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傅盖臧列传 白话文翻译

所属分类:卷五十八 虞傅盖臧列传

虞诩,字升卿,陈国武平县人。祖父虞经,曾在郡县担任狱吏,以仁恕对待犯人,执法公平,每当冬季来临,要对死刑犯定案,在呈送材料时,虞恒都会涕泗交流。虞经说:“东海郡于公,执法公平,于公加高居住的里门,他的儿子于定国,后来做了宰相。我断讼决狱六十年,虽然不敢与于公相比,也相差不会太多!子孙为何不能升任九卿?”因此,为孙子虞诩取字“升卿”。

十二岁时,虞诩已经通读《尚书》。虞诩幼年丧父,由祖母抚养成人,虞诩对祖母很孝顺。县里举荐虞诩为顺孙,陈国相对虞诩的笃孝颇为惊讶,欲任命虞诩为官吏。虞诩推辞道:“祖母已经九十岁,虞诩还要奉养祖母。”国相只好作罢。祖母去世,虞诩为祖母服丧完毕,才接受太尉李修的征召,受拜为郎中。

安帝永初四年,西部边郡羌胡叛乱,荼毒并州、凉州,大将军邓骘认为军费损耗太大,国力难以支持,欲放弃凉州,集中力量守护北部边郡。在朝会上,朝中公卿廷议,邓骘说:“譬如说衣服已经破旧,拆毁一件,用以缝补另一件,还可以有一件完好的衣服。如果不这样做,两件衣服恐怕都难以保住。”廷议者大多同意邓骘的建议。虞诩听说后,对太尉李修讲:“臣听说,朝中公卿在廷议时决定放弃凉州。依臣愚见,这项决策未必好。先帝开疆拓土,历经千辛万苦,才有今天的局面。如今,因为经费不足,就轻言放弃。凉州一旦放弃,就只能以三辅作为京师的屏蔽;三辅作为屏蔽,先帝的陵寝庙园,就会暴露在外。这样草率决策,实在不应该。人们常讲:‘萧关以西出将,函谷以东出相。’凉州人从小练兵习武,战士们作战顽强、勇敢,超过其他州郡。而今,羌胡之所以还不敢侵犯三辅,成为汉室的大患,是考虑到凉州就在后面。凉州战士之所以手执锋锐,义无反顾,冲锋陷阵,是因为他们仍然属于汉朝。朝廷一旦放弃凉州,百姓离开故地,将不得不扶老携幼,远走他乡,而多数百姓安土重迁,留在当地,一定会心生异志。凉州的豪杰聚集在一起,席卷而东下,即使有孟贲、夏育那样的骁勇之士,有姜太公那样的良臣猛将,恐怕也难以挡得住。廷议者只是考虑衣服破了,可以缝补。虞诩担心,一旦痈疽溃破,恐怕要侵蚀肌体,到那时,连生命都难以保住。放弃凉州,绝不是上策。”李修说:“我没有考虑到这些。不是先生提醒,几乎坏了国家的大事。有什么好主意,可以献出吗?”虞诩说:“如今,凉州扰动,人心不稳,臣担心会有不测发生。为防止有非常之变故,可以安排四府九卿官员,各自征召凉州豪杰数人为掾属,把州牧、郡守、县令、县长的子弟,全部授予官职。对外可以劝勉官员,奖励他们勤政为国,对内则以官职限制,防止他们有邪念萌生。”李修同意虞诩的看法,重新召集四府(注:四府为太傅、太尉、司徒、司空)官员讨论,大家赞同虞诩的意见。四府征召西部州郡豪杰,任命为掾属,朝廷拜州牧、郡守、县长的子弟为郎官,加以抚恤安慰。

邓骘兄弟认为这样的决策由一个小官吏提出,心中颇为不快,欲用法律中伤虞诩。朝歌县贼寇宁季等数千人聚集起来造反,杀害县长、县吏,时间长达数年,州郡不能剿灭,邓骘奏闻朝廷,任命虞诩为朝歌县长。虞诩过去的朋友前来送别虞诩,说:“到朝歌去做县长,太危险啦!”虞诩笑着说:“志不求易,事不避难,这是臣的志愿。不遇到盘根错节,怎么能知道斧头锋利?”虞诩上任,拜谒河内郡太守马棱。马棱勉励一番,问虞诩:“君是一位儒者,应该在朝廷做官,为何外放到朝歌?”虞诩说:“最初任命时,朝中士大夫也这样讲。以臣看来,贼寇宁季等已经是穷途末路。朝歌县地处韩、魏交界,背依太行,面对黄河,距离敖仓一百里。青州、冀州的流亡百姓,有上万人。贼寇没有抢占敖仓,开仓放粮,在流民中招兵买马,抢夺武库的兵器,据守城皋。一旦这样做了,可以斩断天下右臂。现在贼寇已经错失良机,不足挂虑。如今,贼寇的气焰正盛,难以与其争锋。兵不厌诈,恳请太守给予臣专断的权力,不要加以限制。”及至抵达县衙,虞诩命令,按照三个科目,招募壮士。从县衙掾丞以下官吏,各自推荐熟悉的亲友,有过抢劫前科者为第一等,有过偷盗前科者为第二等,举丧服孝期间不事生产者为第三等,招募一百余人。虞诩设宴招待他们,免除他们此前犯下的罪过。而后,让他们深入贼寇,引诱贼寇抢掠。虞诩埋伏官军等候,伏击杀伤数百人。又暗中派出能缝补衣服的贫民,为贼寇缝制衣服,用彩线缝在贼寇的大襟上,作为标识。这些贼寇到集市上采买,官吏随即收捕。贼寇很快瓦解,四散逃亡。当地人称县长神明。再后来,虞诩改任怀县令。

