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 如是我闻四

【原文】
 
长山聂松岩言:安邱张卯君先生家,有书楼为狐所据,每与人对语。媪婢童仆,凡有隐慝,必对众暴之。一家畏若神明,惕惕然不敢作过。斯亦能语之绳规,无形之监史矣。然奸黠者或敬事之,则讳其所短,不肯质言。盖聪明有馀,正直则不足也。斯狐之所以为狐欤!
 
沧州插花庙老尼董氏言:尝夜半睡醒,闻佛殿磬声铿然,如有人礼拜者。次日,告其徒。曰:“师耳鸣也。”至夜复然,乃潜起蹑足窥之。佛火青荧,依稀辨物,见击磬者乃其亡师,一少妇对佛长跪,喁喁絮祝。回面向内,不识为谁。细听所祝,则为夫病祈福也。恐怖失措,触朱槅有声。阴气冥濛,灯火骤暗。再明,则已无睹矣。先外祖雪峰张公曰:“此少妇已入黄泉,犹忧夫病,闻之使人增伉俪之情。”
 
董尼又言:近一卖花媪,夜经某氏墓,突见某夫人魂立树下,以手招之。无路可避,因战栗拜谒。某夫人曰:“吾夜夜在此,待一相识人寄信,望眼几穿,今乃见尔。归告我女我婿,一切阴谋,鬼神皆已全知,无更枉抛心力。吾在冥府,大受鞭笞;地下先亡,更人人唾詈。无地自容,日惟避此树边,苦雨凄风,醉辛万状。尚不知沉沦几载,得付转轮。似闻须所夺小郎赀财耗散都尽,始冀有生路也。又婿有密札数纸,病中置螺甸小箧中。嘱其检出毁灭,免为他日口实。”丁宁再三,呜咽而灭。媪潜告其女,女怒曰:“为小郎游说耶!”迨于箧中见前札,乃始悚然。后女家日渐消败。亲串中知其事者,皆合掌曰:“某夫人生路近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长山人聂松岩说:安邱的张卯君先生家,有座书楼被狐精占据了。这个狐精经常和人对话。一家的婆子丫头书童佣人,凡是有什么欺瞒别人的事情,一定会被狐精当众揭发。张家的人对它畏若神明,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什么过失。这也称得上是会说话的戒律、无形的监察官了。但有的人狡猾,有时奉承它,狐精就会为他隐瞒过失而不肯直说了。这个狐精是聪明有馀而正直不足,这大概也是狐之所以为狐的道理吧!
 
沧州插花庙的老尼姑董氏说:她曾经在半夜醒来,听到佛殿里钟磬声声,就像有人在做礼拜一样。第二天,她把这事告诉了徒弟们。徒弟们说:“师傅耳鸣了吧。”到了夜里,前夜的情形又出现了,董尼悄悄起来,蹑手蹑脚向佛殿里偷看。佛灯闪着荧荧青光,殿里景物依稀可见,敲磬的人正是董尼的亡师,一个少妇对佛长跪,悄声细语絮絮祷告着。因为她脸向里面,看不出是谁。细听她的祷告之词,是为她生病的丈夫求福。董尼一时惊恐失措,碰响了朱门。霎时阴气升腾起来,灯光一下子暗了。灯光恢复原先的明亮时,亡师和少妇都已经不见了。先外祖父张雪峰先生说:“这个少妇已经命归黄泉,仍然忧虑着丈夫的病。听后使人更加看重夫妻恩爱之情。”
 
