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孟頫
书法的潮流到了元朝是一个复古时期。二王这一系统的笔法在宋朝受了挫,到元朝才又恢复。这一恢复的力量几乎是赵孟頫一个人的力量。当然,书法在宋朝不论是由于米芾那样力言古代笔法的旧派,抑或由于黄庭坚那样暗用古法的新派,都把晋唐的面目神情改变了。这样愈改愈远,到了元朝却又回过头来,复兴了古法。赵孟頫的学博才高,精力绝人,带动新时代的力量异常伟大,甚至在今日也还有他的影响,证明了他个人在这一潮流中所起的领导作用是无人能比的。董其昌说他的书法超过唐人直接晋人。在恢复古法和廓大了强调了古法方面说,董的话完全正确。实际上等不到董来说,在元朝当时就已经是这样评价了。不过,董之所以这样说并非轻易的。他在极晚年才说:“余年十八学晋人书,便已目无赵吴兴;今老矣,始知吴兴之不可及也!”自从赵孟頫之死,到今日已经六百多年,还不曾再生出一个像他那样伟大的书家来。
元朝整个时期不长。在赵的初期以及赵的后期,当然还有许多别位书家。在初期的康里巎和袁桷、仇远、白珽等都是不属于赵的势力的。此外,还有专门写晋人的李倜和英姿特出的鲜于枢,都是在赵以外的。尤其鲜于和赵私人交情极厚,称为两雄。到了后期如饶介、如倪瓒、如黄溍、如陈基、如迺贤、也可以说是不受赵影响的。但,除了这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之外,其余整个书苑全受赵孟頫的支配。他的儿子赵雍、赵麟和他的学生俞和当然继承了他的传统,即是稍远的朋友亲戚如邓文原、周驰、张雨、王蒙,甚至虞集都是多多少少受了他的传授的。我们看清楚了赵孟頫方能领会元朝这一时代的书法;如若对他缺少真知灼见,不但不能了解书法的传统如何归结到他的趋势,也不能了解他以后书法传统的流变。所以,我们必须对他用心研究。
赵孟頫字子昂。他是宋太祖儿子秦王赵德芳的后裔。他的四世祖名叫赵伯圭。这赵伯圭便是南宋孝宗的哥哥,被赐宅第在湖州。因此,他们这一支子孙就做了湖州人。他的曾祖、祖父和父亲都是宋朝的大官。他生于宋理宗宝祐二年,宋朝的天下已经危如累卵。宋亡于帝昺祥兴二年,他二十七岁,曾做过宋朝小官“真州司户参军”。宋亡后,他埋头在家努力学问,一生的基础全在这时期打定的。
元朝至元二十三年,有一个程巨夫保荐他。这程巨夫是第一个以江南降人,因为有学问被元世祖忽必烈看重,而升为显贵的。他替新元朝建立了许多行政和用人制度。这时程奉诏到江南搜访到遗逸二十多人进于世祖,而赵孟頫是其中的第一个。元世祖看见了他说他是“神仙中人”,因为他的相貌是非常英迈焕发的。
至元二十四年他被任奉训大夫兵部郎中。二十九年他出为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。成宗时升了集贤直学士,江浙等处儒学提举。武宗至大三年被召到京师为翰林侍读学士。仁宗即位升集贤侍讲学士、中奉大夫。延祐三年拜翰林学士承旨、荣禄大夫。六年,他回家了。英宗至治二年六月死,年六十九岁。
他是多方面擅长的人。就政治方面说,他是一个理财能手,又是一个行政和司法的能手。这些详细的事情都在他的学生杨载所作的行状里。就文艺方面说,他又是一个经学家和文学家,更能旁通佛家道家的典籍。他的诗尤其精丽。他又是一个音乐家。同时,他又是一个鉴赏家,对于古器物、法书、名画,一到眼就能分出真假。他的夫人管道升,儿子赵雍都是能书善画的。元仁宗曾经取他夫妇和赵雍的字装作一卷交秘书监宝藏,说“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妇父子皆善书,亦奇事也”。
他的艺术造诣不论书画都是以复古为开新的。在画的方面,他的理论和实践是一致的。那就是说,他以继承优秀传统的方法,成立了“文人画”或“士大夫画”的新局。这种画以唐宋画的精工写实为基础,但并不满足于仅仅的精工写实,却要在这基础上更多地表现出作者高远的怀抱和意境来。因此他的画能够在绝工细的画面中,透露出潇洒绝尘的气息;在很草率的画面中,透露出一丝不苟的功夫。他统一了这样看似矛盾的两面优点,成为“元四大家”画派的祖师。这是他在画坛上的不朽盛业。
和在画坛一样,他在书法上也是理论和实践一致的。他在宋代书苑破坏古人的笔法之后,力求将中绝的古人的笔法恢复。不但恢复,并且开辟了一个新天地。他以他的新字体沾溉了元朝一代的书家,并留给后世丰富的遗产。这可从几个特点方面去说明。
