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斋随笔

【原文】

 

政和、宣和间，朝廷置书局以数十计（2），其荒陋而可笑者莫若《博古图》。予比得汉匜（3），因取一册读之，发书捧腹之余，聊识数事于此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《博古图》：即《宣和博古图》，三十卷，宋徽宗敕撰，自大观初年（1007）始，至宣和五年（1123）以后成书，著录宋代皇室在宣和殿收录的自商至唐各类器物，分二十类共八百三十九件，每一类之前有总说，器物都摹绘图形、款识，记录容积、重量等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：“（《宣和博古图》）实以殿名，不以年号名。”又，洪迈《容斋三笔》卷十三第3则《再书〈博古图〉》，可以参看。

 

（2）书局：官府编书的机构。

 

（3）匜（yí）：盛水或酒的器皿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徽宗政和、宣和年间，朝廷设置了数十个书局，所编书籍中最为荒唐粗陋可笑的莫过于《博古图》。我近来得到一件汉匜，于是拿一册《博古图》来读，打开书捧腹大笑之余，姑且记录几条在此。

 

父癸匜之铭曰：“爵方父癸。”则为之说曰：“周之君臣，其有癸号者，惟齐之四世有癸公（1），癸公之子曰哀公，然则作是器也，其在哀公之时欤？故铭曰‘父癸’者此也。”夫以十干为号（2），及称父甲、父丁、父癸之类（3），夏、商皆然，编图者固知之矣，独于此器表为周物，且以为癸公之子称其父，其可笑一也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癸公：齐乙公之子，西周齐国第四代君主。按，周武王封太公望于齐，是为齐国始祖。

 

（2）十干（gān）：甲、乙、丙、丁、戊、己、庚、辛、壬、癸，是为十天干，与十二地支相配，以纪年、月、日等。

 

（3）父甲、父丁、父癸之类：先秦青铜器铭文中，父甲、父乙以至父癸之人名极多（吴镇烽《金文人名汇编》），其器则多为子祭父之器。这种以十天干符号命名的制度，是上古母系社会的一种特殊命名风俗，称“日名制”，其俗尤盛于商代（张富祥《日名制·昭穆制·姓氏制度研究》）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父癸匜的铭文是：“爵方父癸。”就解释说：“周朝的君臣，带有癸字称号的，只有齐国第四代君主齐癸公，癸公之子为齐哀公，如此说来制作这件器物，应该是在哀公的时代了？所以铭文为‘父癸’就是这个原因。”以十天干为号，以及称父甲、父丁、父癸之类，夏、商两朝都是如此，编图者应是知道的，惟独把这件器物认定为周朝文物，并且认为是癸公之子称呼其父，此为可笑之一。

 

周义母匜之铭曰：“仲姞义母作（1）。”则为之说曰：“晋文公杜祁让偪姞而己次之（2），赵孟云‘母义子贵’（3），正谓杜祁，则所谓仲姞者自名也，义母者襄公谓杜祁也。”夫周世姞姓女多矣，安知此为偪姞，杜祁但让之在上，岂可便为母哉（4）！既言仲姞自名，又以为襄公为杜祁所作，然则为谁之物哉？其可笑二也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姞（jí）：古姓。相传黄帝二十五子别为十二姓，其一姞姓。

 

（2）杜祁：杜国祁姓之女，晋文公夫人，生公子雍。偪姞：为偪国姞姓之女，为晋襄公（文公子）生母，杜祁因此让位偪姞使之在己之上。见《左传·文公六年》。

 

（3）赵孟：即赵盾，字孟，晋国正卿。母义子贵：原文作“母义子爱”。

 

（4）岂可便为母哉：按，此“母”字非谓父母之“母”，而是古代妇女之名的用字（张富祥《〈容斋随笔〉简注》）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周义母匜的铭文是：“仲姞义母作。”就解释说：“晋文公夫人杜祁让位于偪姞而把自己的位次列于其下，赵盾说‘母义子爱’，说的就是杜祁，则所谓仲姞是自称，义母是晋襄公称杜祁。”周朝姞姓女子很多，怎么就知道这里就是偪姞，杜祁只是让她位次在前，怎么就成了襄公的义母呢！既说是仲姞自称，又认为是襄公为杜祁而作，那么究竟是谁的器物？此为可笑之二。

