研究宋词的绪论

我们为什么研究宋词呢?如其要解答这个疑问,我们必先问:“为什么要研究词?”在我们看来,词在中国文学的各种体裁上应该占一个重要的位置。但是从前的文人反而很看不起词。俞彦说:“诗词,末技也”;又说:“词于不朽之业,最为小乘”;贺裳说:“词诚薄技”;《词品》说:“填词于文为末”;纪昀说:“词、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,厥品颇卑,作者弗贵”;又说:“文之体格有尊卑,律诗降于古诗,词又降于律诗。”这种睥睨词的论调,显与我们的见解恰相矛盾。何以这么相矛盾呢?这自然是古今人的文学观念不同。古人之所以睥睨词,也就是因为古人抱有两个极谬误的文学观念。
 
其一,是文以载道的谬误观念。从前的文人,以为文学的体用以载道为极则,假如一种文学不是载道的,或者与道没有直接或间接地发生关系,则这种文学便失了文学的最高意义,只能算小技,只能算末流。所以古人在坚信“文以载道”的前提之下,不惜把《诗三百篇》里面那些平民无所为而作的歌谣,加上一些“美君”“美后”“刺君”“刺时”的按语;不惜把《楚辞》里面那些屈原自叙、自悼的作品加上一些“思君”“寓意”的名目;不惜把一切作品,无论所描写的对象是什么,总要牵强附会到“载道”上去,以完成“文以载道”的观念。只有词,那是很干脆鲜明地描写情绪的,尤其适宜于描写两性间的爱情恋情,无法把它(词)附会到“道”上去,简直与他们的“文以载道”完全不合。因此,他们不认为词是真正的文学,故说“词末技也”“作者弗贵”;又说它是“风人之末派”“文苑之附庸”。这种种俚亵的话,无非是根据文以载道来批评的。这就完全是一种错误。尽管《诗三百篇》里面有好多“美”、好多“刺”的作品,那些“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”“匪汝之为美,美人之贻”和“有女怀春,吉士诱之”的诗,无论怎样解释,都不得不说是描写恋爱的诗。其中《郑风》《陈风》《卫风》,有许多恋爱诗在里面,朱熹早已说过,可见《诗三百篇》已不合于文以载道了。尽管《楚辞》里面有许多“思君”“忧国”之言,但屈子的愤天怨人,是无可讳言的。后人也说他不合于诗人温柔敦厚之旨。而那些“及少康之未家兮,留有虞之二姚”的名句,简直与“道”不发生关系;《高唐赋》之作,简直与道相矛盾;可见《楚辞》已不合于“文以载道”了。由此看来,“文以载道”这句话,根本便不能作为诗词批评的准则。那末,我们有什么理由反对词是文学正宗呢?
 
其二,是文学复古的谬误观念。大概从前的文人,都难免抱着文学复古的观念。他们尊重古代文学,而蔑视近代文学。故晋有陆士衡之创拟古,唐有韩愈之创为古文,宋有尹洙、欧阳修之复古,明有前后七子之复古,清代考据学兴,并且蔑视汉以后的一切文体。词体更为晚出,自不为主张文学复古者所珍重而遭轻视了。然而,这种重古轻今、入主出奴的文学态度,究竟是不对的。王阮亭批评得好:“废宋词而宗唐诗,废唐诗而宗汉魏;废唐宋大家之文而宗秦汉;然则古今文章一画足矣,不必三坟八索至六经三史,不几赘疣乎?”假如我们抛弃这种主张文学复古的观念,则词虽“乐府之余音”,也无法否认它的文体之成立了;除非这种文体真是没有价值。而且最奇怪的,是那些文人一方面鄙薄词,另一方面自己又作词、填词,可见古人虽明里鄙薄词,暗中却向词体投降了!
 
《词选序》说:“词者,其缘情造端,兴于微言,以相感动,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,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。低徊要眇,以喻其致。盖《诗》之比兴,变风之义,骚人之歌,则近之矣。”往下张惠言对于词的价值更有发挥:“……恻隐盱愉,感物而发;触类条鬯,各有所归,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。”周济描写词的力:“赋情独深,逐境必寤;酝酿日久,冥发妄中;虽铺叙平淡,摹缋浅近,而万感横集,五中无主。读其篇者,临渊窥鱼,意为鲂鲤;中宵惊电,罔识东西。赤子随母笑啼,乡人缘剧喜怒,可谓能出矣。”这便证明词体事实上已占据文学的重要地位了。
 
