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 白话文翻译

所属分类:卷四十九 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

王充,字仲任,会稽郡上虞县人。王充的祖先来自魏郡元城,王充从小失去父亲,乡里人称王充是一位孝子。后来,王充到京师求学,在太学完成学业,跟随右扶风人班彪学习。王充博览群书,不喜欢专注于章句解释,家中贫困,无钱买书,王充常在洛阳书肆游逛,不花钱阅读书肆里售卖的书籍。王充很聪明,读书能够过目不忘,记忆力很好,靠着这种方式,王充博览百家书籍。后来,王充返回家乡,专心教授学生。再后来,王充出仕,在郡府担任功曹,多次向郡太守提出谏言,不被采纳,王充挂冠而去。

王充喜欢追根溯源,对难以理解的事情、诡异的看法,总是能够找出合理的解释。王充认为当代学者大多墨守成规,固有的解释很多都失去经典原意,王充闭门潜心读书,静心思考疑难,谢绝一切吊丧、喜庆、问礼等俗事,家里的墙壁、窗户上,挂满了书写用的刀笔。王充著述《论衡》八十五篇,有二十余万言,在书中,王充将各种事物分门别类,详尽解释,以回答世人对事物的疑问。

州部刺史董勤征召王充,任命为从事,后又改任治中,王充辞去官职,返回家乡。友人同郡人谢夷吾向朝廷上书,推荐王充,说王充学问渊博。章帝诏令公车署,特召王充,因为有病,王充没有去京师。当时,王充已经七十岁,年迈体衰,仍然矢志不移,著《养性书》十六篇。在书中,王充强调,人要节制嗜欲,颐养精神。和帝永元年间,王充在家中病逝。

王符,字节信,安定郡临泾县人。

王符从小好学,怀有远大志向,重视节操,与马融、窦章、张衡、崔瑗等人关系很好。安定郡的风俗,看不起妾生的子女,王符的母亲为侍妾,家族没有亲人,被乡里人所欺侮。从和帝、安帝以后,士人大多离开家乡,在外游宦做官,做官的士人,又相互引荐家乡人,王符鄙视这种做法。由于不合于世俗,王符迟迟得不到推荐。王符志存高远,对世俗的看法愤懑不平,隐居著书,著书三十余篇,在书中,王符讥讽时政,特别对接人待物,提出看法。王符不想在仕途上显露名声,为书起名字《潜夫论》,书中旨意,多为揭露时弊,阐明事理。人们从书中可以了解当时的风俗民情,该书分为五篇。

《贵忠篇》说:

帝王所敬者,天也,上天所爱者,人也。如今,人臣接受帝王的职务,治理上天所爱的民众,岂能不施以仁爱,为民众带来福祉?当民众有困难时,岂能不施以援手,为他们排忧解难?君子一旦担任要职,就要设身处地想着民众的利益。身居上位者,要考虑如何推贤进能,这样,才能够位居上而下不怨,位居前而后不恨。《尚书》讲:“上天的恩德,由人来实现。”作为帝王,遵循天意,设置官员。明王不能以私恩授予官职,忠臣不能以虚伪谋取职位。窃人之财,被称为窃贼,窃据官位,又叫什么!以犯罪手段,侵犯他人,势必会受到惩罚,以获罪手段欺天,能不受到惩罚?三皇五帝时的大臣,以道义事君,其恩德惠及草木,其仁义覆盖封国,因此,福祚传于后世,福荫子孙,享受百世。身处末世的大臣,以谄媚取悦于君王,不怕受到上天惩罚,专门以杀伐树威,像白起、蒙恬,秦国把他们当功臣,上天视他们为贼臣。息夫躬、董贤,君王认为他们是忠臣,上天视他们为贼臣。《易经》讲:“德薄而位尊,智小而谋大,很少有好下场。”德不称位,其祸殃必然惨烈;能不称职,其下场必然可悲。窃据尊位者,上天会夺去其思考的才智。即使有明察之资质,怀有仁义之志向,一旦富贵,就会背离亲人,抛弃旧友。甚至丧尽天良,疏远骨肉,亲近谄谀,鄙薄好友,厚遇像猪狗样的贼人。宁可漠视千万家产腐朽,也不肯借贷他人一文,明知仓库里的粮食变质,也不愿意借贷他人一斗。亲生骨肉在家中怨望,平民百姓在街巷议论。前边覆车之鉴,后边危车在途,岂不令人痛心。
纵观前朝权贵的用心,与初生婴儿又有何区别?婴儿常患病,权贵之臣常遭殃。父母有过错,人君同样有过失。婴儿患病,是因为伤了脾胃;权贵遭殃,是因为过于娇宠。婴儿哺乳过多,容易生病,权臣富贵之人,志骄意满,容易惹祸上身。过于溺爱孩子,会因溺爱而害了孩子;过于宠幸贵臣,会因为娇宠而杀了贵臣。这样的事例,举不胜举。受到极刑惩治者,有的死在牢里,有的死在市中,这不正是无功于天,遗祸于人?鸟以深山为家,还要把鸟巢筑在高处,鱼以深泉为浅,还要构筑巢穴,然而,最终还是被人捕获,因为挡不住饵料的诱惑。豪门贵戚居住的宅邸,起个吉祥名字,大门坚固,还要用铁皮包裹,以铸铁为枢纽,最终,仍然会家破人亡,并非考虑不到大门的枢纽不牢,而是常担心财产不多,结果被骄奢淫逸所祸。
对上,不能顺应天意,对下,不能爱护万民,只想着为所欲为,千方百计,依仗君威,欺罔神明,背离天意。犹如累卵之祸,却想着泰山般稳固,原本是朝露之行,却盼着传世之功。岂不是糊涂透顶!糊涂透顶!