羌人寇掠武都郡,邓太后认为虞诩有将帅之才,改任虞诩为武都郡太守。临行前,太后在嘉德殿召见,厚加赏赐。当时,有数千羌人在陈仓、崤谷一带拦截虞诩。虞诩按兵不动,对外宣称,已经上书朝廷增派军队,待援军来到再整装前进。羌人听说后,分头掳掠周围县邑,虞诩趁着羌人分散之际,日夜兼程前进一百里。而后,虞诩命令士兵准备两倍炉灶,每天多增加一倍,羌人不敢逼近。有人问虞诩:“孙膑用兵减灶,而君用兵增灶。兵法讲一日行军不超过三十里,以防备不测发生。如今,君每日行军二百里。这是为何?”虞诩答:“羌虏人多,我军人少。行军缓慢,容易被贼寇紧逼;行军急速,贼寇不明我军底细。看到我军每日增加炉灶,贼寇必然会以为郡府的援军已到。我军行动迅速,贼寇一定会有所忌惮。孙膑以弱示敌,我反其道而用之。面对的形势不同罢了。”

抵达武都郡,郡中可以调动的士兵只有三千人,而羌人有一万余。此后,羌寇围攻赤亭数十日。虞诩命令军中准备好强弩,暂时不要放箭,只用小弩放暗箭。羌人以为虞诩军中的箭矢力弱,杀伤力小,攻势更加猛烈。此时,虞诩命令战士,用二十把强弩共射一人,箭无虚发。羌人大为震惊,慌忙撤退。虞诩率领汉军乘势出城杀敌,杀伤无数。第二天,虞诩命令所有战士从东郭门出,从北郭门入。出入时更换衣服,往返多次。羌人不知道汉军有多少,心中更加恐慌。虞诩估计羌寇很快就会撤退,暗地里派出五百余人,在浅水设伏,等候羌寇。羌寇果然仓皇撤退,汉军伏兵骤起,掩杀羌寇,大获全胜,斩杀缴获无数。羌寇瓦解,四散奔逃,向南溃入益州。虞诩按照地势,筑起营垒一百八十所,召回在外流亡的百姓,向贫苦百姓赈济粮食、借贷钱款,武都郡很快安定下来。

此前武都郡道路艰险,舟车运输不便,只好用马、驴驮载重物,一路消耗,粮食运抵目的地,只剩下五分之一。虞诩亲自率领汉军将士沿途考察,在深山峡谷间穿行,从沮县到下辩县沿途数十里,焚烧巨石,砍伐树木,开辟出漕运的航道。虞诩雇用当地百姓共同参与开发,将水路打通,每年可以节省运费四千余万。虞诩刚上任时,武都郡户籍人口只有一万余户,及至安绥百姓,那些流亡在外的百姓,陆续返回家园,二三年时间,户口增至四万余户。食盐、粮食充足,价格适宜,数量超过此前十倍。因为某事犯法,虞诩被免职。

顺帝永建元年,虞诩代替陈禅担任司隶校尉。几个月时间,虞诩纠察太傅冯石,太尉刘熹,中常侍程璜、陈秉、孟生、李闰等多人,朝中百官为之侧目,都说虞诩为政苛刻。三公弹劾虞诩在盛夏期间逮捕无辜之人,已经成为官员、百姓的大患。虞诩上书申辩:“法律是防止犯罪的堤防,刑罚是惩治罪人的羁绊。如今州部将罪责归咎于郡,郡府归咎于县,相互推诿,百姓求告无门。而官员仍然以苟且为贤,以尽节为愚。臣所弹劾的官员,其贪赃罪不止一二件,宰相、司空担心受到臣的弹劾,遂对臣加以诬陷。臣只能追随史鱼,以死谏诤。”顺帝看了奏章,免去司空(御史大夫)陶敦的职务。

当时,中常侍张防权势煊赫,接受请托,收取贿赂。虞诩按照法律查办,递上的奏章却常常被宫中留置。虞诩不胜愤懑,于是自我绑缚,走进廷尉署监狱,同时上奏:“在往昔,孝安帝重用樊丰,致使皇室继嗣变得混乱,几乎导致社稷倾覆。而今,张防又操持权柄,国家的祸患又将再次降临。臣不愿与张防同朝为臣,只好自我绑缚。奏闻陛下,不要再让臣重蹈杨震的覆辙。”奏书递上,张防涕泪交流,哭着向顺帝进谗言。结果,虞诩被判为有罪,送往左校服苦役。张防还要加害虞诩,两天之内四次拷问虞诩。狱吏劝虞诩自杀,虞诩说:“宁可在刑场上被杀,让远近人都看到。”宦官孙程、张贤等知道虞诩因为忠言获罪,相率奏闻顺帝,乞求单独召见。孙程说:“最初,陛下与臣等谈论政事时,对奸臣常有嫉恶如仇之心,知道奸臣误国。如今,陛下即位,怎么又重用奸臣,陛下如何看待先帝的过失?司隶校尉虞诩为陛下尽忠,反而被捕入狱;中常侍张防贪赃枉法,应该明正典刑,反而肆意构陷忠良。如今,客星停留在羽宿,其星象显示宫中有奸臣。陛下应该即刻逮捕张防,送入大狱,以应对天变。同时下诏释放虞诩,让虞诩复职。”当时,张防就站在顺帝身后,孙程厉声呵斥:“奸臣张防,还不下殿!”张防不得已,只好退到东厢房。孙程说:“陛下赶快收捕张防,不要让张防再找阿母求情。”顺帝问身边的尚书,尚书贾朗平素与张防的关系很好,也一口咬定虞诩有罪。顺帝犹疑不决,对孙程说:“你们先下去,让我再想一想。”虞诩的儿子虞縯及虞诩的学生一百余人,高举旗帜,在宫门外等候中常侍高梵的座车,跪在地上,叩头至流血,为虞诩申诉冤情。高梵进入宫中,告诉顺帝。最终,张防被流放至边郡。贾朗等六人有的被判处死刑,有的被罢黜。当天,顺帝赦免虞诩出狱。孙程再次上书,说虞诩有大功,言辞恳切。顺帝逐渐省悟,拜虞诩为议郎。几天后,又升任虞诩为尚书仆射。

