则差了一路半。古时的国手大败不过输一路,如今的国手有的输到二路三路,这就是踏实和虚浮的区别。”大家问:“下棋有没有常胜秘诀吗?”乩仙又判道:“没有常胜秘诀,只有常不输的秘诀。不下棋就常不输。我靠前生的聪慧做了鬼仙,置身世外,名利之心全无,一切都是逢场作戏,胜败有什么关系?像那些还在人世间名利场上竞争得失的人,还望他们小心谨慎呵!”当时在场的人中,有些是饱经世故的,听了这话,都深深叹息。
 
【原文】
 
季沧洲言:有狐居某氏书楼中数十年矣,为整理卷轴,驱除虫鼠,善藏弆者不及也。能与人语,而终不见其形。宾客宴集,或虚置一席,亦出相酬酢,词气恬雅,而谈言微中,往往倾其座人。一日,酒纠宣觞政,约各言所畏,无理者罚,非所独畏者亦罚。有云畏讲学者,有云畏名士者,有云畏富人者,有云畏贵官者,有云畏善谀者,有云畏过谦者,有云畏礼法周密者,有云畏缄默慎重、欲言不言者。最后问狐,则曰:“吾畏狐。”众哗笑曰:“人畏狐可也,君为同类,何所畏?请浮大白。”狐哂曰:“天下惟同类可畏也,夫瓯、越之人,与奚、狄不争地;江海之人,与车马不争路。类不同也。凡争产者,必同父之子;凡争宠者,必同夫之妻;凡争权者,必同官之士;凡争利者,必同市之贾。势近则相碍,相碍则相轧耳。且射雉者媒以雉,不媒以鸡鹜,捕鹿者由以鹿,不由以羊豕。凡反间内应,亦必以同类;非其同类,不能投其好而入,伺其隙而抵也。由是以思,狐安得不畏狐乎?”座有经历险阻者,多称其中理。独一客酌酒狐前曰:“君言诚确。然此天下所同畏,非君所独畏。仍宜浮大白。”乃一笑而散。
 
余谓狐之罚觞,应减其半。盖相碍相轧,天下皆知之;至伏肘腋之间,而为心腹之大患,托水乳之契,而藏钩距之深谋,则不知者或多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季沧洲说:有个狐精,住在某家的书楼上已经几十年了,为主人整理卷轴,驱除虫鼠,收藏管理图书的收藏家都不如它的本领。它能跟人对话,而始终见不到它的形状。偶尔,主人宴请宾客,有时为它虚设一席,它也隐形与客人应酬,谈吐文雅,妙语连珠,常常让在座的客人大为倾倒。一天,令官宣布酒令规则,约定在座的各人说出自己所畏惧的,不合情理的,罚;如果说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畏惧的,也要受罚。于是,有说怕道貌岸然的讲学家的,有说怕卖弄风雅的名士的,有说怕为富不仁的阔老的,有说怕官的,有说怕给官员拍马屁的,有说怕精通逢迎之道的人的,有说怕过分谦虚的人的,有说怕礼法太多的人的,有说怕谨小慎微、有了话想说又不说的人。最后问狐精,它说:“我怕狐。”众人轰然笑道:“要说人怕狐,还差不多;您是同类,有什么可怕?请喝完一大杯。”狐精冷笑着说:“天下只有同类最可怕。生活在福建、浙江的人,不会与北方的奚族人和狄人争夺土地;在江海航船的人,不会与车夫争抢陆路。这是因为他们不是同类。凡是争夺遗产的,必定是同父之子;凡是争宠的,必定是同夫之妻;凡是争权的,必定是同在官场;凡是争利的,必定是同一集市上的买卖人。势力接近就会相互妨碍,相互妨碍就要彼此倾轧了。猎人射野鸡时,要用野鸡做诱饵,而不用鸡鸭;捕鹿时则以鹿为诱饵,而不用猪羊。凡是施用反间计作内应的,也必定是同类人;不是同类人,就不能投其所好、伺机而进。由此可以想见,狐怎么能不怕狐呢?”在座有经历过艰难险阻的人,大多称赞狐精的话入情入理。只有一位客人斟酒敬到狐精座前说:“您的话确有道理。不过这也是天下人都畏惧的,并非您独怕。还是要罚一大杯。”众人一笑而散。
 
我认为,罚狐的酒,应该减半。因为相互妨碍而相互倾轧,天下人都知道;至于那种潜伏在身边而将来可能成为心腹大患的,那种假装是至友亲朋而心里藏着阴险计谋的,不知道的人也许就多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沧州李媪,余乳母也。其子曰柱儿,言昔往海上放青时, 海滨空旷之地,茂草丛生。土人驱牛马往牧,谓之放青 。有灶丁夜方寝, 海上煮盐之户,谓之灶丁。 闻室内窸窣有声。时月明穿牖,谛视无人,以为虫鼠类也。俄闻人语嘈杂,自远而至。有人连呼曰:“窜入此屋矣。”疑讶间已到窗外,扣窗问曰:“某在此乎?”室内泣应曰:“在。”又问:“留汝乎?”泣应曰:“留。”又问:“汝同床乎?别宿乎?”泣良久,乃应曰:“不同床谁肯留也!”窗外顿足曰:“败矣。”忽一妇大笑曰:“我度其出投他所,人必不相饶。汝以为未必,今竟何如?尚有面目携归乎?”此语之后,惟闻索索人行声,不闻再语。既而妇又大笑曰:“此尚不决,汝为何物乎?”扣窗呼灶丁曰:“我家逃婢投汝家,既已留宿,义无归理。此非尔胁诱,老奴无词以仇汝;即或仇汝,有我在,老奴无能为也。尔等且寝,我去矣。”穴纸私窥,阒然无影;回顾枕畔,则一艳女横陈。且喜且骇,问所自来。言:“身本狐女,为此冢狐买作妾。大妇妒甚,日日加箠楚。度不可住,逃出求生。所以不先告君者,虑恐怖不留,必为所执,故跧伏床角,俟其追至,始冒死言已失身,冀或相舍。今幸得脱,愿生死随君。”灶丁虑无故得妻,或为人物色,致有他虞。女言:“能自隐形,不为人见,顷缩身为数寸,君顿忘耶!”遂留为夫妇,亲操井臼,不异贫家,灶丁竟以小康。
 
【翻译】
 
沧州李老太,是我的奶妈。他的儿子叫柱儿,他说,从前去海边放青时, 海滨空旷的地方,野草一丛一丛长得十分茂盛。当地老百姓把牛马赶到那里去放牧,称为“放青”。 有个灶丁夜里刚上床睡觉, 在海边煮盐的人家称为“灶丁”。 听到屋里有“窸窸窣窣”的声音。当时月光明亮,透过窗户照进屋里,灶丁仔细查看,没看到人,以为是虫子老鼠之类发出的声音。不久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,从远处越闹越近。有人连声喊道:“钻进这个屋里去了。”灶丁正疑惑吃惊,声音已到了窗户外面,有人敲着窗户问道:“某某在这里吗?”屋里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道:“在这里。”外面的人又问:“主人留下你了吗?”哭着的声音又答道:“留下了。”又问:“你和主人是同床睡,还是分床睡?”那个声音哭了好一会儿,才回答:“不同床,谁肯留我呢!”窗户外的人跳着脚说:“完了,完了。”忽然有个女人大笑道:“我就估计她跑到别人家里,别人一定不会放过她。你还说未必,现在究竟如何?你还有脸把她带回去吗?”之后,只听到一阵“索索”的走动声,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了。过了一会儿,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大笑,说:“事情这样了都不能决断,你算什么东西啊?”又敲着窗户喊灶丁说:“我家逃出来的婢女投到你家,你既然留下一起睡觉了,按道理就不好回去了。这不是你故意威胁诱骗来的,老东西没有什么理由找你的麻烦;即使他要找你的麻烦,有我在,老东西也不敢把你怎么样。你们好好睡吧,我走了。”灶丁把窗户抠了个洞偷偷往外看,外面连个人影也没了;回头一看枕头边,一个美貌的女子横躺在床上。灶丁又欢喜又害怕,问她从哪里来。女子说:“小女子本是个狐女,被这边坟墓里的老狐狸买了做小老婆。正妻非常嫉妒,天天毒打我。我料想住不下去,所以逃出来求生。之所以没有先给您打招呼,是担心您害怕,不留下我,我就一定会被他们抓回去,所以蜷着身子躲在床角边,等他们追来了,我才冒死说自己已经失身,希望他们也许能放过我。现在幸亏逃脱了,我愿意生生死死与您相伴。”灶丁担心无缘无故得了个老婆,倘若被别人发现追查,就会引来别的麻烦。女子说:“我能隐蔽自己的形体,不让人看见我,刚才我就缩成几寸长,您一下子忘了!”于是灶丁留下她,结为夫妇。女子亲手操持家务,打水做饭,与贫穷人家的女子没有两样,灶丁竟因此有了个小康之家。
 
【原文】
 
柱儿于灶丁为外兄,故知其审。李媪说此事时,云女尚在。今四十馀年,不知如何矣。此婢遭逢患难,不辞诡语以自污,可谓铤而走险。然既已自污,则其夫留之为无理,其嫡去之为有词,此冒险之计,实亦决胜之计也,婢亦黠矣哉。惟其夫初既不顾其后,后又不为之所,使此婢援绝路穷,至一决而横溃,又何如度德量力,早省此一举欤!
 