《浮侈篇》讲:

帝王以四海为家,以亿兆百姓为子民。一夫不耕,则天下忍饥受饿;一妇不织,则天下忍寒受冷。如今,举国之民风轻视农业,趋向商业。经商的车辆充塞道路,游手好闲、投机取巧之徒充塞都市。种田的人少,吃饭的人多。“商邑翼翼,四方是极。”洛阳的都市,经商者十倍于种田者,投机取巧,游手好闲者,又十倍于经商者。这就造成一夫耕种,百人吃饭,一妇种桑,百人穿衣,以一人侍奉百人,怎能保证供应!天下有上百个郡,上千个县,县邑的市场更是成千上万,情况大致相同。经商与务农,不成比例,百姓怎么会不啼饥号寒?百姓啼饥号寒,奸邪之徒,怎么会不乘机作乱?奸邪之徒很多,官吏治民,怎么会不更加残酷?以残酷手段治民,天下怎能没有哀怨之声?哀怨的人多,祸乱的根源,就在其中。天下百姓民不聊生,上天再降下灾异,国家就危险了。
百姓由富变贫,国家由富变穷,动乱从变化中产生,危亡就会来临。因此,圣王明主重视百姓的生活,顾虑百姓繁重的徭役,以教化引导,防微杜渐,防止动乱的萌芽,以阻断百姓萌生邪念。《易经》强调制度,强调节俭,不损伤物力,不滥用民力。《诗经》有《七月》之诗,强调防微杜渐,周而复始,反复强调。由此看来,人的欲望不可过于放纵。
现在,人们的穿着讲究奢华,饮食讲究奢靡,喜欢搬弄口舌,又习惯于欺骗。有些人把奸诈当作职业,有些人把赌博当作谋生。丁壮男子不扶锄头,却怀揣弹丸,手持弹弓,相约上山游玩,有些人用土制作弹丸售卖。这些人,对外不足以抵御贼寇,对内不足以消灭鼠雀。有些人制作泥车、瓦狗等玩具,用技巧哄骗孩子的钱财,这些都是无益之事。
《诗经》讥讽:“不绩其麻,市中婆娑。”有些妇人不修妇道,放弃养蚕织帛,学会什么巫祝,击鼓跳神,以此愚弄百姓,迷惑家中的妻女。那些身体衰弱、有病的家人,本来就心存忧虑,此时,则会变得更加惶恐。致使家属狂奔乱走,离开正宅,在崎岖的山道上跋涉,受到寒风侵袭。奸人获利,贼人逞凶。有些人深受巫祝的欺骗,以至于丧命,到死都不知道这是被巫祝所误,反而后悔相信鬼神太晚,像这样被巫祝欺骗的例子,太多了。
有些人在绢缯上作画,写上祝词;有些人花言巧语,为人献上祝词;有些人糜费金色的彩绢,扩大衣服的尺寸;有些人裁剪,将缕缕丝线,缠绕在手腕,用绮縠缝制成旗幡。动辄耗费上百的缣帛,花费千倍的功夫,把上好的丝绢做成无用之物,把本来简单的事情,变得繁难。这些人坐享精米,消磨时光。山林不能抵御野火的摧残,江海不能充实有孔的酒器,这些都是应该禁止的事情。
在往昔,孝文帝率身垂范,身穿黑色粗丝织成的衣服,脚穿皮革制成的鞋子。如今,京师的皇亲国戚,衣服饮食,乘舆宅邸,其奢靡僭越礼制,超过帝王。就连他们的御手、仆妾,都穿着锦绣绮纨,葛子升越,筩中女布,佩戴犀牛、象牙、珠玉制成的饰品,用琥珀、玳瑁制成假山等物品。金银错镂,穷奢极欲,相互夸耀。有些人家嫁娶,动用的车子摆出数里长阵,婚嫁用的缇帷充塞道路,跟随的骑奴、侍童成群结队。富有者,竞相攀比,贫困者,自愧不如,一顿饭的花费,相当于贫困者终身劳作。在古代,只有在君王允许下,才能穿缯丝衣服,乘用车马。今天,虽不能像古时那样,也应该学习孝文帝,让百姓懂得节俭为尚。
在古代,殡殓埋葬死者,以薪柴为棺,葬在野外即可,不封不树,也没有服丧的期限。后世圣人把薪柴改为棺椁,以桐木为棺,用葛藤捆扎,向下挖掘土壤不及泉水,距离地面不露臭气。从中古以后,才改用楸梓槐柏杶樗等木材,各地根据条件,用胶、漆涂抹棺椁,使棺椁变得坚固,在地下存留的时间久一些,仅此而已。如今,京师的皇亲国戚为死者下葬,一定要用江南的檽梓,豫章的木材。距离京师遥远的地方,也竞相仿效。像檽樟、豫章的木材,地处偏僻,要在高山上采伐,再从深谷中运出,通过海路,沿着淮河,溯黄河而上,直到洛水。木材上岸,再经过工匠制造、雕刻,经年累月。需要多少人力、物力,制成重达千斤的棺椁,动用万夫之役。东边到乐浪郡,西边到敦煌郡,耗费人力,耽误农时,影响到万里以外。在古代,死者有墓,但不筑坟;中古时,筑坟,但不崇高。孔子葬母,坟高四尺,遇到下雨坍塌,弟子请求整修坟墓。夫子哭着说:“在古代,是不修坟墓的。”及至儿子孔鲤去世,孔子为儿子准备棺木,没有外椁。文帝葬在芷阳,明帝葬在洛南,都没有在墓葬中埋藏珠宝,也不起山陵,陵墓虽然卑矮,更显示仁君的品德高尚。如今,京师的皇亲国戚,以及郡县的豪门大姓,生前并没有尽力奉养,父母死后却要大肆铺张。有些还用上金缕玉衣,棺椁一定要用檽梓楩錻,在墓葬中,埋藏大量的珍宝、偶人、车马,坟墓造得十分高大,墓区广种松柏,建起庐舍、祠堂,为的是显示奢华。鄗邑、毕邑两地的陵寝,还有南城曾皙的墓冢,都很简陋,周公并非不忠,曾子并非不孝,褒扬君父的圣德,爱护父亲的名誉,不在于耗费大量钱财殡殓,不在于埋葬大量车马。在往昔,晋灵公横征暴敛,用大量的财富雕镂墙壁,《春秋》认为灵公违背仁义道德;宋国大夫华元、乐举厚葬宋文公,君子认为宋国大夫违背臣子应尽的道义。对比今天的官员、百姓,僭越礼制,奢侈淫靡,更是违背天道!

