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四 滦阳续录六

【原文】
 
狐能诗者,见于传记颇多;狐善画则不概见。海阳李丈硕亭言:顺治、康熙间,周处士 薄游楚豫。周以画松名,有士人倩画书室一壁。松根起于西壁之隅,盘拏夭矫,横径北壁,而纤末犹扫及东壁一二尺;觉浓阴入座,长风欲来。
 
置酒邀社友共赏。方攒立壁下,指点赞叹,忽一友拊掌绝倒,众友俄亦哄堂。盖松下画一秘戏图,有大木榻布长簟,一男一妇,裸而好合;流目送盼,媚态宛然。旁二侍婢亦裸立,一挥扇驱蝇,一以两手承妇枕,防蹂躏坠地。乃士人及妇与媵婢小像也。哗然趋视,眉目逼真,虽僮仆亦辨识其面貌,莫不掩口。士人恚甚,望空指划,詈妖狐。忽檐际大笑曰:“君太伤雅。曩闻周处士画松,未尝目睹。昨夕得观妙迹,坐卧其下不能去,致失避君,未尝抛砖掷瓦相忤也。君遽毒詈,心实不平,是以与君小作剧。君尚不自反,乖戾如初,行且绘此像于君家白板扉,博途人一粲矣。君其图之。”盖士人先一夕设供客具,与奴子秉烛至书室,突一黑物冲门去。士人知为狐魅,曾诟厉也。众为慰解,请入座;设一虚席于上。
 
【翻译】
 
狐精能作诗的,许多传记都有记载;善于作画的狐精,就不多见了。海阳人李硕亭先生说:顺治、康熙年间,书生周 游历湖北、河南一带。周 以画松著名,有个读书人请他在书房一面墙上作画。周 画的松树根部在西墙一角,枝干盘延而上,伸展到北墙,而树梢还占了东墙一二尺的地方;只觉得满座浓荫,似乎远远有风吹来。
 
士人备了酒肴,请朋友来一起欣赏。大家正围着画站在墙下,指点赞叹,忽然一人拍掌笑弯了腰,随即朋友们都哄堂大笑。原来松树下还画着一幅男女淫乐的画图,一张大木床上铺着长长的竹席子,上面有一男一女,赤裸裸交合;眉目含情,媚态逼真。旁边两个婢女也裸体站着,一个摇扇子赶苍蝇,一个双手托住女人的枕头,防止枕头被挤压揉搓掉到地下。这是读书人和妻子、婢女的画像。大家哄笑喧哗走近去仔细看,只见人像的面目十分逼真,即使仆人们看了也能认出画中人是谁,于是莫不掩口而笑。这位读书人十分愤恨,对着空中指指点点,痛骂狐精作怪。忽然房檐处有人大笑道:“你太不文雅了。从前我听说周先生画松出名,没有亲眼见过。昨晚得以观赏他的画,坐卧在画下舍不得离去,没来得及避你,我也未曾抛砖扔瓦惹你。你突然就破口大骂起来,我心中实在不平,因此和你开个小玩笑。你不自我反省,还像昨天那样粗暴无礼,那么我将这种像画在你家白板门上,叫路人也笑笑。你还是想想吧。”原来士子昨晚准备请客的用具,和奴仆点着蜡烛来到书房,突然有个黑色的东西冲开门跑了。士子知道是狐魅,曾经大骂了一通。这时大家都来说情,请狐精入座;在上座设了一个虚位。
 
【原文】
 
不见其形,而语音琅然;行酒至前辄尽,惟不食肴馔,曰:“不茹荤四百馀年矣。”濒散,语士人曰:“君太聪明,故往往以气凌物。此非养德之道,亦非全身之道也。今日之事,幸而遇我,倘遇负气如君者,则难从此作矣。惟学问变化气质,愿留意焉。”丁宁郑重而别。回视所画,净如洗矣。
 
次日,书室东壁忽见设色桃花数枝,衬以青苔碧草。花不甚密,有已开者,有半开者;有已落者,有未落者;有落未至地随风飞舞者八九片,反侧横斜,势如飘动,尤非笔墨所能到。上题二句曰:“芳草无行径,空山正落花。” 按,此二句,初唐杨师道之诗。 不署姓名。知狐以答昨夕之酒也。后周处士见之,叹曰:“都无笔墨之痕。觉吾画犹努力出棱,有心作态。”
 
景城北冈有玄帝庙,明末所建也。岁久,壁上霉迹隐隐成峰峦起伏之形,望似远山笼雾。余幼时尚及见之。庙祝棋道士病其晦昧,使画工以墨钩勒,遂似削圆方竹。今庙已圮尽矣,棋道士不知其姓,以癖于象戏,故得此名。或以为齐姓误也。棋至劣而至好胜,终日丁丁然不休。对局者或倦求去,至长跪留之。尝有人指对局者一着,衔之次骨,遂拜绿章,诅其速死。又一少年偶误一着,道士幸胜。少年欲改着,喧争不许。少年粗暴,起欲相殴。惟笑而却避曰:“任君击折我肱,终不能谓我今日不胜也。”亦可云痴物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不见狐狸的身形,而它说话声宏亮;酒到跟前就干了,但是它不吃菜肴,说:“有四百年不吃荤了。”临散去的时候,狐狸精对士子说:“你太聪明了,所以往往盛气凌人。这不是修养德行的方式,也不是保全自己的方式。今天的事幸好遇见了我,如果碰上脾气大得像你一样的狐精,灾难就从此发生了。只有留心学问才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,希望你在这方面多下功夫。”狐精郑重地叮嘱完告别走了。再看墙上,那幅秘戏图已经消失了,像洗过一样。
 
第二天,书房的东墙上,忽然画了几枝艳丽的桃花,衬着青苔碧草。花不很密,有已经开的,有半开的;有已经落下的,有未落的,有八九片落下还没落到地上的,随风飘舞,花瓣反着侧着横斜飘逸,好像在空中飘动,这尤其不是笔墨所能表现出来的。上面题了两句诗:“芳草无行径,空山正落花。” 按,这两句是初唐杨师道的诗句。 没有署姓名。知道是狐精为答谢昨夜的酒宴所作。后来周 见了这幅画,赞叹道:“一点儿都没有笔墨的痕迹。让我觉得我的画还有尽力经营、有心作态不自然的地方。”
 
景城北面的山冈上有座玄帝庙,是明末建造的。由于年代久远,庙堂的墙壁上出现了霉斑,这些霉斑形成了隐隐约约的峰峦起伏的形状,看上去像是笼罩着烟雾的远山。我小时候还曾亲眼见过。庙中的住持棋道士不喜欢这样阴晦暗淡的色调,就让画工用笔墨勾勒渲染,就像把方竹削圆了一样煞风景。如今,这座庙早已坍塌废弃了,棋道士这个人,谁都说不上他的姓名,因为他酷好下象棋,因而得了这个名号。有人认为是姓齐,误为棋字。棋道士的棋术极差却极其逞强好胜,终日叮叮当当下个没完。有时候棋友累了想走,他拼命挽留,甚至跪下来一再恳求。曾经有个人为他的对手支了一着棋,他对人家恨之入骨,暗中写了符咒,咒人家赶快死。还有一次,一个年轻人错了一着,道士侥幸获胜。年轻人想悔棋,他吵吵嚷嚷坚决不答应。那个年轻人性情粗暴,站起身来要打他。他一边躲闪一边笑着说:“即便你打断了我的胳膊,你也不得不承认我今天赢了你。”这个道士真称得上是棋痴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酒有别肠,信然。八九十年来,余所闻者,顾侠君前辈称第一,缪文子前辈次之。余所见者,先师孙端人先生亦入当时酒社。先生自云:“我去二公中间,犹可著十馀人。”次则陈句山前辈与相敌,然不以酒名。近时路晋清前辈称第一,吴云岩前辈亦骎骎争胜。晋清曰:“云岩酒后弥温克,是即不胜酒力,作意矜持也。”验之不谬。同年朱竹君学士、周稚圭观察,皆以酒自雄。云岩曰:“二公徒豪举耳。拇阵喧呶,泼洒几半,使坐而静酌则败矣。”验之亦不谬。后辈则以葛临溪为第一,不与之酒,从不自呼一杯;与之酒,虽盆盎无难色,长鲸一吸,涓滴不遗。尝饮余家,与诸桐屿、吴惠叔等五六人角,至夜漏将阑,众皆酩酊,或失足颠仆,临溪一一指挥僮仆扶掖登榻,然后从容登舆去,神志湛然,如未饮者。其仆曰:“吾相随七八年,从未见其独酌,亦未见其偶醉也。”惟饮不择酒,使尝酒亦不甚知美恶,故其同年以登徒好色戏之,然亦罕有矣。惜不及见顾缪二前辈,一决胜负也。端人先生恒病余不能饮,曰:“东坡长处,学之可也,何并其短处,亦刻画求似?”及余典试得临溪,以书报先生,先生覆札曰:“吾再传有此君,闻之起舞,但终恨君是蜂腰耳。”前辈风流,可云佳话。今老矣,久不预少年文酒之会,后来居上,又不知为谁矣。
 