老儒周懋官,口操南音,不记为何许人。久困名场,流离困顿,尝往来于周西擎、何华峰家。华峰本亦姓周,或二君之族欤?乾隆初,余尚及见之,迂拘拙钝,古君子也。每应试,或以笔画小误被贴,或已售而以一二字被落。亦有过遭吹索,如题目写“曰”字偶稍狭,即以误作“日”字贴;写“己”字末笔偶锋尖上出,即以误作“已”字贴。尤抑郁不平。
 
一日,焚牒文昌祠,诉平生未作过恶,横见沮抑。数日后,梦朱衣吏引至一殿,神据案语曰:“尔功名坎坷,遽渎明神,徒挟怨尤,不知因果。尔前身本部院吏也,以尔狡黠舞文,故罚尔今生为书痴,毫不解事。以尔好指摘文牒,虽明知不误,而巧词锻炼,以挟制取财,故罚尔今生处处以字画见斥。”因指簿示之曰:“尔以‘日’字见贴者,此官前世乃福建驻防音德布之妻,老节妇也,因咨文写‘音’为‘殷’,译语谐声,本无定字。尔反复驳诘,来往再三,使穷困孤嫠所得建坊之金,不足供路费。尔以‘已’字见贴者,此官前世以知县起服,本历俸三年零一月。尔需索不遂,改其文‘三’字为‘五’,‘一’字为‘十’,又以五年零十月核计,应得别案处分。比及辨白,坐原文错误,已沉滞年馀。业报牵缠,今生相遇,尔何冤之可鸣欤?其他种种,皆有夙因,不能为尔备陈,亦不可为尔预泄。尔宜委顺,无更哓哓。倘其不信,则缁袍黄冠,行且有与尔为难者,可了然悟矣。”语讫,挥出。
 
【翻译】
 
柱儿与那个灶丁是表兄弟,所以对这件事知道得很详细。李老太谈起这件事时,说那个女子还在。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,不知怎样了。这个婢女遭遇不幸,不惜说谎话来玷污自己,可以说是铤而走险了。不过,她既然已经被玷污,丈夫就没有理由留她了,正妻要把她赶走也就有了依据,这是个冒险的计策,但也是一个可以一定能成功的计策,这个婢女也够机智的了。只是她的那个丈夫,当初买她时既不考虑以后会怎么样,后来又不为她作出安排,让这个女子走投无路,出了个计策导致局面不可收拾,既然如此,做丈夫的何不当初就估量一下自己的能耐,不做这件事,省了这个麻烦呢!
 
老书生周懋官,说一口南方话,不记得他是哪里人了。他在考场上一直没有谋到进身之路,飘泊不定困顿不堪,曾经来往于周西擎、何华峰家。何华峰本来也姓周,也许周懋官是这两位的本家?乾隆初年,我还见过他,他说话举止刻板拘谨,真像是个古时的君子。每次应试,他要么因为笔划上的小毛病被剔出,要么已经初选通过却又是因为一两个字而落选。也有遭到考官过分吹毛求疵的,比如题目有个“曰”字,偶然写得稍窄了些,便以误写为“日”而被贴上标记;写“己”字笔锋偶然再往上出点儿头,便以误写为“已”字而被贴上标记。说起来特别忧郁不平。
 
有一天,周懋官到文昌祠焚烧了一份状子,诉说自己一生没有干过坏事,却总是意外遭遇压抑遏制。几天之后,他梦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吏把他带到一座殿上,神坐在几案前说道:“你求取功名不顺利,却来埋怨神灵,你只知道怀恨抱怨,不知因果报应。你在前生本来是部院的一名吏员,因为你狡诈善于舞文弄墨,所以罚你今生做个书呆子,一点儿也不懂人情世故。因为你喜欢挑剔别人的文章,明知没错,也要巧妙设计,通过这种方法捞钱,所以罚你这一辈子处处因为字的笔划而贬斥。”神指着籍册给他看,说:“因为‘曰’字把你剔出榜外的考官,前辈子是福建驻防官音德布的妻子,是位老节妇,因为表彰她的呈文里,把‘音德布’的‘音’字写成‘殷’,这是音译而且也是谐音,本来没有确定的字。你却反复驳难盘问,弄得来来去去,结果这位穷困寡妇所得建牌坊的钱,还不够路费。因‘己’字把你剔出榜外的考官,前辈子在县令时守丧期满起用任职,本来停他三年零一个月的俸禄。你勒索不成,就将文中的‘三’字改为‘五’,‘一’字改为‘十’,然后又按照五年零十个月核计,那就应该另案处理了。等弄清楚了,他因为原文错误,已经被闲置了一年多。你种下了孽因,这辈子你们又相遇,自然得到报应,你有什么冤可告的呢?你的其它种种不顺,都有前生的孽因,不能一一细讲,也不能事先泄露给你。你应当委曲顺从,不要再没完没了争辩。你要是不信,那么和尚道士即将为难你,到时候你就完全明白了。”说完,挥挥手把他赶了出来。
 
【原文】
 
霍然而醒,殊不解缁袍黄冠之语。时方寓佛寺,因迁徙避之。至乙卯乡试,闱中已拟第十三。二场僧道拜父母判中,有“长揖君亲”字,盖用傅奕表“不忠不孝,削发而揖君亲”语也。考官以为疵累,竟斥落。方知神语不诬。此其馆步丈陈谟家 名登廷,枣强人,官制造库郎中。 自详述于步丈者。后不知所终,殆坎 以殁矣。
 
虞倚帆待诏言:有选人张某,携一妻一婢至京师,僦居海丰寺街。岁馀,妻病殁。又岁馀,婢亦暴卒。方治槥,忽似有呼吸,既而目睛转动,已复苏。呼选人执手泣曰:“一别年馀,不意又相见。”选人骇愕,则曰:“君勿疑谵语,我是君妇,借婢尸再生也。此婢虽侍君巾栉,恒郁郁不欲居我下。商于妖尼,以术魇我,我遂发病死。魂为术者收瓶中,镇以符咒,埋尼庵墙下。局促昏暗,苦状难言。会尼庵墙圮,掘地重筑,圬者土破瓶,我乃得出。茫茫昧昧,莫知所往,伽蓝神指我诉城隍。
 
【翻译】
 
周懋官忽然醒了过来,很不理解和尚道士是什么意思。当时他正借住在佛寺,因此就搬到别处躲避。雍正乙卯年,他参加乡试,已经内定录取他为第十三名举人。在第二场考试中,有一道题是为和尚道士应当拜见父母之事写一段判语,他的答卷中有“长揖君亲”的句子,是用了唐代傅弈主张禁止佛教的表文中“不忠不孝,削了头发而只给君亲作揖不拜”的典故。考官认为周懋官这句话有毛病,竟然又把他驳落了。他这才知道神的话没错。这些事都是他在步陈谟老先生 名登廷,枣强人,任制造府郎中 。家做家庭教师时,自己详细告诉步老先生的。后来不知他结局如何,大概是坎坷潦倒去世了。
 
虞倚帆待诏说:有个姓张的人,到京城候选官职,带着妻子和一个婢女,租住在海丰寺街。一年多后,妻子病逝。又过了一年多,婢女也突然死了。正在做棺材时,婢女忽然又好像有了呼吸,接着眼睛转动,已经苏醒过来。她叫着张某的名字,握着他的手哭道:“一别就是一年多,没想到还能见面。”张某非常吃惊,女人接着说:“你不要以为我在讲胡话,我是你的妻子,现在是借婢女的身体复生了。这个婢女虽然服侍你,但总是愤愤不平,不愿位置在我下面。她跟一个惯会兴妖作怪的尼姑商量,用妖术镇魇我,我就发病死了。我的魂被作法术的尼姑收在瓶子里,用符咒镇住,埋在尼姑庵的墙下。瓶子里窄小昏暗不透风,所受的苦难以言说。恰巧尼姑庵的墙倒了,挖地重筑,泥瓦工挖土时砸破了瓶子,我才得出来。眼前茫茫然什么都看不清,我不知道往哪里去,伽蓝神指示我向城隍申诉。
 
【原文】
 
而行魇法者皆有邪神为城社,辗转撑拄,狱不能成。达于东岳,乃捕逮术者,鞫治得状,拘婢付泥犁。我寿未尽,尸已久朽,故判借婢尸再生也。”阖家悲喜,仍以主母事之。而所指作魇之尼,则谓选人欲以婢为妻,故诈死片时,造作斯语。不顾陷人于重辟,汹汹欲讦讼。事无实证,惧干妖妄罪,遂讳不敢言。然倚帆尝私叩其僮仆,具道妇再生后,述旧事无纤毫差;其语音行步,亦与妇无纤毫异。又婢拙女红,而妇善刺绣,有旧所制履未竟,补成其半,宛然一手,则似非伪托矣。此雍正末年事也。
 
范蘅洲 山阴人,名家相,甲戌进士,官柳州府知府。 之侄女,未婚殉节,吞金环不死,卒自投于河。曾太守 嘉祥人,曾子裔也,偶忘其名字。 之女,以救母并焚死。其事迹始末,当时皆了了知之。今四十馀年,不能举其详矣。奇闻易记,庸行易忘,固事理之常欤!附存姓氏,冀不泯幽光。《孔子家语》载弟子七十二人,固不必一一皆具行实尔。
 
蘅洲言:其乡某甲甚朴愿,一生无妄为。一日昼寝,梦数役持牒摄之去。至一公署,则冥王坐堂上,鞫以谋财杀某乙。某乙至,亦执甚坚。盖某乙自外索逋归,天未曙,趁凉早发。遇数人,见腰缠累然,共击杀之,携赀遁,弃尸岸旁。某甲适棹舴艋过,见尸大骇,视之,识为某乙,尚微有气。因属邻里,抱置舟上,欲送之归。某乙垂绝,忽稍苏,张目见某甲,以为众夺财去,某甲独载尸弃诸江也。故魂至冥司,独讼某甲。冥王检籍,云盗为某某,非某甲。某乙以亲见固争。冥吏又以冥籍无误理,与某乙固争。冥王曰:“冥籍无误,论其常也。然安知千百万年不误者,不偶此一误乎?我断之不如人质之也,吏言之不如囚证之也。”故拘某甲。某甲具述载送意。照以业镜,如所言。某乙乃悟。某甲初窃怪误拘,冥王告以故,某甲亦悟。遂别治某乙狱,而送某甲归。夫折狱之明决,至冥司止矣;案牍之详确,至冥司亦止矣。而冥王若是不自信也,又若是不惮烦也,斯冥王所以为冥王欤!
 