董尼又说:附近一位卖花的老妇人夜里经过某家的墓地,突然看见这家已经去世的夫人站在树下,向她招手。卖花老妇没有地方可躲,只好颤抖着上前拜见。某夫人说:“我夜夜在这里等,等一个相识的人捎个口信,几乎望眼欲穿,今天才见到了你。你回去告诉我的女儿女婿,一切阴谋诡计,鬼神已经全都知道了,再不要枉费心机了。我为了他们在阴间大受鞭笞;地下的亲人们,更是人人唾骂我。我无地自容,只好天天躲在这棵树下,经受着苦雨凄风,无比辛酸。不知还要沉沦多久,才能得以轮回转生。我好像听说,要等到女婿侵夺小兄弟的财产消耗完了,我才有转生的希望。还有,我女婿有几封密信,我生病时帮他藏在镶着贝雕的小竹箱里。嘱咐他找出来毁掉,免得以后成为别人的把柄。”某夫人叮嘱再三,呜咽着消失了。卖花老妇悄悄将这些告诉了某夫人的女儿,她女儿发怒道:“这是帮小叔子游说吧!”等她打开小箱子真的看到了密信,才感到害怕。后来,这个女儿家境日渐败落。知道这事的亲戚都合掌祷告说:“夫人快要转生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乌鲁木齐提督巴公彦弼言:昔从征乌什时,梦至一处山麓,有六七行幄,而不见兵卫;有数十人出入往来,亦多似文吏。试往窥视,遇故护军统领某公, 某名凡五字,公以滚舌音急呼之,今不能记。 握手相劳苦,问:“公久逝,今何事到此?”曰:“吾以平生拙直,得授冥官。今随军籍记战殁者也。”见其几上诸册,有黄色、红色、紫色、黑色数种,问:“此以旗分耶?”微哂曰:“安有紫旗、黑旗, 按,虽旧制本有黑旗,以黑色夜中难辨,乃改为蓝旗。此公盖偶未知也 。此别甲乙之次第耳。”问:“次第安在?”曰:“赤心为国,奋不顾身者,登黄册;恪遵军令,宁死不挠者,登红册;随众驱驰,转战而殒者,登紫册;仓皇奔溃,无路求生,蹂践裂尸,追歼断脰者,登黑册。”问:“同时授命,血溅尸横,岂能一一区分,毫无舛误?”曰:“此惟冥官能辨矣。大抵人亡魂在,精气如生;应登黄册者,其精气如烈火炽腾,蓬蓬勃勃。应登红册者,其精气如烽烟直上,风不能摇;应登紫册者,其精气如云漏电光,往来闪烁。此三等中,最上者为明神,最下者亦归善道。至应登黑册者,其精气瑟缩摧颓,如死灰无焰。在朝廷褒崇忠义,自一例哀荣,阴曹则以常鬼视之,不复齿数矣。”巴公侧耳敬听,悚然心折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乌鲁木齐提督巴彦弼公说:以前从征乌什时,梦见来到一处山麓,有六七座帐篷,不见士兵守卫,几十人出入往来,也大多像是文吏。巴公走过去想悄悄看一下,遇到了已经亡故的护军统领某公, 某公的名字有五个字,巴公说的时候用的是滚舌音,又说得很快,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。握手问候,问他:“您已经过世很久了,今天因为何事到这里来了呢?”护军统领说:“我因为生前正直,被封了个冥官。现在随军登记阵亡的官兵。”巴公见办公桌上放着许多登记册,有黄色、红色、紫色、黑色几种颜色,便问:“这是按旗划分的吧?”某公微微一笑说:“哪有紫旗、黑旗呢, 按,旧制本来是有黑旗的,因为黑色在夜里看不清,于是改成蓝旗。此公大概碰巧不知道。 这是用来区别甲乙等级次第的。”巴公问:“怎样划分次第呢?”某公回答说:“赤心为国,奋不顾身的,登记在黄册上;严守军令,宁死不屈的,登记在红册上;随众冲锋战死的,登记在紫册上;仓皇奔逃,无路求生,被践踏而死、追歼杀头的,登记在黑册上。”巴公问:“同时受命,同时参战,血溅横尸,战场混乱,哪里就能一一区分,毫无差错呢?”某公说:“这就只有冥官才能分辨了。大体上人死后灵魂存在,精气就如生前。应该登入黄册的,精气像烈火炽腾,蓬蓬勃勃;应该登入红册的,精气像烽烟直上,风吹不摇;应该登入紫册的,精气像云漏电光,往来闪烁。这三等阵亡官兵,最好的将成为明神,最下等的也能归到善道轮回。至于应该登入黑册的,精气瑟缩摧颓,像没有火焰的死灰一样。阳世朝廷褒扬忠义时,虽然连他们的丧事也很隆重,但是阴曹地府却按普通鬼魂对待,不再承认他们是为国事阵亡的魂魄。”巴公侧耳恭听,心里又害怕又佩服。
 
【原文】
 
方欲自问将来,忽炮声惊觉。后常以告麾下曰:“吾临阵每忆斯语,便觉捐身锋镝,轻若鸿毛。”
 
《夜灯丛录》载谢梅庄戆子事,而不知戆子姓卢名志仁,盖未见梅庄自作《戆子传》,仅据传闻也。霍京兆易书,戍葵苏图时,轿夫王二与戆子事相类。后殁于塞外,京兆哭之恸。一夕,忽闻帐外语曰:“羊被盗矣,可急向西北追。”出视果然。听其语音,灼然王二之魂也。京兆有一仆,方辞归,是日睹此异,遂解装不行,谓其曹曰:“恐冥冥中王二笑人。”
 