高官农家畜一牛,其子幼时,日与牛嬉戏,攀角捋尾皆不动。牛或嗅儿顶、舐儿掌,儿亦不惧。稍长,使之牧。儿出即出,儿归即归,儿行即行,儿止即止,儿睡则卧于侧,有年矣。一日往牧,牛忽狂奔至家,头颈皆浴血,跳踉哮吼,以角触门。儿父出视,即掉头回旧路。知必有变,尽力追之。至野外,则儿已破颅死;又一人横卧道左,腹裂肠出,一枣棍弃于地。审视,乃三果庄盗牛者。 三果庄回民所聚,沧州盗薮也 。始知儿为盗杀,牛又触盗死也。是牛也,有人心焉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有特别能饮酒的人,确实是这样。八九十年来,我所听说的,顾侠君前辈算第一,缪文子前辈是第二。我所看见的,已故老师孙端人先生也够入当时的酒社。孙先生曾说:“在我和顾、缪二人之间还可以排上十几个人。”其次是陈句山前辈和他相匹敌,但是他的酒量不著名。近些年路晋清前辈称第一,吴云岩前辈也跃跃欲试和他争胜。路晋清说:“吴云岩酒后更加温和安静,这是因为不胜酒力故意矜持。”果然不错。同年朱竹君学士、观察使周稚圭都以豪饮自居。吴云岩说:“这两人只是豪举罢了。举着杯子猜拳喧嚷,酒已经泼了大半,如果让他们安安静静喝就不行了。”也确实这样。后辈当中以葛临溪为第一,不给他酒,他从不主动要;给他喝,即使是一盆也没有为难的样子,就像巨大的鲸鱼吸水一样,一滴也不剩。他曾经在我家,和诸桐屿、吴惠叔等五六人拼酒到天快亮了,其他人都酩酊大醉,有的失足摔倒,葛临溪指挥僮仆把这几个人搀扶上床,然后从容地上车走了,就像没喝酒一样。他的仆人说:“我跟随他七八年,从没有看他独自喝过酒,也没有看见他醉过。”喝酒从来不选择,叫他尝酒也不大知道好坏,所以他的同年进士用“登徒子好色娶丑女”的故事来取笑他,他这样的酒量是少见的。可惜没有赶上顾、缪两位前辈,一决胜负。孙端人先生经常埋怨我不能喝酒,他说:“苏东坡的长处学了是可以的,怎么连他的短处都要刻意相似呢?”我主持科考录取了葛临溪,写信给孙先生,先生回信说:“我的再传弟子中有这样的酒量,我听到也高兴得手舞足蹈,但是还是遗憾你这个中间的人不会喝酒。”前辈性格风流潇洒,可称得上是佳话了。现在我年纪老了,很久没有参加年轻人论文品酒的集会,酒力后来居上的人,又不知道是哪一位了。
 
高官的农民家里养了一头牛,他儿子小时候,天天和牛玩耍,攀牛角拉牛尾,牛都不乱动。有时这头牛嗅嗅孩子的头,舐舐孩子的手,孩子也不怕。孩子长大了一些,家里叫孩子去放牛。孩子出门,牛跟着出门;孩子回家,牛跟着回家;孩子走,牛就走;孩子停,牛就停;孩子睡下,牛就躺在旁边,这样有几年了。有一天,孩子去放牛,忽然那头牛狂奔回家,牛头牛颈都沾满鲜血,又跳又叫,还用牛角撞门。孩子的父亲出来看时,牛又回头向原路跑去。孩子父亲知道一定出事了,就极力追赶。到了野外,看见孩子脑袋破裂死了:又有一个人横卧在路边,肚子开裂,肠子流出来,一根枣木棍丢在地上。仔细一看,原来是三果庄的偷牛贼。 三果庄是回民聚居的地方,是沧州的强盗窝 。孩子父亲这才知道,孩子被强盗杀死,牛又把强盗顶死了。这头牛,是有人的心肠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西商李盛庭买一马,极驯良。惟路逢白马,必立而注视,鞭策不肯前。或望见白马,必驰而追及,衔勒不能止。后与原主谈及,原主曰:“是本白马所生,时时觅其母也。”是马也,亦有人心焉。
 
余八岁时,闻保母丁媪言:某家有牸牛,跛不任耕,乃鬻诸比邻屠肆。其犊甫离乳,视宰割其母,牟牟鸣数日。后见屠者即奔避,奔避不及,则伏地战栗,若乞命状。屠者或故逐之,以资笑噱,不以为意也。犊渐长,甚壮健,畏屠者如初。及角既坚利,乃伺屠者侧卧凳上,一触而贯其心,遽驰去。屠者妇大号捕牛。众悯其为母复仇,故缓追,逸之,竟莫知所往。时丁媪之亲串杀人,遇赦获免,仍与其子同里闬。丁媪故窃举是事为之忧危,明仇不可狎也。
 
余则取犊有复仇之心,知力弗胜,故匿其锋,隐忍以求一当。非徒孝也,抑亦智焉。黄帝《巾机铭》曰: “机”是本字,校者或以为破体俗书,改为“機”字,反误。 “日中必慧, 按,《汉书·贾谊传》引此句,作“”。《六韬》引此句,作“彗”。音义并同。 操刀必割。”言机之不可失也。《越绝书》子贡谓越王曰:“夫有谋人之心,使人知之者,危也。”言机之不可泄也。《孙子》曰:“善用兵者,闭门如处女,出门如脱兔。”斯言当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还有一个西北商人李盛庭,买了一匹马,十分驯良。只是在路上碰到白马,一定站下来仔细看,鞭子抽打也不肯前进。有时远远望见有白马,一定飞跑过去追上,硬拉马缰也控制不住。后来和这匹马的原主人讲到这件事,原主人说:“这匹马本来是白马生的,经常要寻找它的母马。”这匹马,也有人的心肠。
 
我八岁时,听保姆丁妈说:某家有头母牛,瘸了腿不能耕地,就卖给了附近的屠户。母牛生的牛犊刚断奶,看见屠宰母牛,“哞哞”叫了好几天。后来它见了这个屠夫就逃,来不及逃避就趴在地上发抖,好像哀求饶命的样子。有时屠夫故意追它,用来取乐,并不在意。牛犊渐渐长大,很是壮健,还像小时那么怕屠夫。等到牛角长得坚硬锋利,瞅准屠夫侧卧在凳子上,用角一下把屠夫的心脏刺穿了,之后急忙逃跑。屠夫的妻子狂呼捉牛。众人都同情牛为母报仇,故意慢慢追赶,牛逃跑了,最终不知它到哪儿去了。当时丁妈的一个亲戚杀了人,遇到大赦获免,这个亲戚却和被害者的儿子住在一个胡同里。所以丁妈就悄悄讲了这个故事来警告亲戚,说有这种仇恨不能过于亲密闹着玩。
 