【翻译】
 
行妖术的人也都有邪神做后台来庇护他们,因此辗转僵持着,案子不能了结。后来申告到东岳神那里,才下令逮捕使妖术的人,审问清楚,将那个婢女抓起来送到泥犁地狱。我的寿命未尽,但是尸体早已腐烂,所以判我借婢女的身体复生。”全家又悲又喜,把复生的女人当女主人对待。而婢女指认的那个使妖术的尼姑,却一口咬定是张某想让婢女升为正妻,所以让她装一会儿死,然后编造出这种鬼话来。她将杀头的罪名栽在别人头上,尼姑气势汹汹地说要告到官府。张某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,担心官府以乱造妖言加罪,于是闭口不敢提了。不过虞倚帆曾经私下询问张家的僮仆,他们都说那个女人再生后,说起从前的事没有一丝差错;她讲话的声音、走路的样子也跟原来的女主人没有丝毫差别。又说那婢女不会做针线活,女主人则善于刺绣,以前她有一双鞋没有做完,复生后补做完成剩下的一半,完全像同一双手做出来的,这样看来,这件事又似乎不是假的。这是雍正末年的事。
 
范蘅洲 山阴人,名家相,甲戌年进士,曾任柳州知府。 的侄女还没成婚,她的未婚夫死了,她就殉节,吞下金环不死,最后自己投河而死。曾太守 嘉祥人,孔子学生曾参的后裔,偶尔忘记了他的名字。 的女儿因为救母亲,和母亲一起被烧死了。这两件事的前前后后,当时知道得很清楚。现在过去四十多年,不大记得起来了。奇异的见闻容易被记住,平常事易忘,也许是常理吧!记下她们的姓氏,希望不至于泯灭她们幽幽的光亮。《孔子家语》记载,孔子弟子七十二人,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具体事迹的。
 
范蘅洲说:他的家乡有个某甲,生性朴实憨厚,一辈子没做过坏事。一天他午睡,梦见几个差役手持文牒来抓他。到了一处公署,阎王坐在大堂上,审理他为谋财而杀害某乙的案子。某乙也到了,坚持认为自己是被某甲所杀。原来,某乙从外面讨债回家,天还没亮,他就趁着凉爽一早就赶路。半路上遇到几个人,见他腰间鼓鼓的,就一起动手把他打死,抢走了钱,将尸体丢弃在岸边。正巧某甲划着小船经过这里,见到尸体大惊,仔细一看,认出是某乙,还有一丝气息。因为是邻居,某甲就把某乙抱到船上,打算送他回家。某乙咽气之前,忽然醒了一会儿,睁开眼睛看见某甲,以为那些人抢了钱,留某甲划船到江中弃尸灭迹。所以,某乙的魂来到阴间,专门控告某甲。阎王查看了生死簿,对某乙说,抢劫的是某某等人,不是某甲。某乙说是自己亲眼所见,极力争辩。冥吏也坚持说生死簿没有出错儿的道理,与某乙争执。阎王说:“生死簿不会有误,一般情况是这样。但千百万年没出错儿,哪能保证不偶然出一次错呢?我的判断不如对质更真实,冥吏的话不如囚徒的证词更可信。”因此,拘捕了某甲。某甲当场叙述了载送某乙的意图。冥司又用业镜照出了实情,与某甲说的完全一样。某乙这才醒悟。某甲开始时暗暗责怪阎王误抓了自己,阎王说明了缘由,也就明白了。于是某乙另案审理,某甲被送了回来。要说案件的公断,到了冥府也算到头了;要说案情卷宗的详细和确凿,到了冥司也可以到极限了。但是,阎王还是那么不自以为是,又是那样不厌其烦,这就是阎王之所以是阎王的原因啊!
 
【原文】
 
“仲尼不为已甚”,岂仅防矫枉过直哉?圣人之所虑远也。老子曰:“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畏之!”夫民未尝不畏死,至知必死乃不畏。至不畏死,则无事不可为矣。
 
小时闻某大姓为盗劫,悬赏格购捕,半岁馀,悉就执,亦俱引伏。而大姓恨盗甚,以多金赂狱卒,百计苦之:至足不蹑地,胁不到席,束缚不使如厕,裈中蛆虫蠕蠕嘬股髀,惟不绝饮食,使勿速死而已。盗恨大姓甚,私计强劫得财,律不分首从,斩;轮奸妇女,律亦不分首从,斩。二罪从一科断,均归一斩,万无加至磔裂理。乃于庭鞫时,自供遍污其妇女。官虽不据以录供,而众口坚执,众耳共闻,迄不能灭此语。不善大姓者又从而附会,谓盗已论死足蔽罪,而不惜多金又百计苦之,其衔恨次骨正以此。人言籍籍,亦无从而辨此疑,遂大为门户玷,悔已无及。
 
【翻译】
 
孟子说“孔子不做过分的事”,这难道仅仅是为了防止矫枉过正吗?圣人的考虑很深远。老子说:“老百姓不怕死,为什么以死来威胁他!”实际上老百姓不是不怕死,而是到了自知必死的时候才不怕死。到了不怕死的地步,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。
 
小时候听说某大户被盗贼抢劫,悬赏捉拿,半年多盗贼都逮捕归案了,并且都被判了死刑。大户恨透了这些盗贼,拿出很多钱贿赂狱卒,想尽各种方式折磨罪犯:让他们站也站不起来,躺也躺不下去,还把他们绑起来不让上厕所,以至于裤子里蛆虫蠕动着拱着嘬吸大腿,但是并不停他们吃喝,让他们不至于马上死亡而已。盗贼恨透了这个大户,私下里商议,强抢财物,按律法不分首从,都要处死;轮奸妇女,按律法不论首从,也都要处死。两罪同犯,也不过斩首,绝不会凌迟处死。于是在审讯时,就供称曾经把大户家的女人都奸污了。官府虽然不是他们说什么就记录什么,但这几个盗贼坚持这样供认,大家都听见了,这种话就不可能不传扬开来。跟这个大户不睦的人,又进而附和说,盗贼被判了死刑,已经足够抵罪了,这个大户却不惜重金贿赂,千方百计地折磨他们,大户对盗贼恨之入骨,正是因为女人被污。人们说得有根有据,这种事更难辨真伪,大户家名声受到这种玷污,后悔也来不及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夫劫盗骈戮,不能怨主人;即拷掠追讯,桎梏幽系,亦不能怨主人,法所应受也。至虐以法外,则其志不甘。掷石击石,力过猛必激而反。取一时之快,受百世之污,岂非已甚之故乎?然则圣人之所虑远矣。
 
霍养仲言:雍正初,东光有农家,粗具中人产。一夕,有劫盗,不甚搜财物,惟就衾中曳其女,掖入后圃,仰缚曲项老树上,盖其意本不在劫也。女哭詈。客作高斗,睡圃中,闻之跃起,挺刃出与斗。盗尽披靡,女以免。女恚愤泣涕,不语不食。父母宽譬终不解,穷诘再三,始出一语曰:“我身裸露,可令高斗见乎?”父母喻意,竟以妻斗。此与楚钟建事适相类。然斗始愿不及此,徒以其父病,主为医药。及死为官敛,葬以隙地,而招其母司炊煮,故感激出死力耳。罗大经《鹤林玉露》载咏朱亥诗曰:“高论唐虞儒者事,负君卖友岂胜言。凭君莫笑金椎陋,却是屠沽解报恩。”至哉言乎!
 
太白诗曰:“徘徊映歌扇,似月云中见。相见不相亲,不如不相见。”此为冶游言也。人家夫妇有睽离阻隔,而日日相见者,则不知是何因果矣。
 
郭石洲言:中州有李生者,娶妇旬馀而母病,夫妇更番守侍,衣不解结者七八月。母殁后,谨守礼法,三载不内宿。后贫甚,同依外家。外家亦仅仅温饱,屋宇无多,扫一室留居。未匝月,外姑之弟远就馆,送母来依姊。无室可容,乃以母与女共一室,而李生别榻书斋,仅早晚同案食耳。阅两载,李生入京规进取,外舅亦携家就幕江西。后得信,云妇已卒。李生意气懊丧,益落拓不自存,仍附舟南下觅外舅。外舅已别易主人,随往他所。无所栖托,姑卖字糊口。一日,市中遇雄伟丈夫,取视其字曰:“君书大好。能一岁三四十金,为人书记乎?”李生喜出望外,即同登舟。烟水淼茫,不知何处。至家,供张亦甚盛。及观所属笔札,则绿林豪客也。无可如何,姑且依止。虑有后患,因诡易里籍姓名。主人性豪侈,声伎满前,不甚避客。每张乐,必召李生。偶见一姬,酷肖其妇,疑为鬼。姬亦时时目李生,似曾相识,然彼此不敢通一语。盖其外舅江行,适为此盗所劫,见妇有姿首,并掠以去。外舅以为大辱,急市薄槥,诡言女中伤死,伪为哭敛,载以归。妇惮死失身,已充盗后房,故于是相遇。然李生信妇已死,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,疑为貌似,故两相失。大抵三五日必一见,见惯亦不复相目矣。如是六七年,一日,主人呼李生曰:“吾事且败,君文士不必与此难。此黄金五十两,君可怀之,藏某处丛荻间,候兵退,速觅渔舟返。此地人皆识君,不虑其不相送也。”语讫,挥手使急去伏匿。未几,闻哄然格斗声,既而闻传呼曰:“盗已全队扬帆去,且籍其金帛妇女。”时已曛黑,火光中窥见诸乐伎皆披发肉袒,反接系颈,以鞭杖驱之行,此姬亦在内,惊怖战栗,使人心恻。明日,岛上无一人,痴立水次。良久,忽一人棹小舟呼曰:“某先生耶?大王故无恙,且送先生返。”行一日夜,至岸,惧遭物色,乃怀金北归。至则外舅已先返,仍住其家。货所携,渐丰裕。念夫妇至相爱,而结褵十载,始终无一月共枕席。今物力稍充,不忍终以薄槥葬,拟易佳木,且欲一睹其遗骨,亦夙昔之情。外舅力沮不能止,词穷吐实。急兼程至豫章,冀合乐昌之镜。则所俘乐伎,分赏已久,不知流落何所矣。每回忆六七年中,咫尺千里,辄惘然如失。又回忆被俘时,缧绁鞭笞之状,不知以后摧折,更复若何,又辄肠断也。从此不娶,闻后竟为僧。
 