沧州瞽者蔡某,每过南川楼下,即有一叟邀之弹唱,且对饮。渐相狎,亦时到蔡家共酌。自云姓蒲,江西人,因贩磁到此。久而觉其为狐,然契分甚深,狐不讳,蔡亦不畏也。
 
会有以闺阃蜚语涉讼者,众议不一。偶与狐言及,曰:“君既通灵,必知其审。”狐艴然曰:“我辈修道人,岂干预人家琐事?夫房帏秘地,男女幽期,暧昧难明,嫌疑易起。一犬吠影,每至于百犬吠声。即使果真,何关外人之事?乃快一时之口,为人子孙数世之羞,斯已伤天地之和,召鬼神之忌矣。况杯弓蛇影,恍惚无凭,而点缀铺张,宛如目睹。使人忍之不可,辩之不能,往往致抑郁难言,含冤毕命。其怨毒之气,尤历劫难消。苟有幽灵,岂无业报?恐刀山剑树之上,不能不为是人设一坐也。汝素朴诚,闻此事自当掩耳,乃考求真伪,意欲何为?岂以失明不足,尚欲犁舌乎?”投杯径去,从此遂绝。蔡愧悔,自批其颊,恒述以戒人,不自隐匿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他正想叩问一下自己的将来,忽然被炮声惊醒。后来,他常用这件事告诫部下说:“我临阵时每当想起这番话,就觉得捐躯战场,轻如鸿毛。”
 
《夜灯丛录》记载谢梅庄写戆子的故事,却不知道这个戆子姓卢名志仁,大概作者没见过谢梅庄的原作《戆子传》,仅仅根据传闻而已。京兆尹霍易书,戍守癸苏图时,他的轿夫王二与故事中的卢志仁相类似。后来王二死在塞外,霍易书哭得很悲伤。一天晚上,霍易书忽听见帐外有人说:“羊被偷了,赶快向西北面追。”出来一看,果然不错。他觉得刚才听到的声音,很像是王二的亡魂发出的。霍易书有个仆人,正准备辞别离去,那天目睹了这件怪事,就解开行李不走了。他对同伴说:“我怕冥冥之中的王二笑话我。”
 
沧州有个盲人蔡某,每次经过南川楼下,就有个老者请他弹唱,并且请他一起喝酒。两人渐渐熟识起来,那个老者也经常到蔡家对酌。老者自称姓蒲,江西人,因为贩卖磁器到了这里。时间长了,蔡某察觉他是个狐精,但交情已经很深,狐精不隐讳,蔡某也不惧怕。
 
当时有人为了男女情事流言蜚语打官司,人们议论纷纷。蔡某偶尔与狐精谈及此事,说:“你既然能通灵,肯定知道其实情。”狐精不高兴地说:“我们是修道的,怎么能干预别人的家庭琐事?闺房秘地,男女幽会,本来就是众人不可能明明白白知道的,容易产生嫌疑。一只狗看到影子吠叫,常常引得一百只狗听见了一起吠叫。即使真有其事,和外人又有什么相干?图一时之快意而说出来,让别人家子孙几代都蒙羞,这已经伤了天地之间的和气,招来鬼神的忌恨。何况杯弓蛇影,毫无凭据,却添油加醋,好像是亲眼目睹一样。让别人既不能忍受,又不能辩解,往往导致抑郁难言,含冤丧命。这种怨恨之气,更是过了几辈子也难消除。如果有幽灵,难道就没有业报?恐怕刀山剑树上,不能不为这种人安排一个位置啊。你向来质朴诚实,听到这种事本该掩耳,却还要查问真伪,你想要干什么?难道是因为失明还不够,还想被割舌头吗?”狐精说罢,扔下杯子就径直走开了,从此绝迹不来。蔡某又惭愧又悔恨,自己打自己的嘴巴,常讲这事以告诫别人,毫不隐晦。
 
【原文】
 
舅氏张公梦征言:所居吴家庄西,一丐者死于路,所畜犬守之不去。夜有狼来啖其尸,犬奋啮不使前;俄诸狼大集,犬力尽踣,遂并为所啖。惟存其首,尚双目怒张,眦如欲裂。有佃户守瓜田者亲见之。又程易门在乌鲁木齐,一夕,有盗入室。已逾垣将出,所畜犬追啮其足。盗抽刃斫之,至死啮终不释,因就擒。时易门有仆,曰龚起龙,方负心反噬。皆曰程太守家有二异:一人面兽心,一兽面人心。
 