《实贡篇》讲:

重用贤者,国家兴旺,重用谄谀,国家衰败;重用忠臣,国君安稳,重用佞臣,国君危殆。这是古往今来的定论,人所共知。然而,国家衰败,国君危殆的事实,却总是存在,继踵不绝。难道说,在当时,就没有忠信、正直之士,或忠信、正直之士苦于谏言,难以奏效?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;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在殷商末世,仍然有三位笃行仁义的忠臣,小小的卫国,仍然有很多君子。今天,以大汉国土之辽阔,士民之众多,朝廷之清明,上下之努力,而官员却无善吏,身居高位者,却找不出良臣!难道这个世代,没有贤士出世?恐怕还是朝廷取士用士,出了问题。一般来讲,志向高远者,追随的人少,随波逐流者,聚集的人多,凡结交朋党,大多出于私心,背离实务而趋于浮华。能够推荐士人的官员,也不能按照士人的才干、品行作为举荐的标准,而是虚造声誉、妄生羽毛,忽略被举荐者的才能。官员每年要向朝廷举荐二百人。考察举荐时的评价,德行堪比颜回、冉有,再考察士人的行政能力,却不及中人。这样的士人,一旦担任官员,再转相举荐,其后果堪忧。士人贵在能否发挥作用,至于人品,未必求全责备。四友虽美,才能难以兼备;三仁崇高,决断差强人意。高祖受命,拥有天下,辅佐的大臣并非都是完人;光武帝重用士人,有很多来自王莽阵营。更何况在太平盛世,怎么能说没有人才!
明君圣王发布诏命,犹如雷声;忠臣应和,犹如回音。长短大小,清浊徐疾,必然有类似之物。磨玉须用坚硬的石头,洗金须用食盐淘洗,濯洗锦缎须用鱼鳔,浣洗布匹须用草木灰。这叫作一物降一物,物有以贱理贵,以丑化好者。智者弃短取长,重要的是功效。今天,被举荐的士人,要考察他们的行政能力,某人身上或许有瑕疵,不必求全责备,有的人健谈,有的人缄默,各由其便。像萧何、曹参、周勃、韩信这样的人才,何愁不能发现,像吴汉、邓禹、梁统、窦融这样的贤士,将会接踵而至。孔子讲:“是没有想到啊,真想到了,人才怎么会遥不可及呢?”

《爱日篇》讲:

国之所以为国,是因为有人民。民之所以为民,是因为有粮食。粮食之所以丰收,是因为洒下的汗水。汗水之所以能够带来收获,是因为日复一日的劳作。国家太平,总希望太平之日长久。太平之世,人民闲暇有余力;天下大乱,国民就会度日如年,在动乱中受困,能力就得不到发挥。时光舒缓,并非羲和之功,时光缓慢,是因为君主开明,人民服从治理,人才得到重用。时光短促,并非太阳运行过快,时光蹉跎,是因为君主昏聩,臣下作乱,国家不能有效治理。孔子讲:“既庶则富之,既富乃教之。”礼义生于富足,盗窃起于贫困;富足感觉时光舒缓,贫困感觉暗无天日。圣人深知人民乃国力之本,重视国家的基础,朝廷要减省徭役,让民众得到休息。当年,尧帝诏命羲和,要敬奉昊天,尊奉时令,敬授民时。在明帝朝,公车署规定在凶日不接受奏章,明帝听说后,批驳:“民众放弃农桑,远道而来,扣诣阙门,公车署竟然以禁忌为由,拒绝奏章,这是为政者应有的态度吗?”遂撤销规定。如今,蒙冤受屈的民众,希望能得到申诉的机会,当地县令、县长,却像神明一样,难以见到。百姓放弃农桑,赶往郡府,郡府却以时间不到不予以通报,不向官吏行贿,就看不到官员。有些人不得不连日等待,有些只好转向打点;或者拜托邻里,馈送食物,以应付受惠者。辛勤劳作的时间被耽误,天下人吃饭的问题,能不受到影响?
孔子讲:“审理讼案,我与其他人一样。”由此看来,中人以上,就可以判明曲直,乡亭小吏,也能判断是非。之所以有这么多蒙冤受屈的百姓,其中必有原因。理直者不屈不挠,理曲者谄谀行贿。不屈不挠者,官吏得不到好处,行贿者盛行,就会徇私枉法。如果诉讼案件出现反复,审案的官员要负责任,官员以应负责任之故,不得不在县府违法判案。羸弱百姓缺少乡党的支持,要与当地豪绅对簿公堂,怎能不蒙受冤屈?县里官员听信地方官吏,故维持原判。如果诉讼出现反复,县官应负连带责任,县官因为受到牵连的原因,案件又上送至郡府。以一小民百姓之身份,要与一县主官对簿公堂,蒙受的冤屈,怎么能得到伸张?诉讼之事再有反复,郡府官员也应负连带责任,郡府官员以负责任之故,案件又移送至州部。以一小民之身份,要与郡府官员对簿公堂,其蒙受的冤屈,怎么能有获胜的机会?州部官员不理此案,案件只能上诉至三公府。三公府不审理,案件只能迁延岁月。贫弱百姓孤苦无依,当地豪强即可拖延时日。像这样审理案件,什么样的冤案能够得到昭雪?正直之士心怀怨结,得不到伸张机会,猾吏奸轨违法,得不到惩治,这是小民百姓容易受到侵害、天下有这么多冤案的原因。
除上天降灾之外,仅以人为造成的冤案来讲,从三公府到州郡,到乡县司法官吏,为百姓诉讼判案者,案件错综,反复审理,每日有十万件。一人有事,二人断案,就是三十万人不能经营。以中等农户计算,每年有三百万人因为诉讼,要忍饥受困。盗贼滋扰,怎么可能消除?太平盛世,何时可以到来?《诗经》讲:“莫肯念乱,谁无父母?”百姓不能富足,君王又如何富足?这些问题,能不深思吗!能不深思吗!