当时,允许遭到流放的罪犯,或受到处罚的犯人花钱赎罪,称为“义钱”。地方上县长、郡府二千石官员,假托为穷人筹钱,借机敛财。虞诩上疏谏言:“永建元年以来,贫苦百姓上书告状,说县长借筹集‘义钱’为名敛财,收取上百万的官吏人数众多;受到处罚的官吏,多者收取数千万。而朝中三公、州部刺史,极少有人站出来予以弹劾,或检举揭发。回顾明帝永平年间,章帝章和年间,州部、郡府官员拿出雇用走卒的钱借贷给穷人,司空审查此案,州及郡县犯罪官员一律遭免职。应该按照旧典,撤销花钱赎罪的法令。”顺帝下诏,将虞诩的奏章发给各部门,督促州郡办理。花钱赎罪的做法,从此停止。

此前,宁阳县主簿到京师阙门告状,说宁阳县令枉法办案,事情拖了六七年,无人理会。主簿上书:“臣作为陛下的臣子,陛下犹如臣的君父。臣多次上书言事,却始终得不到回应,难道让臣北上匈奴王庭,到单于那里告状?”顺帝读了上书,勃然大怒,把主簿的奏章拿给尚书看,尚书弹劾主簿大逆。虞诩驳斥:“主簿上书,所抱怨的事情,不过是对君父有怨言。多次上书,得不到回应,这只能说明相关官员失职。主簿是个蠢人,不足以用刑。”顺帝采纳虞诩的谏言,仅对主簿施以笞刑。虞诩借此事,对尚书们讲:“小人有怨情,不远千里,断发刻肌,到阙门前告状。朝廷不予理会,你们尽到责任了吗?君等与地方上的混账县长有何亲戚关系,与申冤的人又有何怨仇?”听到此话的尚书,莫不感到惭愧。虞诩又上疏谏言:“尚书郎是宫中的显要职务,是官员升迁的必由通道。而今,有些郡有七八个人在宫中担任尚书,而有些州,属下郡没有一人。应该平等对待,以满足天下官员对升迁的愿望。”像此类奏议,很多被顺帝采纳。

虞诩在监察官员时,无所顾忌。因为遭到检举,权臣贵戚对虞诩恨之入骨。也因此,虞诩九次遭贬黜,被捕入狱,在狱中遭受严刑拷打,三次被判刑。然而,虞诩刚正不阿,为人刚烈,至死不渝。顺帝永和初年,虞诩升任尚书令,又因为某件公事,丢了官职。顺帝考虑到虞诩忠诚,重新征召虞诩,还未启程,虞诩病逝。临终前,对儿子虞恭讲:“我在朝中服侍皇帝,正道直行,自以为问心无愧。所后悔者,是我在朝歌县长任上,杀了数百贼人,其中不可能没有被冤杀者。到如今二十余年,家中人口没有再增加一口,这是我获罪于天的结果。”

虞恭同样有俊才,后来官至上党郡太守。

傅燮,字南容,北地郡灵州县人。傅燮原来字“幼起”,因为仰慕诗人南容三次吟诵“白珪之玷”(注:《诗经》有“白珪之玷,尚可磨也。斯言之玷,不可为也”),将字改为“南容”。傅燮身高八尺,有威严。年轻时,傅燮拜太尉刘宽为老师。后来,傅燮被举荐为孝廉,听说举荐他的郡太守去世,傅燮辞去官职,为太守服丧。再后来,傅燮担任护军司马,与左中郎将皇甫嵩一起,讨伐贼寇张角。

傅燮一向痛恨宦官,领兵出征前,傅燮上疏谏言:“臣听说,天下之祸,不会由外事引起,通常是由内事引起。因此,在古时,虞舜登上帝位,首先诛杀四凶,重用十六位贤者辅佐。很显然,恶人不去,善人难以发挥作用。如今,张角在赵、魏造反,黄巾军在六个州作乱。这些变故,均来自萧墙之祸,而且,祸事还会蔓延至四海。臣接受朝廷任命,领兵征剿乱贼,代天讨伐,一到颍川郡,汉军将无往不胜。黄巾军贼势虽盛,不足以成为庙堂之忧。臣担心,治理水患,不从源头入手,仅在下流用力,这是舍本逐末之计。陛下仁厚,对很多弊政不忍心纠察,致使宦官弄权,忠臣得不到任用。即使张角被擒,黄巾军被镇压,臣的担心反而会加重,为什么?因为邪正之人,不宜在朝堂共事,犹如冰炭不可能同炉。一旦忠臣建立功勋,邪佞之人就会巧言谮毁,以诈伪蒙蔽皇上。曾参是大孝子,遭到怀疑,就是谮毁之人屡屡生事,三人成虎,这是传谣的人太多。如果陛下不能明辨是非,忠臣也会像白起一样,在杜邮被赐死。陛下应该深思虞舜对待四位罪人的态度,应尽快将邪佞之人放逐,明正典刑。如此一来,善人才会踊跃思进,奸凶才会销声匿迹。臣听说,忠臣事君,犹如孝子事父。儿子孝顺父亲,怎么会不真心诚意?臣直言进谏,即使身受鈇钺之戮,陛下只要稍加留意,也是国家之福。”奏书递上,宦官赵忠看到奏书,异常愤怒。及至平定张角,傅燮有功,本来可以受封为列侯,赵忠却肆意谮毁,灵帝还记得傅燮的上疏,没有对傅燮治罪,然而,也没有封赏,只是任命傅燮为安定郡都尉。傅燮称身体有病,遭免职。