余在乌鲁木齐日,骁骑校萨音绰克图言:曩守红山口卡伦,一日将曙,有乌哑哑对户啼。恶其不吉,引骹矢射之。噭然有声,掠乳牛背上过,牛骇而奔,呼数卒急追。入一山坳,遇耕者二人,触一人仆。扶视无大伤,惟足跛难行。问其家不远,共舁送归。入室坐未定,闻小儿连呼“有贼”!同出助捕,则私逃遣犯韩云。方逾垣盗食其瓜,因共执焉。使乌不对户啼,则萨音绰克图不射;萨音绰克图不射,则牛不惊逸;牛不惊逸,则不触人仆;不触人仆,则数卒不至其家;徒一小儿见人盗瓜,其势必不能执缚。乃辗转相引,终使受絷伏诛。此乌之来,岂非有物凭之哉?盖云本剧寇,所劫杀者多矣。尔时虽无所睹,实与刘刚遇鬼因果相同也。
 
又佐领额尔赫图言:曩守吉木萨卡伦,夜闻团焦外呜呜有声。人出逐,则渐退;人止则止,人返则复来。如是数夕。一戍卒有胆,竟操刃随之,寻声迤逦入山中,至一僵尸前而寂。视之有野兽啮食痕,已久枯矣。卒还以告,心知其求瘗也,具棺葬之,遂不复至。夫神识已离,形骸何有?此鬼沾沾于遗蜕,殊未免作茧自缠。然蝼蚁鱼鳖之谈,自庄生之旷见,岂能使含生之属,均如太上忘情。观于兹事,知棺衾必慎,孝子之心;胔骼必藏,仁人之政。圣人通鬼神之情状,何尝谓魂升魄降,遂冥漠无知哉?
 
【翻译】
 
舅舅张梦征先生讲:他住的吴家庄西,有个乞丐死在路上,乞丐养的狗守着他的尸体不离开。夜晚有狼来吃尸体,狗奋力拼咬逼得狼不能靠近;不一会儿,群狼聚集而至,狗筋疲力尽倒下,终于和主人一道也被狼吃掉了,只剩下一个头,仍然双眼怒睁欲裂。有个守瓜田的佃户亲眼看见了。又有,程易门在乌鲁木齐时,一天晚上,有个强盗进了他的住所。要跳墙逃出去时,被程家养的狗追上去咬住了脚。强盗抽刀猛砍,狗直到被砍死也没松口,强盗因此被捉住了。当时,程易门家有个叫龚起龙的仆人,忘恩负义诬害主人。人们都说,程太守家有两怪:一个人面兽心,一个兽面人心。
 
我在乌鲁木齐时,听骁骑校萨音绰克图说:以前他驻守红山口哨卡,有一天天将亮时,有只乌鸦对着门哑哑啼叫。他讨厌乌鸦叫不吉利,就拉弓搭箭射它。乌鸦怪叫一声,从奶牛背上掠过飞去,牛受了惊吓狂奔,他急忙招呼几个士兵追赶。追进一个山坳,遇见两个耕地的农夫,牛把其中一人撞倒了。扶起来一看,没有大伤,只是崴脚了难以行走。询问到农夫家离这儿不远,就一起搀扶送他回家。进了农夫家门还没坐定,就听见一个小孩连呼“有贼”!士兵们出门追捕,竟是在逃犯韩云。韩云正好跳过墙来偷瓜吃,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捉住了他。假使乌鸦不对着门啼叫,萨音绰克图不会射它;萨音绰克图不射乌鸦,牛就不会狂奔;牛不奔逃,就不会撞倒农夫;不撞倒农夫,士兵也不会到农夫家;如果只是一个小孩看见有人偷瓜,也不可能把盗贼捉住。就这样转辗牵扯,终于使盗贼被捕受到制裁。这只乌鸦的到来,莫非是受了什么东西引导?韩云本来是个大盗,被他抢劫杀掉的人不少。他当时虽然没有看到什么,但实际上与刘刚遇鬼的因果报应是一样的。
 
又听佐领额尔赫图说:以前他驻守吉木萨哨卡时,有几天夜里听见窝棚外有“呜呜”的声音。人出来追,声音就渐渐退远;人停止追逐,声音就停下,人返回窝棚,声音又来了。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晚上。一个胆大的士兵,竟提着刀跟随着声音追寻下去,七拐八绕进入山坳,到了一具僵尸前,声音停止了。看那具僵尸上有野兽啃咬的痕迹,早已干枯了。士兵回来后报告所见,额尔赫图明白这是僵尸求葬,就置备棺材把僵尸埋葬了。此后那呜呜声就再没出现。人死后灵魂离开了,还要形骸干什么?这个鬼念念不忘自己的遗体,未免是作茧自缚。然而,在土就喂蝼蚁,在水就让鱼鳖吃,这些论调本来是庄子的旷达观念,怎么可能使芸芸众生都像老子那样忘情忘我呢?从这件事情可见,棺殓必须郑重,体现孝子的心;死人遗骨必须掩埋是仁人应有的德政。圣人通晓鬼神的情感和心境,何曾说过人死后魂升魄降,就冥冥无知觉了呢?
 