现在我们的文学观念,既然与古人迥然不同,已经抛弃了那种——文以载道和文学复古——谬误的文学见解,那么,我们自然否认“词是末技”这些话,并且认为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各种体裁里面,应占一个重要的位置,而重视词的研究了。现在进一步说明为什么研究宋词。
 
有宋代的文学中,词为最盛。《词话》上说:“词之系宋,犹诗之系唐”,此语诚为不诬。而“有井水处,皆能歌柳(永)词”,则宋词之发达,更可推想概见。《宋六十一名家词序》说:“夫词,至宋人而词始霸,曼衍繁昌;至宋而词之各体始大备。其人韶令秀世,其词复鲜艳殢人,有新脱而无因陈,有圆倩而无沾滞,有纤丽而无冗长,有峭拔而无钩棘,一时以之赓和名家,而鼓吹中原,肩摩于世云。”毛稚黄说:“宋人词才若天纵之,诗才若天绌之。”这更说得神乎其神了。现在且将宋词何以发达,及宋词发达之概况,暂按着不谈,单就“文学价值”方面来观察宋词,那么,宋词在文学史上有两种特征值得我们的称道。
 
(一)时代的文学。凡文学有外形和内质两面,内质是不随着时代变迁的,而外形却随时代而异,变动不居。无论哪一种文体,假如应用的时间太长久了,用也用旧了,变也变尽了,若是还尽管保留着这种文体的硬壳不变,那末,总是千篇一律的文艺,决不会创造新的文艺出来。必也另辟一种新文体,让作者自由去开发创造,才能够有新的文艺产生。所谓时代文学,就是变迁的文学。只要在当代是一种新文体,由这种新文体创造出来的文学,便是时代文学。反之,只会死板地使用那已经用旧变尽了的文体的文学,便不是时代文艺。词虽然发生很早,晚唐即已发生,并且从词的发生起,一直算到清季,清季犹有词风,总计词在中国历史上已几乎有千年的词史。但是一千年的词史,不都是可述的。词的发达、极盛、变迁种种状态,完全形成于有宋一代。宋以前只能算是词的导引;宋以后只能算是词的余响。只有宋代,是词的时代。因此,我们为什么说宋词是时代的文学呢?这可以简单回答说:词在宋代是一种新兴的文体,这种文体虽发生在宋以前,但到宋代才大发达,任宋人去活动应用,任这些词家,把词体去开发充实,自由去找词料,自由去描写——总之,自由去创作词。这种词是富有创造性的,可以表现出一个时代的文艺特色。所以我们说宋词是时代的文学。宋以后因词体已经给宋人用旧了,由宋词而变为元曲,所以元词明词便不是时代的文学了。
 
(二)音乐的文学。中国文学的发达、变迁,并不是文学自身形成一个独立的关系,而与音乐有密接的关联。换言之,中国文学的变迁,是随着音乐的变迁而变迁。《史记》:“《诗三百篇》孔子皆弦歌之”,是《三百篇》皆歌辞也。乐亡而《诗》亦亡。汉代古诗歌谣皆被之乐府(汉武帝创设乐府,命李延年为协律都尉)。至唐,乐府亡,而歌诗乃兴(唐绝句律诗皆歌辞);晚唐又因音乐的变迁,而有长短句的歌法。至宋则倚声制词之风大盛了。金元以后南北曲盛行,而词律又亡。凡此处处可以看出中国文学变迁与音乐的关系,可以看出文学在音乐里面的活动。并且可以知道中国文学的活动,以音乐为依归的那种文体的活动,只能活动于所依附产生的那种音乐的时代,在那一个时代内兴盛发达,达于最活动的境界。若是音乐亡了,那末随着那种音乐而活动的文学,也自然停止活动了。凡是与音乐结合关系而产生的文学,便是音乐的文学,便是有价值的文学。试看古歌谣、《三百篇》、汉乐府、唐近体诗……哪一种好文艺不是与音乐结合关系而产生呢?歌词之法,传自晚唐,而盛于宋。作者每自度曲,亦解其声,制词与乐协应。又有自度腔者,每自制新腔,并作新词,任随词家的意旨,驱使文学在音乐里面活动。这种音乐文学的价值很大。只是后来歌词之法随有宋之亡而亡,元曲代兴,此后作者填词,只能一步一趋模仿宋词的格调,已失去音乐文学的意义,变成死文学了。
 
在上面略略提示了宋词的两种特色——时代文学与音乐文学——实在,宋词的发达,作家的伟大,作者云兴,美制佳篇,琳琅满目,在此表现宋词的特性。总之,我们研究词,便不得不研究宋词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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