我认为可取的是,牛犊有报仇的心思,知道力气胜不过对方,就故意隐藏锋芒,忍耐着以求将来一次成功。它不仅有孝道,而且聪明。黄帝在《巾机铭》中说: “机”是本来的写法,校书的人以为是俗体,改为“機”字,反而错了。 “日中必, 按,《汉书·贾谊传》引用这句时写成“”字,《六韬》引用这句时写成“彗”字。三个字音义并同。 操刀必割。”说的是时机不可丧失。《越绝书》中,子贡对越王说:“人有谋害别人的心思,又被别人知道,那就危险了。”说的是心机不能泄露。《孙子》中说:“善于用兵的人,关上门像女孩子那样安静,出门时像逃跑的兔子那样敏捷。”这句话说得恰当极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姜慎思言:乾隆己卯夏,有江南举子以京师逆旅多湫隘,乃税西直门外一大家坟院读书。偶晚凉树下散步,遇一女子,年十五六,颇白皙。挑与语,不嗔不答,转墙角自去。夜半睡醒,似门上了鸟微有声,疑为盗。呼僮不应,自起隔门罅窥之,乃日间所见女子也。知其相就,急启户拥以入。女子自言:“为守坟人女,家酷贫,父母并拙钝,恒恐嫁为农家妇。顷蒙顾盼,意不自持,故从墙缺至君处。君富贵人,自必有妇,倘能措百金与父母,则为妾媵无悔。父母嗜利,亦必从也。”举子诺之,遂相缱绻,至鸡鸣乃去。自是夜半恒至,妖媚冶荡,百态横生。举子以为巫山、洛水不是过也。一夜来稍迟,举子自步月候之。乃忽从树杪飞下。举子顿悟,曰:“汝毋乃狐耶?”女子殊不自讳,笑而应曰:“初恐君骇怖,故托虚词。今情意已深,不妨明告。将来游宦四方,有一隐形随侍之妾,不烦车马,不择居停,不需衣食。昼可携于怀袖,夜即出而荐枕席,不愈于千金买笑耶?”举子思之,计良得。自是潜住书室,不待夜度矣。然每至秉烛,则外出,夜半乃返,或微露鬓乱钗横状。举子疑之而未决。既而与其娈童乱;旋为二仆所窥,亦并与乱。庖人知之,亦续狎焉。一日,昼与娈僮寝。举子潜扼杀之,遂现狐形,因埋于墙外。半月后,有老翁诣举子曰:“吾女托身为君妾,何忽见杀?”举子愤然曰:“汝知汝女为吾妾,则易言矣。夫两雄共雌,争而相戕,是为妒奸,于律当议抵。汝女既为我妾,明知非人而我不改盟,则夫妇之名分定矣。而既淫于他人,又淫于我仆,我为本夫,例得捕奸。杀之,又何罪耶?”翁曰:“然则何不杀君仆?”举子曰:“汝女死则形见,此则皆人也。手刃四人,而执一死狐为罪案,使汝为刑官,能据以定谳乎?”翁俯首良久,以手拊膝曰:“汝自取也夫!吾诚不料汝至此。”振衣自去。举子旋移居准提庵,与慎思邻房。其娈童与狐尤昵,衔主人之太忍,具泄其事于慎思,故得其详。
 
【翻译】
 
姜慎思说:乾隆己卯年夏天,有个江南举子因为嫌京师旅店狭小潮湿,就租了西直门外一个大户人家坟院里的房子,住在那里读书。一天傍晚,他偶然趁着晚凉在树下散步,忽然遇到一个女子,大约十五六岁,白白嫩嫩的。举子上前挑逗她,她既不答话,也不嗔怪,转过墙角独自走开了。半夜时分,举子一觉醒来,好像听见房门上的搭扣响,疑心有贼。他呼喊小僮没人应声,就自己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往外看,原来正是傍晚遇到的女子。举子知道她是来投怀送抱的,急忙打开门拥进屋。女子说:“我是守坟人的女儿,家里很穷,父母既顽固又愚钝,我一直担心他们把我嫁给农民做老婆。刚才承蒙您看上我,我把持不住自己,从院墙的缺口来到您这里。您是富贵人,自然一定有妻子,倘若您能筹措一百两银子给我父母,我情愿做您的小妾,决不后悔。我父母爱财,肯定答应。”举子满口答应,于是二人亲热缠绵,直到鸡叫女子才离去。此后女子每天半夜必来,妖媚淫荡,风情万种。举子以为巫山神女洛水宓妃的美艳多情也不过如此。一天夜里,女子来得稍稍迟了一些,举子自己乘着月光走到坟院里去等。忽然见她从树梢上飞下来。举子猛然醒悟,说:“莫非你是个狐女?”女子并不隐讳,笑着回答说:“当初,我怕您恐惧,所以编了那么一套话骗您。如今我与您情深意厚,不妨明白告诉您。将来您到各处去做官,有一位隐形姬妾贴身服侍,不劳您预备车马,不必选择住处,不用衣服食品。白天,可以藏在您怀里衣袖里,夜晚出来陪您睡觉,这样不是胜过您千金买笑吗?”举子想,这样也很好。从此以后狐女昼夜藏在书房里,不再等到夜晚才来。但是,每天黄昏,她都要外出,半夜才回来;有时候稍稍显得头发蓬松鬓乱钗横。举子疑心她另有所爱但是没有证据。不久,狐女与举子的娈童乱搞;被两个仆人发现了,她又与两个仆人胡来。厨子也知道了此事,她又接着与厨子淫乱。有一天,她大白天就和娈童躲在被窝里。举子悄悄躲在一边乘机将她掐死了,狐女死后现出了狐形,被举子埋到了院墙外。半个月后,有个老翁来到举子的住处,对他说:“我女儿托身于您,做了您的姬妾,您怎么忽然把她杀了?”举子愤愤地说:“你既然知道你女儿是我的妾,话就好说了。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,倘若互有戕害,就叫作妒奸,按律应该抵罪。你女儿既然做了我的妾,我又明知她不是人类却没有嫌弃她,那么,我们的夫妇名分就算是确定了。但是,她既与外人淫乱,又与我的仆人通奸,我作为本夫,按惯例应该出面捉奸。如今杀了她,何罪之有?”老翁说:“那么,您为何不杀仆人?”举子说:“你女儿死后现了狐形,其馀几个却都是人啊。我倘若杀了他们四个,却又提一只死狐作为罪证,假如你是法官,能据此定案吗?”老翁听完这话,低头沉思了半晌,用手拍着膝头说:“女儿你这是自取灭亡啊!我真没想到你会落得这么个下场。”说罢,抖了抖衣服,径自去了。举子随即移居到了准提庵,与姜慎思做了邻居。他家的那个娈童与狐女最为亲近,他恨主人太残忍,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姜慎思,所以姜慎思知道得特别详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吉木萨 乌鲁木齐所属地。 屯兵张鸣凤调守卡伦, 军营了望之名。 与一菜园近。灌园叟年六十馀,每遇风雨,辄借宿于卡伦。一夕,鸣凤醉以酒而淫之。叟醒大恚,控于营弁。验所创,尚未平。申上官,除鸣凤粮。时鸣凤年甫二十,众以为必无此理。或疑叟或曾窃污鸣凤,故此相报。然复鞫两造,皆不承,咸云怪事。有官奴玉保曰:“是固有之,不为怪也。曩牧马南山,为射雉者惊,马逸。惧遭责罚,入深山追觅。仓皇失道,愈转愈迷,经一昼夜不得出。遥见林内屋角,急往投之;又虑是盗巢,或见戕害,且伏草间觇情状。良久,有二老翁携手笑语出,坐磐石上,拥抱偎倚,意殊亵狎。俄左一翁牵右一翁伏石畔,恣为淫媟。我方以窥见阴私,惧杀我灭口,惴惴蜷缩不敢动。乃彼望见我,了无愧怍,共呼使出,询问何来;取二饼与食,指归路曰:‘从某处见某树转至某处,见深涧沿之行,一日可至家。’又指最高一峰曰:‘此是正南,迷即望此知方向。’又曰:‘空山无草,汝马已饥而自归。此间熊与狼至多,勿再来也。’比归家,马果先返。今张鸣凤爱六十之叟,非此老翁类乎!”
 