【翻译】
 
盗贼伏法被问斩,不能怨大户;即便被拷打审讯、戴着枷锁关押着,也不能怨大户,这是依法受到惩罚。在律法之外百般虐待,罪犯当然不能甘心。对着石头扔石头,力量过大必定反弹回来。只图一时的痛快,而受百世的玷污,难道不是做事过分了么?这么说圣人的考虑真的是很深远啊。
 
霍养仲说:雍正初年,东光县有一户农家,家境大致中产。一天晚上,来了劫盗,却不怎么劫掠财物,只是从被窝里把女儿拖出来,挟持到后园,仰面朝天绑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,看来劫盗的本意不在劫财。女儿又哭又骂,有个长工叫高斗,睡在园里,听到声音就跳起来,持刀和劫盗相斗。劫盗都被打跑了,女儿得救。她又羞又恨,涕泣不已,不说话也不吃饭。父母宽慰也不行,再三追问,她才说了一句话:“我赤身裸体,能让高斗看么?”父母明白了她的意思,就把她嫁给了高斗。这件事与楚人钟建的故事差不多。不过高斗出来救人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,只是因为他父亲有病时,主人曾经请医买药。父亲死后主人又帮着筹办丧事,给了块空地下葬,又让他母亲到厨房里做饭,因此他感激主人而死力报答。罗大经写的《鹤林玉露》中有一首咏赞侠客朱亥的诗说:“高论唐虞儒者事,负君卖友岂胜言。凭君莫笑金椎陋,却是屠沽解报恩。”真是说得太好了!
 
李白有首诗说:“徘徊映歌扇,似月云中见。相见不相亲,不如不相见。”这是为寻花问柳而写的。普通人家的夫妻相互分离隔阻不能亲近,却天天见面的,那就不知道是什么因果了。
 
郭石洲说:河南有个李生,娶妻才十几天,母亲就病了,夫妻俩轮换守护照料,一直忙了七八个月,没有脱过衣服。母亲去世后,他们又严格遵照礼法,丈夫三年不进房与妻子同宿。后来穷得过不下去,他们只好投靠妻子的娘家。娘家也仅仅能维持温饱,房子不多,只能打扫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住。还不到一个月,岳母的弟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坐馆教书,把老妈送到姐姐这里。没有地方安置,只好母女两个住一间房,李生在书房里搭了个铺,夫妻俩只是在早晨和晚上同桌吃饭而已。这样过了两年,李生到京城去找出路,岳父也带着全家到江西做幕僚。后来李生接到岳父的来信,说妻子去世了。李生灰心丧气,更加落拓,找不到活路,就搭了别人的船南下,到江西投靠岳父。他的岳父却已经换了主人,跟随新主人到另外的地方去了。李生无依无靠,只好帮人写信写状子度日。一天,在街上遇到一个雄壮魁梧的汉子,那人拿起李生写的字来看,说:“你的字写得很好。三四十两银子一年,帮人写写文件书信之类,你愿意干吗?”李生喜出望外,就跟着好汉一起上船。一路烟水茫茫,不知到了什么地方。到了地方进了家,招待供应也很丰盛。再看那些需要起草作答的书信,原来主人是绿林豪杰。李生无可奈何,只好暂且安身。担心以后会有麻烦,于是谎报了自己的籍贯姓名。主人性情豪爽生活奢侈,养着不少歌妓,也不怎么回避男客。每次歌舞表演,主人都叫李生一起观赏。李生偶尔见到一个歌妓特别像自己的妻子,怀疑是个鬼。那个歌妓也总是朝李生看,好像曾经认识,但是二人不敢相互交谈一句话。原来,李生的岳父带家人乘船去江西时,正好遭到这个强盗抢劫,见李生的妻子长得很漂亮,就连同财物一道抢过来了。李生的岳父认为这是奇耻大辱,急忙买了一副薄木棺材,声称女儿受伤死了,假装哭丧收殓,然后带回去了。这个女人怕死,已经失身,成为强盗众多侍妾中的一个,因此二人才在强盗家里相遇。但是李生因为确信自己的妻子已死,女人又不知道李生已经改了姓名,二人都怀疑对方只是长相相似,因此虽然相见却彼此错过了。大约过个三五天,二人必定见面,见惯了,也就不再互相对看了。这样过了六七年,一天,强盗对李生说:“我的事要败露了,你是个读书人,不必一起遭难。这里是五十两黄金,你可以带着,藏在某个地方的芦苇丛里,等官兵退了,你赶紧找一只渔船回家。这个地方的人都认识你,不必担心他们不送你。”说完,挥手让李生快去藏起来。不一会儿,只听得外面格斗声响成一片,接着听到一些人高声传报说:“强盗已经全部乘船跑掉了,把强盗的钱财和女人登记一下。”当时天色已经昏黑,李生借着火光偷偷望去,只见那些歌妓都披散头发,被扒掉了上衣,双手反绑,用绳子系在脖子上,连成一串,用鞭子赶着走,而那个像自己妻子的歌妓也在里面,她惊慌恐惧,浑身发抖,让人痛心。第二天,岛上一个人也没有了,李生呆呆地站在水边。过了很久,忽然有个人驾着一只小船过来,叫道:“您就是某某先生吧?我们大王没事,我现在送您回去。”过了一天一夜,就到了岸边,李生担心有人查问,于是带着金子往北走。他岳父已经先到了家,李生还住在岳父家。卖掉随身带回的金子,生活渐渐好起来。他想起与妻子深深相爱,但结婚十年,同寝的时间总共不到一个月。现在家产稍宽裕一些了,不忍心让妻子还是薄薄的棺材埋着,打算换一副好棺材,同时也想再看看妻子的遗骨,也算是夫妻一场的情分。岳父尽力阻止,李生也不听,岳父无奈,只好说了实话。李生急忙日夜兼程赶到南昌,希望能与妻子破镜重圆。但是被官府俘获的歌妓早已分赏,李生的妻子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。李生每当回忆起两人六七年间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千里的情景,就惘然若失。又回忆妻子被俘时遭捆绑鞭打的情形,不知以后遭到凌辱折磨又是什么样子,往往痛心不已。李生从此不再娶妻,听说后来竟做了和尚。
 
【原文】
 
戈芥舟前辈曰:“此事竟可作传奇,惜末无结束,与《桃花扇》相等。虽曲终不见,江上峰青,绵邈含情,正在烟波不尽,究未免增人怊怅耳。”
 
金可亭 此浙江金孝廉,名嘉炎。与金大司农同姓同号,各自一人。 言:有赵公者,官监司。晚岁家居,得一婢曰紫桃,宠专房,他姬莫当夕。紫桃亦婉娈善奉事,呼之必在侧,百不一失。赵公固聪察,疑有异,于枕畔固诘。紫桃自承为狐,然夙缘当侍公,与公无害。昵爱久,亦弗言。家有园亭,一日立两室间,呼紫桃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戈芥舟老先生说:“这桩故事真可以编一个传奇剧本,只可惜没有结局,与《桃花扇》一样,有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的韵味;缠绵含情,正因为那若有若无、浩渺无穷的烟波,但是李生夫妇事情这样收场,终究不免使人惆怅。”
 
金可亭 这是浙江的金举人,名嘉炎。与任户部尚书的金公同姓、同号,但各是一人。 说:有位赵先生,做过布政使司官。晚年闲居在家,得了一个名叫紫桃的婢女,十分宠爱,其他妻妾夜里就到不了跟前了。紫桃也婉转妩媚多情,温顺体贴,特别会侍候人,只要赵公叫她,她总是早已在身边,每次都是如此。赵公一向聪明机警,疑心紫桃不是一般人,常在枕边盘问她的来历。紫桃承认自己是狐女,但是与赵公前世有缘,这一辈子应该侍奉他,对赵公并无害处。赵公与她相爱日久,又听她这样说,也就不说什么了。赵家有个花园,园子里有个亭子,亭子两侧都有房间,一天,赵公站在亭子边喊紫桃。
 
【原文】
 
则两室各一紫桃出。乃大骇。紫桃谢曰:“妾分形也。”
 
偶春日策杖郊外,逢道士与语,甚有理致。情颇洽,问所自来。曰:“为公来。公本谪仙,限满当归三岛。今金丹已为狐所盗,不可复归。再不治,虑寿限亦减。仆公旧侣,故来视公。”赵公心知紫桃事,邀同归。
 