后来,傅燮受拜为议郎。恰逢西羌叛乱,边章、韩遂在陇西作乱,朝廷不得不征调重兵,随之而来的徭役愈发加重。司徒崔烈认为应该放弃凉州。灵帝下诏,让朝中公卿廷议,崔烈坚持己见。傅燮厉声喝道:“诛杀司徒,天下即可安定。”尚书郎杨赞弹劾傅燮当廷侮辱大臣。灵帝问傅燮,为何要诛杀司徒(丞相)。傅燮答:“当年冒顿单于写信,侮辱高后,樊哙身为上将军,奏请朝廷愿领十万军横扫匈奴。樊哙慷慨陈词,并未失去人臣之礼,朝廷只需同意或不同意。季布当场呵斥:‘应该杀樊哙的头。’凉州是天下要冲,国家屏蔽。高祖建国初特别诏令郦商平定陇西,武帝开疆拓土,在陇西设置四郡,廷议者皆以为,这是斩断匈奴的右臂。如今,凉州出现问题,一州叛逆,海内为之震动,陛下也会卧不安寝。崔烈身为宰相,不为国家谋划平定叛乱,反而谏言舍弃一方领土,臣深感困惑。如果让左衽之胡虏窃取陇西,凉州的战士骁勇善战,再加上坚甲利刃,一定会成为天下乱源,这将是国家的忧患,社稷将会为之担忧。崔烈不懂得这一点,是昏聩至极;懂得这一点,还要谏言,是对朝廷不忠。”灵帝采纳傅燮的谏言。从此以后,朝廷上下,很看重傅燮守正不阿,每当公卿缺位,傅燮都会成为众望所归的人选。

不久,赵忠担任车骑将军,灵帝诏令赵忠负责评定征剿黄巾军的功臣,确定封赏。执金吾甄举等对赵忠讲:“傅南容此前在东军立有战功,没有受封为列侯,令天下人失望。如今,将军担此重任,应该为朝廷举荐贤才,平息怨言,以符合众望。”赵忠采纳甄举的谏言,派遣弟弟城门校尉赵延问候傅燮。赵延对傅燮讲:“南容稍微应付一下中常侍,万户侯算得了什么。”傅燮严词拒绝:“能不能受封为列侯,命也;能不能得到赏赐,时也。傅燮怎么能乞求封赏!”为此,赵忠忌恨傅燮,但因为傅燮名气很大,也不敢加害。当朝权贵,大多忌惮傅燮,傅燮难以在朝中容身。最后,傅燮被外放,担任汉阳郡(注:原天水郡)太守。

最初,北地郡太守范津,知人善任,举荐傅燮为孝廉。此时,范津担任汉阳郡太守,与傅燮办理交接,合符而去,乡里人为范津而骄傲。范津,字文渊,南阳郡人。傅燮懂得抚恤百姓,叛羌感念傅燮的恩信,很多人迁至汉阳郡。傅燮在汉阳郡开恳农田,为安置羌人,设置四十余营。

州部刺史耿鄙,委任属下程球办事,程球为人奸猾、好利,士人对程球没有好感。灵帝中平四年,耿鄙率领六个郡的汉军,讨伐金城郡贼寇王国、韩遂等。傅燮知道程球此前失去众心,耿鄙此次用兵一定会失败。傅燮谏言:“使君统兵日浅,战士们还未经过训练。孔子讲:‘未经训练的士兵,送上战场,就是把他们送上死路。’而今,使君率领没有经过训练的士兵,翻越陇山险阻,恐怕会凶多吉少。贼寇听说大军将至,一定会拼死一搏。边郡贼寇大多是骁勇善战的战士,其锋锐难以抵挡。从六郡来的汉军还需要时间磨合,万一出现变故,悔之晚矣。不如暂时修整,让各郡士兵加强训练,将军在治军时,赏罚严明。贼寇发觉我军用兵迟缓,会认为我军怯战,内部会争权夺势,出现分化,既而离心离德。而后,将军再率领经过训练的汉军,讨伐离心离德的叛贼,大功可成。如今,不求万全之策,妄取战胜之功,将取必然之祸,臣为使君担心。”耿鄙不听。大军进抵狄道,汉军有士兵造反,杀了程球,又杀了耿鄙。叛贼随后围攻汉阳,汉阳兵少,粮食不足,傅燮固守汉阳城。

北地郡胡人数千骑兵,跟随叛贼攻打汉阳,因为感念傅燮有恩信,在汉阳城外叩头,恳求护送傅燮返回家乡。傅燮的儿子傅幹十三岁,住在傅燮的官舍。儿子知道傅燮性情刚强,重视节操,担心傅燮不肯放弃职守,临阵脱逃。儿子向傅燮进谏:“朝廷混乱,奸臣当道,致使大人不能容于朝廷。而今天下已乱,大人的兵力不足以自守。乡里的羌胡此前蒙受大人恩惠,欲令大人放弃危城,回归乡里。但愿大人满足羌胡,回归家乡,聚集义徒,等待有道之君,而后再出仕辅佐,以济天下。”话未讲完,傅燮慨然长叹,喊着傅幹的小名:“别成,你难道不知道,我的愿望就是为国死难吗?人们常讲:‘圣者达节,次者守节’。纣王残暴,武王伐纣克殷,拥有天下,伯夷仍然不肯食用周粟,宁愿为坚守节操而死,仲尼称伯夷为至圣。而今,朝廷不会比纣王残暴,我的德行虽然不及伯夷,难道不能守节?世道混乱,才能养浩然正气。既然已经享受朝廷俸禄,在此紧急关头,又怎能回避?我能到哪里去,就死在这里啦!我知道,你有才智,勉之勉之。主簿杨会,就是我托孤的程婴。”傅幹哽咽,讲不出话来。左右人泣不成声。王国派原酒泉郡太守黄衍来劝说傅燮:“成败之事,已经可知。先起事者,上可以成就王霸之业,下可以成就伊尹、吕尚之功。天下并非一定要为汉室所拥有,府君愿意担任我的军师吗?”傅燮拍案而起,怒斥黄衍:“你是朝廷的剖符大臣,怎么能为贼寇游说!”随后指挥城中的将士反击叛贼,傅燮在阵中战殁。朝廷赐予谥号“壮节侯”。

