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南吕过曲】【金钱花】（末扮陈元礼引军士上）拥旄仗钺前驱［1］，前驱，羽林拥卫銮舆［2］，銮舆。匆匆避贼就征途。人跋涉，路崎岖。知何日，到成都。

 

下官右龙武将军陈元礼是也。因禄山造反，破了潼关，圣上避兵幸蜀，命俺统领禁军扈驾。行了一程，早到马嵬驿了。（内鼓噪介［3］）（末）众军为何呐喊？（内）禄山造反，圣驾播迁，都是杨国忠弄权，激成变乱。若不斩此贼臣，我等死不扈驾。（末）众军不必鼓噪，暂且安营。待我奏过圣上，自有定夺［4］。（内应介）（末引军重唱“人跋涉”四句下）（生同旦骑马，引老旦、贴、丑行上）

 

【中吕过曲】【粉孩儿】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，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，望成都直在天一涯。渐行来渐远京华，五六搭剩水残山，两三间空舍崩瓦。

 

（丑）来此已是马嵬驿了，请万岁爷暂住銮驾。（生、旦下马，作进坐介）（生）寡人不道，误宠逆臣，致此播迁，悔之无及。妃子，只是累你劳顿，如之奈何！（旦）臣妾自应随驾，焉敢辞劳。只愿早早破贼，大驾还都便好。（内又喊介）杨国忠专权误国，今又交通吐蕃，我等誓不与此贼俱生。要杀杨国忠的，快随我等前去。（杂扮四军提刀赶副净上，绕场奔介）（军作杀副净，呐喊下）（生惊介）高力士，外面为何喧嚷？快宣陈元礼进来。（丑）领旨。（宣介）（末上见介）臣陈元礼见驾。（生）众军为何呐喊？（末）臣启陛下：杨国忠专权召乱，又与吐蕃私通。激怒六军，竟将国忠杀死了。（生作惊介）呀，有这等事。（旦作背掩泪介）（生沉吟介）这也罢了，传旨起驾。（末出传旨介）圣旨道来，赦汝等擅杀之罪。作速起行。（内又喊介）国忠虽诛，贵妃尚在。不杀贵妃，誓不扈驾。（末见生介）众军道，国忠虽诛，贵妃尚在，不肯起行。望陛下割恩正法。（生作大惊介）哎呀，这话如何说起！（旦慌牵生衣介）（生）将军，

 

【红芍药】国忠纵有罪当加，现如今已被亚杀。妃子在深宫自随驾，有何干六军疑讶。（末）圣谕极明，只是军心已变，如之奈何！（生）卿家，作速晓谕他，恁狂言没些高下。（内又喊介）（末）陛下呵，听军中恁地喧哗，教微臣怎生弹压！

 

（旦哭介）陛下呵，

 

【耍孩儿】事出非常堪惊诧。已痛兄遭戮，奈臣妾又受波查［5］。是前生，事已定薄命应折罚。望吾皇急切抛奴罢，只一句伤心话……

 

（生）妃子且自消停。（内又喊介）不杀贵妃，死不扈驾。（末）臣启陛下：贵妃虽则无罪，国忠实其亲兄，今在陛下左右，军心不安。若军心安，则陛下安矣。愿乞三思。（生沉吟介）

 

【会河阳】无语沉吟，意如乱麻。（旦牵生衣哭介）痛生生怎地舍官家［6］！（合）可怜，一对鸳鸯，风吹浪打，直恁的遭强霸！（内又喊介）（旦哭介）众军，逼得我心惊唬，（生作呆想，忽抱旦哭介）贵妃，好教我难禁架［7］！

 

（众军呐喊上，绕场、围驿下）（丑）万岁爷，外厢军士已把驿亭围了。若再迟延，恐有他变，怎么处？（生）陈元礼，你快去安抚三军，朕自有道理！（末）领旨。（下）（生、旦抱哭介）（旦）

 

【缕缕金】魂飞颤，泪交加。（生）堂堂天子贵，不及莫愁家［8］。（合哭介）难道把恩和义，霎时抛下！（旦跪介）臣妾受皇上深恩，杀身难报。今事势危急，望赐自尽，以定军心。陛下得安稳至蜀，妾虽死犹生也。算将来无计解军哗，残生愿甘罢，残生愿甘罢！

 

（哭倒生怀介）（生）妃子说那里话！你若捐生，朕虽有九重之尊，四海之富，要他则甚！宁可国破家亡，决不肯抛舍你也！

 