道士踞坐厅事,索笔书一符,曼声长啸。邸中纷纷扰扰,有数十紫桃,容色衣饰,无毫发差,跪庭院皆满。道士呼真紫桃出。众相顾曰:“无真也。”又呼最先紫桃出。一女叩额曰:“婢子是。”道士叱曰:“尔盗赵公丹已非,又呼朋引类,务败其道,何也?”女对曰:“是有二故:赵公前生,炼精四五百年,元关坚固,非更番迭取不能得。然赵公非碌碌者,见众美遝进,必觉为蛊惑,断不肯纳。故终始共幻一形,匿其迹也。今事已露,愿散去。”道士挥手令出,顾赵公太息曰:“小人献媚旅进,君子弗受也。一小人伺君子之隙,投其所尚,众小人从而阴佐之,则君子弗觉矣。《易》‘姤卦’之初六,一阴始生,其象为‘系于金柅’。柅以止车,示当止也。不止则履霜之初,即坚冰之渐。浸假而‘剥卦’六五至矣。今日之事,是之谓乎?然苟无其隙,虽小人不能伺;苟无所好,虽小人不能投。
 
【翻译】
 
转眼间,两边的房间各走出一个紫桃。赵公大惊。紫桃谢罪说:“这是奴家用的分身术。”
 
春季里有一天,赵公偶尔拄杖到郊外散步,遇见一位道士闲聊起来,感觉道士谈吐颇为有理。两个人谈得很融洽,赵公问他从哪里来。道士回答说:“我是为您来的。先生本来是遭贬下凡的仙人,限期一满,就可以回归蓬莱三岛。如今,您的至宝金丹已经被狐精偷了,已经回不了仙界。再不镇治,担心您的寿数也会减少。我和您是老朋友,所以来探望您。”赵公心知是紫桃的事,就邀请道士一同回家。
 
道士傲然坐在大厅里,要来笔墨写了一道符,然后拉长声音呼叫。宅院里忽然纷纷扰扰,出现了几十个紫桃,姿容服饰都一模一样,跪满了整个庭院。道士喊真紫桃出来。众紫桃互相看了看,齐声答道:“没有真紫桃。”道士又叫最早的紫桃出来。一个紫桃走到厅前,跪下磕头,道:“奴家就是。”道士呵斥她说:“你偷赵公的至宝金丹,已经错了,又招引同类,一定要彻底毁了他,这到底是为什么?”这个紫桃说:“有两个缘故:赵公前世曾经修炼精气四五百年,玄关坚固,若不是轮番摄取,是得不到金丹的。但赵公不是稀里糊涂的人,如果见到许多美人环绕身边,必定会察觉是来蛊惑他的,就绝对不会接纳了。所以我们始终幻化成一个人,隐藏行迹。现在事情已经败露,愿意从此散去。”道士挥挥手,放她们离开了,然后回过头来对赵公叹息道:“小人以献媚的方式向君子进攻,君子不易上当。如果有一个小人抓住君子的弱点,投其所好,发动攻势,其他小人再暗中帮忙,那么,君子就不易察觉了。《周易》中‘姤卦’初六的卦象为一阴始生,筮辞的图形是‘系于金柅’。柅,是用来停住车轮的木块,标志着做事当止则止。如果当止不止,就像初履冰霜而不知返,脚下渐渐变为坚实的冰块。这种坚实属于假象,冰块迟早要溶化,这就说明危险在开始时就已存在了。越往前走危险性越大。如同‘剥卦’的六五显示出来的道理;眼下您的遭遇,就属于这种情形吧?然而,如果您做事无隙可乘,小人的阴谋就不能得逞;如果您没有不良的嗜好,小人就无法接近您。
 
【原文】
 
千金之堤,溃于蚁漏,有罅故也。公先误涉旁门,欲讲容成之术;既而耽玩艳冶,失其初心。嗜欲日深,故妖物乘之而麇集。衅因自起,于彼何尤?此始此终,固亦其理;驱之而不谴,盖以是耳。吾来稍晚,于公事已无益。然从此摄心清静,犹不失作九十翁。”再三珍重,瞥然而去。赵公后果寿八十馀。
 
哈密屯军,多牧马西北深山中。屯弁或往考牧,中途恒憩一民家。主翁或具瓜果,意甚恭谨。久渐款洽,然窃怪其无邻无里,不圃不农,寂历空山,作何生计。一日,偶诘其故,翁无词自解,云实蜕形之狐。问:“狐喜近人,何以僻处?狐多聚族,何以独居?”曰:“修道必世外幽栖,始精神坚定。如往来城市,则嗜欲日生,难以炼形服气,不免于媚人采补,摄取外丹。倘所害过多,终干天律;至往来墟墓,种类太繁,则踪迹彰明,易招弋猎,尤非远害之方。故均不为也。”屯弁喜其朴诚,亦不猜惧,约为兄弟。翁亦欣然。因出便旋,循墙环视。翁笑曰:“凡变形之狐,其室皆幻;蜕形之狐,其室皆真。老夫尸解以来,久归人道,此并葺茅伐木,手自经营,公毋疑如海市也。”他日再往,屯军告月明之夕,不睹人形,而右壁时现二人影,高并丈馀,疑为鬼物,欲改牧厂。屯弁以问,此翁曰:“此所谓木石之怪夔罔两也。山川精气,翕合而生,其始如泡露,久而渐如烟雾,久而凝聚成形,尚空虚无质,故月下惟见其影;再百馀年,则气足而有质矣。二物吾亦尝见之,不为人害,无庸避也。”后屯弁泄其事,狐遂徙去,惟二影今尚存焉。此哈密徐守备所说。徐云久拟同屯弁往观,以往返须数日,尚未暇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,是因为有缝隙的缘故啊。先生先是误入旁门左道,想试试容成子提倡的采阴补阳的法术;之后又贪恋女色,失去当初的道心。由于色欲日渐其深,妖物也就乘势聚集而来。漏洞出在您自己身上,狐女有什么错呢?这件事自始至终,就是这么个道理;我赶走她们而不加惩处,也是这个原因。我来得稍晚了些,对您已经没有什么帮助了。然而,如果您从此清心寡欲,不再想入非非,这样的话,您仍能做个九十老翁。”道士再三告诫赵公要保重,飘然而去。后来,赵公果真活了八十多岁。
 
哈密的驻军,大多在西北的深山里牧马。驻军的军官有时去检查放牧情况,途中常常住在一户百姓家。这家主翁有时还准备瓜果,态度很是恭谨。时间长了就渐渐熟络起来,可是军官心里奇怪这里没有邻居,没有村子,不种庄稼也不种菜,在这座空山里,老翁以什么为生。有一天偶然问起,老翁回答不上来,说自己其实是褪去原形的狐狸。军官说:“狐狸喜欢接近人,你为什么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?狐狸往往聚族而居,你为何孤零零独住?”老翁说:“修道必须在远离尘世幽静的地方,这样精气神志才能坚持稳定。如果往来于城市,各种欲望就会一天天增长,就很难炼形补气,那么就免不了媚惑人采补精气、偷取外丹。害人太多,终究会违犯天条;至于往来坟墓之间,种类太繁杂,而来去的踪迹却清清楚楚,容易引来猎人,更不是远祸避害的方式。所以我都不愿意。”军官喜欢老翁质朴诚实,也不猜忌惧怕,提出和他结为兄弟。老翁也很高兴。军官出去小便,沿着墙转着看。老翁笑道:“凡是变形的狐狸,屋子也是假的;蜕形的狐狸,屋子都是真的。我脱离狐狸的形状后,早就已经归到人道,这座房子是我割草砍树亲手盖起来的,你不要怀疑是海市。”后来再去时,驻军兵士告诉军官,在月明之夜,没有人,石壁上却时时现出两个人影,有一丈多高,怀疑是鬼类,因此打算换牧场。军官问老翁这是怎么一回事,老翁说:“这就是所谓山林里像夔、魍魉什么的妖怪。它们是由山川的精气混合生成的,开始时像泡影、露水,时间长了渐渐像烟雾,时间再长一些就凝聚成形了;由于它还空虚没有实质,所以只能在月光下看见影子。再过一百多年,它的精气足了就有实质了。这两个影子我也见过,它不害人,不用换牧场。”后来军官泄露了老翁的情况,这个老狐搬走了,只有那两个影子如今还在。这是哈密的徐守备说的。他说早就打算和军官一道去看看,因为往返要好几天,还没有腾出时间来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乌鲁木齐牧厂一夕大风雨,马惊逸者数十匹,追寻无迹。七八日后,乃自哈密山中出。知为乌鲁木齐马者,马有火印故也。是地距哈密二十馀程,何以不十日即至?知穹谷幽岩,人迹未到之处,别有捷径矣。大学士温公,遣台军数辈,裹粮往探。皆粮尽空返,终不得路。或曰:“台军惮路远,在近山逗留旬日,诡云已往。”或曰:“台军惮伐山开路劳,又惮移台搬运费,故讳不言。”或曰:“自哈密辟展至迪化, 即乌鲁木齐之城名,今因为州名。 人烟相接,村落市廛,邮传馆舍如内地,又沙平如掌。改而山行,则路既崄岨,地亦荒凉,事事皆不适,故不愿。”或曰:“道途既减大半,则台军之额,驿马之数,以及一切转运之费,皆应减大半,于官吏颇有损,故阴掣肘。”是皆不可知。然七八日得马之事,终不可解。或又为之说曰:“失马谴重,司牧者以牢醴祷山神。神驱之故马速出,非别有路也。”然神能驱之行,何不驱之返乎?
 
