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过曲】【柳穿鱼】（末扮使臣持竿挑荔枝篮，作鞭马急上）一身万里跨征鞍，为进离支受艰难［2］。上命遣差不由己，算来名利怎如闲！巴得个到长安［3］，只图贵妃看一看。

 

自家西州道使臣，为因贵妃杨娘娘，爱吃鲜荔枝，奉敕涪州［4］，年年进贡。天气又热，路途又远，只得不惮辛勤［5］，飞马前去。（作鞭马重唱“巴得个”三句跑下）

 

【撼动山】（副净扮使臣持荔枝篮，鞭马急上）海南荔子味尤甘，杨娘娘偏喜啖［6］。采时连叶包，缄封贮小竹篮。献来晓夜不停骖［7］，一路里怕耽，望一站也么奔一站［8］！

 

自家海南道使臣。只为杨娘娘爱吃鲜荔枝，俺海南所产，胜似涪州，因此敕与涪州并进。但是俺海南的路儿更远，这荔枝过了七日，香味便减，只得飞驰赶去。（鞭马重唱“一路里”二句跑下）

 

【十棒鼓】（外扮老田夫上）田家耕种多辛苦，愁旱又愁雨。一年靠这几茎苗，收来半要偿官赋，可怜能得几粒到肚！每日盼成熟，求天拜神助。

 

老汉是金城县东乡一个庄家。一家八口，单靠着这几亩薄田过活。早间听说进鲜荔枝的使臣，一路上捎着径道行走，不知踏坏了人家多少禾苗！因此，老汉特到田中看守。（望介）那边两个算命的来了。（小生扮算命瞎子手持竹板，净扮女瞎子弹弦子，同行上）

 

【蛾郎儿】住褒城，走咸京，细看流年与五星［9］。生和死，断分明，一张铁口尽闻名［10］。瞎先生，真灵圣，叫一声，赛神仙，来算命。

 

（净）老的，我走了几程，今日脚疼，委实走不动。不是算命，倒在这里挣命了。（小生）妈妈，那边有人说话，待我问他。（叫介）借问前面客官，这里是什么地方了？（外）这是金城东乡，与渭城西乡交界。（小生斜揖介）多谢客官指引。（内铃响亮，外望介）呀，一队骑马的来了。（叫介）马上长官，往大路上走，不要踏了田苗！（小生一面对净语介）妈妈，且喜到京不远，我每叫向前去，雇个毛驴子与你骑。（重唱“瞎先生”三句走介）（末鞭马重唱前“巴得个”三句急上，冲倒小生、净下）（副净鞭马重唱前“一路里”二句急上，踏死小生下）（外跌脚向鬼门哭介［11］）天啊，你看一片田禾，都被那厮踏烂，眼见的没用了。休说一家性命难存，现今官粮紧急，将何办纳！好苦也！（净一面作爬介）哎呀，踏坏人了，老的啊，你在那里？（作摸着小生介）呀，这是老的。怎么不做声，敢是踏昏了？（又摸介）哎呀，头上湿渌渌的。（又摸闻手介）不好了，踏出脑浆来了！（哭叫介）我那天呵，地方救命［12］。（外转身作看介）原来一个算命先生，踏死在此。（净起斜福介［13］）只求地方，叫那跑马的人来偿命。（外）哎，那跑马的呵，乃是进贡鲜荔枝与杨娘娘的。一路上来，不知踏坏了多少人，不敢要他偿命。何况你这一个瞎子！（净）如此怎了！（哭介）我那老的呵，我原算你的命，是要倒路死的。只这个尸首，如今怎么断送！（外）也罢，你那里去叫地方，就是老汉同你抬去埋了罢。（净）如此多谢，我就跟着你做一家儿［14］，可不是好！（同抬小生）（哭，诨下［15］）（丑扮驿卒上）

 

【小引】驿官逃，驿官逃，马死单单剩马膫［16］。驿子有一人，钱粮没半分。拚受打和骂，将身去招架，将身去招架！

 

自家渭城驿中，一个驿子便是。只为杨娘娘爱吃鲜荔枝，六月初一是娘娘的生日，涪州、海南两处进贡使臣，俱要赶到。路由本驿经过，怎奈驿中钱粮没有分文，瘦马刚存一匹。本官怕打，不知逃往那里去了，区区就便权知此驿。只是使臣到来，如何应付？且自由他！（末飞马上）

 

【急急令】黄尘影内日衔山，赶赶赶，近长安。（下马介）驿子，快换马来。（丑接马，末放果篮，整衣介）（副净飞马上）一身汗雨四肢瘫，趱趱趱，换行鞍。

 

