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凝式与李建中

前辈有句话说“书法随世运升降”。它的意思是说书法是文化总和中的一个环节;而一时代的文化不能不决定于那时代的经济和政治的情况。
 
在书家颜柳的一生中,恰值唐朝强藩发展的时期。懿宗之后到了昭宗,即被朱温所弑而入于五代时期。其间历梁、唐、晋、汉、周约五十多年,都是政治上不安定的时期。接着宋太祖赵匡胤勉强统一了中国,直到太宗太平兴国年间,约二十多年,还不是十分安定的局面。这五代和宋初的时期一共不到八十年。我们提出杨凝式和李建中接续了作为这一时期的书法代表人物。他们给后世的影响不大,但确是接续之交的重要书家。
 
杨凝式字景度,华阴人。据《旧五代史》说他死于周世宗柴荣的显德元年,年八十五。但他的年谱载他自称癸巳人,生于唐懿宗咸通十四年。这样倒数上去,只有八十二年。史书又说他在唐昭宗朝登第。据此,他生平事迹与年岁方可配合起来。
 
他的父亲杨涉是个胆小的人,在唐昭宗的儿子辉王即位之时,杨涉拜了宰相,就哭着对家里人说:“我不得脱祸了!”果然逢到朱温篡位,杨涉是宰相,应该送传国玺去给朱温。这时日他(据《永乐大典》的《五代史补》说他才二十岁左右,若照前文推算他已三十五岁)向杨涉说:“大人为宰相,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;而更手持天子印绶以付他人保富贵,其如千载之后云何!”那时朱温的密探到处布满。杨涉听得骇极了,骂他道:“你要灭我的家族了!”据说他从此以后就“疯狂”起来了。
 
尽管如此,以他的家世地位还是不能不做官。
 
他曾经历了五个朝代,屡请“致仕”,但都是做了位望很高的官。在汉隐帝刘承祐的乾祐时,他是少傅、少师,周显德时他是太子太保。
 
不过他的生活是清苦的,他住在洛阳很久。那些宰相留守们,每在他贫穷最甚的时候去周济他。他收下财物,就散放了。有朋友看到他家里人都冬天缺衣,送他一百匹绢五十两绵。他拿来送给僧庙里。这种事情使人想起陶渊明饿了肚子却不吃檀道济送的肉,和收下颜延之的二十万钱却全数拿去买酒相同。
 
他的诗笔很清丽,却好写一些“打油”诗。他经常疯疯癫癫,不是游山水,就是游庙宇。那些“歪”诗就随便写在墙壁的缺口边。那种字体奇奇怪怪,人家多不认识。他的署名也常不同,有时写“癸巳人”,有时写“杨虚白”“希维居士”“关西老农”等等不一。
 
他以玩笑对付当时贵人。当他必须进官府的时候,无论车马他都嫌慢,于是他就徒步走了去,徒步在当时官吏是失仪的!当他出游时,仆人问他:“要到何地?”他说:“要到东边的广爱寺去。”仆人如说:“不如西边的石壁寺。”他说:“姑且去广爱寺。”再若仆人坚持,他就会举起鞭子好像要打仆人,却说:“姑且游石壁寺!”
 
在这一串的疯癫故事中,可以看出作为生在封建乱世中,一个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的悲哀。
 
他被人家称为“杨风子”。他将他的满腔愤郁,都发泄在书法上,成为一种离奇的字形。这正是在封建社会中,某些知识分子心情的写照,和以后的李建中不同。
 
李建中字得中。他祖先是京兆人,他小时却生于蜀,因为他的祖父是蜀王建的大臣。宋太祖乾德三年平了孟蜀,他随母亲迁到洛阳来,爱洛阳的风物,从此久居。他从小好学,于太平兴国八年登进士第。卒于真宗大中祥符六年,《宋史》本传说他年六十九。
 
他是一位早年有抱负的人。当太宗时,他曾经“表陈时政利害,序王霸之略”。这和同时一般专门“言利”的人们是有区别的。太宗似乎也很看重他,并“引对便殿,赐以绯鱼”。但不久他却坐事降官。自此以后,他看清了官场,变得恬淡了。他在朝廷和外州转官多次,三次“求掌西京留司御史台”。因此他在洛阳造了园池,号曰“静居”。
 