【翻译】
 
吉木萨 乌鲁木齐所属的地方。 的兵士张鸣凤调防驻守卡伦, 军营瞭望的堡垒。 离一个菜园很近。种菜的老头六十多岁,每到风雨天,就到卡伦借宿。一天晚上,张鸣凤把老头灌醉奸淫了。老头醒来愤恨极了,就告到了营官那里。检查伤口,还没有长好。营官向上级官员申报,免去了张鸣凤的粮饷。当时张鸣凤刚二十岁,大家认为根本没有强奸老头子的道理。还有人疑心老头曾经偷偷地奸淫过张鸣凤,所以张鸣凤报仇。但是反复审问双方,都不承认有那样的事,大家都觉得是件怪事。有个官府的奴仆玉保说:“这种事本来就有,不值得奇怪。从前我在南山放马,马被打野鸡的吓跑了。我怕遭到责罚,就追踪到深山找马。慌慌张张迷了路,越转越困惑,转了一昼夜也没有转出来。远远望见林子里露出一个屋角,就急忙去投奔;又担心是贼巢,贸然闯去会遭难,就趴在草丛里偷偷察看情况如何。过了好久,有两个老翁手拉手说笑着出来,坐在大石头上,拥抱依偎,看样子很猥亵。随后左边的老翁拉着右边的老翁趴在大石上,放肆地淫乱。我正担心偷看了他们的隐私被灭口,惴惴不安蜷缩在草丛里不敢动。他们却看到了我,一点儿也不羞愧,他们把我叫出去,问从哪里来的;还拿了两个饼给我吃,指点我回去的路说:‘从某处看见某棵树转到某处,沿着深涧走,一天就可以到家。’又指一座最高的山峰说:‘那是正南方,迷路看这座山峰就知道方向了。’他们又说:‘山里没有草,你的马已经饿得自己回去了。这儿有很多熊和狼,不要再来。’等我回到家,马果然先回来了。现在张鸣凤喜欢六十岁的老头,不是那个老翁一类的人吗?”
 
【原文】
 
据其所言,天下真有理外事矣。惟二翁不知何许人,遁迹深山,似亦修道之士,何以所为乃如此?《因树屋书影》记仙人马绣头事,称其比及顽童,云中有真阴可采。是容成术,非但御女,兼亦御男。然采及老翁,有何裨益?即修炼果有此法,亦邪师外道而已,上真定无此也。
 
张助教潜亭言:昔与一友同北上,夜宿逆旅。闻 有声,或在窗外,或在室之外间。初以为虫鼠,不甚讶。后微闻叹息,乃始栗然,侦之无睹也。至红花埠,偶忘收笔砚,夜分闻有阁笔声。次早,几上有字迹,阴黯惨淡,似有似无。谛审,乃一诗,其词曰:“上巳好莺花,寒食多风雨。十年汝忆吾,千里吾随汝。相见不得亲,悄立自凄楚。野水青茫茫,此别终万古。”似香魂怨抑之语。然潜亭自忆无此人,友自忆亦无此人,不知其何以来也。程鱼门曰:“君肯诵是诗,定无是事。恐贵友讳言之耳。”众以为然。
 
同年胡侍御牧亭,人品孤高,学问文章亦具有根柢。然性情疏阔,绝不解家人生产事,古所谓不知马几足者,殆有似之。奴辈玩弄如婴孩。尝留余及曹慕堂、朱竹君、钱辛楣饭,肉三盘,蔬三盘,酒数行耳,闻所费至三四金,他可知也。同年偶谈及,相对太息。竹君愤尤甚,乃尽发其奸,迫逐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根据他所说的,天下真的有不可理喻的事情。不知道两个老翁是什么人,他们隐居深山,好像也是修道的人,何以有这种行为呢?《因树屋书影》中记载仙人马绣头的事,说他连孩子也戏弄,说孩子身体有真阴可以采补。那么,这种法术不但玩弄女性,也要玩弄男性。不过,采到老头子,有什么益处呢?即使修炼中当真有这个方法,也是邪魔外道的方法而已,真正仙人肯定不会这样。
 
助教张潜亭说:过去和一个朋友一起北上,夜里宿在旅舍里。听到有窸窸窣窣细碎的声响,有时在窗外,有时在房间的外室。开始以为是虫子老鼠,也没在意。后来隐隐听到叹息声,这才害怕起来,起来查看,又什么也没有。到红花埠,一时忘记收拾笔砚,半夜听见有放笔的声音。第二天早上一看,茶几上有字,笔迹阴暗惨淡,似有似无。仔细辨认,却是一首诗,写道:“上巳好莺花,寒食多风雨。十年汝忆吾,千里吾随汝。相见不得亲,悄立自凄楚。野水青茫茫,此别终万古。”好像是女子鬼魂怨恨忧郁的语气。不过张潜亭回忆并不认识这么个女子,他的朋友也想不起这个女子是谁,不知她为什么跟了这两个人来。程鱼门说:“你肯给我们读这首诗,肯定没有什么事。你的朋友恐怕没有说真话。”大家认为有理。
 
和我科举同榜的胡牧亭侍御,性格清高,学问文章功底深厚。但是性情粗略直爽,一点儿都不了解家务事和如何料理生计,古代所说那种不知道马有几只脚的人,他大概有点儿相似。仆人们把他当孩子一样糊弄。他曾经请我以及曹慕堂、朱竹君、钱辛楣吃饭,只有三盘肉,三盘蔬菜,几杯酒,听说花了三四两银子,其他可想而知。科举同榜的朋友谈到这些事,都感慨叹息。朱竹君更加愤怒,就把胡牧亭仆人的坏事都揭发出来,迫使他把仆人赶出去。
 
【原文】
 
然积习已深,密相授受,不数月,仍故辙。其党类布在士大夫家,为竹君腾谤,反得喜事名。于是人皆坐视,惟以小人有党,君子无党,姑自解嘲云尔。后牧亭终以贫困郁郁死。死后一日,有旧仆来,哭尽哀,出三十金置几上,跪而祝曰:“主人不迎妻子,惟一身寄居会馆,月俸本足以温饱。徒以我辈剥削,致薪米不给。彼时以京师长随,连衡成局,有忠于主人者,共排挤之,使无食宿地,故不敢立异同。不虞主人竟以是死。中心愧悔,夜不能眠。今尽献所积助棺敛,冀少赎地狱罪也。”祝讫自去。满堂宾客之仆,皆相顾失色。
 
陈裕斋因举一事曰:“有轻薄子见少妇独哭新坟下,走往挑之。少妇正色曰:‘实不相欺,我狐女也。墓中人耽我之色,至病瘵而亡。吾感其多情,而愧其由我而殒命,已自誓于神,此生决不再偶。尔无妄念,徒取祸也。’此仆其类此狐欤!”然余谓终贤于掉头竟去者。
 