奴子王廷佑之母言:幼时家在卫河侧,一日晨起,闻两岸呼噪声。时水暴涨,疑河决,踉跄出视,则河中一羊头昂出水上,巨如五斗栲栳,急如激箭,顺流向北去。皆曰羊神过。余谓此蛟螭之类,首似羊也。《埤雅》载龙九似,亦称首似牛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乌鲁木齐牧场有一天夜里遭到大风雨袭击,马受惊跑了几十匹,追寻也没有见到踪迹。七八天以后,这些马从哈密的山里跑出来了。之所以知道这些马是乌鲁木齐牧场的,是因为马身上都有火印。从乌鲁木齐到哈密深山,是二十多天的路程,这些马怎么不满十天就到了?可见在穷山深谷、人迹罕至的地方,另外有一条近路。大学士温公派了几批驻军士兵,带着干粮去探查。这些人吃完了干粮,却没有找到近路,都一无所获回来了。有人说:“士兵怕路远,在近处山里逗留了十来天,谎称已经探过路了。”有人说:“士兵怕掘山开路辛苦,又怕搬迁驻地费劲儿,所以探到了近路也不说。”有人说:“从哈密、辟展到迪化, 即乌鲁木齐的城名,现在用作州名。 人烟不断,村落、市镇、驿站、馆舍相连,像在内地一样,而且路又极平坦。如果改从山里走,路又艰险,一路又荒凉,什么事都不方便,所以不愿有这条近路。”有人说:“走近路,路途减了大半,那么士兵的名额、驿站马匹的数量,以及一切转运费用等,都要相应减去大半,这对下级官员是大损失,所以暗中作梗。”这些说法不知是真是假。不过七八天在哈密发现失马的事,终于还是没有探出个所以然来。还有人解释说:“因为丢了马的处罚重,管牧场的备下祭品祭山神。山神催赶惊马,所以马很快就出来了,并不是有别的近路。”然而这也说不通,山神既然能赶着马往哈密跑,为什么不把马往回赶呢?
 
奴仆王廷佑的母亲说:她小时候,住在卫河边,一天早上,忽听两岸乱哄哄叫喊的声音。当时,正值雨季,河水暴涨,她以为是河堤决口了,踉踉跄跄跑到外面去看,只见河中间有一个羊头昂然探出水面,大得好像是能装五斗米的笆斗,速度快得像箭一样,顺流向北而去。人们都说这是羊神路过。我却认为这是蛟、螭之类的东西,只不过头像羊罢了。《埤雅》记载,龙的各个部位分别像九种东西,其中就有头像牛的说法。
 
【原文】
 
居卫河侧者言:河之将决,中流之水必凸起,高于两岸;然不知其在何处也。至棒椎鱼集于一处,则所集之处不一两日溃矣。父老相传,验之百不失一。棒椎鱼者,象其形而名,平时不知在何所,网钓亦未见得之者,至河暴涨乃麇至。护堤者见其以首触岸,如万杵齐筑,则决在斯须间矣,岂非数哉!然唐尧洪水,天数也;神禹随刊,则人事也。惟圣人能知天,惟圣人不委过于天,先事而绸缪,后事而补救,虽不能消弭,亦必有所挽回。
 
先曾祖母王太夫人八旬时,宾客满堂。奴子李荣司茶酒,窃沧酒半罂,匿房内。夜归将寝,闻罂中有鼾声,怪而撼之,罂中忽语曰:“我醉欲眠,尔勿扰。”知为狐魅,怒而极撼之,鼾益甚。探手引之,则一人首出罂口,渐巨如斗,渐巨如栲栳。荣批其颊,则掉首一摇,连罂旋转。砰然有声,触瓮而碎,已涓滴不遗矣。荣顿足极骂,闻梁上语曰:“长孙无礼, 长孙,荣之小名也 。许尔盗不许我盗耶?尔既惜酒,我亦不胜酒,今还尔。”据其项而呕,自顶至踵,淋漓殆遍。此与余所记西城狐事相似而更恶作剧。然小人贪冒,无一事不作奸,稍料理之,未为过也。
 
安州陈大宗伯,宅在孙公园。 其后废墟即孙退谷之别业 。后有楼贮杂物,云有狐居,然不甚露形声也。一日,闻似相诟谇,忽乱掷牙牌于楼下,琤琤如雹。数之,得三十一扇,惟阙二四一扇耳。二四幺二,牌家谓之至尊, 以合为九数故也。 得者为大捷。疑其争此二扇,怒而抛弃欤?余儿时曾亲见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住在卫河岸边的人说:河堤决口的时候,河水中流必然凸起,高于两岸;但不知将在什么地方决口。到棒椎鱼集聚在一起的时候,那么这个地方用不了一两天就要决口了。父老们都这么传说,这条经验百无一失。棒椎鱼,是因为它长得像棒椎而得名的,不知它平时在什么地方,下网下钩都捉不到它,到了河水暴涨之时才集合到一起。护堤的人看见它们用头撞堤岸,好像千万个棒椎向堤岸猛捣,那么决口就是转瞬间的事了,这不是天数么!不过,唐尧时朝的洪水,是天数;大禹实地勘察,因势利导,则是人事。只有圣人才能掌握天的规律,唯有圣人才不把过错推给上天,他们凡事预算谋划,事后加以补救,即使不能完全消除祸患,但也必然有所挽回。
 
先曾祖母王太夫人八十大寿那天,宾客满堂。奴仆李荣负责上茶斟酒,趁机偷了半坛子沧州酒,藏在自己房间里。晚上他回来想要睡觉,听见坛子里有鼾声,他疑惑地摇了摇坛子,里面忽然说道:“我醉了要睡觉,不要打扰我。”李荣知道是狐怪,怒冲冲地使劲晃坛子,里面的鼾声反而更响。他伸手到坛子里往外拉,拉出一个人头,那个头渐渐变得像斗那么大,又渐渐地像笆斗那么大。李荣抽了这个怪物一个大嘴巴,怪物一摇头,连着坛子旋转起来。接着“砰”的一声,坛子被撞碎了,一滴酒也没有剩下。李荣跺着脚大骂,听见梁上说道:“长孙这么无礼, 长孙,李荣的小名 。就许你偷不许我偷么?你既然舍不得酒,我也醉得受不了,如今还给你吧。”朝着他的脖子吐起来,吐得李荣从头到脚,一身淋漓。这和我所记叙的西城狐狸的事差不多,而这个狐狸更恶作剧。小人贪婪,没有一件事不耍诡计,稍稍修理他们一下,也不过分。
 
礼部尚书安州陈公,他的住宅在孙公园。 后面有一片废墟,就是原来孙退谷的别墅 。宅后有一间楼房贮藏杂物,据说有狐狸住在里面,然而不怎么显形,也不发出声响。一天,听到它们好像在吵骂,忽然往楼下乱扔牙牌,丁零当郎好像下冰雹一样。家人捡起来一数,共有三十一张,只缺一张“二四”。“二四”和“幺二”,打牌的人称为“至尊”, 因它们合成“九”的缘故。 得到的人就能大赢。怀疑狐狸们就是为了争这两张牌,才发怒把牙牌扔下楼的吧?我小的时候,曾亲眼看到这事。
 
【原文】
 
杜工部大呼“五白”,韩昌黎博塞争财,李习之作《五木经》,杨大年喜叶子戏。偶然寄兴,借此消闲,名士风流,往往不免,乃至“元邱校尉”亦复沿波。余性迂疏,终以为非雅戏也。
 
蒋心馀言:有客赴人游湖约,至则画船箫鼓,红裙而侑酒者,谛视乃其妇也。去家二千里,不知何流落到此。惧为辱,噤不敢言。妇乃若不相识,无恐怖意,亦无惭愧意,调丝度曲,引袖飞觞,恬如也。惟声音不相似,又妇笑好掩口,此妓不然,亦不相似。而右腕红痣如粟颗,乃复宛然。大惑不解,草草终筵,将治装为归计。俄得家书,妇半载前死矣。疑为见鬼,亦不复深求。所亲见其意态殊常,密诘再三,始知其故,咸以为貌偶同也。
 
后闻一游士来往吴越间,不事干谒,不通交游,亦无所经营贸易,惟携姬媵数辈闭门居;或时出一二人,属媒媪卖之而已。以为贩鬻妇女者,无与人事,莫或过问也。一日,意甚匆遽,急买舟欲赴天目山,求高行僧作道场。僧以其疏语掩抑支离,不知何事;又有“本是佛传,当求佛佑,仰借慈云之庇,庶宽雷部之刑”语。疑有别故,还其衬施,谢遣之。至中途,果殒于雷。后从者微泄其事,曰:“此人从一红衣番僧受异术,能持咒摄取新敛女子尸,又摄取妖狐淫鬼,附其尸以生,即以自侍。再有新者,即以旧者转售人,获利无算。因梦神责以恶贯将满,当伏天诛,故忏悔以求免,竟不能也。”疑此客之妇,即为此人所摄矣。理藩院尚书留公亦言红教喇嘛有摄召妇女术,故黄教斥以为魔云。
 
【翻译】
 
杜甫曾经大叫“五白”,韩愈曾经参加六博和格五之类的赌博来赢钱,李翶写过《五木经》,杨亿喜欢叶子戏之类的赌博游戏。偶然用来寄托兴致,消遣闲暇时光,名士风流潇洒,往往不免喜欢这类东西,以致狐狸也跟着染上这种嗜好。不过我天性迂腐,总觉得这不是一种高雅的游戏。
 
