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斋随笔

【原文】

 

图谶、星纬之学（2），岂不或中，然要为误人，圣贤所不道也。眭孟睹“公孙病已”之文（3），劝汉昭帝求索贤人，禅以帝位，而不知宣帝实应之（4），孟以此诛。孔熙先知宋文帝祸起骨肉（5），江州当出天子，故谋立江州刺史彭城王（6），而不知孝武实应之（7），熙先以此诛。当涂高之谶（8），汉光武以诘公孙述（9），袁术、王浚皆自以姓名或父字应之（10），以取灭亡，而其兆为曹操之魏。两角犊子之谶（11），周子谅以劾牛仙客（12），李德裕以议牛僧孺（13），而其兆为朱温。隋炀帝谓李氏当有天下，遂诛李金才之族（14），而唐高祖乃代隋。唐太宗知女武将窃国命，遂滥五娘子之诛（15），而阿武婆几易姓（16）。武后谓代武者刘（17），刘无强姓，殆流人也（18），遂遣六道使悉杀之（19），而刘幽求佐临淄王平内难（20），韦、武二族皆殄灭。晋张华、郭璞，魏崔伯深（21），皆精于天文卜筮，言事如神，而不能免于身诛家族，况其下者乎！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谶纬：汉代流行的神学迷信。谶纬之学始于秦而盛于东汉，王莽、刘秀皆曾以其笼络人心。纬书附会“六经”，谶则诡为隐语预决吉凶，神秘玄幻，尤为诞妄。民间起义，也往往假借谶纬以为号召。故自曹魏以下历代王朝，皆严厉禁止。

 

（2）星纬：以天文星象占定吉凶祸福。

 

（3）眭（suī）孟：即眭弘（？—前78），字孟，鲁国蕃县（今山东滕州）人。少好游侠，后习《春秋》，为议郎，官符节令。汉昭帝元凤三年（前78），因“公孙病已立”之事，妄作推测，上书请求昭帝访求贤人，禅以帝位，被诛。“公孙病已”之文：《汉书·眭孟传》：“孝昭元凤三年……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，亦自立生，有虫食树叶成文字，曰‘公孙病已立’。”

 

（4）宣帝实应之：汉宣帝原名刘病已，是武帝曾孙，祖父、父母遭巫蛊之祸被害，幼时养于民间，大将军霍光废昌邑王刘贺，迎立为帝。

 

（5）孔熙先（？—445）：南朝宋鲁（今山东）人。结交太子詹事范晔。图谋不轨，被杀。《宋书·范晔传》：“熙先素善天文，云：‘太祖必以非道晏驾，当由骨肉相残。江州应出天子。’以为义康当之。”

 

（6）江州刺史彭城王：即刘义康（409—451），宋文帝刘义隆异母弟，封彭城王，为江州刺史。范晔、孔熙先等图谋拥立，坐罪被废，后被宋文帝暗杀。

 

（7）孝武：即宋孝武帝刘骏（430—464），宋文帝刘义隆第三子，元嘉十三年（436）弑父自立。

 

（8）当涂高：汉代谶词：“代汉者当涂高。”当涂高，当道而高大者，称为“魏”（宫门台阙）。

 

（9）汉光武以诘公孙述：《后汉书·公孙述传》：“（光武帝）乃与述书曰：‘图谶言“公孙”，即宣帝也。代汉者当涂高，君岂高之身邪？乃复以掌文（按，公孙述刻其掌，曰公孙帝）为瑞，王莽何足效乎！君非吾贼臣乱子，仓卒时人皆欲为君事耳，何足数也。君日月已逝，妻子弱小，当早为定计，可以无忧。天下神器，不可力争，宜留三思。’署曰‘公孙皇帝’。述不答。”

 

（10）袁术、王浚皆自以姓名或父字应之：《后汉书·袁术传》：“（袁术）少见谶书，言‘代汉者当涂高’，自云名字应之。”李贤注：“当涂高者，魏也。然术自以‘术’及‘路’（按，袁术字公路）皆是‘涂’，故云应之。”《晋书·王浚传》：“浚以父字处道，为‘当涂高’，应王者之谶，谋将僭号。”

 

（11）两角犊子之谶：《旧五代史·梁书·太祖纪》：“天后朝有谶辞云：‘首尾三鳞六十年，两角犊子自狂颠，龙蛇相斗血成川。’当时好事者解云：‘两角犊子，牛也，必有牛姓干唐祚。’故周子谅弹牛仙客，李德裕谤牛僧孺，皆以应图谶为辞。然朱字牛下安八，八即角之象也，故朱滔、朱泚构丧乱之祸，冀无妄之福，岂知应之帝（按，朱温）也。”

 

（12）周子谅以劾牛仙客：《旧唐书》载周子谅劾牛仙客事，而无谶言。《资治通鉴·唐纪三十》：“（开元二十五年夏四月）监察御史周子谅弹牛仙客非才，引谶书为证。上怒，命左右㩧于殿庭，绝而复苏；仍杖之朝堂，流瀼州，至蓝田而死。”

 

（13）李德裕以议牛僧孺：托名李德裕《周秦行纪论》载有这则谶语，傅璇琮《李德裕年谱》大中三年“关于德裕著作的记载”证为晚唐人伪作。上引《旧五代史》所谓李德裕以此谶语谤牛僧孺之事，应非信史。

 