田侯松岩言:幼时居易州之神石庄, 土人云,本名神子庄,以尝出一神童故也。后有三巨石陨于庄北,如春秋宋国之事,故改今名。在易州西南二十馀里。 偶与僮辈嬉戏马厩中。见煮豆之锅,凸起铁泡十数,并形狭而长。僮辈以石破其一,中有虫长半寸馀,形如柳蠹,色微红,惟四短足与其首皆作黑色,而油然有光,取出犹蠕蠕能动。因一一破视,一泡一虫,状皆如一。
 
【翻译】
 
但是仆人的坏习惯已经形成很久,彼此相互传授,不到几个月,胡牧亭家的仆人仍然和过去一样。仆人的同党分布在士大夫家里,到处诽谤朱竹君,反而让朱竹君得了个喜欢管闲事的名声。于是,人们都只能对胡牧亭袖手旁观,只能用小人有党、君子无党来姑且自我解嘲。后来,胡牧亭终于因为贫困忧郁而死。死后一天,有个以前的仆人来吊丧,痛哭表示悲伤,拿出三十两银子放在桌上,跪下祷告说:“主人不接妻子来京,只一个人寄住在会馆里,每月的俸银本来足以温饱。只是因为我们的剥削,以致饭食都不能保证。当时因为京城的仆人都互相串联勾结形成了一种局势,有对主人忠心的,大家一起排挤他,让他找不到吃饭住宿的地方,所以没有敢表示不同意见。没想到主人竟然因此而死。我心里又惭愧又后悔,晚上也睡不着。现在我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帮助安葬主人,希望能稍稍赎抵我下地狱的罪过啊。”祷告完就走了。满堂宾客的仆人,都相互看着,脸色都变了。
 
陈裕斋接着也讲了一件事,说:“有个生性轻薄的人看见一个少妇在新坟前哭泣,就过去调戏她。少妇严肃地说:‘实在不骗你,我是狐女。坟墓里的人沉迷我的美色,以致病重身亡。我感激他多情,同时惭愧他因为我而送命,我已经向神发誓,今生决不再找男人。你不要胡思乱想,白白招来祸患。’这个仆人大概类似这个狐女吧?”不过,我认为这个仆人和狐女毕竟胜过那种主人死了掉头就走的仆人。
 
田松岩先生说,小时住在易州的神石庄, 当地人说,本来叫神子庄,因为曾经出过一个神童的缘故。后来,有三块大陨石坠落在庄子北面,好像春秋时宋国的事一样,就改为现在的庄名。石头在易州西南二十馀里。 偶然和小僮们在马棚里玩。看见煮豆的锅,凸起了十几个铁泡,泡都是狭长形的。小僮用石头砸破了一个泡,里面有一条半寸多长的虫,样子像柳树上的蠹虫,微微发红,只有四条短腿和头是黑色的,虫子油光发亮,取出来时还蠕动着。孩子们把铁泡一一都砸开了,一个泡里有一条虫,虫的形状都一样。
 
【原文】
 
又言:头等侍卫常君青 此又别一常君,与常大宗伯同名。 乾隆癸酉戍守西域,卓帐南山之下。 塞外山脉,自西南趋东北,西域三十六国,夹之以居,在山南者呼曰“北山”,在山北者呼曰“南山”,其实一山也 。山半有飞瀑二丈馀,其泉甚甘。会冬月冰结,取水于河,其水湍悍而性冷,食之病人。不得已,仍凿瀑泉之冰。水窍甫通,即有无数冰丸随而涌出,形皆如橄榄。破之,中有白虫如蚕,其口与足则深红,殆所谓冰蚕者欤?此与铁中之虫,锻而不死,均可谓异闻矣。
 
然天地之气,一动一静,互为其根。极阳之内必伏阴,极阴之内必伏阳。八卦之对待,坎以二阴包一阳,离以二阳包一阴。六十四卦之流行,阳极于乾,即一阴生,下而为姤;阴极于坤,即一阳生,下而为复。其静也伏斯敛,敛斯郁焉;其动也郁斯蒸,蒸斯化焉。至于化则生,生不已矣。特冲和之气,其生有常;偏胜之气,其生不测。冲和之气,无地不生;偏胜之气,或生或不生耳。故沸鼎炎熇、寒泉冱结,其中皆可以生虫也。崔豹《古今注》载,火鼠生炎洲火中,绩其毛为布,入火不燃。今洋舶多有之,先兄晴湖蓄数尺,余尝试之。又《神异经》载,冰鼠生北海冰中,穴冰而居,啮冰而食,岁久大如象,冰破即死。欧罗巴人曾见之,谢梅庄前辈戍乌里雅苏台时,亦曾见之。是兽且生于火与冰矣。其事似异,实则常理也。
 
数皆前定,故鬼神可以前知。然有其事尚未发萌,其人尚未举念,又非吉凶祸福之所关、因果报应之所系,游戏琐屑至不足道,断非冥籍所能预注者,而亦往往能前知。乾隆庚寅,有翰林偶遇乩仙,因问宦途。乩判一诗曰:“春风一笑手扶筇,桃李花开泼眼浓。好是寻香双蛱蝶,粉墙才过巧相逢。”茫不省为何语。俄御试翰林,以编修改知县。众谓次句隐用河阳一县花事,可云有验,然其馀究不能明。比同年往慰,司阍者扶杖蹩躠出。盖朝官仆隶,视外吏如天上人。司阍者得主人外转信,方立阶上,喜而跃曰:“吾今日登仙矣!”不虞失足,遂损其胫,故杖而行也。数日后,微闻一日遣二仆,而罪状不明。旋有泄其事者曰:“二仆皆谋为司阍,而无如先已有跛者。乃各阴饰其妇,俟主人燕息,诱而蛊之。至夕,一妇私具饼饵,一妇私煎茶,皆暗中摸索至书斋廊下。猝然相触,所赍俱倾;愧不自容,转怒而相诟。主人不欲深究,故善遣去。”于是诗首句三四句并验。此乩可谓灵鬼矣,然何以能前知此等事,终无理可推也。 马夫人雇一针线人,曾在是家,云二仆谋夺司阍则有之,初无自献其妇意,乃私谋于一黠仆,黠仆为画此策,均与约是日有暇,可乘隙以进。而不使相知,故致两败。二仆逐后,黠仆又党附于跛者,邀游妓馆。跛者知其有伏机,阳使先往待,而阴告主人往捕,故黠仆亦败。嗟乎!一州县官司阍耳,而此四人者互相倾轧,至辗转多方而不已。黄雀螳螂之喻,兹其明验矣。故附记之,以著世情之险。
 
【翻译】
 
田先生又说:头等侍卫常青先生 这又是另一个姓常的人,和礼部尚书常先生同名。 乾隆癸酉年防守西域,在南山下扎了帐篷。 塞外的山脉,从西南伸延向东北,西域三十六国,分布在山脉两边,在山南的叫“北山”,在山北的叫“南山”,其实都是一条山脉。 半山腰有两丈多长的瀑布,水很甜。冬天水冻住了,驻军就到河中取水,河水湍急而水性寒冷,人吃了不舒服。不得已,仍然去凿瀑布的冰。刚凿开一个眼,就有无数冰丸随着水涌出来,形状都像橄榄。破开冰丸,里面有白色的虫子,像蚕,它的嘴和腿都是深红色,莫非就是所谓的冰蚕?这种虫和在铁锅的泡里烧不死的虫一样,都可以算是奇闻了。
 