蒋士铨说:有个客人应朋友的邀请游湖,到了湖上,只见游船装饰得很华美,鼓声箫韵,有个穿红裙子的歌妓来陪酒,仔细一看,竟然是自己的妻子。这儿离家有两千多里,不知她怎么流落到了这儿。这个客人担心朋友羞辱自己,不敢作声。红裙女子却好像不认识他,并没有害怕的样子,也没有惭愧的意思,她调弦奏曲、推杯换盏,从容不迫。只是她的声音和妻子不一样,而且妻子笑的时候喜欢掩着嘴巴,红裙女子不这样,动作也不像。但是她的右腕有颗像粟粒那么大的红痣,却与妻子一样。客人大惑不解,草草应酬到终席,整顿行装打算回家。不一会儿收到家里来信,说他妻子半年前去世了。他又怀疑在席上见到的是鬼,但是也没有去深究。他亲近的人见他神情反常,再三悄悄追问,才知道原因,大家都认为是相貌偶然相同而已。
 
后来听说,有个游士来往于吴越之间,不求官职,不和别人交往,也不经商贸易,只是领着几个姬妾,整日闭门不出;有时通过中间人,卖掉一两个姬妾。人们以为他是专门买卖妇女的人贩子,因为他不搀和别人的事,也就没有人去管他。有一天,这个人急急忙忙租船要到天目山去,请高僧作道场。他支支吾吾,藏着掖着,高僧不知是什么事;还说“本来是佛祖的后裔,应当求佛祖保佑。希望靠佛祖慈悲的庇护,能免遭雷神的惩罚”之类的话。高僧不知他作道场为什么事,怀疑他有别的缘故,退还了他的布施,打发他走了。这个人走到半道,果然被雷劈死了。后来跟随他的人稍稍泄露了底细,说:“这人跟一个红衣喇嘛学到了异术,能念咒摄取刚刚入殓的女人尸体,又摄来妖狐淫鬼的魂附在女尸上复活,用来侍候自己。等有了新的,再把旧的转卖给人,不知获利多少。因为梦见神灵斥责他恶贯满盈,将受到上天的诛杀,所以想忏悔请求免死,最终没能奏效。”估计客人的妻子,就是被他摄来的。理藩院尚书留公也说,红教喇嘛有摄召妇女之术,所以被黄教斥之为魔教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外祖安公,前母安太夫人父也。殁时,家尚盛,诸舅多以金宝殉。或陈“璠玙”之戒,不省。又筑室墓垣外,以数壮夫逻守,柝声铃声,彻夜相答。或曰:“是树帜招盗也。”亦不省。既而果被发。盖盗乘守者昼寝,衣青蓑,逾垣伏草间,故未觉其入。至夜,以椎凿破棺。柝二击则亦二椎,柝三击则亦三椎,故转以击柝不闻声。伏至天欲晓,铃柝皆息,乃逾垣遁,故未觉其出。一含珠巨如龙眼核,亦裂颏取去。先闻之也,告官。大索未得间,诸舅同梦外祖曰:“吾夙生负此三人财,今取偿,捕亦不获。惟我未尝屠割彼,而横见酷虐,刃劙断我颐,是当受报,吾得直于冥司矣。”后月馀,获一盗,果取珠者。珠为尸气所蚀,已青黯不值一钱。其二盗灼知姓名,而千金购捕不能得,则梦语不诬矣。
 
表叔王月阡言:近村某甲买一妾,两月馀,逃去。其父反以妒杀焚尸讼。会县官在京需次时,逃妾构讼,事与此类。触其旧愤,穷治得诬状。计不得逞,然坚不承转鬻。盖无诱逃实证,难于究诘,妾卒无踪。某甲妇弟住隔县。妇归宁,闻弟新纳妾,欲见之。妾闭户不肯出,其弟自曳之来。一见即投地叩额,称死罪,正所失妾也。妇弟以某甲旧妾,不肯纳;某甲以曾侍妇弟,亦不肯纳,鞭之百,以配老奴,竟以爨婢终焉。
 
【翻译】
 
外祖父安公,是我前母安太夫人的父亲。他去世时,家境还兴盛,几个舅舅用金银珠宝作为陪葬品。有人以美玉被盗的事例劝阻,他们不听。安公下葬后,他们在墓墙外盖了几间房,雇了几位壮汉巡逻守护,梆子和铃声彻夜呼应着响个不停。有人说:“这等于是树起旗子招引盗贼。”他们还是不听。后来,坟墓果然被盗了。盗贼是乘守墓人白天睡觉时,穿着绿色的蓑衣,跳过围墙藏到草丛里,所以没有被发觉。到了夜里,他们用铁椎凿击棺木。打更人二更天敲两下梆子,他们就凿两下,三更天敲三下梆子,他们就凿三下,用铃声、梆子声掩盖了凿棺木的声音。潜伏到天快亮,梆子声、铃声都停歇了,他们越墙逃走,守墓人也没有察觉他们怎么出来的。安公嘴里含着的一颗珠子有龙眼核儿大小,也被他们割开下巴取走了。安家得知此事后,立即报了官。官府派人大肆搜捕,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,这期间几个舅舅同时梦见了外祖父,外祖父对他们说:“我前世曾欠下这三个人的债,现在他们取走了,就算我偿还了,抓也抓不到他们。只是当初我并未屠割他们,现在他们却残酷地虐待我,用刀割断我的面颊,这一点,他们应该受到报应,我要去冥司申告。”过了一个多月,抓住了一个盗贼,果然是那个割开安公下巴、偷去珠子的人。那颗珠子被尸气腐蚀,已经青锈斑斑,不值一钱了。另外两个盗贼的姓名,官府已经得知,悬赏千金捉拿,但是始终没有抓到,可见安公托梦之言是不错的。
 
表叔王月阡说:邻近村子里的某甲买了个妾,两个多月后,那个妾逃走了。妾的父亲反而到官府告状,说是某甲正妻因为妒忌杀死了他女儿并且焚尸灭迹。正好审案的县官本人在京城中等候委任时,也经历过小妾逃走、妾的父亲反而诬告的事,和这件诉讼案类似。这个案子触起他的旧恨,因此他极力追查,弄清了妾父诬告的真相。眼看阴谋不能得逞,但妾的父亲坚决不承认是转卖给了另一家。因为没有引诱逃走的证据,所以也无法再审,那个妾也一直没有下落。某甲妻子的弟弟住在邻县。某甲妻子回娘家,听说弟弟新娶了一个妾,想见见,那个妾关着门不肯出来,妻子的弟弟自己把她拖了出来。一见面,她就跪在地上叩头,称自己有死罪,原来她就是某甲逃走的那个妾。妻子的弟弟因为她是姐夫的旧妾,不肯要了;某甲又因为她已经与妻子的弟弟同寝,也不肯要了,于是打了她一百鞭,配给一个老奴仆,后来一直做烧饭的女佣。
 
【原文】
 
夫富室构讼,词连帷簿,此不能旦夕结也,而适值是县官。女子转鬻,深匿闺帏,此不易物色求也,而适值其妇弟。机械百端,可云至巧,乌知造物更巧哉!
 
门人葛观察正华,吉州人。言其乡有数商,驱骡纲行山间。见樵径上立一道士,青袍棕笠,以麈尾招其中一人曰:“尔何姓名?”具以对。又问籍何县,曰:“是尔矣,尔本谪仙,今限满当归紫府。吾是尔本师,故来导尔,尔宜随我行。”此人私念平生不能识一字,鲁钝如是,不应为仙人转生;且父母年已高,亦无弃之求仙理,坚谢不往。道士太息,又招众人曰:“彼既堕落,当有一人补其位。诸君相遇,即是有缘,有能随我行者乎?千载一遇,不可失也。”众亦疑骇无应者,道士咈然去。众至逆旅,以此事告人。或云仙人接引,不去可惜;或云恐或妖物,不去是。有好事者,次日循樵径探之,甫登一岭,见草间残骸狼藉,乃新被虎食者也。惶遽而返。此道士殆虎伥欤?故无故而致非常之福,贪冒者所喜,明哲者所惧也。无故而作非分之想,侥幸者其偶,颠越者其常也。谓此人之鲁钝,正此人之聪明可矣。
 
宋人咏蟹诗曰:“水清讵免双螯黑,秋老难逃一背红。”借寓朱勔之贪婪必败也。然他物供庖厨,一死焉而已,惟蟹则生投釜甑,徐受蒸煮,由初沸至熟,至速亦逾数刻,其楚毒有求死不得者。意非夙业深重,不堕是中。相传赵公宏燮官直隶巡抚时, 时直隶尚未设总督。 一夜梦家中已死僮仆媪婢数十人,环跪阶下,皆叩额乞命,曰:“奴辈生受豢养恩,而互结朋党,蒙蔽主人,久而枝蔓牵缠,根柢胶固,成牢不可破之局。即稍有败露,亦众口一音,巧为解结,使心知之而无如何。又久而阴相掣肘,使不如众人之意,则不能行一事。坐是罪恶,堕入水族,使世世罹汤镬之苦。明日主人供膳蟹,即奴辈后身,乞见赦宥。”公故仁慈,天曙,以梦告司庖,饬举蟹投水,且为礼忏作功德。时霜蟹肥美,使宅所供,尤精选膏腴。奴辈皆窃笑曰:“老翁狡狯,造此语怖人耶!吾辈岂受汝绐者。”竟效校人之烹,而以已放告;又干没其功德钱,而以佛事已毕告。赵公竟终不知也。此辈作奸,固其常态;要亦此数十僮仆婢媪者,留此锢习,适以自戕。“请君入瓮”,此之谓欤!
 
【翻译】
 
有钱人家打官司,又涉及家庭内部的男女之事,往往是不可能几天就了结的,而这次正好碰上了这样一位县官。女子已被转卖,整天藏在闺房内室,一般是查找不到的,而这一次又碰巧是卖在原主人妻子的弟弟家。这个妾和她父亲设计的这个圈套,算是够巧妙的了,哪里知道上天的安排更巧妙呢!
 