《述赦篇》讲:

凡是治疗疾病,一定要先查验脉搏之虚实,病气之所在,然后再开出药方,这样,疾病才能痊愈,寿命才可以延长。作为国君,一定要先知道百姓的疾苦,祸乱的起因,然后再颁布禁令,这样,奸邪才可以制止,国家才可以安定。如今,危害百姓最甚者,莫过于以钱赎罪。以钱赎罪,恶人猖獗,善人受到伤害。怎么会这样?百姓不做违法之事,官吏执法公正,不畏地方豪强,不惧奸宄欺诈、造谣诽谤。要让人们知道,奸猾之徒是花钱才得到赎免。黎民百姓受到冤屈,需要到阙庭申冤,一万人中,只有几个人能去;能得到审理者,百人中不过一人;能面对尚书申诉,十人有六七人会空手而归。轻薄之徒,奸猾之辈,一旦陷入法网,受害者家属,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,以解心头之恨。而为非作歹者,一旦得到赦免,就会让恶人趾高气扬,争相夸耀。盗贼穿着盗来的衣服,堂而皇之地走在失主门前;孝子看到仇人无可奈何,被盗的财物拿不回来。还有什么样的痛苦,能超过这些!
杂草不除,就会伤害庄稼;奸轨不除,就会伤害良民。《尚书》讲:“文王制定法律,绝不赦免罪人。”先王制定刑法的目的,并非要伤害人的肢体,剥夺人的生命;而是为了震慑奸邪,惩治罪人,为民除害。因此,《诗经》讲:“天命有德,五服五章矣,天讨有罪,五刑五用矣。”《诗经》讽刺:“彼宜有罪,汝反脱之。”在古代,只有接受天命的君王,在天下大乱之后,因违法乱纪者太多,一时难以用法律制裁,所以不得不采取一次大赦,让犯罪者自我更新,使百姓得到安居,促进天下大治,并非为了姑息养奸,放纵犯罪。那些天性凶残的歹徒,犹如百姓中的豺狼,即使得到宽宥,也绝无悔改之意。一旦挣脱桎梏,早晚又会陷入囹圄,就是有严厉的县令、大尹,也不能使罪犯灭绝。为什么?凡是成为大奸大恶者,其才能必有过人之处,而且会乔装打扮,混迹于世间。他们用非法所得的财产,大肆行贿,以谄媚之辞阿谀官吏,以便相互利用,除非有第五公的廉洁,如果没有第五公的廉洁,又如何不被贿赂者所利用?常有人议论说:“长久不赦免罪犯,奸宄之徒会越来越多,官吏难以制止,应该及时赦免,以减少犯罪的人数。”
这是未找到治乱的途径,不了解祸福的起因。

度辽将军皇甫规辞官,返回家乡安定郡,有一个同乡,用钱买了雁门郡太守职务,离职返回家乡,有一天,这位花钱买官的太守,递上名片,欲谒见皇甫规。皇甫规躺在床上,不肯迎接这位太守。太守进门,问皇甫规:“卿此前在郡府吃的大雁,味道还好吧?”过了一会儿,家人又来报,王符来见。皇甫规久闻王符大名,急忙从床上起身,衣服来不及扣上带子,趿拉着鞋子,出门迎接。皇甫规拉着王符的手,返回室内,与王符同床而坐,两人相谈甚欢。当时人为此称赞:“徒为二千石,不如一儒生。”意思是说,书生以道义为重,理应受到尊重。王符终身没有出仕,在家中去世。

仲长统,字公理,山阳郡高平县人。仲长统从小好学,博览群书,文笔甚好。二十岁时,仲长统在青州、徐州、并州、冀州之间游学,广交朋友,凡与仲长统交往者,均对他的学问表示赞赏。并州刺史高幹是袁绍的外甥,一向敬重有名望的士人,招揽四方游学之士,士人也大多愿意归附。仲长统来拜谒高幹,高幹盛情款待,就天下形势,向仲长统征询意见。仲长统对高幹讲:“君有大志而无雄才,好士而不能择人。此可以为君所戒也。”高幹自负,听不进仲长统的劝谏,仲长统辞别高幹,扬长而去。没过多久,高幹在并州反叛朝廷,招致败亡。并州、冀州的士人认为仲长统有先见之明。

仲长统性情倜傥不羁,敢于直言,不拘泥小节,时而沉默不语,时而滔滔不绝。当时人称仲长统为“狂生”。每当州郡征召,仲长统都会称病,不肯应召。仲长统认为凡向帝王游说者,都是想扬名于世,然而名不常存,人生易灭,优哉游哉,何不乐以自娱。仲长统欲找一块儿清净、旷达的地方隐居,以乐其志。仲长统说:“如果居处有良田、广宅,背山面水,沟池环绕,竹木遍布,场圃置于房前,果园栽植房后。有舟车代步,可以休息四体。赡养亲属有珍馐,身边妻孥无劳苦。良朋聚会,陈酒肴以娱之;嘉时吉日,亨羔豚以奉之。漫步于畦圃田园,游戏于平林旷野,脚濯清水,目逐凉风,垂钓游鲤,飞弋高鸿。讽诵于舞雩之下,吟咏于高堂之上。安享闺房之乐,思老庄之玄虚;呼吸新鲜空气,求达人之仿佛。与少数知己,谈论经书道学,俯仰天地之间,评点人物之是非。弹《南风》之琴,发清商之妙曲。逍遥一世,睥睨天地。不受世俗之苛责,永保性命之期。如此这般,可以凌霄汉,出宇宙。为何要攀附帝王阙门!”仲长统曾经写下两首诗,以明其志。诗中讲:

飞鸟遗迹,蝉蜕亡壳。腾蛇弃鳞,神龙丧角。贤者能变,达士脱俗。乘云无辔,骋风无足。垂露成帏,张霄成幄。沆瀣当餐,九阳代烛。恒星艳珠,朝霞润玉。六合之内,恣心所欲。人事可遗,何为局促?
大道虽夷,见者几何。任意无非,适物无可。古来绕绕,委曲如琐。百虑何为,至要在我。寄愁天上,埋忧地下。叛散《五经》,灭弃《风》《雅》。百家杂碎,尽请火灼。抗志山栖,游心海左。元气为舟,微风为柂(duò)。遨游太清,纵意容冶。

尚书令荀彧久闻仲长统大名,非常钦敬,举荐仲长统为尚书郎。后来,仲长统在曹操幕府参谋军事。每当与曹操谈论古今及当下见闻,常激愤不已,浩然叹息。仲长统著述《昌言》,共计三十四篇,有十余万言。

献帝逊位那一年,仲长统去世,享年四十一岁。友人东海郡人缪袭常谈起仲长统的才气、辞章,认为仲长统足以与西汉文人董仲舒、贾谊、刘向、扬雄相媲美。这里仅摘录仲长统书中有益于时政的篇章,附录如下。

《理乱篇》讲:

豪杰能接受天命者,并非从刚一开始,就已经享有获得天命的名分。天下大乱,在战乱中崛起者,不乏其人。在当时,英雄豪杰均能够借助武威,盘踞一方,豢养智谋之士,逞凶斗狠,与我等一决雌雄,致使天下人犹疑不决,不知天下将归于谁手。这样的人难以计数。以才智较量者,穷尽谋略,以武力较量者,疲惫不堪,形势所迫,已经没有再顽抗的力量,这才俯首认命,前来向我等投降。这其中,有些曾经是尊长,有些与我等同舟共济,有些曾俘虏我等,有些囚禁我等,此时也不得不俯首帖耳。或许心中仍在诅咒,希望我等功败垂成,他们可以东山再起,以奋其前志,怎么可能会终生为我所用?
及至帝王即位,民心已经安定。普天之下,享有太平,顺应朝廷,安享富贵,抚育子孙,繁衍生息,天下晏然,皆向心归附。豪杰争霸之心已灭,士民太平之意已定,家家享受安乐,安居乐业,皇上成为天下独尊。当此时,即使下愚之人身居高位,也能遍施恩惠,其威势撼动鬼神。急风暴雨,电闪雷鸣,不足以逞其威;阳春和煦,时雨甘霖,不足以显其恩。即使周公、孔子再世,也难以再显示其圣迹;即使有百万雄师,犹如孟贲、夏育,也难以展示其威风。
后来继位的帝王,看到天下不敢再违逆朝廷,自以为天下不会再亡,遂放纵淫欲,纵横其邪僻,君臣同恶,上下相随。眼里看到的是角抵游戏,耳朵听到的是郑卫淫声。进入后宫,沉溺在妇人怀中,走出宫廷,驰骋于田野狩猎。荒废朝政,废弃人才,纵情淫乐至死,无所顾忌。身边的宠臣,更是些阿谀谗佞之辈,奉迎拍马之徒。安享尊荣,乐享富贵者,皆为后宫外戚。犹如饿狼看守庖厨,饿虎放牧小猪,遂将天下财富尽情挥霍,还要敲骨吸髓。天下百姓,有怨无处申诉,最终导致动乱,中土扰攘,四夷反叛,天下土崩瓦解,群臣叛离而去。在往昔由朝廷豢养的子孙,都成了吮吸朝廷膏脂的仇敌。直至时运衰竭,势不再来,仍然不知省悟,犹如生就的不仁不义,沉溺于淫邪,不能自拔!天下存亡,朝代更替,政治动乱,周而复始,天道轮回,成为常数。
处理朝政者,苟且度日已久,绝不会考虑贤愚有别,以此判断盛衰之数。施政不以古人为鉴,难以持久,难道不是这样?汉建国以来,编入户籍的百姓,以财力资助君主者,世代不绝。操守清廉之士,只能徘徊于荆棘之间,难有出头之日,对于风俗教化,无所裨益。豪门大户的房屋,高楼连栋,大厦相瞩,膏腴之地遍野,奴婢成群结队,钻营依附者,数以万计。家中使用的舟船、车辆,往来贩运买卖,遍布四方;囤积货物的仓库,遍布都城。珍奇宝货,巨仓难以容纳;马、牛、羊豕,山谷难以填满。妖童美妾,游走于庭堂;倡优歌伎,列阵于庭院。宾客等待谒见,不敢离去,车骑交错于市,不能前进。三牲屠宰之肉,已经腐臭,不可食用;清醇美酒,已经变味,不可饮用。左顾右盼,侍从随其目光而转移,喜怒哀乐,仆妾随其心思而忧虑。这就是公侯的最大乐趣,有享用不尽的财富。运用奸诈巧伪,就能获得一切;所有这一切,世人不会认为是巧取豪夺。水闸一旦打开,波涛汹涌,道路一旦打开,四通八达。要求士人舍弃荣华,甘居清贫,放弃享乐,忍受束缚,谁肯这样做!因此说,乱世长而盛世短。人逢乱世,小人会得到尊宠,君子能忍受清贫。君子贫贱,天高地远,仍然担心会遭受祸殃。处于清明盛世,又会重蹈奢靡之途。老者愈发老矣,不能忍受宽裕带来的俗气;少者愈发壮矣,重新受困于世代衰微。因此,奸人可专擅无穷之福,善人须忍受不赦之祸。眼睛能辨别色彩,耳朵能辨别声音,嘴巴能辨别滋味,身体能辨别寒温,就应该洁身自好,坚守嫉恶如仇。如果人的智慧能够避免重蹈覆辙,还会在享乐时,忘却衰败时的悲哀?这就是人主一而再,重蹈覆辙的原因。
春秋时,周室走向衰落,直至战国,天下大乱。秦国以兼并之势,逞其虎狼之心,屠戮天下,吞食人民,暴虐无道,最终覆亡,既而楚汉相争,用兵之苦,更甚于战国。盛汉二百年,又遭遇王莽之祸,计算在祸乱中死去的人民,数倍于秦末、楚汉相争。及至今日,名都变成废墟,无人居住,百里沦为荒野,无人来往,这样的惨剧,难以胜数,又超过新莽时,悲夫!不到五百年,天下遭遇三起大难,中间的动乱,难以计数。祸乱使得人心不稳,相互猜忌,时间越久,情况越糟糕,长此以往,难以想象。嗟乎!人们不知来世是否有圣人出现,挽救乱局,采取何种方法?也不知道天下何时能结束劫数,又如何结束。”