然而天地的气,一动一静,互为根基。极阳之内必然潜伏着阴,极阴之内必然潜伏着阳。八卦也是相互对应的:“坎”卦的图形是二阴包着一阳,“离”卦的图形是二阳包着一阴。六十四卦,轮流变化,阳极在乾,就有一阴生长,下面便是“姤”卦;阴极在坤,就有一阳生长,下面就成“复”卦。在相对静止之时,阴阳都处于抑制状态,两者性状都不明显;但当阴阳活跃起来,性状明显。以致相互转化,万物就不停地化生了。只是阴阳和谐的条件下,它的化生有一定规律;偏阴或偏阳的情况,它的化生就难以预料。冲和之气,什么地方都可以化生;偏胜之气,有时化生有时不化生。所以在炽热的铁锅上,冰冻的寒泉里,都可以生出虫来。崔豹的《古今注》中载,火鼠生长在炎洲的火里,用它的毛织成布,进到火里都不燃烧。西洋货中这种布很多,先兄晴湖存了几尺,我曾经试验过。还有《神异经》中记载,冰鼠生在北海的冰里,住在冰洞里,吃冰充饥,时间长了就长到大象那么大,撑破冰洞它就死了。欧洲人曾经见过这种冰鼠,谢梅庄前辈戍守乌里雅苏台时,也曾见过。火鼠、冰鼠生活在火与冰里。这种事虽然奇异,但也在情理之中。
 
运数都是前定,所以鬼神可以先知。但是,有些事情还没有发生的迹象,当事人还没有想法,又不是关系到吉凶祸福、因果报应之类,只是游戏琐碎不值得说的事,绝对不是阴间生死簿预先注明的,但也往往能提前知道。乾隆庚寅年,有位翰林偶然遇上了乩仙,于是询问自己的仕途前程。乩仙判下一诗道:“春风一笑手扶筇,桃李花开泼眼浓。好是寻香双蛱蝶,粉墙才过巧相逢。”他茫然不知是什么意思。不久,翰林经过皇上测试,从编修外放为知县。大家说这首诗的第二句隐用河阳一县花的故事,可以说是应验了,但其馀几句还是不明白。等到科举同榜朋友们上门祝贺时,守门人扶着拐杖拐着脚出来开门。大概是朝官的仆从们把外放的官员看作天上人。这个仆从得到主人外放的消息,当时正站在台阶上,高兴得跳起来叫:“我今天登仙了!”不料失足摔断了小腿,所以拄着拐杖。几天后恍惚传出消息说翰林一天里打发走了两个仆人,但罪名却不清楚。随后有人透露说:“这两个仆人都谋求看门人的职位,可是哪里想到被那个摔断腿的先占了。于是这二人都把自己的老婆打扮起来,等主人休息时来诱引他让他心思迷乱。晚上,一个妇人偷偷带着点心,一个妇人偷偷带着茶,都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书房的廊下。却突然撞在一起,手里的东西都打翻了;两人恼羞成怒,相互骂了起来。主人不想深究,就把她们打发走了。”这么一来诗的首句及三四句都应验了。这个乩仙可以说是精灵鬼怪了,可是怎么能预先知道这些事,真是无从解释。 马夫人雇用了一个做衣服的女人,曾经在那一家做过,说那两个仆人计划抢了守门人这个位置的事是有的,最初并没有让老婆去勾引的意思,是悄悄和一个狡猾的仆人商量,狡猾的仆人给他们出了这个计策,又都和他们约定当天有机会,可以乘机进行。但又不让双方相互知道,以致双方都失败。那两个仆人被赶走后,狡猾的仆人又依附受伤跛脚的仆人,请他去逛妓院。受伤跛脚的仆人知道他有阴谋,假装让他先进去等待,自己暗中报告主人去抓捕,因此狡猾的仆人也败露了。唉呀!一个州县官长的守门人罢了,有四个人互相倾轧争夺位置,辗转反复个不停。黄雀螳螂的比喻,这就是个明白的例子。附带把这件事记在这里,用来揭示世情的险恶。
 
【原文】
 
余官兵部尚书时,往良乡送征湖北兵,小憩长辛店旅舍。见壁上有《归雁诗》二首,其一曰:“料峭西风雁字斜,深秋又送汝还家。可怜飞到无多日,二月仍来看杏花。”其二曰:“水阔云深伴侣稀,萧条只与燕同归。惟嫌来岁乌衣巷,却向雕梁各自飞。”末题“晴湖”二字,是先兄字也。然语意笔迹皆不似先兄,当别一人。或曰:“有郑君名鸿撰,亦字晴湖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我任兵部尚书时,有一次,到良乡送兵出征湖北的,在长辛店旅馆稍事休息。只见旅店的墙壁上题有《归雁诗》二首,其一是:“料峭西风雁字斜,深秋又送汝还家。可怜飞到无多日,二月仍来看杏花。”其二是:“水阔云深伴侣稀,萧条只与燕同归。惟嫌来岁乌衣巷,却向雕梁各自飞。”末尾题有“晴湖”二字,这是我亡故的兄长的字。然而,诗的语意及题写的笔迹都不是先兄的风格,应该是另一个人。有人说:“有一位名叫郑鸿撰的先生,他的字也是晴湖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偶见田侯松岩持画扇,笔墨秀润,大似衡山,云其亲串德君芝麓所作也。上有一诗曰:“野水平沙落日遥,半山红树影萧条。酒楼人倚孤樽坐,看我骑驴过板桥。”风味翛然,有尘外之致。复有德君题语,云是卓悟庵作,画即画此诗意。故并录此诗,殆亦爱其语也。田侯云,悟庵名卓礼图,然不能详其始末。大抵沉于下僚者,遥情高韵,而名氏翳如。录而存之,亦郭恕先之远山数角耳。
 
古人祠宇,俎豆一方,使后人挹想风规,生其效法,是即维风励俗之教也。其间精灵常在,肸蚃如闻者,所在多有;依托假借,凭以猎取血食者,间亦有之。
 
相传有士人宿陈留一村中,因溽暑散步野外。黄昏后,冥色苍茫,忽遇一人相揖。俱坐老树之下,叩其乡里名姓。其人云:“君勿相惊,仆即蔡中郎也。祠墓虽存,享祀多缺;又生叨士流,殁不欲求食于俗辈。以君气类,故敢布下忱。明日,赐一野祭可乎?”士人故雅量,亦不恐怖,因询以汉末事,依违酬答,多罗贯中《三国演义》中语,已窃疑之;及询其生平始末,则所述事迹与高则诚《琵琶记》纤悉曲折,一一皆同。因笑语之曰:“资斧匮乏,实无以享君,君宜别求有力者。惟一语嘱君:自今以往,似宜求《后汉书》、《三国志》、中郎文集稍稍一观,于求食之道更近耳。”其人面 彻耳,跃起现鬼形去。是影射敛财之术,鬼亦能之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偶然间看见田松岩先生拿的一把画扇,笔墨秀雅圆润,很像文征明的风格,田松岩说是他的亲戚德芝麓先生所作。上面有一首诗,说:“野水平沙落日遥,半山红树影萧条。酒楼人倚孤樽坐,看我骑驴过板桥。”风味自然超脱,有超脱凡尘的风致。还有德先生的题词,说诗是卓悟庵所作,图画便是画这首诗的意思。所以把诗一起抄录在上面,大概也是喜爱这首诗的。田先生说,悟庵名卓礼图,但不能详细地讲出他的经历。大概是长期担任微小的官职,性情文思高雅,但姓名却湮没无闻不为人知。这里记录保存,也算是郭恕先画的远山,只露出几个山头罢了。
 
古人的祠堂庙宇,享受一方祭祀,使后人遥想他们的风范榜样,萌生效法的愿望,也就起到了维持风化的作用。这里有许多古人精灵常在,极为灵验;冒名假托,用来得到祭祀的食物,也是有的。
 
