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商调过曲】【吴小四】（老旦扮酒家妪上）驿坡头，门巷幽，拾得娘娘锦袜收。开着店儿重卖酒，往来客人尽见投。聊度日不用愁。

 

老身王嬷嬷，一向在这马嵬坡下，开个冷酒铺儿度日。自从安禄山作乱，人户奔逃。那时老身躲入驿内佛堂，只见梨树之下有锦袜一只，是杨娘娘遗下的。老身收藏到今，谁想是件至宝。如今郭元帅破贼收京，太平重见，老身仍旧开张酒铺在此。但是远近人家，闻得有锦袜的，都来铺中饮酒，兼求看袜。酒钱之外，另有看钱，生意十分热闹。（笑介）也算是老身交运了。今早铺设下店儿，想必有人来也。（虚下）（小生巾、服行上）

 

【中吕过曲】【驻马听】翠辇西临，古驿千秋遗恨深。叹红颜断送，一似青冢荒凉［2］，紫玉销沉［3］。小生李，向因兵戈阻路，不能出京。如今渐喜太平，闻得马嵬坡下王嬷嬷酒店中，藏有贵妃锦袜一只，因此前往借观。呀，那边一个道姑来了。（丑扮道姑上）“满目沧桑都换泪，空留锦袜与人看。”（见介）（小生）姑姑何来？（丑）贫道乃金陵女贞观主，来京请藏［4］，兵阻未归。今闻王嬷嬷店中，有杨娘娘锦袜，特来求看。（小生）原来也是看袜的，就请同行。（同行介）（合）玉人一去杳难寻，伤心野店留残锦。且买酒徐斟，暂时把玩端详审。

 

（小生）此间已是，不免径入。（同作进介）（老旦迎上）里面请坐。（小生、丑作坐介）（外上）老汉郭从谨，喜得兵戈宁息，要往华山进香。经过这马嵬坡下，走的乏了。有座酒店在此，且吃三杯前去。（进介）店主人取酒来。（老旦）有酒。（外与小生、丑见介）请了。（小生向老旦介）王嬷嬷，我等到此，一则饮酒，二则闻有太真娘娘的锦袜，要借一观。（老旦笑介）锦袜果有一只。只是老身呵，

 

【前腔】宝护深深，什袭收藏直至今［5］。要使他香痕不减，粉泽常留，尘涴无侵。果然堪爱又堪钦，行人欲见争投饮。客官，只要不惜囊金，愿与君把玩端详审。

 

（小生）这个自然。我每酒钱之外，另有青蚨便了［6］。（老旦）如此待老身去取来。（虚下）（持袜上）“玉趾罢穿还带腻，罗巾深裹便闻香。”客官，锦袜在此。请看。（小生作接，展开同丑看介）呀，你看锦文缜致，制度精工。光艳犹存，异香未散。真非人间之物也。（丑）果然好香！（外作饮酒不顾介）（小生作持袜起，看介）

 

【驻云飞】你看薄衬香绵，似一朵仙云轻又软。昔在黄金殿，小步无人见。怜，今日酒垆边，等闲携展。只见线迹针痕，都砌就伤心怨。可惜了绝代佳人绝代冤，空留得千古芳踪千古传。

 

（外作恼介）唉，官人，看他则甚！我想天宝皇帝，只为宠爱了贵妃娘娘，朝欢暮乐，弄坏朝纲。致使干戈四起，生民涂炭。老汉残年向尽，遭此乱离。今日见了这锦袜，好不痛恨也。

 

【前腔】想当日一捻新裁［7］，紧贴红莲着地开，六幅湘裙盖，行动君先爱。唉，乐极惹非灾［8］，万民遭害。今日里事去人亡，一物空留在。我蓦睹香袎重痛哀［9］，回想颠危还泪揩。

 

（老旦）呀，这客官见了锦袜，为何着恼？敢是不肯出看钱么！（外）什么看钱？（老旦）原来是个村老儿，看钱也不晓得。（小生）些须小事，不必斗口。（向丑介）姑姑也请细观。（向老旦介）待小生一并送钱便了。（递袜介）（丑接起看介）唉，我想太真娘娘，绝代红颜，风流顿歇。今日此袜虽存，佳人难再。真可叹也。