《损益篇》讲:

制度的建立,只要有利于天时、国家治理,就可以施行。一旦法律过时,有悖于天理,就需要更改。在古时执行有效的制度和法律,对今天的治理不再有效,就要改变。通过改变仍不如前,通过实践有些不成功,也不是不可以恢复。汉建国初,分封子弟为诸侯王,诸侯王治理国内的百姓,手中握有生杀大权。这些藩王骄奢淫逸,放任恣肆,变得无法无天。他们在国内鱼肉百姓,满足其享受;与姊妹私通,放纵其淫欲。对上有篡位谋逆之野心,对下有残杀无辜之凶残。虽然与皇室是亲戚,造成这样的恶果,也是形势使然。此后,几世皇帝贬低藩王,削夺其封土,藩王的势力遭到削夺,只能坐享租税。然而,仍然有纨绔子弟逞其恶行,犯下淫乱之罪,这样的事例仍然很多。因此,从根本上削夺藩王的权力,适当施以恩义,让藩王借一日之尊,享受封国的财富。在国内,诸侯王享有特权,把王位传予后嗣。朝廷不能仅以刑法加以惩罚,也不能放任藩王唯我独尊,为所欲为。时事凋敝,风俗改变,纯朴之风已去,奸诈巧伪盛行。受封子弟在封国逾越礼制,放任恣肆已经很久,不可授予其权力,任其为所欲为,还要收回传世的权力,削弱其势力。善良者提拔,邪恶者贬黜,让下面的藩国,没有壅滞之士,朝廷没有专权之臣。这样的改变是善举,应该尽快施行。
井田制的改变,富豪转而经商,他们的馆舍遍布州郡,田畴瞩望。富豪未曾有乡吏的任命,却可以穿三辰龙纹的衣服;未曾编户为一伍之长,却可以享有千室户邑的徭役。富豪享受荣华,其奢侈超过封君,其势力比埒郡守。富豪任意经营,犯法不用坐监,就连刺客、敢死之士,也愿意为其效力。而贫弱百姓,孤苦无援,衣服破旧,寄人篱下,死后无钱殡殓,蒙受冤屈,无处申诉。虽然也有法网疏漏的原因,其根本,还是富豪占有田地太多,没有受到限制。如今,朝廷重申太平之纲纪,对百姓推行教化,消除贫富不均的状况,纠正奢靡之风,非施行井田制,难以达到目的。以往更改井田制的做法,看来是失败的,应该恢复旧有制度。
废除肉刑,刑罚的标准难以掌握。减免死刑,下面就是髡钳,髡钳以下,就是鞭刑。死者不可以复生,髡钳不会伤及人命。髡钳刑、鞭刑不足以惩治中等以上犯罪,没有肉刑,怎么能行!像鼠窃狗盗之徒,男女淫乱私奔,用酒醪贿赂犯罪,斗殴时误伤他人,都不会构成死罪。如果杀头,惩罚太重,如果判处髡钳,又显得太轻。不制定肉刑,怎么惩治中等以上犯罪?制定法令,不能没有轻重区别,否则会妄杀无辜。如今的问题,刑罚过轻,不足以惩治犯罪。官吏贪赃获罪,在狱中以疾病死逃避诛杀。定刑的律条,没有一定标准,名实不符。臣担心,这不是帝王制定法律的目的,也不是圣人制定制度的初衷。有人会说:对恶人,用刑可以重一点。如果犯法的是善人呢,也能用重刑?实施刑法,不冤枉善人,善人有罪,不至于处死。这是忍心杀人,不忍心使用肉刑。如今,五种刑罚各有标准,轻重程度,法律条文有序,名实相符,只要不是杀人、谋逆、造反等禽兽行为,罪行重者,都可以不杀。按照周室制定法律的原则,续写《吕刑》,制定一部新的法典。
《易经》讲:“阳卦是一君二臣,这是君子之道;阴卦是二君一臣,这是小人之道。”那么,少数人是人上人,大多数只能是人下人。一个伍夫之长,管理伍夫;一国之君,治理一国之众;天下人的君王,治理天下人民。愚民为智者所役使,好像树枝附在树干上,这个道理,是天下常法。建立国家,要把人分类。建立制度,要因人而宜,分管各种事务。人民居住的地域遥远,难以安绥,政事过于集中,难以处理。如今,过于遥远的州、县,有些有数百、上千里,有些地方地处山区,有些地方多沼泽湖泊,仍然有人居住、种粮。朝廷应该划定疆界,让过于遥远的地方,距离县邑中心不超过二百里,在户籍上注明,以便于查阅,编为什伍户籍,便于相互联系。限制每户耕种的田地,以防止兼并。制定五刑法律,有利于制止犯罪。朝廷增派官员,有利于治理。督促农桑,有利于百姓家给人足。抑制经商,有利于发展农业。敦促学校建设,有利于培养道德。表彰善行,有利于风俗教化。考核才艺,有利于量才录用。选拔精壮,有利于习武守土。整修武器,有利于防守攻战。严格法令,有利于防止僭越。重信赏罚,有利于惩恶扬善。纠正荒嬉,有利于杜绝奸邪。严格纠察,有利于制止暴虐。以上十六项,是朝廷施政的要务,执行时有常法,考察时有范围。和平时期防止官员懈怠,一旦有事,也不会惊慌失措。即使圣人出世,也应该这样施政。
在以往,天下的户口数,超过一千万,除了老弱,每户有一个壮丁,就有一千万壮丁,这其中还有许多遗漏。此外,蛮夷戎狄居住在汉地者,还没有统计在内。每十个壮丁,必然会有一个能胜任什伍之长,推举什长以上的官吏,就有上百万人。十人取一个,任命为县佐、乡史,就有十万人。十人取一个,就有上万人,可以辅佐朝廷,处理政务。以体力出卖劳动者,是劳动人民,在人民中选拔壮丁;以才智贡献能力者,是士人,在士人中选拔耆年、尊者。按照这种方法选用人才,就会发现,天下的人才绰绰有余,怎么会没有人才呢?只能说没有利用,不能说找不到人才;人才没有得到重用,不能说缺少人才。这样看待问题,充分利用人才的能力,了解人的愿望,振兴颓废,利用人才,网罗遗漏,符合天人合一。
有人说:善于为政者,须除去繁苛。朝廷裁撤官员,减少机构,以无为而治的态度,做不可为之事,为何要这样?答:这样一来,夏商周三代的圣人不足以羡慕,往古的圣人不足以效法。君子以法制手段,让民众服从教化,小人以法制手段,令天下大乱。都是以法制手段,前者重视教化,百姓变得熏熏有礼,后者强调惩罚,天下陷入混乱,出发点不同。譬如,让豺狼放牧羊群,让盗跖负责征税,一定会陷入混乱。官吏放纵恣肆,维护国家利益时,又怎能制止恶行?世人只有由君子治理,才能实施教化,国家拥有丰厚的储备,才能渡过难关。人不能仅为了温饱从事农桑,国家储备,同样不能横征暴敛。官员享受优厚的俸禄,可以杜绝官商勾结,盘剥百姓;国家拥有丰厚的储备,遇上兵灾、水旱,不会有仓廪匮乏之忧。所以说,官员通过正道取得俸禄,百姓不认为是巧取豪夺;官府通过正常渠道征收赋敛,百姓不抱怨赋敛沉重。有了天灾,官府开仓放粮,予以赈、贷,不亦仁乎?百姓衣食有余,减少奢侈淫靡,朝廷布施恩德,不亦义乎?君子所处的地位,是士民百姓的楷模,享用美味、锦绣,出行乘坐朱轮马车。如今的社会舆论,认为居住在陋屋,才是高尚;仅享用蔬菜,才是清廉。这就失去了天地本性,鼓励虚伪矫饰,让玩弄小智者居于高位,各项事业得不到发展,原因就是认识有误区。得到清廉士人,失去以才能治国建功立业者。以廉洁取士,以贪婪去士,这绝非君王取士之目的。选用官员,要选用有才干的官员。有才干的官员,富者少,贫者多,俸禄不足以供养家庭,怎么能阻止官员谋取私利?以此定罪,犹如用陷阱等待君子。