他爱作诗,善书札。《宋史》说他“行笔尤工,多构新体,草隶篆籀八分亦妙,人多摹习争取以为楷法”。他曾经手写郭忠恕所著的《汗简》,皆是蝌蚪文字。由此可知他是精于字学的,他的书法影响当时很大。他又是一个多蓄古器名画的收藏家。他的相貌“雅秀”;而杨凝式则貌寝“蕞眇”。这又是他二人不同的地方。
 
杨凝式书法的地位,可以在苏轼的评论中看出。苏说:“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,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,文采风流扫地尽矣。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,有二王颜柳之余。此真可谓书之豪杰,不为时世所汩没者。”像这样的评价,不止苏氏一人,如王钦若、米芾都说他书法像颜鲁公。黄庭坚更说得好。黄说:“余曩至洛师,遍观僧壁间杨少师书,无一不造微入妙。”又说:“由晋以来,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,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尔。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;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。欲深晓杨氏书当如九方皋相马,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。”这种评论对宋元丰后的书法很起作用。从此颜杨就并称了。
 
可惜的是他的字迹多在墙上,容易损毁,因之真笔至今已极难见。现在所知的,有卢鸿《草堂十志图》后面他的跋尾一件,有《韭花帖》一件,有《神仙起居法》一件,有最近发现的清宫藏《夏热帖》一件。
 
即以这四件比较,《韭花帖》是最规矩的,《夏热帖》和《起居法》是最放纵的。《草堂十志跋尾》则在行书中尚可看出他和颜鲁公笔法的渊源。从跋尾书中,我们知道他的笔力确乎与颜鲁公相上下;因之我们才了解,从这里放纵开来便成为《起居法》和《夏热帖》的自己面目,而与颜不像了。他的字形怪怪奇奇皆是表面的变化,而笔力的一致才是真正的根源。这道理正和张旭、怀素的草书相同呵!
 
另一面,从《韭花帖》中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用笔的谨严,也如张旭的《郎官石柱记》样。这里面一点一画都用定武《兰亭》的方法。不过比《兰亭》更瘦一些,更近于欧而已。这帖更有一个特点,便是分行布白的新方法。古人写字每字上下相隔不太远,每行左右相隔也不太多。唯有《韭花帖》上下左右相隔特疏,而有一种松朗的新格局。这一窍门被后来的董其昌窥破了。董学了此法又夸张地应用起来,便成为董书的一种特殊面目。这又是他的书法特别影响到后世的一点。
 
李建中的字迹传世也不多。三希堂所刻的《土母》等几帖,真迹尚存。他的用笔从欧阳询得法。他也是佩服杨凝式的。他有一首《题杨少师大字院壁》诗:“枯杉倒桧霜天老,松烟麝煤阴雨寒;我亦生来有书癖,一回入寺一回看!”他虽学欧,但却不流入一般学欧的寒瘦习气。黄庭坚说他:“肥而不剩肉,如世间美女,丰肌而神气清秀者也。”又说:“建中如讲僧参禅。其字中有笔,如禅家句中有律。”所谓“有笔”即是得笔法的意思。这种评论极为精到。尤其学古人而知避免短处,如学欧而能肥,是非常善学的。我们以为像《土母帖》那样的字,笔画真是“枯杉倒桧”,正如他所用以赞美杨氏的一般。
 
不过像黄伯思、宋高宗等人却很卑薄他的字。这种评论,从很高的要求来说,也有道理。但我们从五代末到宋初这一阶段,实际书法趋势所能达到的程度来说,李建中是最有成就的。苏轼说:“建中书虽可爱,终可鄙;虽可鄙,终不可弃。”吴师道、赵孟頫都说他有唐人余风。连骂他的黄伯思,骂完了也不能不承认他“尚有先贤风气”。从这两端就可以看出他的地位了。
 
自杨李之后,唐朝的书法余波方算完全消歇,真正成熟的宋朝书法主潮才能继之而起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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