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,凡聪明人也许多半不大喜欢守规矩。这是能破弃成规的好处,但打基础第一步必须守规矩。他曾下了决心严守古人的规矩。他一丝不苟地、几百遍地学下去,但他不仅守法,并能廓大古法,强调古法。清王澍说“《淳化法帖》卷九,字字是吴兴祖本”。这句话也只说了一部分。他所学的极多,在真、行、草系统中,凡古人的字,他几乎无所不学,而他特别能将其中最好的提炼了出来。在古人重要的帖中,他都用了这一套法门。试举例说,《十七帖》中有许多“也”字,他都弄得极熟,散见他的字中。再例如《兰亭》中左右的“左”字,上面一横接着向左一挑,接处提笔向上翻出一个小圈,在《兰亭》帖中本不甚显。由于他细心学出,他特意强调将翻笔的圈儿写大些。这样例子极多,留给后人无穷方便。
他不仅力追二王,并且力追远古。他对于古篆及隶书、章草无不苦心学习。尤其章草,因为有他提倡,方由中绝的情况中复兴起来。杨载说他篆学“石鼓”、《诅楚文》,隶学梁鹄、钟繇。实则不止此。由于这样的博学,所以能够汇通。
他由于天资卓绝,写字又多又快。我们只要试一翻孙星衍的《寰宇访碑录》,就看到他写的碑版特别多。他每日可以写小楷一二万字。故宫影印他所写的《六体千字文》是两天写完的。黄公望曾说过,如若没有亲眼看见他落笔如飞的样子,不会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事。
按照前辈的说法,他的写字经历,也有可言:虞集说他“楷法深得《洛神赋》而揽其标,行书诣《圣教序》而入其室,至于草书饱《十七帖》而变其形”。柳贯说他“早年喜临智永《千文》”。陶宗仪说他“晚年稍入李北海”。宋濂说他“初临思陵,中学钟繇及羲献诸家,晚乃学李北海”。这些说法,都有所见。一般说来,他的大楷书碑版,多采用李北海的方法,实际上是他的一种新体。行草面目最多,在用笔和结体上,寻究他的来源,几乎无所不有。小楷则自鲜于枢、郭天锡、张谦、倪瓒以下都承认是他各体中的第一。
但,也有人批评他的短处。这可以王世贞为代表。王说:“赵承旨各体俱有师承不必己撰。评者有奴书之诮则太过。小楷于精工之内,时有俗笔。碑刻出李北海;北海虽佻而劲,承旨稍厚而软。”更有莫是龙骂得更凶。是龙说:“吴兴最得晋法者,使置古帖间,正似阛阓俗子,衣冠而列儒雅缙绅中,语言面目立见乖迕。撇欲利而反弱,捺欲折而愈戾。”这些话大概是说赵书圆肥而俗。我们从反面去看,也未始毫无理由。这正如董其昌说他的字太熟一样,董自命能“生”,所以说他“熟”,熟就不免近乎俗了。但莫是龙所说“捺欲折而愈戾”一句,我们虽佩服赵,也不能替他回护。他的波法,的确是不大高明的。不过其余的话就不免太过了。焦竑说:“吴兴不可及处正在韵胜耳。世人效之,多肉而少骨力,至贻墨猪之诮。书病至重,积学渐成。以次解脱,乃入三昧。世徒见公一种趁姿媚书而不知其他,由见书不广也。”我们以为焦竑的见解是公平的。
他的字流传到现在的还不少。若只在拓本里看他的字,不是好方法。因为他的字经过刻石,笔画多被刻圆了。浮在拓本上的就更显得圆。因而使人学去,就有一种宽皮厚肉的俗韵,并且有一种“例行公事”样的毫无感情的字形。他所有的那种落笔方折而富斩截飞动的意趣全埋没了。如若直接从他的真迹上看,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境界。他的真迹也还不少,寻求并不十分为难。如若实在寻访不到,可以看珂罗版影印的真迹,也比拓本好些。
我们建议,有志学书的朋友,应该用赵所用的方法去学古人。因为他的方法是最正确的方法。学习古人久了,再来反观赵字,自然更容易领会到他的好处。这时候越学就非越佩服他不可。这样几次反复地学下去,越认识了他,也越认识了古人。他的来源及优劣,在我胸中皆如水中的沙那样清楚。这时候就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极伟大的书家。我们已经知道了董其昌是到了七八十岁才这样承认了的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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