【摊破地锦花】任哗［9］，我一谜妆聋哑，总是朕差。现放着一朵娇花，怎忍见风雨摧残，断送天涯。若是再禁加［10］，拚代你陨黄沙。

 

（旦）陛下虽则恩深，但事已至此，无路求生。若再留恋，倘玉石俱焚，益增妾罪。望陛下舍妾之身，以保宗社［11］。（丑作掩泪，跪介）娘娘既慷慨捐生，望万岁爷以社稷为重，勉强割恩罢。（内又喊介）（生顿足哭介）罢罢，妃子既执意如此，朕也做不得主了。高力士，只得但、但凭娘娘罢！（作哽咽、掩面哭下）（旦朝上拜介）万岁！（作哭倒介）（丑向内介）众军听着，万岁爷已有旨，赐杨娘娘自尽了。（众内呼介）万岁，万岁，万万岁！（丑扶旦起介）娘娘，请到后边去。（扶旦行介）（旦哭介）

 

【哭相思】百年离别在须臾，一代红颜为君尽［12］！

 

（转作到介）（丑）这里有座佛堂在此。（旦作进介）且住，待我礼拜佛爷。（拜介）佛爷，佛爷！念杨玉环呵，

 

【越恁好】罪孽深重，罪孽深重，望我佛度脱咱。（丑拜介）愿娘娘好处生天。（旦起哭介）（丑跪哭介）娘娘，有甚话儿，分付奴婢几句。（旦）高力士，圣上春秋已高，我死之后，只有你是旧人，能体圣意，须索小心奉侍。再为我转奏圣上，今后休要念我了。（丑哭应介）奴婢晓得。（旦）高力士，我还有一言。（作除钗、出盒介）这金钗一对，钿盒一枚，是圣上定情所赐。你可将来与我殉葬［13］，万万不可遗忘。（丑接钗盒介）奴婢晓得。（旦哭介）断肠痛杀，说不尽恨如麻。（末领军拥上）杨妃既奉旨赐死，何得停留，稽迟圣驾［14］。（军呐喊介）（丑向前拦介）众军士不得近前，杨娘娘即刻归天了。（旦）唉，陈元礼，陈元礼，你兵威不向逆寇加，逼奴自杀。（军又喊介）（丑）不好了，军士每拥进来了。（旦看介）唉，罢、罢，这一株梨树，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。（作腰间解出白练，拜介）臣妾杨玉环，叩谢圣恩。从今再不得相见了。（丑泣介）（旦作哭缢介）我那圣上啊，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，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［15］。

 

（做缢死下）（末）杨妃已死，众军速退。（众应同下）（丑哭介）我那娘娘啊！（下）（生上）“六军不发无奈何，宛转蛾眉马前死。”（丑持白练上，见生介）启万岁爷，杨娘娘归天了。（生作呆不应介）（丑又启介）杨娘娘归天了。自缢的白练在此。（生看大哭介）哎哟，妃子，妃子，兀的不痛杀寡人也［16］！（倒介）（丑扶介）（生哭介）

 

【红绣鞋】当年貌比桃花，桃花，（丑）今朝命绝梨花，梨花。（出钗盒介）这金钗、钿盒，是娘娘分付殉葬的。（生看钗盒哭介）这钗和盒，是祸根芽。长生殿，恁欢洽，马嵬驿，恁收煞！

 

（丑）仓卒之间，怎生整备棺椁？（生）也罢，权将锦褥包裹。须要埋好记明，以待日后改葬。这钗盒就系娘娘衣上罢。（丑）领旨。（下）（生哭介）

 

【尾声】温香艳玉须臾化，今世今生怎见他！（末上跪介）请陛下起驾。（生顿足恨介）咳，我便不去西川也值甚么！（内呐喊、掌号，众军上）

 

【仙吕入双调过曲】【朝元令】（丑暗上，引生上马行介）（合）长空雾黏，旌旆寒风。长征路淹［17］，队仗黄尘染。谁料君臣，共尝危险。恨贼寇横兴逆焰，烽火相兼，何时得将豺虎歼。遥望蜀山尖，回将凤阙瞻［18］，浮云数点，咫尺把长安遮掩，长安遮掩。

 

翠华西拂蜀云飞，章褐

 

天地尘昏九鼎危［19］。吴融

 

蝉鬓不随銮驾去［20］，高骈

 

空惊鸳鹭忽相随。钱起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拥旄仗钺：旄，旄节；钺，斧钺。古代帝王将相出行的仪仗，象征高贵、权威。