傅幹也有名气,后来官至右扶风太守。

盖勋,字符固,敦煌郡广至县人。盖氏出仕为官,家族世代有人为二千石官员。最初,盖勋被举荐为孝廉,在汉阳郡担任长史。当时,武威郡太守依仗权势贪赃枉法,横行无忌,凉州从事武都郡人苏正和纠察太守,凉州刺史梁鹄畏惧朝廷权臣贵戚,欲诛杀苏正和以免受到牵连,前来咨询盖勋。盖勋素来与苏正和有仇,有人劝盖勋,乘此机会,正好报仇。盖勋说:“不可。为谋事而杀良臣,是不忠;乘人之危而害人,是不仁。”盖勋劝谏梁鹄:“训练鹰鸢,就是为了捕猎,捕捉完猎物,再将鹰鸢烹杀,有这样做的吗?”梁鹄采纳盖勋的谏言。苏正和逃过一劫,向盖勋致谢。盖勋不肯见面,说:“我为梁使君设谋,并非为苏正和。”并没有消除对苏正和的怨恨。

灵帝中平元年,北地郡羌胡与边章等贼寇祸乱陇西。州部刺史左昌趁着扩军之际,截留数千万钱款。盖勋规劝左昌,左昌不听,反而勃然大怒,派盖勋率领一支军队,驻扎在阿阳县,抵御敌寇。同时,左昌欲以军事罪名惩治盖勋。但是,盖勋在拒敌时屡立战功。此后,边章等人进攻金城郡,杀了郡太守陈懿。盖勋劝左昌发兵救援,左昌不听。边章等在冀县又围困左昌,左昌恐惧,召盖勋前来援救。盖勋与州部从事辛曾、孔常一起,驻扎在阿阳县,及至左昌发来公文,辛曾等人犹豫,不肯发兵救援。盖勋怒斥道:“在往昔,庄贾担任监军,延误报到的时间,穰苴按照军法,诛杀庄贾。今天的从事,生命比监军还重要?”辛曾等人害怕,同意发兵。盖勋率领汉军,前来救援左昌,盖勋怒斥边章等人背叛朝廷,祸乱地方。边章等则说:“左使君如果能早点儿听从君的话,派兵追剿我们,或许我们还会投降。如今罪恶已重,想投降也晚了。”随后叛军撤围。左昌因为截留军资,被撤职,被朝廷召回,朝廷以右扶风人宋枭代替左昌。宋枭担心边郡贼寇再次叛乱,对盖勋讲:“凉州人缺少教化,不懂得经书,因此反叛朝廷,多次造反。应该安排人员书写《孝经》,令每家每户学习《孝经》,或许可以让凉州人懂得礼义。”盖勋驳斥:“在古时,姜太公受封在齐国,崔杼杀害国君;伯禽受封在鲁国,庆父篡夺君位。这两个国家,难道缺少懂得经书的人?将军不赶快谋划解决危难的方略,却做一些不急之事务。这只能令凉州人失望,还会让朝廷大臣耻笑。盖勋真的不明白,将军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。”宋枭不肯采纳谏言,奏请朝廷。果然,灵帝诏书,严厉谴责宋枭,宋枭因为畏敌不前,又被召回。当时,叛羌在皇家牧场围困护羌校尉夏育,盖勋与州郡合兵一处,前来救援。盖勋进抵狐槃县,被羌寇打败。盖勋收集余众,仅剩下一百余人,盖勋摆出鱼鳞阵。羌人的精锐骑兵前后夹攻,汉军士卒多有阵亡,盖勋身受三处创伤,仍然死战不退。盖勋指着木表说:“一定要把我的尸骸埋葬在此地。”羌人句就部落君长滇吾,过去受过盖勋的恩惠,用兵器挡住蜂拥而上的羌人骑兵,说:“盖长史是一位贤者,你们要杀害贤者,有负上天。”盖勋昂首大骂:“死反虏,你懂得什么?赶快来杀我!”众羌人面面相觑。滇吾跳下马来,让给盖勋,盖勋不肯上马,遂被羌人擒获。羌戎感叹盖勋义气干云,不肯再加害盖勋,把盖勋送回汉阳郡。再后来,凉州刺史杨雍上表,奏请拜盖勋为汉阳郡太守。当时,汉阳郡正在闹饥荒,粮食短缺。盖勋调拨谷米,赈济百姓,还率先垂范,拿出自家的存粮,救活一千余人。

后来,朝廷征召,盖勋离开汉阳郡,受拜为讨虏校尉。灵帝召见盖勋,问:“天下为何有这么多人造反?”盖勋答:“因为陛下幸臣的子弟,祸害地方。”当时,宦官上军校尉蹇硕就坐在旁边。灵帝回过头来问蹇硕,蹇硕害怕,不知该如何回答,为此,蹇硕恼恨盖勋。灵帝又问盖勋:“朕已经在平乐观摆列军阵,再多拿出些库存财物,用以犒赏将士,你看如何?”盖勋答:“臣听说‘先王向天下施以恩德,不展示军威’。如今,贼寇距离京师遥远,而陛下在平乐观摆列军阵,不足以展示军威,只能做做样子。”灵帝说:“你说得对。只恨见到君太晚,朝中群臣,此前从未讲过这样的话。”