 

汉注水匜之铭曰：“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（1）。”则为之说曰：“汉初始元年十二月（2），改为建国，此言元年正月者，当是明年也。”案《汉书》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日，窃即真位（3），遂以其日为始建国元年正月，安有明年却称元年之理，其可笑三也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：《汉书·王莽传上》：“以（初始元年）十二月朔癸酉为（始）建国元年正月之朔。”朔，每月初一日。

 

（2）初始：汉孺子婴年号（8）。

 

（3）即真位：此前，王莽居摄，祭祝朝会自称假皇帝，臣民称其为摄皇帝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汉注水匜的铭文是：“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。”就解释说：“汉初始元年十二月，改年号为建国，这里说元年正月，应该是第二年。”案《汉书》记载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日，窃据帝位，就以当日为始建国元年正月，哪有第二年却称元年的道理，此为可笑之三。

 

楚姬盘之铭曰：“齐侯作楚姬宝盘。”则为之说曰：“楚与齐从亲（1），在齐湣王之时，所谓齐侯，则湣王也。周末诸侯自王，而称侯以铭器，尚知止乎礼义也。”夫齐、楚之为国各数百年，岂必当湣王时从亲乎！且湣王在齐诸王中最为骄暴，尝称东帝（2），岂有肯自称侯之理！其可笑四也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从亲：合纵相亲。合纵，战国时东方六国实行纵向（南北为纵）联合以抗秦（在西）。

 

（2）尝称东帝：《史记·魏世家》：“（魏昭王）八年，秦昭王为西帝，齐湣王为东帝，月余，皆复称王归帝。”

 

【翻译】

 

楚姬盘的铭文是：“齐侯作楚姬宝盘。”就解释说：“楚与齐合纵结亲，在齐湣王之时，所谓齐侯，就是齐湣王。周朝末年诸侯自封为王，而在器物铭文里自称侯，还知道遵从礼义。”齐、楚两国建国各有数百年，哪会一定在齐湣王时合纵结亲呢！况且齐湣王在齐国诸王中最为骄横残暴，曾经自称东帝，岂有肯自称侯之理！此为可笑之四。

 

汉梁山鋗之铭曰（1）：“梁山铜造。”则为之说曰：“梁山铜者，纪其所贡之地，梁孝王依山鼓铸，为国之富，则铜有自来矣。”夫即山铸钱，乃吴王濞耳（2）。梁山自是山名，属冯翊夏阳县（3），于梁国何预焉！其可笑五也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鋗（xuān）：平底有环的小盆。

 

（2）即山铸钱，乃吴王濞耳：《史记·平准书》：“（孝文帝时）乃更铸四铢钱，其文为‘半两’，令民纵得自铸钱。故吴，诸侯也，以即山铸钱，富埒天子，其后卒以叛逆。邓通，大夫也，以铸钱财过王者。故吴、邓氏钱布天下。”吴，吴王刘濞。

 

（3）梁山自是山名，属冯翊夏阳县：洪迈此说不确，梁山不止一处，此梁山在今陕西乾县西北，秦于此建梁山宫，汉代仍为皇家园林宫室，梁山鋗为汉宣帝元康元年（前65）梁山宫所造皇室器物（张富祥注说《容斋随笔》）。夏阳，在今陕西韩城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汉梁山鋗的铭文是：“梁山铜造。”就解释说：“所谓梁山铜，是记录其进贡的地方，梁孝王靠山冶铜铸钱，使封国富裕，那么铜的来处就清楚了。”靠山铸钱的，是吴王刘濞。梁山本是山名，属冯翊夏阳县，和梁国有什么相干！此为可笑之五。

 

观此数说，他可知矣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看这几条解释，其他的也就可想而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