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殿

【原文】

 

【南吕引子】【满江红】［3］（末上）［4］今古情场，问谁个真心到底？但果有精诚不散主［5］，终成连理［6］。万里何愁南共北，两心那论生和死。笑人间儿女怅缘悭［7］，无情耳。感金石，回天地。昭白日，垂青史。看臣忠子孝，总由情至［8］。先圣不曾删《郑》《卫》［9］，吾侪取义翻宫徵。借太真外传谱新词［10］，情而已。

 

【中吕慢词】【沁园春】［11］天宝明皇，玉环妃子，宿缘正当［12］。自华清赐浴［13］，初承恩泽，长生乞巧［14］，永订盟香。妙舞新成，清歌未了，鼙鼓喧阗起范阳［15］。马嵬驿，六军不发［16］，断送红妆［17］。西川巡幸堪伤［18］，奈地下人间两渺茫。幸游魂悔罪，已登仙籍，回銮改葬［19］，只剩香囊。证合天孙［20］，情传羽客［21］，钿盒金钗重寄将。月宫会，霓裳遗事，流播词场［22］。

 

唐明皇欢好霓裳宴［23］，

 

杨贵妃魂断渔阳变［24］。

 

鸿都客引会广寒宫［25］，

 

织女星盟证长生殿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［1］：传奇一回，戏剧一部为一。剧本结构上的一个段落，为一场。作为剧本场次的单位，《长生殿》分五十。

［2］传概：相当家门引子。交代创作缘起、剧情概要。传概又称“家门”、“标目”、“开宗”、“提纲”，通常谓之“副末开场”。传奇正式开场前，例由副末或末上场念诵两首词，本剧为〔南吕引子·满江红〕〔中吕慢词·沁园春〕。

［3］〔南吕引子·满江红〕：曲牌名。南曲中正宫、南吕宫，北曲仙吕宫均有同名曲牌。属南吕宫者与词牌前半阕相同，用作引子。本即用作引子，说明作者创作的意图。戏曲中重要角色登场时所用的第一个曲子，旨在介绍剧中规定的情境。传奇的引子均用曲牌。

［4］末：戏曲角色名，也指副末。戏文中南戏或传奇除用于开场外，一般扮演次要的男角色。

［5］但：若，只要。

［6］连理：连理枝。两棵树枝干连生在一起。即所谓“枝枝相覆盖，叶叶相交通”的连理枝。比喻夫妻恩爱。

［7］怅：懊恼。悭（qian）：欠缺，缺少。

［8］感金石，回天地……总由情至：即所谓“情之所至，金石为开”。

［9］先圣不曾删《郑》《卫》：孔子没有删去《诗经》中的《郑风》《卫风》。封建时代认为《郑风》《卫风》是“淫奔之词”的恋歌。

［10］吾侪（chai）：吾辈。宫徵（zhi）：宫商角徵羽五音中的宫调、徵调。剧中则泛指音乐。太真外传：指宋乐史《杨太真外传》并借用有关的传说。

［11］〔中吕慢词·沁园春〕曲牌名。南曲中吕宫、北曲黄钟宫均有同名曲牌。常见的属南曲中吕宫者，字数与词牌前半阕相同，也有与全阕相同的，用作引子。本与词牌全阕相同。相当于剧情提要，或者说是内容概要。

［12］宿缘：佛家所谓前世的因缘。

［13］华清：指华清宫温泉浴池华清池。在今陕西临潼骊山脚下。

［14］长生乞巧：长生即长生殿。乞巧，旧历每年七月初七，民间女子向渡鹊桥在天上相会的牛郎、织女乞求缝纫绣花的技巧，谓之乞巧节。

［15］鼙鼓喧阗起范阳：指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反唐。鼙鼓，军中战鼓。范阳，今北京大兴县。

［16］马嵬驿，六军不发：安史乱起，唐玄宗逃出长安，行至马嵬驿，军队不肯前进，要求处死杨贵妃。六军，本天子所统领的军队。传奇中指唐之禁军，“左右龙武，左右神武，左右神策，号六军”（《新唐书·百官志四上》）。