盖勋与宗正刘虞、佐军校尉袁绍统领禁卫军,盖勋对刘虞、袁绍讲:“我几次见到皇上,皇上聪明,只是受到身边人蒙蔽。如果合力诛杀皇上身边的幸臣,再征召天下英俊士人,复兴汉室。功成身退,岂不快哉!”刘虞、袁绍持有同样看法,遂开始谋划,事情还没有眉目,司隶校尉张温推荐盖勋担任京兆尹。灵帝欲召见盖勋,蹇硕等人心存忌惮,极力劝谏灵帝批准张温的奏请。灵帝拜盖勋为京兆尹。

长安令杨党,父亲在宫中担任中常侍,依仗权势,贪赃枉法,盖勋查实杨党贪赃一千余万。权臣贵戚为杨党说情,盖勋不听,将查处的结果奏报朝廷,还牵连到杨党的父亲。灵帝下诏彻查此案,一时间震动京师。当时,小黄门京兆人高望担任尚药监,受到皇太子宠幸,太子通过蹇硕,举荐高望的儿子高进为孝廉,盖勋不肯用高进。有人说:“皇太子是国家的储君,高望受到太子喜爱,蹇硕是皇上的宠臣,你违逆他们的旨意,将会遭到三人嫉恨。”盖勋答:“选贤任能,是为了国家。非贤不举,死又何惧!”盖勋虽然身在京师外任职,每当国家有军事方面的策划,灵帝常常手诏派人向盖勋咨询,多次予以赏赐,对盖勋的信任,在其他朝臣以上。

及至灵帝驾崩,董卓废黜少帝,又杀了何太后,盖勋写信给董卓:“在往昔,伊尹、霍光以权变,拥立皇帝有功,仍然令天下人为之胆寒。足下不过是一个小丑,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,将如何收场?贺者在门,吊者在庐,足下还不谨慎!”董卓看了书信,有所忌惮,随后征召盖勋,拜为议郎。在当时,左将军皇甫嵩率领三万精兵,驻扎在右扶风,盖勋暗中与皇甫嵩联络,准备讨伐董卓。恰逢皇甫嵩也被征召,盖勋考虑到自己势单力薄,难以单独成事,遂一起来到京师。从公卿以下官员,莫不卑身屈服于董卓,只有盖勋,对董卓长揖不拜,在场目击者,莫不脸色骤变。董卓问司徒王允:“想找一位称心如意的司隶校尉,谁可以担此重任?”王允答:“只有盖京兆可以。”董卓说:“此人明智有余。不过,这样的重任,不能交给他。”董卓拜盖勋为越骑校尉。董卓不想让盖勋长时间率领禁卫军,又让盖勋出任颍川郡太守,还未抵达颍川,又征召盖勋返回京师。河南郡大尹朱儁为董卓谋划军事,董卓责备朱儁,说:“我百战百胜,已经下定决心,卿不要无知妄说,小心污了我的宝刀。”盖勋说:“在往昔,武丁明察,仍然广泛征求意见,更何况像卿这样的人,欲堵塞天下人的嘴巴?”董卓说:“我刚才只是戏言而已。”盖勋说:“没有听说怒言,可以当作戏言?”董卓向朱儁道歉。盖勋刚正不阿,内心厌恶董卓,在朝廷做官不得意,背上痈疽发作,不久病逝,享年五十一岁。盖勋留下遗嘱,不要接受董卓的馈赠、赙礼钱。董卓欲格外宽容,表示礼敬,上表朝廷,赐予盖勋东园制造的棺椁和冥器,以礼埋葬盖勋,葬在安陵附近。

盖勋的儿子盖顺,后来官至永阳郡太守。

臧洪,字子源,广陵郡射阳县人。父亲臧旻,做事情干练,为人通达。灵帝熹平元年,会稽郡妖贼许昭,在句章县起兵造反,自称“大将军”,立父亲许生为“越王”,聚众上万人,攻打会稽郡属下县邑。灵帝拜臧旻为扬州刺史。臧旻率领丹阳郡太守陈夤镇压许昭,大败贼寇。许昭再次聚集党徒,成为当地祸患。臧旻等人进军,连续征战三年,才彻底平定叛乱,斩杀数千贼寇,擒获许昭父子。灵帝擢拔臧旻为使匈奴中郎将。