相传有个书生住在陈留的一个村子里,因为天热在野外散步。黄昏之后,暮色苍茫,忽然遇到一个人作揖搭话。书生和这个人都坐在老树下,问起他的籍贯姓名。这个人说:“你不要怕,我就是蔡邕蔡中郎。我的祠堂坟墓虽然还在,但不大有人祭祀了。而我生前是个读书人,死后还不愿意向那些世俗之辈求祭。因为和你气味相投,所以来说说我的心情。明天在这里祭奠我一次行么?”士子一向度量宽宏,也不害怕,随便问起汉代末年的事。但这个人回答得模棱两可,大多是罗贯中《三国演义》中的内容,书生已经暗暗生疑。再问蔡邕的生平,这个人详细叙述的,与高则诚《琵琶记》的情节一一相合。于是书生笑道:“我缺少钱财盘缠,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祭奠你,你应该去求有财力的人。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:从今以后,似乎应该找《后汉书》、《三国志》和《蔡中郎集》来翻翻,这样你求祭,就更像了。”这个人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,跳起来显了鬼的原形跑了。这个故事是在影射某些人骗取财物,其实鬼也会这种骗术。
 
【原文】
 
梁豁堂言:有客游粤东者,妇死寄柩于山寺。夜梦妇曰:“寺有厉鬼,伽蓝神弗能制也。凡寄柩僧寮者,男率为所役,女率为所污。吾力拒,弗能免也。君盍讼于神?”醒而忆之了了,乃炷香祝曰:“我梦如是,其春睡迷离耶?意想所造耶?抑汝真有灵耶?果有灵,当三夕来告我。”已而再夕梦皆然。乃牒诉于城隍,数日无肸蚃。一夕,梦妇来曰:“讼若得直,则伽蓝为失纠举,山神社公为失约束,于阴律皆获谴,故城隍踌躇未能理。君盍再具牒,称将诣江西诉于正乙真人,则城隍必有处置矣。”如所言,具牒投之。数日,又梦妇来曰:“昨城隍召我,谕曰:‘此鬼原居此室中,是汝侵彼,非彼摄汝也。男女共居一室,其仆隶往来,形迹嫌疑,或所不免。汝诉亦不为无因。今为汝重笞其仆隶,已足谢汝。何必坚执奸污,自博不贞之名乎?从来有事不如化无事,大事不如化小事。汝速令汝夫移柩去,则此案结矣。’再四思之,凡事可已则已,何必定与神道争,反激意外之患。君即移我去可也。”问:“城隍既不肯理,何欲诉天师,即作是调停?”曰:“天师虽不治幽冥,然遇有控诉,可以奏章于上帝,诸神弗能阻也。城隍亦恐激意外患,故委曲消弭,使两造均可以已耳。”语讫,郑重而去。其夫移柩于他所,遂不复梦。
 
【翻译】
 
梁豁堂说:有个门客游历粤东地区,妻子去世了寄放在山上的庙里。一天夜里,门客梦见妻子说:“这座庙里有个恶鬼,庙里的伽蓝神管不了他。凡是灵柩寄居在庙里的魂灵,男的都得听他使唤,女的都要遭他的污辱。我竭力拒绝他,结果也未能幸免。您何不到神明那里告他的状?”门客醒来后,梦中的情景仍记得十分清楚,他焚香祝告说:“我做了这么个梦,是因为睡得太深睡迷糊了呢?还是因为我平时放不下你成了这样的梦呢?抑或是你真的显灵?如果你真有灵,应当一连三夜都来告诉我。”第二天夜里,他果然又做了个同样的梦。于是,他写了状纸,告到了城隍那里,可一连几天,毫无动静。一天夜里,门客又梦见妻子说:“如果您的官司打赢了,那么伽蓝神就会背上失察的罪名,山神土地也要承担管教不严的罪责,按阴间的法律都要受到制裁,所以城隍一直犹豫不决,未能及时审理。您何不再写状纸,声称将要去江西找正乙真人告状,那么城隍一定会处置那个恶鬼。”门客按照妻子说的,又写了投诉状。过了几天,他又梦见妻子对他说:“昨天城隍召见了我,对我说:‘此鬼原来就住在这间房子里,是你来占了他的地方,并不是他主动抓了你。你们男女二鬼同住一屋,他的仆从来来往往,怎能不起疑心,传出点儿闲话,也是在所难免。你告他的状不是没有原因。如今,我已经命人痛打了他的那些仆从,替你出了气,你应该满足了。为什么非要坚持说是他奸污了你,自己找来个不贞洁的坏名声?从来有事不如化作无事,大事不如化作小事。你赶快叫你丈夫把灵柩移走,这个案子就算了结了。’我再三考虑,凡事能了就了,何必非要同神道争锋,弄不好还要激发意外的祸患。您是把我移走就行了啊。”门客问:“城隍既然不肯审理,怎么一说要告到正乙天师那里,他就马上出面调停了呢?”妻子说:“天师虽然不管阴间的事,可是遇到有控诉状告上来,他可以直接向上帝奏明,诸神谁也不能阻挡。城隍怕天师出面后,会有意外的灾祸,所以急忙出来调停,采取了这么个折衷的办法,使双方都能接受。”说罢,道了郑重离去了。门客按照妻子的嘱咐,把她的灵柩移走了,此后,他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。
 
【原文】
 
此鬼苟能自救,即无多求,亦可云解事矣。然城隍既为明神,所司何事,毋乃聪明而不正直乎?且养痈不治,终有酿为大狱时;并所谓聪明者,毋乃亦通蔽各半乎?
 
田白岩言:济南朱子青与一狐友,但闻声而不见形。亦时预文酒之会,词辩纵横,莫能屈也。一日,有请见其形者。狐曰:“欲见吾真形耶?真形安可使君见;欲见吾幻形耶?是形既幻,与不见同,又何必见?”众固请之,狐曰:“君等意中,觉吾形何似?”一人曰:“当庞眉皓首。”应声即现一老人形。又一人曰:“当仙风道骨。”应声既现一道士形。又一人曰:“当星冠羽衣。”应声即现一仙官形。又一人曰:“当貌如童颜。”应声即现一婴儿形。又一人戏曰:“庄子言:姑射神人,绰约若处子。君亦当如是。”即应声现一美人形。又一人曰:“应声而变,是皆幻耳。究欲一睹真形。”狐曰:“天下之大,孰皆以真形示人者,而欲我独示真形乎?”大笑而去。子青曰:“此狐自称七百岁,盖阅历深矣。”
 
舅氏实斋安公曰:“讲学家例言无鬼。鬼吾未见,鬼语则吾亲闻之。雍正壬子乡试,返宿白沟河。屋三楹,余住西间。先一南士住东间。交相问讯,因沽酒夜谈。南士称:‘与一友为总角交,其家酷贫,亦时周以钱粟。后北上公车,适余在某巨公家司笔墨,悯其飘泊,邀与同居,遂渐为主人所赏识。乃摭余家事,潜造蜚语,挤余出而据余馆。今将托钵山东。天下岂有此无良人耶!’方相与太息,忽窗外呜呜有泣声,良久语曰:‘尔尚责人无良耶!尔家本有妇,见我在门前买花粉,诡言未娶,诳我父母,赘尔于家。尔无良否耶?我父母患疫先后殁,别无亲属,尔据其宅,收其资,而棺衾祭葬俱草草,与死一奴婢同。尔无良否耶?尔妇附粮艘寻至,入门与尔相诟厉,即欲逐我;既而知原是我家,尔衣食于我,乃暂容留。尔巧说百端,降我为妾。我苟求宁静,忍泪曲从。尔无良否耶?既据我宅,索我供给,又虐使我,呼我小名,动使伏地受杖。尔反代彼揿我项背,按我手足,叱我勿转侧。尔无良否耶?越年馀,我财产衣饰剥削并尽,乃鬻我于西商。来相我时,我不肯出,又痛捶我,致我途穷自尽。尔无良否耶?我殁后,不与一柳棺,不与一纸钱,复褫我敝衣,仅存一裤,裹以芦席,葬丛冢。尔无良否耶?吾诉于神明,今来取尔,尔尚责人无良耶?’其声哀厉,同往并闻。南士惊怖瑟缩,莫措一词,遽噭然仆地。余虑或牵涉,未晓即行。不知其后如何,谅无生理矣。因果分明,了然有据。但不知讲学家见之,又作何遁词耳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这位女鬼只是想自救,除此以外别无他求,也算是明白事理的了。然而,城隍既然是清明之神,他应该知道自己该管什么,如此处理问题不是聪明却缺少正直了么?况且有了祸患不去治理,将来终归要酿成大患;看来他所谓的聪明,不也是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的吗?
 