我的学生葛正华道员是吉州人。他说他的老家有几个商人,赶着骡队在山里走。看见打柴人走的小路上站着个道士,他身穿青袍,头戴棕笠,用拂尘招呼其中一个人说:“你姓什么叫什么?”那个人回答了。道士又问原籍是哪个县,接着又说:“就是你了,你本来是被贬下凡的仙人,如今期限已满,你该回到仙境去了。我是你的本师,所以来引导你,你应当跟我走。”那个人暗想,这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,蠢笨到这步田地,不应当是仙人转世;况且父母年纪大了,也没有丢下他们去求仙的道理,于是坚持谢绝不去。道士叹息,对大家说:“他既然自甘堕落,应当有一个人顶替他。诸位与我相遇就是有缘,有跟我走的么?千载难遇的机会不应该失去呵。”大家又疑心又害怕,没有答应,道士不高兴地走了。众人到了旅舍,把这事告诉了别人。有人说仙人来迎接不去可惜;有人说可能是妖物,不去是好事。有好奇心重的,第二天沿着砍柴人走的小路查看,刚翻过一道山梁,只见草丛里到处是残剩的骨头,原来是刚被老虎吃了的人骨头。人们惊慌地跑回来了。这个道士莫非是引诱人让老虎吃的伥鬼吧?所以,没有充分的理由而一下子获得不同寻常的福分,这是贪心的人喜欢的,却是明智者惧怕的。无缘无故而想达到非分的目的,侥幸如愿是偶然的,绝大部分人因此招来灾祸。可以说,这人的蠢笨,正是他的聪明之处。
 
宋代人咏蟹诗说:“水清讵免双螯黑,秋老难逃一背红。”用来借喻朱勔贪腐必定要垮台。不过别的动物用来做菜,不过是刀下一死而已,唯有螃蟹是被活活放在锅里慢慢蒸死,从刚开锅到蒸熟,最快也得几刻钟,所遭痛苦惨烈,真是求死不得。我想,若不是罪孽深重,不会投生成为螃蟹。传说赵宏燮公任直隶巡抚时, 当时直隶还没有设总督。 一天夜里,梦见几十个已经死去的原先家里的僮仆媪婢,在台阶下跪了一圈,都叩头喊饶命,说:“奴辈活着时受豢养之恩,却互结朋党,蒙蔽主人,时间一长,这种朋党关系牵枝拖蔓,根深蒂固,已经成为牢不可破的局面。即便稍有败露,也众口一辞,巧妙逃脱,即使主人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,也无可奈何。对主人的事,长久以来一直暗中作梗,如果不中我们的意,就一件事也办不成。因为这些罪恶,我们投生为水族,要世世代代受蒸煮的苦难。明天主人要吃的螃蟹,就是我们的后身,请求宽宥。”赵宏燮本来就仁慈,天亮后,把梦告诉了厨师,叫他把螃蟹扔到水里,并且出钱要为这些奴仆设道场超度。当时秋天经霜的螃蟹肥美,供给巡抚的螃蟹更是精选膏满肉肥的。奴仆都偷偷地笑着说:“这老头子狡猾,编出这一套来吓唬人!我们怎么能受骗上当。”于是,他们就像春秋时子产手下的校人那样,把螃蟹都煮来吃了,然后报告说放掉了;他们又私吞了给亡灵做道场超度的钱,回报说做完道场了。赵公始终被蒙在鼓里。这些奴仆们作奸,当然是他们的本性;那几十个已死的奴仆媪婢,留传下这种恶习,恰恰害了自己。“请君入瓮”,自作自受,就是这个意思吧!
 
【原文】
 
魂与魄交而成梦,究不能明其所以然。先兄晴湖,尝咏高唐神女事曰:“他人梦见我,我固不得知;我梦见他人,人又乌知之?孱王自幻想,神女宁幽期?如何巫山上,云雨今犹疑。”足为瑶姬雪谤。
 
然实有见人之梦者。奴子李星,尝月夜村外纳凉,遥见邻家少妇掩映枣林间。以为守圃防盗,恐其翁姑及夫或同在,不敢呼与语。俄见其循塍西行半里许,入秫丛中。疑其有所期会,益不敢近,仅远望之。俄见穿秫丛出行数步,阻水而返。痴立良久,又循水北行百馀步,阻泥泞又返,折而东北入豆田。诘屈行,颠踬者再。知其迷路,乃遥呼曰:“几嫂深夜往何处?
 
【翻译】
 
魂和魄相互交合便成为梦,但这个说法我还是没有推究出所以然来。先兄晴湖曾经作诗咏高唐神女的事,诗道:“他人梦见我,我固不得知;我梦见他人,人又乌知之?孱王自幻想,神女宁幽期?如何巫山上,云雨今犹疑。”这足可以为巫山神女瑶姬平反昭雪了。
 
不过还真有人见过别人的梦。奴仆李星,曾月夜在村外纳凉,远远望见邻居少妇在枣林里忽隐忽现。李星以为她在看守园子防小偷,可能她的公公、丈夫都在,所以不敢和她打招呼。不一会儿见她沿着田埂往西走了半里左右,进到高粱地里。李星怀疑她有幽会,更不敢靠近了,只是远远地望着。不一会儿,又看见她穿过高粱地出来走了几步,到河边遇到水流又返了回来。她呆立了好久,又沿着河边往北走了一百多步,因为道路泥泞回头,之后折向东北到了豆子地里。她绕着弯走得很艰难,还跌倒了两次。李星知道她迷了路,就在远处呼喊:“几嫂深夜往哪儿去?
 
【原文】
 
迤北更无路,且陷淖中矣。”妇回顾应曰:“我不能出,几郎可领我还。”急赴之,已无睹矣。知为遇鬼,心惊骨栗,狂奔归家。乃见妇与其母坐门外墙下,言适纺倦睡去,梦至林野中,迷不能出,闻几郎在后唤我,乃霍然醒。与星所见,一一相符。盖疲苶之极,神不守舍,真阳飞越,遂至离魂。魂与形离,是即鬼类,与神识起灭自生幻象者不同,故人或得而见之。独孤生之梦游,正此类耳。
 
有州牧以贪横伏诛。既死之后,州民喧传其种种冥报,至不可殚书。余谓此怨毒未平,造作讹言耳。先兄晴湖则曰:“天地无心,视听在民;民言如是,是亦可危也已。”
 
里媪遇饭食凝滞者,即以其物烧灰存性,调水服之。余初斥其妄,然亦往往验。审思其故,此皆油腻凝滞者也。盖油腻先凝,物稍过多,则遇之必滞。凡药物入胃,必凑其同气,故某物之灰,能自到某物凝滞处。凡油腻得灰即解散,故灰到其处,滞者自行,犹之以灰浣垢而已。若脾弱之凝滞,胃满之凝滞,气郁之凝滞,血瘀痰结之凝滞,则非灰所能除矣。
 
乌鲁木齐军校王福言:曩在西宁,与同队数人入山射生。遥见山腰一番妇独行,有四狼随其后。以为狼将搏噬,番妇未见也,共相呼噪。番妇如不闻。一人引满射狼,乃误中番妇,倒掷堕山下。众方惊悔,视之,亦一狼也。四狼则已逸去矣。盖妖兽幻形,诱人而啖,不幸遭殪也。岂恶贯已盈,若或使之欤!
 
【翻译】
 
往北更没有路,要陷进泥潭里了。”少妇回头说:“我出不来了,几郎来领我回去。”李星急忙奔过去,少妇却不见了。他心想遇见了鬼,心惊肉跳,狂奔回家。却看见少妇和她母亲坐在门外墙下,说刚才纺线困倦睡过去,梦里到了树林田野,迷了路出不来,听见某某兄弟在身后唤我,才一下子醒了过来。这和李星所见到的一一相符。她可能是过于疲劳,神不守舍,真阳飞跃出去,以至离了魂。魂与形体相离,这就是鬼一类的了,这与人的意识自生自灭而形成的幻象是不一样的,所以人有时还能看见。相传独孤生所遇见的梦游,正属于此类。
 
有个知州由于贪婪专横被朝廷处决。他死后,州里的百姓纷纷传说知州在阴间受到种种报应,这种传闻流传很广,多得无法记录。我认为,这是百姓们心有不平,编出故事来发泄怨恨的。而先兄晴湖说:“天地本无心,他们对官吏的奖惩,要根据百姓的反应;百姓的言论是这样,知州自然十分危险了。”
 
村里有个老太太,遇到患积食的人,看他吃过什么,就烧什么,烧得不太焦,保存它的本性,研成粉末让病人调水吃下去。我开始认为这个方法是毫无道理的,不过却常常有效。经过仔细琢磨,才领悟到这些病人都是因为吃多了油腻而积食的。油腻先凝结住了,然后其他食物稍微多吃一些,遇到已经凝结的油腻就会积起来。药物进入胃中,必定接近与它性质相同的食物,所以某种东西的焦屑,能自动到某种食物的滞积处。油腻遇到焦屑就消散,所以焦屑到了积食的地方,就会自行复元通畅,这就像用灰擦洗污垢一样。如果是脾弱的凝滞,胃满的凝滞,气郁的凝滞,血瘀痰结的凝滞,就不是焦屑能治的了。
 
乌鲁木齐有个军官王福说:从前在西宁与同队的几个人进山打猎。远远望见山腰有一个少数民族女子独自行走,有四只狼跟在后面。士兵们以为狼想吃那个女子,女子却还没察觉,于是一起叫喊。但是那个女子像是没听见似的。一个士兵拉满了弓向狼射去一箭,却误中了女子,女子倒地滚下山坡。大家正在惊慌后悔,仔细一看,原来也是一只狼。另外四只狼已经逃走了。大概这是妖怪变成女人的样子作诱饵,目的是吃掉人,没想到自己被射死了。或者这个妖怪作恶太多,已经到了末日,所以上天让它落得这样的下场吧?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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