当年,臧洪十五岁,因为父亲的功劳,被朝廷任命为童子侍郎。臧洪在太学学习,很有名气。臧洪长得身材魁伟,有异相,后来又被举荐为孝廉,补任即丘县长。

灵帝中平末年,臧洪弃官回家。太守张超延请臧洪,拜臧洪为郡府功曹。董卓弒杀少帝,图谋汉家社稷。臧洪对张超讲:“明府家族,世代蒙受国恩,兄弟均担任过大郡的郡守。而今,皇室危在旦夕,贼臣虎视眈眈,这正是义士为国效命之时。如今,郡内尚能保全,百姓家中殷实富足,如果明府擂响桴鼓,可以获得二万人。借此力量,诛杀国贼,为天下人首举义旗,不亦宜乎!”张超同意臧洪的看法,与臧洪一起,西行至陈留县,来见哥哥张邈,商议大事。张邈问张超:“听说弟弟担任郡守,将政事托付给臧洪,臧洪是怎样一个人?”张超答:“臧洪是海内奇士,此人才智超群,远在我张超之上。”张邈随后与臧洪见面,二人交谈,张邈颇为惊讶,派臧洪去见兖州刺史刘岱、豫州刺史孔伷(zhòu),遂结为同盟。此前,张邈已经与刘岱、孔伷有过约定。臧洪来到后,确定行动步骤,与各州牧、郡太守在酸枣县会齐,设立坛场盟誓。将要盟誓时,相互间又推让,没有人敢先登上会盟坛,最后,大家推举臧洪先上。臧洪摄衣,一步步登上台阶,主持会盟仪式,端着歃血盆,率领大家盟誓:“汉室不幸,皇纲失统。贼臣董卓,乘机谋乱,寻衅滋事,危害国家。将灾祸加于至尊,荼毒天下百姓。臣等担心社会道德沦丧,朝廷社稷倾覆,四海陷入危难。兖州刺史刘岱、豫州刺史孔伷、陈留郡太守张邈、东郡太守桥瑁、广陵郡太守张超等,聚集义兵,共赴国难。凡我盟誓同人,定将同心协力,以尽人臣气节。砍头丧命,绝无二心。若有背弃盟约者,即刻毙命,不留后嗣。皇天后土,祖宗神灵,共同鉴之。”臧洪宣誓时,慷慨激昂,听着臧洪的誓词,众人莫不振奋。然而,参加盟誓的义军首领,各怀心思,逡巡迟疑,不肯率先发起进攻。储备的军粮很快耗尽,最终,作鸟兽散。

在当时,讨虏校尉公孙瓒与大司马刘虞有矛盾,张超派臧洪前去刘虞处,共同商议如何化解矛盾。臧洪行抵河间国,正值幽州、冀州交战,道路阻隔,臧洪暂时留在袁绍处。袁绍对臧洪颇有好感,与臧洪结为好友,让臧洪代理青州刺史。前刺史焦和喜欢虚名,崇尚清谈。黄巾军已经成燎原之势,青州地方富裕殷实,兵力雄厚,焦和欲与其他义军一起向京师进军,还未来得及动身,黄巾军杀到,大肆屠戮城垣。焦和不顾军情紧急,坐在房子里,请来巫师,坐满一屋子,装神弄鬼。焦和担心,黄巾军会趁着黄河结冰,渡过黄河杀向青州,命令属下制作陷冰丸,投入黄河。民众在战乱中,四散奔逃,焦和也在恐惧中一病不起,呜呼哀哉。臧洪收拾青州残局,抚恤百姓,百姓很快安定下来。

在青州任上二年,袁绍忌惮臧洪的能力,让臧洪改任东郡太守,郡府设在东武阳县。当时,曹操正在雍丘围困张超,情况紧急。张超对守城将士讲:“今日之事,唯有臧洪肯来救我。”有人说:“袁绍、曹操,如今结成同盟,臧洪为袁绍所用,不会不顾与袁绍的关系,远途来救,自取其祸。”张超说:“子源实乃天下义士,绝不肯违背信义,或许受到某事制约,也未可知。”最初,臧洪听到张超被困的消息,光着双脚号啕大哭,遂整顿部下,准备救援张超。又想到势单力薄,欲从袁绍处借一些兵马,被袁绍拒绝。张超城池被攻破,张氏一族被杀。为此,臧洪深恨袁绍,与袁绍断交。袁绍发兵,围困东武阳县,持续一年,未能攻下。袁绍让臧洪的同乡陈琳写信劝降。陈琳在信中晓以恩义,分析利害。臧洪回信:

阔别数日,不免挂念。双方志趣不同,由此产生龃龉,甚为怆恨,难以胜言!前日不吝错爱,寄来书信,陈述利害,于公于私,情真意切。以袁公之才,饱读经书,岂能漠视大道,误解余之志趣?因此,余舍弃翰墨,并未回信,也借此,希冀袁公,稍加留意。余虽然见识浅陋,然而志向坚定,不可更改。近日又获来函,举例引证,纷纷纭纭,余虽不欲理睬,然而君情义甚笃,不得不言。
仆小人也,原本并无大志,难以充任显位,中途投奔军旅,特蒙袁公赏识,恩德深厚,遂窃取大州职务,谁料想,今日与袁公刀兵相见?每当余登上城楼,遥望城外阵势,看到袁公军营,旗帜招展,战鼓雷鸣,再瞭望帷幄成群,顿感到故友从中斡旋,如此劳神费力,不免涕泗横流。为何会这样?余自以为,辅佐袁公,并无悔恨之事;袁公待吾不薄,超过常人。受任之初,余与袁公志同道合,共谋大事,欲扫除逆贼,共尊王室。岂料想本州遭人侵犯,郡中将帅遇难,请求袁公相救,反遭拒绝,欲辞别袁公,又遭羁押,遂使臧洪故旧,相继殒命。区区微节,难以伸张,余岂能与袁公恢复旧交,再续忠孝之名?这才使余忍悲挥戈,收泪与袁公断绝旧谊。如果袁公能够少垂古人忠恕之怜悯,来者侧席,去者克己,仆也愿意效季札之礼,不会与袁公兵戎相见,浴血疆场。
在往昔,张景明登坛喢血盟誓,劳苦奔走,最终,迫使韩州牧让出冀州之印,袁公获得冀州之地。后来张景明上表皇上,奏请朝廷赐予袁公爵位,获得符传。但是,张景明并未获得袁公宽宥,反而遭受夷灭之祸。吕奉先诛杀董卓,与李傕交战失败,来投奔袁公,恳请袁公援兵,没有成功,不得不告别袁公。吕布有何罪,却遭到袁公派人刺杀。刘子璜奉命出使,逾时未归,欲辞别袁公,不能获准,因为畏惧袁公,思念亲人,以诈谋但求归去,可谓有志忠孝,无损霸道。也同样伏尸于袁公帐下,不能幸免。仰慕袁公者获荣,违逆袁公者遭杀,这就是袁公待人之道,此绝非游士之愿。因此,以前人为镜鉴,余只能困守孤城,这也是君子不肯违背志向,不愿投奔敌国的原因。
足下看到余长久遭到围困,不能解脱,而且救兵难至,深感婚姻之义,愿推平生之好,劝余屈节而苟活,胜守义而倾覆。在往昔,晏婴不降志于利刃加颈,南史不曲笔写史以保全性命,因此被后人描绘图像,名垂青史。更何况,余据守金城之固,幸赖士人之力,散去三年之积蓄,以为一年之资用,匡补困乏,以为天下救亡图存之计,为何仅想到谋划家室,回乡稼穑哉?余但恐秋风扬尘,伯珪马首南下,张扬、飞燕戮力发难,北部边陲将示警于倒悬,股肱奏闻危急,袁公归期将至。袁公应当警惕曹操撤军还师,为何要久负盛怒,逞其威风于余危城之下!
足下讥讽余自恃黑山军以为外援,独不念余将与黄巾军合纵?在往昔,高袓取彭越于巨野,光武帝创基业于绿林,最终,也能够龙飞九霄,受命于天,中兴帝业。余当然可以辅佐圣王中兴,夫又有何猜疑!况且,余奉皇上玺书,当与众豪杰并力奋进,共举大事!
别了,孔璋!足下追逐利益于境外,臧洪愿效命皇上于危城;足下将自身托付于盟主,余愿以忠臣名列于长安。足下以为,余将身死名灭,余也笑足下不知命丧何时。殊途分手,努力努力,夫复何言!