盗贼加上饥荒,九州各地,此起彼伏,饥馑连年,军队征战不休,赋敛繁多,百姓穷困。削减官吏的俸禄,赖以为生的钱减少,巧取豪夺的财富必然增多,军队在万里以外征战,军饷转输,首尾难以兼顾,徭役沉重,农业劳力不足。亿兆百姓,呼喊苍天,贫苦百姓,辗转于沟壑。如今,按照土地肥瘦计算稼穑收入,每亩地产粮三斛,每斛征收一斗赋税,还不是太多。一年收获,可以有数年的积蓄,即使有徭役,加上奢侈淫靡,皇上向爱幸之臣施予恩惠,也不会耗尽国家财富。不遵循古法,施行轻徭薄赋,一旦出现警讯,一地受灾,既而连续三年,再审计财政亏空,坐视战士以蔬食果腹,路上的饿殍遍野,作为帝王,能这样施政吗?二十税一,是古代貊国的税制,更何况汉施行三十税一?减少官吏的俸禄,用以增加军费,最早缘于秦国征伐崤山以东诸侯,开疆拓土,征伐四夷。汉继承秦制,没有更改,国家动乱的原因,皆在于此。如今,土地没有常主,百姓没有常居,官吏的俸禄只能按日发给,官员的品级没有常法。朝廷应该确定制度,统一标准,租税以十一为标准,更赋照旧。如今的土地可谓地旷人稀,中原的土地还有很多没开垦;尽管如此,仍然要限制兼并,豪门大姓不允许拥有太多土地。地上长草的土地,一律作为官田,有务农能力的百姓,提供给他们耕种。如果听任百姓占有,此后,一定会留下后患。

《法诫篇》讲:

《周礼》有六部经典,《周官》记载的大臣,辅佐周王治理天下。到了春秋,诸侯重视德行,一位上卿辅佐国君。到了战国,还是这样。秦国兼并六国拥有天下,开始设置丞相,以御史大夫为副丞相。从高帝到孝成帝,丞相、御史大夫的设置没有更改。大多数丞相、御史大夫,任职直至退休。汉朝之所以兴盛,官员稳定是一个原因。把朝廷重任放在丞相身上,政事专一。任命多人负责,就会相互推诿,朝政陷入混乱。政令统一,事业发达;朝政混乱,事业停滞。光武帝感叹汉室前几世皇帝大权旁落,愤慨朝中权臣窃取帝命,欲矫枉过正,朝政不下移权臣,虽然设置三公,朝中政事归于尚书台阁。从此以后,三公之职仅为备员。然而,朝政没有及时处理,三公仍然会遭到责备。尤其是朝廷大权下移至外戚手里,皇帝的恩宠遍施于近臣、宦官,这些近臣、宦官又争相任用党徒,重用私人。在朝内,这样的人充斥京师;在朝外,这样的人遍布州郡。这就颠倒了贤愚,导致选贤任能形同虚设。很多无能官员,负责镇守边境,贪赃枉法,虐待边民,导致四夷愤怒,相继叛离。边郡祸乱不断,百姓怨气冲天,阴阳失和,日月星三光失序,异象频繁出现,水旱灾害频仍,螟虫啃食庄稼。这些都是外戚、宦官把持朝政所致。朝廷把责任归于三公,横加叱责、策免,甚至处以死刑。令人呼喊苍天,号啕泣血。在汉代中期,选拔三公,强调清廉、谨慎,能够遵循常规办事。这样做,犹如妇道人家的规矩,乡里人办事的要求,怎么能负起治理国家的重任?任职能力如此,选拔官员也是如此,希望朝廷三公为国家建功立业,为朝廷创立政绩,岂不是南辕北辙?在往昔,文帝对于幸臣邓通可谓至爱,仍然尊重丞相申徒嘉,对邓通严加申斥。皇帝对待幸臣是这样,对身边的小臣,又何须担心?到了近世,外戚、宦官请托之风盛行,如果不能满足要求,就会遭遇不测之祸,执法官员如何纠察、弹劾这些人!从前,任职的官员权力、责任重大,责罚较轻;如今,任职的官员权力较轻,而责任很重。在往昔,贾谊深感绛侯周勃受到的处罚太重,向文帝强调要重视大臣的廉耻。再以后,大臣有罪,以自杀了断,相沿成习。后来继位的皇帝,对此习以为常,没有人明白为何会这样。呜呼,悲哉!左手握着大权,右手却要准备以自刎了结性命。即使愚者,也知道这样做很难,更何况明哲君子!光武帝夺去三公的权力,如今,更有甚者,不给皇后亲属权力,几世皇帝都是这样,皇帝的亲疏变得很微妙。母后的亲属,皇帝身边的近侍,享有权势,变得尊贵,福荫传至万世。历史上因为所用非人,造成祸败,每个朝代都有,陛下仍然没有警惕,真的令人痛心。不如设置丞相,总理政事。如果委任三公,也应该厘清责任。凡在朝中当政者,皇帝不应该与其结成姻亲;一旦结成姻亲,就不应该再当政。如此一来,一旦在位者疲敝百姓、举荐不重用贤者,导致百姓感到不安,争讼不息,灾异频发,人物多妖,可以追究其责任,朝廷予以治罪。
人们常说:朝政放在一人身上,权力太大。答:人才难得,岂可因为权力太大,就放弃人才?在往昔,霍禹、窦宪、邓骘、梁冀之流,借着外戚的权势,操控权柄。及至伏诛被杀,仅凭诏书一封,瞬间将其诛灭,何须畏惧权力太大?如今,朝廷将神明之权,交予近臣,把权力输送外戚,算起来,十世皇帝有八九个都是这样做。不归罪外戚、近臣,却怀疑丞相的权力太大,这不是本末倒置吗?

评论如下:百家之言,议政者很多,议政的内容,大多归结为固本强基,革除时敝。这些政论家观点不同,有些建议偏颇、杂乱,对于是非的看法众说纷纭,意见相左。我这里故妄论之,当今之世,已经不是上古时赫胥氏、神农氏的世代,人情乖谬,思想复杂,人们的欲望难以得到满足,即使有通晓万事的本领,也不能预判各种情况出现。山川的险峻,不足以研判人心的险恶;世间的俗事,更难以找出详尽的答案。按照常理去做,其实殊途同归,莫不是为了天下太平。人的才能、品行殊异,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,夫复何言?明君圣王出世,则会天下太平,普天同庆。至于施舍、安抚之道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至于礼仪损益,时代不同,有文、有质,无非交替使用。施政的方法,有些明显,有些隐晦。用兵、祭祀,与古时的理念并无差别。至于皇帝的黄屋左蠹、冠冕御服,会有些变化,然而强调教化,万变不离其宗。像周代的《甫刑》,对公族宽宥,对储君用刑,宽宥、用刑,交错使用,对觊觎皇权的防范,始终如一。这些措施,分流而共源,百虑而一致。一开始矫情,而后就会矫枉。葛屦履霜,其弊端在于太过俭朴;衣冠楚楚,又强调避免奢靡。对诸侯宽厚,还要防止其尾大不掉,诸侯势力太强,则会恃强凌弱。使用严刑峻法,苛政又会招致社会动荡。这些为《诗经·曹风》《诗经·魏风》所讽谏。考察《国风》,了解民情。周室衰微时,正是《国风》中的王朝末世。对于施政者,决定国家兴衰,或繁,或简,要与世代相适应;或猛,或宽,要与问题相匹配。在春秋,刑法镌刻在鼎上,有历史记载。高祖约法三章,贵在能够适应形势。郑国大夫太叔有猛政之美誉,父亲子产去世,国人为之流涕。赵宣子更改法令,以严酷治国,汉初萧规曹随获得赞誉,这些都是因时、因势而变化,有张有弛,可以为后世所效法!数位贤士对于时政的评论,强调得失,提出纠偏,议论多有错谬,更多的是以儒家观点,偏执于一隅之见。重视清静治国者,把这些看作是腐儒之谈;循名求实者,把这些看作是柱下儒生的通病。有些儒生,推崇前代圣王的治国之道,或可施行于当下;有些儒生,引经据典,抛出挽救时弊的良策,或可流芳于后世。言之凿凿,其实并无大用。犹如舟船,不能在陆地上行舟;犹如琴瑟,需要改弦更张。按照实际情况,提出切实可行的措施,不可仅拘泥于儒家经典,治国理政,终究会有方法,暂且把理论放一放?

赞辞如下:管视好偏,群言难一。救朴虽文,矫迟必疾。举端自理,滞隅则失。详观时蠹,成昭政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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