［17］断送红妆：断送，处死、葬送。红妆，亦作“红粧”，因女子妆饰多用红色，故称。即盛妆。传奇中指杨贵妃。

［18］西川巡幸：西川，唐方镇名。约当今成都平原及其以北以西和雅砻江以东地区。巡幸，本指皇帝出行巡视，传奇中讳言逃难而称巡幸。

［19］回銮：古时帝王及后妃之车驾称为“銮驾”。所以称帝、后出行回返为“回銮”。銮，銮舆，銮驾，帝王之车驾。

［20］证合天孙：天孙，指天帝的孙女，即神话传说中的织女。她为唐明皇、杨贵妃的爱情作证，让二人在月宫相会，详见本传奇《补恨》诸。传说织女为玉帝孙女，私自下凡与牛郎婚配。

［21］情传羽客：羽客，指神仙或方士。亦称羽人，传说仙人着羽衣。羽客杨通幽为唐明皇、杨贵妃传情达意，撮合二人在月宫团圆幽会。

［22］流播词场：传播于文坛。

［23］“唐明皇欢好霓裳宴”四句：系下场诗。明清传奇每后惯用五言或七言绝句概括剧情大意，给人以启迪、思考的馀地。

［24］渔阳变：渔阳，即范阳。唐方镇之一，治幽州。在今北京大兴县。变，指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反唐。

［25］鸿都客：指道士杨通幽，所谓神仙中人。鸿都，仙府。

 

【解读】

 

明清传奇通例，在形式上第一眥由末或副末登场，用两首词曲分别揭示创作意图和剧情概要。如本眥曰《传概》，就是传述剧情概要。〔满江红〕在说明创作意图，〔沁园春〕在介绍剧情概要。眥末四句下场诗，也是全剧剧情的简要概括，比〔沁园春〕更简明更扼要。这四句诗相当于杂剧的“题目正名”，在全剧中这一戏曲用语，即元明杂剧和南戏传奇的剧情提要。完全符合“通常在结尾处用一联或二联对句，概括全剧主要关目，用末句写出此剧的全名，而此句的末三字或四字多为此剧的简称”之通例。“题目正名”在刊刻剧本时，有的置于剧前，有的置于剧后；或省称“题目”，或省称“正名”，比较自由灵活。同时，也与全剧最末一眥的卷场诗前后呼应。

 

《长生殿》是洪眧（1645—1704）于康熙二十七年（1688）写成的。尽管他出生在明亡之后的顺治二年（1645），但新旧王朝的易代之感在剧作家的心灵上留下深深的创伤。洪眧既对新王朝表示效忠，在其诗中有“凌云无彩笔，向日有丹葵”（《恭遇皇上视学释奠先圣敬赋四十韵》）的敬颂，又对旧王朝不能忘情，在其诗中有“白头遗老在，指点十三陵”（《京东杂感》）的哀叹。这位生于明亡之后，连遗少也不沾边的剧作家，将《长生殿》的前半部写成历史剧的规模，借唐代宫廷乐师李龟年对天宝盛世的追怀，写出自己对明朝的追念。《长生殿》一经演出便在清初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性效应。然而，非但没有能够改变洪眧“卖文度日”穷愁潦倒的境况，反而因为〔梁州第七〕“空对着六代园陵草树埋，满目兴衰”（第三十八眥《弹词》）招致大祸，给剧作家带来更大的不幸。因为在“国丧”期间演出《长生殿》，被革除国子监生，甚至其友人赵执信等人也因为观看演出而被株连革职。之后，洪氏携眷返乡，“寄情山水”，直到堕水而亡，困顿终生。“可怜一曲《长生殿》，断送功名到白头”（清梁绍壬《两般秋雨眪随笔》）。

 

《传概》中〔满江红〕准确地概括了剧作家创作的意图和目的，简言之：“今古情场，问谁个真心到底？……借太真外传谱新词，情而已！”“情而已”，这就是洪眧自己的理想！诚如在《自序》中所谓：“从来传奇家，非言情之文，不能擅场。”说明剧作家确以“言情”为主旨，描写李杨之间特定时代、特定人物的爱情。

 

《长生殿》与孔尚任的《桃花扇》作为传奇剧本，“南洪北孔”，享有盛名。同属“借离合之情，写兴亡之感”，《长生殿》帝妃爱情在人间是短暂的悲剧，而借助天宫成为真人仙子伴侣；《桃花扇》晚十年出现，却是“真正明确地通过爱情来写国家兴亡的历史剧”。

 

《长生殿》全剧五十眥，现在昆剧能演唱的有十馀眥。如《絮阁》、《密誓》、《惊变》、《哭像》、《弹词》诸眥。其他剧种也有一些演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