 

【前腔】你看琐翠钩红，叶子花儿犹自工。不见双趺莹［10］，一只留孤凤。空，流落恨何穷，马嵬残梦。倾国倾城，幻影成何用！莫对残丝忆旧踪，须信繁华逐晓风。

 

（递袜与老旦介）嬷嬷，我想太真娘娘，原是神仙转世。欲求喜舍此袜，带到金陵女贞观中，供养仙真。未知许否？（老旦笑介）老身无儿无女，下半世的过活都在这袜儿上，实难从命。（小生）小生愿出重价买去。如何？（外）这样遗臭之物，要他何用。（老旦）老身也不卖的。（外作交钱介）拿酒钱去。（小生作交钱介）我每看袜的钱，一总在此。（老旦收介）多谢了。

 

一醉风光莫厌频，鲍溶

 

（丑）几多珠翠落香尘。卢纶

 

（小生）惟留坡畔弯环月［11］，李益

 

（外）郊外喧喧引看人。宋之问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《看袜》故事本唐刘禹锡诗《马嵬行》：“绿野扶风道，黄尘马嵬驿。路边杨贵人，坟高三四尺。乃问里中儿，皆言幸蜀时，军家诛佞，天子礑妖姬。群吏伏门屏，贵人牵帝衣。低回转美目，风日为无晖。……不见岩畔人，空见凌波。邮童爱踪迹，私手解盘结。传看千万眼，缕绝香不歇。……”，袜子。

［2］青冢：汉元帝时王昭君为和亲远嫁匈奴单于，死后坟上草色青青，故有“青冢”之称。在今呼和浩特市南。

［3］紫玉：传为吴王夫差的小女儿。爱上了青年韩重，因不能嫁给韩重，抑郁而死。古代文学作品中，往往以之比喻多情而早死的少女。紫玉，亦作小玉。详见晋干宝《搜神记》卷十六。

［4］请藏：购买道家经典，敬曰请藏。

［5］什袭：犹十件。形容层层叠叠地包裹，以示珍贵。

［6］青蚨：喻钱。传说青蚨能还钱。据《太平御览》卷九五〇引汉刘安《淮南万毕术》载：“青蚨一名鱼，或曰蒲，以其子母各等，置瓮中。”三日后开瓮，即相从。以母血、子血各涂八十一钱，购物互市，“置子用母，置母用子”，钱均自还。后即以之指钱。

［7］一捻：犹一握。喻体态纤小。

［8］非灾：招来横祸。

［9］袎（yao）：袜筒。亦借指袜。

［10］双趺：双足。趺，脚背。以部分代全部，指双足。

［11］弯环月：喻锦袜。形容其状美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《看袜》，写借观杨贵妃梨树下自缢时遗下的一只锦袜。

 

王嬷嬷因佛堂躲兵乱，拾到杨贵妃锦袜一只。乱后开一酒店，远近人家来店饮酒，“兼求看袜”，另付看钱，生意十分热闹。

 

消息传开，江南乐工、久以“铁笛”擅名、“偷曲”的李，前往借观；金陵女贞观主，“来京请藏，兵阻未归”的道姑，特来求看。在李眼中“锦文缜致，制度精工。光艳犹存，异香未散”，感叹“可惜了绝代佳人绝代冤，空留得千古芳踪千古传”。而在扶风野老、以一碗麦饭进献皇帝的郭从谨看来，“乐极惹非灾，万民遭害”，“我蓦睹香重痛哀，回想颠危还泪揩”，“好不痛恨也！”视为“遗臭之物”。身份不同，经历不同，看法不同，感受不同。

 

而在马嵬驿坡头开店卖酒的王嬷嬷心中，锦袜是件至宝，要使之“香痕不减，粉泽常留，尘无侵”，因为“堪爱又堪钦，行人欲见争投饮”。

 

剧作家小题大做，要之在反映不同阶层不同人的不同看法。此眥并非“蛇足”、“狗尾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