尊经阁记

【题解】
 
尊经阁是绍兴会稽山阴书院中的一座楼阁。明朝武宗时,山阴县令吴瀛对原来的稽山书院进行了重建,并盖了这座尊经阁。尊经阁建成后,绍兴知府南大吉请王守仁为它写下记文。在这篇文章中,王守仁把儒家的《六经》视为宇宙万物永恒的真理,他还坚持“心外无物”、“心外无理”的观点,说《六经》的实质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,主张人们若想寻觅《六经》的真谛,就应该从内心出发。
 
【原文】
 
经,常道也[1]。其在于天谓之“命”,其赋于人谓之“性”,其主于身谓之“心”。心也,性也,命也,一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
 
其应乎感也,则为恻隐,为羞恶,为辞让,为是非;其见于事也,则为父子之亲,为君臣之义,为夫妇之别,为长幼之序,为朋友之信。是恻隐也,羞恶也,辞让也,是非也;是亲也,义也,序也,别也,信也,一也,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
 
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,则谓之《易》;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,则谓之《书》;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,则谓之《诗》;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,则谓之《礼》;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,则谓之《乐》;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,则谓之《春秋》。是阴阳消息之行也,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,一也,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
 
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夫是之谓六经。六经者非他,吾心之常道也。是故《易》也者,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;《书》也者,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;《诗》也者,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;《礼》也者,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;《乐》也者,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;《春秋》也者,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。君子之于六经也,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[2],所以尊《易》也;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,所以尊《书》也;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,所以尊《诗》也;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,所以尊《礼》也;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,所以尊《乐》也;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,所以尊《春秋》也。
 
盖昔圣人之扶人极[3],忧后世,而述六经也。犹之富家者之父祖,虑其产业库藏之积,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,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,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,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,以免于困穷之患。故六经者,吾心之记籍也,而六经之实,则具于吾心。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,种种色色,具存于其家,其记籍者,特名状数目而已。而世之学者,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,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[4],牵制于文义之末,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[5]。是犹富家之子孙,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,日遗亡散失,至为窭人丐夫[6],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[7]:“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。”何以异于是?
 
呜呼!六经之学,其不明于世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尚功利,崇邪说,是谓乱经;习训诂,传记诵,没溺于浅闻小见,以涂天下之耳目,是谓侮经;侈淫词,竞诡辩,饰奸心盗行,逐世垄断[8],而犹自以为通经,是谓贼经。若是者,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,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?
 
越城旧有稽山书院[9],在卧龙西冈,荒废久矣。郡守渭南南君大吉,既敷政于民,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,将进之以圣贤之道,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。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,曰:“经正则庶民兴,斯无邪慝矣[10]。”阁成,请予一言以谂多士[11]。予既不获辞,则为记之若是,呜呼!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,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!
 
【注释】
 
[1]常道:经久不变的真理。
 
[2]消息:指事物的消歇、生长。
 
[3]极:准则。
 
[4]影响:影子和回声,指无根据的猜测。
 
[5]硁硁(kēnɡ):固执浅薄的样子。
 
[6]窭(jù)人:贫穷的人。
 
[7]嚣嚣然:自得的样子。
 
[8]垄断:谋取高利。
 
[9]越城:在今浙江绍兴。
 
[10]慝(tè):邪念。
 
[11]谂(shěn):规谏。
 
【翻译】
 
儒家的经典,是永恒的真理。它存在于天时叫做“命”,赋予人时叫做“性”,主宰人的身体行动时叫做“心”。心、性、命,其实是一个东西。它沟通了人与万物,遍及了四海八方,充斥在天地之间,横贯于往来古今,无所不有,无所不同,不会发生任何的变化;这就是永恒的真理!
 
它反应在情感上,就表现为同情之心、羞耻之心、谦让之心、明辨是非之心;它反应在事情上,就表现为父子之间的亲爱、君臣之间的忠义、夫妇之间的区别、长幼之间的次序、朋友之间的信义;这同情呀、羞耻呀、谦让呀、是非呀,这亲爱呀、忠义呀、次序呀、区别呀、信义呀,都是一回事,就是前面所说的心、性、命。
 