袁绍看了臧洪的回信,知道臧洪绝无投降之意,于是增兵,猛攻东武阳城。城中粮草耗尽,内无粮草,外无援兵,臧洪自度不免一死,召集城中将士,慷慨陈词:“袁绍无道,图谋不轨,不肯放过臧洪及郡中将士,臧洪为了大义,不得不死。感念诸君原本无事,却要陪着臧洪遭此惨祸,城池未破之前,诸君可以带上妻子儿女出城。”众将士垂泪流涕道:“明府对于袁氏并无怨恨,而今为了张超郡将之故,身陷危城之中,我等岂能舍弃明府,弃城而去?”最初,还可以挖一些老鼠,或把牛筋兽骨煮了充饥,后来,连这些也吃尽啦。郡府主簿打开郡府厨柜,还有三斗米,请求分出一些熬粥吃。臧洪说:“我怎么能独自享用?”让主簿把米全部做成稀粥,拿出来分予守城将士。又杀了爱妾,分给将士们食用。将士们感动地流下眼泪,不敢仰视。郡府有男女七八十人,饿毙在地,尸体枕藉,无一人叛离。

东武阳城被攻破,袁绍生擒臧洪。袁绍盛装打扮,坐在帷帐里,召集手下将领,把臧洪推上来,与大家见面。袁绍问:“臧洪,为何背弃我!今日被擒,服不服?”臧洪坐在地上,怒目瞋视,厉声喝道:“袁氏家族几代人侍奉汉室,四世五公,可谓享受国恩厚重。而今,汉室衰微,没有辅佐之意,却借天下大乱之际,图谋非分之想,诛杀忠良,以此树威。臧洪亲眼看见将军,称呼陈留郡太守张邈为兄长,张洪也就是你的弟弟,将军不能与其戮力同心,为国除害,坐拥如此多军队,却眼看着张洪遇害。只可惜臧洪力量不够,不能手持利刃,为天下报仇,怎么会心服?”袁绍内心还是爱惜臧洪,意欲逼迫臧洪投降,看到臧洪言辞激烈,知道臧洪终不肯为己所用,只好命令将臧洪推出去斩首。

臧洪的同乡陈容,年轻时做过太学生,仰慕臧洪的为人,曾经跟随臧洪在东郡担任丞史。城破以前,臧洪让陈容归降袁绍。当时,陈容坐在帷帐,看到臧洪被推出去斩首,陈容起身对袁绍讲:“将军举大事,欲为天下除暴安良,而今先杀害忠义之士,如何契合天意?臧洪顽抗,拒不投降,也是为了张超郡将,怎么能杀臧洪!”袁绍听了此话,脸上露出惭愧之色,命人将陈容牵出。袁绍说:“你不是臧洪的同党,说这些话,又有何用?”陈容回首道:“举仁义,岂有一定之规?践行仁义,就是君子;否则,就是小人。今日宁可与臧洪同死,不愿与将军同生。”陈容也被杀。坐在帷帐里的将领、官员,无不为臧洪叹息,窃窃私语道:“怎么一天之内,杀了两位烈士!”

此前,臧洪派出两位司马,向吕布求救。及至两位司马返回,东武阳城已经陷落,两位司马冲入阵中,力战身死。

评论如下:雍丘被围,臧洪悲愤到极点!想当初,臧洪四处奔走,号召义士,高擎义旗,身披铠甲,奋勇当先,足以令天下人为之钦佩。在取舍面前,坚守道义时,英雄见解会有异同?缔结盟约,组织连衡,却又心怀诡诈,相互算计,这只能叫唯利是图。更何况,偏城已处于危殆,曹操、袁绍又结为同盟,臧洪依然希望与外敌联合,以解倒悬之危。以悁忿之师抗拒强敌,此乃兵家所忌。臧洪怀有哭秦之节操,并未得到救楚之结局。

赞辞如下:先零扰疆,邓、崔弃凉。诩、燮令图,再全金方。盖勋抗董,终然允刚。洪怀偏节,力屈志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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