［2］銮舆：帝王的车驾。亦作“銮癭”。犹銮驾。

［3］鼓噪：亦作“鼓癮”。喧嚷，起哄。

［4］定夺：本义指决定事情的可否、去取。剧中犹主意、决定。

［5］波查：波折，折磨，磨难。

［6］官家：剧中指皇帝。

［7］难禁架：难受，难对付，难抵挡。

［8］莫愁：古代女子，家居石城，善于歌谣。全句是说爱上帝王，还不如嫁个普遍人，能够白头偕老。李商隐《马嵬》诗：“如何四纪为天子，不及卢家有莫愁。”

［9］哗：喧哗，喧嚷。

［10］若是再禁加：要是军士再闹下去。

［11］宗社：宗庙、社稷。即国家。

［12］百年离别在须臾，一代红颜为君尽：唐乔知之《绿珠篇》中诗句。

［13］将来：犹拿来。

［14］稽迟：延迟，滞留。

［15］黄旗下：皇帝出行，打黄罗伞、黄旗，穿黄袍。剧中指皇上的行踪。

［16］兀的不：表示惊讶、惊叹语气，表反诘。犹怎的不、怎么不。兀的，亦作“兀底”、“兀得”。

［17］淹：停留，淹留。缓慢行走。

［18］凤阙：犹宫殿。

［19］九鼎：喻分量重，一言九鼎。剧中代指国家。传说夏禹铸九鼎，成为历代传国之宝。

［20］蝉鬓：亦作“蝉”。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。因两鬓薄如蝉翼而名。“缥缈如蝉翼，故曰”（晋崔豹《古今注》）。西安枣园唐墓中陶俑发式即是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紧承前眥，陈元礼统领禁军扈驾幸蜀，来到马嵬驿。众军呐喊，杀了杨国忠；又呐喊要杀杨贵妃。既是帝妃爱情由合而离、由不专到专一的过程，也是帝妃人间情缘的结束。

 

怎奈军心已变，唐明皇晓谕，陈元礼传旨，都无济于事。连连高喊“不贵杀妃，誓不扈驾”。杨贵妃闻听，无可奈何，决心杀身报恩，请求皇帝“望赐自尽，以定军心”。唐明皇传令不行，便“一谜妆聋哑”，甚至要“拚代你陨黄沙”。然而一切都完了，一切也都晚了，杨贵妃别无选择，只有“百年离别在须臾，一代红颜为君尽”。她镇定自若，从容不迫；她佛堂礼拜，望佛度脱。她求高力士能体圣意，小心奉侍；转奏圣上，休要念我；付与钗盒，与我殉葬。她怨陈元礼，不向逆寇，“逼奴自杀”。就这样，一株梨树，结束了一代红颜性命……这一节描写，正是白居易《长恨歌》所谓“六军不发无奈何，宛转蛾眉马前死”。

 

“女色祸国”，红颜何辜？“女色祸国”，从何说起！正如唐明皇目睹自缢的白练，大哭大喊：“兀的不痛杀寡人也！”对“当年貌比桃花，今朝命绝梨花”的杨贵妃，唐明皇还认识到钗盒定情，“是祸根芽”；扪心自问，“长生殿，恁欢洽，马嵬驿，恁收煞！”而且叮咛高力士因仓猝之间，棺椁未备，“权将锦褥包裹”，埋好记明，“以待日后改葬”。也不枉杨玉环“陛下得安稳至蜀，妾虽死犹生”的挺身而出，慷慨就死。

 

唐明皇悔恨交加，他质问自己：“温香艳玉须臾化，今世今生怎见他（她）！”“咳，我便不去西川也值甚么！”道出了一代帝王的心声。笔者也为之哭与呼，杨玉环何罪！杨玉环何辜！杨玉环何屈！杨玉环何冤！宫廷帝妃恩爱，直似民间美满姻缘！

 

女色误国，何其荒谬！归罪女子，何患无辞！

 

剧作家从眥名《埋玉》到唱词念白，都给予杨贵妃以深切的同情。玉者，美德贤才。玉骨冰肌，玉洁冰清，玉掌玉腕，玉体玉腰；白发为玉鬓，鞋子为玉履；微疵曰玉瑕，脚趾曰玉趾；美人消瘦称玉瘦，美人死亡称玉殒。凡带“玉”的词几乎都是褒美之辞。洪眧以“埋玉”命眥名可谓费尽心机，别有意蕴！

 

从《密誓》充分表现李杨爱情的专一真挚，到马嵬赐死，李杨爱情的描写由人间的爱情向人仙的爱情过渡发展。人仙的爱情既有人间爱情的内涵与意蕴，又更其专一与真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