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仙吕引子】【醉落魄】（生病装，宫女扶上）相思透骨沉疴久［1］，越添消瘦。蘅芜烧尽魂来否？望断仙音，一片晚云秋。

 

“黯黯愁难释，绵绵病转成。哀蝉将落叶，一种为伤情。”寡人梦想妃子，染成一病。因令方士杨通幽摄召芳魂，谁料无从寻觅。通幽又为我出神访求去了。唉，不知是方士妄言，还不知果能寻着？寡人转展萦怀，病体越重。已遣高力士到壇打听，还不见来。对着这一庭秋景，好生悬望人也［2］！

 

【仙吕过曲】【二犯桂枝香】【桂枝香】叶枯红藕，条疏青柳。淅剌剌满处西风，都送与愁人消受。【四时花】悠悠，欲眠不眠欹枕头。非耶是耶睁望眸。问巫阳［3］，浑未剖。【皂罗袍】活时难救，死时怎求？他生未就，此生顿休。【桂枝香】可怜他渺渺魂无觅，量我这恹恹病怎瘳。

 

【不是路】【丑持钗盒上】鹤转瀛洲，信物携将远寄投。忙回奏，（见生叩介）仙坛传语慰离忧。（生）高力士，你来了么？问音由，佳人果有佳音否？莫为我淹煎把浪语诌［4］。（丑）万岁爷听启，那仙师呵，追寻久，遍黄泉碧落俱无有。（生惊哭介）呀，这等说来，妃子永无再见之期了。兀的不痛杀寡人也！（丑）万岁爷，请休僽［5］。

 

那仙师呵，

 

【前腔】御气遨游，遇织女传知在海上洲。（生）可曾得见？（丑）蓬莱岫，见太真仙院牓高头［6］。（生）元来妃子果然成仙了。可有什么说话？（丑）说来由，含情只谢君恩厚，下望尘寰两泪流。（生）果然有这等事？（丑）非虚谬，有当年钗盒亲分授，寄来呈奏。

 

（进钗盒介）这钿盒、金钗，就是娘娘临终时，付奴婢殉葬的。不想娘娘携到仙山去了。（生执钗盒大哭介）我那妃子嗄，

 

【长拍】钿盒分开，钿盒分开，金钗拆对，都似玉人别后，单形只影，两载寡侣，一般儿做成离愁。还忆付伊收，助晓妆云鬓，晚香罗袖。此际轻分远寄与，无限恨个中留，见了怎生释手。枉自想同心再合，双股重俦［7］。

 

且住。这钗盒乃人间之物，怎到得天上？前日墓中不见，朕正疑心，今日如何却在他手内？（丑）万岁爷休疑，那仙师早已虑及，向娘娘问得当年一件密事在此。（生）是那一事，你可说来。（丑）娘娘呵，把【短拍】天宝年间，天宝年间，长生殿里，恨茫茫说起从头。七夕对牵牛，正夜半凭肩私咒。（生）此事果然有之。谁料钗分盒剖！（泣介）只今日呵，翻做了孤雁汉宫秋［8］。

 

（丑）万岁爷，且省愁烦。娘娘还有话说。（生）还说什么？（丑）娘娘说，今年中秋之夕，月宫奏演《霓裳》，娘娘也在那里。教仙师引着万岁爷，到月宫里相会。（生喜介）既有此话，你何不早说。如今是几时了？（丑）如今七月将尽，中秋之期只有半月了。请万岁爷将息龙体。（生）妃子既许重逢，我病体一些也没有了。

 

【尾声】广寒宫，容相就。十分愁病一时休。倒捱不过人间半月秋［9］！

 

海外传书怪鹤迟，卢纶

 

词中有誓两心知。白居易

 

更期十五团圆夜，徐夤

 

纵有清光知对谁！戴叔伦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沉疴：亦作“沉”、“沈疴”、“沈”。久治不愈的重病。

［2］悬望：挂念，盼望。如“悬望眼应穿”、“免我悬望”。元剧中多用。

［3］巫阳：传说为古代善于占卜的巫师。

［4］淹煎：疾病缠绵，疾病折磨。浪语：乱说，胡说。宋杨万里有“诗人浪语元无据”之诗句。

［5］僽（chanzhou）：犹烦恼、愁苦。

［6］牓（bang）：牌匾。剧中指匾额。

［7］俦：伴侣。

［8］孤雁汉宫秋：元马致远有杂剧名曰《破幽梦孤雁汉宫秋》。写王昭君出塞之后，汉元帝在宫中听见雁叫就伤感万分事。

［9］捱（ai）不过：熬不过；等不到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《得信》写唐明皇因杨贵妃“渺渺魂无觅”，相思透骨，枯藤疏柳，满处西风，病恹恹沉疴已久，叹伤“活时难救，死时怎求？”

 

高力士转上信物金钗、钿盒；奏明当年长生殿里“七夕对牵牛，正夜半凭肩私咒”密事；又约请今年中秋之夕，月宫相会。唐明皇欢喜，竟然“病体一些也没有了”。

 

急切盼望的唐明皇，“十分愁病一时休。倒捱不过人间半月秋！”一个“愁”字了不得，一个“爱”字了不得！万古千秋，这就是爱的力量、爱的魅力、爱的惩结……既然织女“无补恨之方”，方士又“乏返魂之术”（汪序），也只有借助月宫，重圆其梦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