（14）李金才：即李浑（？—615），字金才，陇西成纪（今甘肃秦安）人。仕隋为光禄大夫、右骁卫大将军，后为妻兄宇文述诬告谋反，被诛。《隋书·李浑传》：“有方士安伽陀，自言晓图谶，谓帝曰：‘当有李氏应为天子。’劝尽诛海内凡姓李者。述知之，因诬构浑于帝曰……。帝览之泣曰：‘吾宗社几倾，赖亲家公（指宇文述）而获全耳。’于是诛浑、敏等宗族三十二人。”

 

（15）五娘子：即李君羡，小名五娘子，洺州武安（今河北武安）人。初为王世充将领，后归李世民，屡有战功，迁华州刺史，封武连郡公，贞观二十二年（648）被诬谋反，诏令诛之。《旧唐书·李君羡传》：“贞观初，太白频昼见，太史占曰：‘女主昌。’又有谣言：‘当有女武王者。’太宗恶之。时君羡为左武卫将军，在玄武门。太宗因武官内宴，作酒令，各言小名。君羡自称小名‘五娘子’，太宗愕然，因大笑曰：‘何物女子，如此勇猛！’又以君羡封邑及属县皆有‘武’字，深恶之。会御史奏君羡与妖人员道信潜相谋结，将为不轨，遂下诏诛之。天授二年，其家属诣阙称冤，则天乃追复其官爵，以礼改葬。”《新唐书》《资治通鉴》也有相关记载，系此事于贞观二十二年。可以参看孟宪实《李君羡案件及其历史阐释》（《北京大学学报》2011年第4期）。

 

（16）阿武婆：指武则天。

 

（17）武后谓代武者刘：《太平广记》卷一四七“裴伷先”引牛肃《纪闻》：“时补阙李秦授寓直中书，封事曰：‘陛下自登极，诛斥李氏及诸大臣，其家人亲族，流放在外者，以臣所料，且数万人。如一旦同心招集为逆，出陛下不意，臣恐社稷必危。谶曰：“代武者刘。”夫刘者流也。陛下不杀此辈，臣恐为祸深焉。’天后纳之。”

 

（18）流人：因为犯罪而被流放到远地的人。

 

（19）遣六道使悉杀之：《旧唐书·酷吏传上》：“长寿二年，有上封事言岭南流人有阴谋逆者，乃遣国俊就按之……三百余人，一时并命。……（武则天）乃命右卫翊二府兵曹参军刘光业、司刑评事王德寿、苑南面监丞鲍思恭、尚辇直长王大贞、右武卫兵曹参军屈贞筠等并摄监察御史，分往剑南、黔中、安南等六道鞫流人。寻擢授国俊朝散大夫、肃政台侍御史。光业等见国俊盛行残杀，得加荣贵，乃共肆其凶忍，唯恐后之。光业杀九百人，德寿杀七百人，其余少者咸五百人。亦有远年流人，非革命时犯罪，亦同杀之。”

 

（20）刘幽求（655—715）：冀州武强（今河北武强）人。预参决策诛韦氏，以功授中书舍人，玄宗即位后官至尚书左丞相。临淄王：唐玄宗李隆基，先封楚王，改封临淄王。景龙四年（710）唐中宗暴崩，皇后韦氏临朝称制，李隆基率兵诛韦后及其党羽，迎立睿宗。

 

（21）崔伯深：即崔浩（？—450），字伯渊（唐人避高祖之讳改为伯深），清河东武城（今山东武城）人。博览经史，玄象阴阳无不精通，生性敏达，长于谋计，常自比于张良，历仕北魏三帝，官至司徒。后以矫诬罪被诛死灭族。《魏书·崔浩传》：“真君十一年六月诛浩，清河崔氏无远近，范阳卢氏、太原郭氏、河东柳氏，皆浩之姻亲，尽夷其族。……及浩幽执，置之槛内，送于城南，使卫士数十人溲其上，呼声嗷嗷，闻于行路。自宰司之被戮辱，未有如浩者。”

 

【翻译】

 

图谶、星纬之学，怎会没有偶然说中的时候，但根本而言却是误人，是圣贤所不屑言及的。眭孟看到“公孙病已”几个字，就劝谏汉昭帝访求贤人，禅让帝位，却不知汉宣帝应此谶语，眭孟因此被诛。孔熙先预知宋文帝将祸起骨肉之间，江州将会出天子，所以图谋拥立江州刺史彭成王刘义康，却不知孝武帝刘骏应此谶语，孔熙先因此被诛。当涂高之谶，汉光武帝以此诘问公孙述，袁术、王浚都认为是自己的姓名或父亲的字应验，结果自取灭亡，而其兆验却是曹操的魏国。两角犊子之谶，周子谅以此弹劾牛仙客，李德裕以此非议牛僧孺，而其兆验是朱温。隋炀帝听说李氏将据有天下，于是诛灭李金才宗族，而结果是唐高祖李渊取代隋朝。唐太宗听说有女武要篡夺国家，于是就有诛杀五娘子之事，而阿武婆差点儿改换了李家政权。武后听说代武者刘，刘姓里没有望族，估计是流人，于是派遣六道使尽杀流人，而刘幽求辅佐临淄王平定内乱，韦、武两族都被诛灭。晋代张华、郭璞，北魏崔伯渊，都精于天文占卜，料事如神，却不能免于身死族灭的命运，何况不如他们的人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