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斋随笔

【原文】

 

元次山为道州刺史（2），作《舂陵行》（3），其序云：“州旧四万余户，经贼以来（4），不满四千，大半不胜赋税。到官未五十日，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（5），皆曰：‘失期限者罪至贬削。’於戏（6）！若悉应其命，则州县破乱，刺史欲焉逃罪！若不应命，又即获罪戾。吾将静以安人，待罪而已。”其辞甚苦，大略云：“州小经乱亡，遗人实困疲（7）。朝餐是草根，暮食乃木皮。出言气欲绝，意速行步迟。追呼尚不忍，况乃鞭扑之。邮亭传急符（8），来往迹相追。更无宽大恩，但有迫催期。欲令鬻儿女（9），言发恐乱随。奈何重驱逐（10），不使存活为（11）。安人天子命，符节我所持（12）。逋缓违诏令（13），蒙责固所宜。”又《贼退示官吏》一篇，言：“贼攻永破邵（14），不犯此州，盖蒙其伤怜而已，诸使何为忍苦征敛！”其诗云：“城小贼不屠，人贫伤可怜。是以陷邻境，此州独见全。使臣将王命，岂不如贼焉。今彼征敛者，迫之如火煎。”二诗忧民惨切如此，故杜老以为：“今盗贼未息，知民疾苦，得结辈十数公，落落参错天下为邦伯，天下少安，立可待矣。”遂有“两章对秋月，一字偕华星”之句（15）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谢表：臣子感谢君主的奏章。

 

（2）道州：唐初置州，治所在今湖南道县。

 

（3）舂（chōng）陵：道州为舂陵故地。行（xíng）：古诗体裁之一种。元结此诗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（764）。

 

（4）经贼：唐代宗广德元年（763）冬，西原蛮攻破道州。

 

（5）征求：征收。符牒：符移关牒等公文的统称。

 

（6）於戏（wūhū）：感叹词。

 

（7）遗人：幸存的民众。

 

（8）邮亭：传递信件的人沿途休息之所。

 

（9）鬻（yù）：卖。

 

（10）驱逐：催逼，逼迫。

 

（11）为：句末语助词，表示反诘或感叹。

 

（12）符节：古代派遣使者或调兵用的凭证。

 

（13）逋（bū）缓：拖欠，延缓。

 

（14）永：即永州，治所在今湖南永州。邵：即邵州，治所在今湖南邵阳。

 

（15）“今盗贼未息”数句：语出杜甫《同元使君舂陵行》序并诗。邦伯，一方诸侯之长。这里指刺史一类地方长官。两章，指《舂陵行》《贼退示官吏》二诗。一字，每一个字。极力赞美元结的诗品之高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元次山任道州刺史时，作《舂陵行》，诗序写道：“道州旧有人口四万多户，经历战乱以来，不到四千户，多半承担不起赋税。到任未满五十天，接到诸使臣催交赋税符牒两百多件，都说：‘误期限者降职免官。’唉！如果这些命令全都照办，则州县定会破乱不堪，刺史如何能够逃脱罪责！如果拒命，又会即刻获罪。我决定延缓此事以安百姓，等待惩处。”其诗甚凄苦，大略写道：“州小经乱亡，遗人实困疲。朝餐是草根，暮食乃木皮。出言气欲绝，意速行步迟。追呼尚不忍，况乃鞭扑之。邮亭传急符，来往迹相追。更无宽大恩，但有迫催期。欲令鬻儿女，言发恐乱随。奈何重驱逐，不使存活为。安人天子命，符节我所持。逋缓违诏令，蒙责固所宜。”又有《贼退示官吏》一篇，诗序写道：“西原蛮攻破永州、邵州，未犯道州，大概蒙其可怜此州又小又穷吧，诸位使臣如何能忍心苛刻征敛！”其诗写道：“城小贼不屠，人贫伤可怜。是以陷邻境，此州独见全。使臣将王命，岂不如贼焉。今彼征敛者，迫之如火煎。”这两首诗忧民如此凄惨恳切，所以杜老《同元使君舂陵行》诗序写道：“如今盗贼没有平息，知晓百姓疾苦的，能有如元结这样的十几位，分散到全国各地为州郡长官，天下逐渐安定的局面，很快就可到来。”于是诗里有“两章对秋月，一字偕华星”这样的句子。

 

今《次山集》中（1），载其《谢上表》两通，其一云：“今日刺史，若无武略以制暴乱，若无文才以救疲弊，若不清廉以身率下，若不变通以救时须，则乱将作矣。臣料今日州县堪征税者无几，已破败者实多，百姓恋坟墓者盖少（2），思流亡者乃众，则刺史宜精选谨择以委任之，固不可拘限官次，得之货贿（3），出之权门者也。”其二云：“今四方兵革未宁，赋敛未息，百姓流亡转甚，官吏侵刻日多，实不合使凶庸贪猥之徒，凡弱下愚之类，以货赂、权势而为州县长官。”观次山表语，但因谢上，而能极论民穷吏恶，劝天子以精择长吏，有谢表以来，未之见也。世人以杜老褒激之故，或稍诵其诗，以《中兴颂》故诵其文，不闻有称其表者，予是以备录之，以风后之君子（4）。次山临道州，岁在癸卯，唐代宗初元广德也（5）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《次山集》：元结诗文集。

 

（2）坟墓：这里以祖先坟墓代指故土。

 

（3）得之货赂：指买卖官职。

 

（4）风：感化。

 

（5）唐代宗：即李豫。初元：皇帝登基，改元纪年，元年称初元。广德：唐代宗年号（763—766）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现在《次山集》中，收入其两篇《谢上表》，其一写道：“现在当刺史，倘若没有军事才能以平定暴乱，没有文治才能以拯救贫穷弊困，不能清正廉洁以身示范，不能灵活变通以应对时局，则祸乱必将发生。臣估计今日州县能负担赋税的很少，经济破败的很多，老百姓依恋故土的很少，打算流亡异乡的很多，如此，刺史之职就应当精心挑选和任命，切不可限于原有官阶，不可是买官所得，也不可出自豪门。”其二写道：“如今四方战乱不息，赋敛征收不止，百姓流亡日益严重，官吏欺凌日益增多，实在不应让那些凶残庸碌贪婪卑鄙之徒，平庸懦弱愚蠢之人，以买官方式或是凭借权势而担任州县长官。”读次山谢表中的话，只是借着谢恩，而能透彻揭示民穷吏恶的现状，劝谏天子精心选择州县长官，自有谢表以来，还未见过如此写法。世人因为杜老极力褒扬的缘故，或多或少读过元结的诗，因为《大唐中兴颂》的缘故读过他的文，没听说有称赞其章表的，我因此详细抄录下来，以感化后世君子。元次山赴任道州，岁在癸卯，唐代宗广德元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