（下马介）驿子，快换马来。（丑接马，副净放果篮，与末见介）请了，长官也是进荔枝的？（末）正是。（副净）驿子，下程酒饭在那里？（丑）不曾备得。（末）也罢，我每不吃饭了，快带马来。（丑）两位爷在上，本驿只剩有一匹马，但凭那一位爷骑去就是。（副净）唗，偌大一个渭城驿，怎么只有一匹马！快唤你那狗官来，问他驿马那里去了？（丑）若说起驿马，连年都被进荔枝的爷每骑死了。驿官没法，如今走了。（副净）既是驿官走了，只问你要。（丑指介）这棚内不是一匹马么？（末）驿子，我先到，且与我先骑了去。（副净）我海南的来路更远，还让我先骑。（末作向内介）

 

【恁麻郎】我只先换马，不和你斗口。（副净扯介）休恃强，惹着我动手。（末取荔枝在手介）你敢把我这荔枝乱丢！（副净取荔枝向末介）你敢把我这竹笼碎扭！（丑劝介）请罢休，免气吼，不如把这匹瘦马同骑一路走！（副净放荔枝打丑介）唗，胡说！

 

【前腔】我只打你、这泼腌臢死囚［17］！（末放荔枝打丑介）我也打你这放刁顽贼头！（副净）官马嘴儿太油。（末）误上用胆儿似斗［18］。（同打介）（合）鞭乱抽，拳痛殴，打得你难捱那马自有！

 

【前腔】（丑叩头介）向地上连连叩头，望台下轻轻放手［19］。（末、副净）若要饶你，快换马来。（丑）马一匹驿中现有。（末、副净）再要一匹。（丑）第二匹实难补凑。（末、副净）没有只是打！（丑）且慢纽［20］，请听剖，我只得脱下衣裳与你权当酒！

 

（脱衣介）（末）谁要你这衣裳！（副净作看衣、披在身上介）也罢，赶路要紧。我原骑了那马，前站换去。（取果上马，重唱前“一路里”二句跑下）（末）快换马来我骑。（丑）马在此。（末取果上马，重唱前“巴得个”三句跑下）（丑吊场）咳，杨娘娘，杨娘娘，只为这几个荔枝呵！

 

铁关金锁彻明开，崔液

 

黄纸初飞敕字回［21］。元稹

 

驿骑鞭声砉流电［22］，李郢

 

无人知是荔枝来。杜牧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进果：进荔枝。

［2］离支：荔枝。下文亦作“荔子”。

［3］巴：巴望，急急盼望。

［4］涪（fu）州：隋开皇末改合州为涪川，大业初改涪陵郡，唐武德元年（618）置涪州，治涪陵县（今四川省涪陵县）。

［5］不惮：不怕，不畏。

［6］啖（dan）：吃。宋苏轼《惠州一绝》：“日啖荔枝三百颗，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

［7］骖（can）：《说文》：“骖，驾三马也。”同一车驾的三匹马。

［8］也么：衬词，无义。元曲中常用。

［9］细看流年与五星：星相家所用的两个术语。流年，一年所行的运；五星，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，星相家以之推算人的禄命。

［10］铁口：说自己算命很准。

［11］鬼门：迷信传说鬼进出的通往阴间之门。剧中指“鬼门道”，戏台上的出场、入场门。明汤显祖《牡丹亭·惊梦》：“向鬼门丢花介。”由于所扮演均系古人（已成鬼魂）而名。

［12］地方：旧时的地保、里甲长。

［13］福介：妇女向人敛衽致敬的动作叫福，即万福。

［14］做一家儿：宋元俗语，即做夫妻。

［15］诨下：打诨、插科、调笑地下场。往往无聊、猥亵，歪曲人民形象。

［16］马膫（diao）：牡马的生殖器。

［17］泼腌臢：骂人话。坏的意思。

［18］上：皇帝。

［19］台下：对官长的尊称。犹阁下、麾下。

［20］纽：扭。扭打。

［21］黄纸：唐代用黄纸写诏令、敕令。

［22］砉（hua）：形容动作迅捷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《进果》写从涪州、海南两地为杨贵妃年年进贡荔枝。使臣晓夜不停骖，飞马奔送，“巴得个到长安，只图贵妃看一看”。另一条线索是写田家辛苦耕种，愁旱又愁雨，一年辛苦一年忙，可怜能几粒到肚。而奔送荔枝的使臣一路上径道行之，踏坏了多少人家禾苗，弄得田家鬻儿卖女、妻离子散、流离失所。可怜算命先生双眼失明，活活被奔马踏出脑浆而死！

 

传送荔枝的驿站，驿官逃走，驿马缺乏，驿中钱粮俱无，瘦马仅有一匹；两地使臣争马，大打出手；驿子无钱粮，脱下衣裳权当酒；飞马送荔枝，马缺难为继。

 

君民、官吏、使臣、官民种种矛盾，都围绕一个进果送荔枝：“祸之所由生也”（《荀子》）。诚然！“一物失称，乱之端也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