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仙吕入双调过曲】【双玉供】【玉胞肚】（杂扮四将、二内侍，引生骑马、丑随行上）（合）重华迎待［1］，促归程把回銮仗排。离南京不听鹃啼［2］，怕西京尚有鸿哀［3］。【五供养】喜山河未改，复睹这皇图风采。（众百姓上，跪接介）扶风百姓迎接老万岁爷。（生）生受你每，回去罢。（百姓叩头呼“万岁”下）（生众行介）【玉胞肚】纷纷父老竞拦街，叩首齐呼“万岁”来。

 

（丑）启万岁爷，天色已晚，请銮舆就在凤仪宫驻跸。（生下马介）众军士，外厢伺候。（军）领旨。（下）（生进介）高力士，此去马嵬，还有多少路？（丑）只有一百多里了。（生）前已传旨，令该地方官建造妃子新坟。你可星夜前往，催督工程，候朕到时改葬。（丑）领旨。“暂辞凤仪去，先向马嵬行。”（下）（内侍暗下）（生）“西川出狩乍东归，驻跸离宫对夕晖。记得去年尝麦饭［4］，一回追想一沾衣。”寡人自幸蜀中，不觉一载有馀。幸喜西京恢复，回到此间。你看离宫寥寂，暮景苍凉。好伤感人也！

 

【摊破金字令】黄昏近也，庭院凝微霭。清宵静也，钟漏沉虚籁。一个愁人有谁偢睬？已自难消难受，那堪墙外，又推将这轮明月来。寂寂照空阶，凄凄浸碧苔。独步增哀，双泪频揩，千思万量没布摆。

 

寡人对着这轮明月，想起妃子冷骨荒坟，愈觉伤心也！

 

【夜雨打梧桐】霜般白，雪样皑，照不到冷坟台。好伤怀，独向婵娟陪待。蓦地回思当日，与你偶尔离开，一时半刻也难打捱，何况是今朝，永隔幽明界。（泣介）我那妃子呵，当初与你钗、盒定情，岂料遂为殉葬之物。欢娱不再，只这盒钗，怎不向人间守，翻教地下埋？

 

（叹介）咳，妃子，妃子，想你生前音容如昨，教我怎生忘记也！

 

【摊破金字令】【换头】休说他娇妍笑，风流不复偕，就是颜微怒，泪眼慵抬，便千金何处买。纵别有佳人，一般姿态，怎似伊情投意解，恰可人怀。思量到此呆打孩［5］。我想妃子既殁，朕此一身虽生犹死，倘得死后重逢，可不强如独活。孤独愧形骸，馀生死亦该。惟只愿速离尘埃，早赴泉台，和伊地中将连理栽。

 

记得当年七夕，与妃子同祝女牛，共成密誓，岂知今宵月下，单留朕一人在此也！

 

【夜雨打梧桐】长生殿，曾下阶，细语倚香腮。两情谐，愿结生生恩爱。谁想那夜双星同照，此夕孤月重来。时移境易人事改。月儿，月儿，我想密誓之时，你也一同听见的！记鹊桥河畔，也有你姮娥在，如何厮赖［6］！索应该，撺掇他牛和女［7］，完成咱盒共钗。

 

（内侍上）夜色已深，请万岁爷进宫安息。

 

（生）银河漾漾月辉辉，崔橹

 

万乘凄凉蜀路归［8］。崔道融

 

香散艳消如一梦，王遒

 

离魂渐逐杜鹃飞。韦庄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重华：虞舜之名，代指唐玄宗。

［2］南京：唐朝时专指成都。

［3］鸿哀：犹哀鸿。代指人民流离失所，如哀鸿遍野。

［4］去年：唐玄宗天宝十五载（亦即至德元载）出奔蜀中，至德二载回到长安。

［5］呆打孩：即发呆的样子。

［6］厮赖：抵赖，发赖。

［7］撺掇：犹怂恿，催促。牛和女：牛郎和织女。亦即文下“女牛”。

［8］万乘：指天子。周制，天子地方千里，兵车万乘，故以之指代天子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《见月》写唐明皇回銮，来到扶风，百姓父老迎接圣驾，仍驻跸凤仪宫。

 

唐明皇命高力士到百里外的马嵬坡督工，为杨贵妃建造新坟。自己于月下看“离宫寥寂，暮景苍凉”，无比感伤！本来“一个愁人”，已自难消受，“那堪墙外，又推将这轮明月来”。

 

见月伤情，对月愁怀。唐明皇对着明月，想起妃子冷骨荒坟，从而埋怨“霜般白，雪样皑，照不到冷坟台”。正是因为明月“寂寂照空阶，凄凄侵碧苔。独步增哀，双泪频揩，千思万量没布摆”，所以怨月、恨月。其实唐明皇爱月、敬月，帝妃“定情”在那“风清月朗”、“月高仙掌”的明月夜；帝妃“密誓”在那“秋空夜永碧汉清”、“新月纤，华露滋”的明月夜……如今“情投意解，恰可人怀”的佳人，泉台永隔，“孤月重来”，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“月白风清，奈此良夜何？”（苏轼赋句）思念杨贵妃，“那堪更被明月”（宋张先词句），“明月逐人来”（唐苏味道诗句）？在唐明皇心中，“月解重圆星解聚，如何不见（佳）人归”才是他的真实企盼；“月光欲到长门殿，别作深宫一段愁”（李白诗句）才是他的心灵写照。千思万念，苦思冥想，寻寻觅觅，怎一个“情愁”了得？

 

唐明皇对杨贵妃也是“爱之欲其生”（孔子语）。在他看来，杨贵妃“休说是娇睞妍笑，风流不复偕，就是睟颜微怒，泪眼慵抬，便千金何处买”！于是“我想妃子既殁，朕此一身虽生犹死，倘得死后重逢，可不强如独活”？“惟只愿速离尘埃，早赴泉台，和伊地中将连理栽”。进而强化了人间爱情的专一与真挚。一代帝王，万乘之君，如是痴情，愧杀多少朝三暮四、见异思迁、喜新厌旧的负心男子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