田白岩说:济南的朱子青跟一个狐精做朋友,只听见声音而不见形状。狐精也常常参加文酒之会,词辩纵横,谁也难不倒它。一天,有人请它显形。狐精说:“你想见我的真形么?真形怎么能让你看见;你想见我的幻形么?这个形体既然是幻化的,就和不见一样,又何必显形?”众人坚持,狐精说:“在你们的想像中我应该像什么?”一个人说:“应该是一个长眉白发的老人。”狐精应声就现形成了个老人。又一人说:“应该是仙风道骨。”应声变作一个道士。又一人说:“应该头戴星冠、身穿羽衣。”又应声变成个仙人。又一人说:“应该相貌像儿童。”应声变成一个婴儿。又一人开玩笑说:“庄子说姑射山的神人像处女,你也应该是这个样子。”又应声变成一个美人。又一人说:“应声而变,这些都是幻形,还是想看真形。”狐精说:“天下这么大,谁肯把真面目展示在别人面前,却只要我露出真面目来么?”说完大笑着走了。子青说:“这只狐狸自称七百岁,大概他的阅历是很深的了。”
 
舅舅安实斋先生说:“道学家都说世上没有鬼。鬼我没有看见过,鬼语倒是我亲耳听到过。雍正壬子年,我参加乡试,回来时住在白沟河。有三间房,我住西间。先有一位南方书生住在东间。彼此打了招呼,于是买来酒夜谈。南方书生说:‘我和一个朋友是自小的交情,他家极穷,我时常给他钱粮接济他。后来他到京城参加会试,正好我在某大财主家当师爷,同情他飘泊不定,邀请他同住,渐渐地他受到主人的赏识。于是又搜集我的家事,暗中编造流言蜚语,把我排挤出来,占了我的位置。如今我只好到山东去求人混口饭吃。天下哪有这种没有良心的人呢!’两人正在相对感叹愤慨,忽然窗外有“呜呜”的哭声,哭了好久,说道:‘你还责备别人没有良心!你家里本来有妻子,看到我在门前买花粉,撒谎说没有结婚,骗我的父母,入赘到我家。你有没有良心呢?我的父母得了传染病,先后去世,因为没有别的亲戚,你占据了他们房子和财产,而他们的棺材、寿衣以及祭祀、葬礼等,你都草草了事,好像死的是奴仆婢女一样。你说你有良心么?你妻子搭乘粮船找上了门,和你大吵大骂,要马上赶我走;后来得知这是我的家,你的衣食都靠我,这才暂时允许留下我。你花言巧语把我降为妾。我苟且图清静,忍着眼泪,委曲求全。你说你有良心么?你妻子占了我家房子,花费我家钱财,又虐待我使唤我,叫我的小名,动不动就让我趴在地上挨打。你反而帮她按着我的脖子、后背和手脚,还呵斥我不准转动。你说你有没有良心?过了一年多,你把我的财产衣饰都剥削光了,就把我卖给了西商。商人来相看我时,我不肯出来,你又痛打我,以致我走投无路自尽了。你说你有良心么?我死后你连一口薄皮棺材也不给我,连一张纸钱也不烧,还把我的衣服扒光,只留下一条短裤,然后用芦席一裹,埋在乱坟岗子。你说你有没有良心?我已经告到神灵那儿,今天就来索你的命,你还责备别人没有良心啊?’声音凄惨尖厉,住在一起的僮仆们也都听见了。南方书生惊恐万状,瑟缩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突然他一声惨叫,倒在地上。我担心受牵连,天不亮就出发了。不知后来怎样,想来这个南方人没有活着的道理。这件事因果清楚,证据确凿。只是不知道学家听了,又会有什么开脱的言词来辩解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张浮槎《秋坪新语》载余家二事,其一记先兄晴湖家东楼鬼。 此楼在兄宅之西,以先世未析产时,楼在宅之东,故沿其旧名。 其事不虚,但委曲未详耳。此楼建于明万历乙卯,距今百八十四年矣。楼上楼下,凡缢死七人,故无敢居者,是夕不得已开之,遂有是变。殆形家所谓凶方欤?然其侧一小楼,居者子孙蕃衍,究莫明其故也。其一记余子汝佶临殁事,亦十得六七;惟作西商语索逋事,则野鬼假托以求食。后穷诘其姓名、居址、年月与见闻此事之人,乃词穷而去。汝佶与债家涉讼时,刑部曾细核其积逋数目,具有案牍,亦无此条。盖张氏纪氏为世姻,妇女递相述说,不能无纤毫增减也。嗟乎!所见异词,所闻异词,所传闻异词,鲁史且然,况稗官小说。他人记吾家之事,其异同吾知之,他人不能知也。然则吾记他人家之事,据其所闻,辄为叙述,或虚或实或漏,他人得而知之,吾亦不得知也。刘后村诗曰:“斜阳古柳赵家庄,负鼓盲翁正作场。死后是非谁管得,满村听唱蔡中郎。”匪今斯今,振古如兹矣。惟不失忠厚之意,稍存劝惩之旨,不颠倒是非如《碧云》,不怀挟恩怨如《周秦行记》,不描摹才子佳人如《会真记》,不绘画横陈如《秘辛》,冀不见摈于君子云尔。
 
【翻译】
 
张浮槎《秋坪新语》记载我家的两件事,其中一件记述我已故兄长晴湖家东楼的鬼。 这座楼在兄长宅子西边,因为祖上没有分家时,楼在大宅子的东边,所以沿用旧时的叫法。 这件事不假,只是细节记得不够详尽而已。这座楼建造于明朝万历乙卯年,距离现在一百八十四年了。楼上楼下,一共吊死过七个人,所以没有人敢住,当天晚上,事不得已打开楼门,就发生那样的变故。这大概是看风水的人所讲的凶方吧?不过在旁边的一座小楼,居住的人家却子孙繁衍,真是不知什么原故。另外一件记载我儿子汝佶临死时的事,也有六七分的准确;只是西部商人附身说话讨债的事,却是野鬼假装来骗取供品。后来认真追问西部商人的姓名、住址、年月和见过听过这件事的人,野鬼才无话可说走了。汝佶和债主打官司时,刑部曾经仔细核对过他欠债的数目,都有文件记录,也没有这件事。原来张姓和纪姓世代联姻,妇女们相互传说,不会没有一点儿增减的。哎!所见相同而讲法不同,所听相同而讲法不同,传闻相同而讲法又不同,鲁国史书都是这样,何况野史小说呢。别人记录我家的事,哪些符合事实,哪些不符合,我是知道的,其他人不知道。那么,我记录别人的事,是根据听说的人转述的,有的假,有的真,有的遗漏,人家会知道,我也不会知道。刘克庄的诗说:“斜阳古柳赵家庄,负鼓盲翁正作场。死后是非谁管得,满村听唱蔡中郎。”可见并非今天才如此,从古到今都是这样。只要不丧失忠厚的意思,稍为保存劝善惩恶的目的,不像《碧云》那样颠倒是非,不像《周秦行记》那样带着个人恩怨,不像《会真记》那样描绘才子佳人,不像《杂事秘辛》那样描写男女淫乱,希望不被君子唾弃就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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