沟通人与万物,遍及四海八方,充斥在天地之间,横贯于往来古今,无所不有,无所不同,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,就是永恒的真理啊!用它来解释阴阳消长变化规律的,就是《易》;用它来阐述典章法制政事的实施的,就是《书》;用它来记述抒发性情歌唱吟咏的,就叫做《诗》;用它来谈论礼仪规章的建立的,就叫做《礼》;用它来表达欢愉平和之音形成的,就叫做《乐》;用它来指出诚实和虚伪、奸邪和正直的辨析的,就叫做《春秋》。从阴阳消长的变化规律,一直到诚伪邪正的辨析,其实都是一个东西,都是前面所说的心、性、命。
 
沟通人与万物,遍及四海八方,充斥在天地之间,横贯于往来古今,无所不有,无所不同,不会发生任何变化;这就叫做六经。六经不是别的什么东西,它是我心灵中永恒的规范啊。所以《易》是记述我心里的阴阳变化的,《书》是记述我心里的典章法制政事的,《诗》是记述我心里抒发性情的歌咏的;《礼》是记述我心里的礼仪规章的,《乐》是记述我心里的欢愉平和的,《春秋》是记述我心里对于诚伪邪正的辨析的。君子对于六经,探求自己心里的阴阳变化并且时时地加以实行,便是尊崇《易》;探求自己心里的典章法制政事,及时去实施,便是尊崇《书》;能从自己心中探求歌咏性情,并时常地抒发它,便是尊崇《诗》;探求自己心里的各种不同礼仪规范,及时去表现,便是尊崇《礼》;探求自己心里的欢愉和平,及时去抒发,便是尊崇《乐》;探求自己心里的诚伪邪正,及时去辨析,便是尊崇《春秋》。
 
从前圣人为了树立做人的最高道德准则,考虑后世,因而著述了六经。正像有钱人家的先辈,担心他产业积蓄到他的子孙那代也许会遗亡散失,最终落入穷困而不能够保全自己;因此就把他全家所有的财产登记在簿子上传给子孙,使他们能世代保有这些产业和积蓄,以资享用,从而免除穷困的忧患。所以六经是我心里的帐簿,六经的实质,却全都存在我的心里。这就像产业和库藏中的实物是形形色色的,都储存在他的家里,那帐簿上记载的,只是它们的名称、式样、数量罢了。可是世上做学问的人,不知道从自己心里探求六经的实质,却白费力气地在无根据的传闻和注疏中考证探索,被文义中的一些细碎枝节所牵制,还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六经了。这正像那有钱人家的子孙,不尽力去保有和享用他的产业和积蓄,却日益将它们遗失殆尽,直到自己落为穷人、乞丐,却还得意地指着他的帐簿说:“这便是我的产业和库藏的积蓄呢!”某些人对待六经,跟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同?
 
唉!六经的学问,它在世上不能发扬光大,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!看重功利,崇尚邪说,这叫做“乱经”;钻研注疏,传习记诵,沉溺在浅见陋识之中,以此来堵塞天下人的耳目,这叫做“侮经”;大放邪说,竞相诡辩,掩饰自己奸邪的心思和丑恶的行为,追随世俗,像商人一样投机取巧,却还自认为精通经典,这叫做“毁经”。像这种人,是连同他的所谓账簿也割裂毁弃掉了,哪里还会懂得尊崇儒家经典的道理呢?
 
越城从前有座稽山书院,在卧龙冈的西面,荒废很久了。郡守渭南人南大吉,在对百姓施行政教之余,慨叹近代末流之学的支离破碎,想要把人们引向圣贤之道,于是派出阴县令吴君瀛来扩充稽山书院,使它面目一新。又在它的后面筑了一座尊经阁,说道:“六经的道理一旦被正确理解了,那么百姓就会兴旺,这里也就不再会有奸邪藏匿了。”尊经阁筑成后,请我写一篇文章来规劝那些读书人。我既然不能推辞,就替他做了这样一篇记。唉!世上学习儒家经典的人得到我的这一番议论,还要在心中对它进行印证,那么也许就能够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尊重六经了吧!
 
【解读】
 
本篇前面议论,后面记事,这一结构颇为新颖。开篇处便以“经,常道也”这一虚论衬起,起势较高,有高屋建瓴之妙;中间部分紧紧围绕传承经典以进圣贤之道这一主旨展开,这是对首句的挥发;末尾回归到“尊经阁”上,就好像潮落之后夕阳洒在沙滩上的感觉,沉寂而有余辉,这种高开低走的写法运用得十分自然,丝毫不觉雕饰的痕迹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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