【原文】
 
献县令某,临殁前,有门役夜闻书斋人语曰:“渠数年享用奢华,禄已耗尽。其父诉于冥司,探支来生禄一年,治未了事。未知许否也?”俄而令暴卒。董文恪公尝曰:“天道凡事忌太甚。故过奢过俭,皆足致不祥。然历历验之,过奢之罚,富者轻而贵者重;过俭之罚,贵者轻而富者重。盖富而过奢,耗己财而已;贵而过奢,其势必至于贪婪。权力重,则取求易也。贵而过俭,守己财而已;富而过俭,其势必至于刻薄,计较明则机械多也。士大夫时时深念,知益己者必损人。凡事留其有馀,则召福之道矣。”
 
小奴玉保言:特纳格尔农家,忽一牛入其牧群,甚肥健。久而无追寻者,询访亦无失牛者,乃留畜之。其女年十三四,偶跨此牛往亲串家。牛至半途,不循蹊径,负女度岭蓦涧,直入乱山。崖陡谷深,堕必糜碎,惟抱牛颈呼号。樵牧者闻声追视,已在万峰之顶,渐灭没于烟霭间。其或饲虎狼,或委溪壑,均不可知矣。皆咎其父贪攘此牛,致罹大害。余谓此牛与此女,合是夙冤,即驱逐不留,亦必别有以相报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献县某县令,临死前,看门的人夜里听见书斋里有人说:“他这些年享用奢华,禄数已耗尽。他父亲在阴间请求预支下辈子的一年禄运,叫他了结没有办完的事。不知批准了没有?”不一会儿县令暴死。董文恪公曾说:“凡事不可做得太过分,这是天理。因此过分奢华过分节俭,都足以招致不幸。然而据多次的验证,惩罚过分奢华的,对有钱人轻而对有权势的人重;惩罚过分节俭的,对有权势的人轻而对有钱的人重。因为有钱人过分奢华,耗费自己的钱财而已;有权势的人过分奢华,一定是贪婪之徒。权势大求取财物就容易。有权势的人过分节俭,守自己的财而已;有钱的人过分节俭,一定是刻薄之辈,斤斤计较必定狡猾奸诈。士大夫们要时时多思考,要牢记,知道过分利己必然损害他人。凡事要留有馀地,这是赢得幸福的途径。”
 
小奴玉保说:特纳格尔有户农家,忽然有头陌生的牛混进他家的牧群,这头牛膘肥体壮。过了好久时间,没人前来寻问,访察附近居民也没有丢牛的,就收留饲养。这家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孩,偶然骑着这头牛到亲戚家去。走到半路,牛不沿道路走,却驮着女孩跨涧越岭,直入乱山深处。山里崖陡谷深,掉下牛背必定粉身碎骨,女孩只有抱紧牛颈高声呼号。砍柴放牧的山民们闻声追赶,驮着女孩的牛已经上了万峰之顶,很快就消失在云烟之中了。这个女孩也许喂了虎狼,也许被扔在了溪壑之中,都没法知道了。人们都埋怨女孩的父亲贪心收留这头来历不明的牛,以致女孩罹遭大害。我认为这头牛与女孩是前生仇家,就是驱逐不收留,它也会通过其他方式报复的。
 
【原文】
 
故城刁飞万言:一村有二塾师,雨后同步至土神祠,踞砌对谈,移时未去。祠前地净如掌,忽见坌起似字迹。共起视之,则泥上杖画十六字曰:“不趁凉爽,自课生徒;溷人书馆,不亦愧乎?”盖祠无居人,狐据其中,怪二人久聒也。时程试方增律诗,飞万戏曰:“随手成文,即四言叶韵。我愧此狐。”
 
飞万又言:一书生最有胆,每求见鬼不可得。一夕,雨霁月明,命小奴携罂酒诣丛冢间,四顾呼曰:“良夜独游,殊为寂寞。泉下诸友,有肯来共酌者乎?”俄见磷火荧荧,出没草际。再呼之,呜呜环集,相距丈许,皆止不进。数其影约十馀,以巨杯挹酒洒之,皆俯嗅其气。有一鬼称酒绝佳,请再赐。因且洒且问曰:“公等何故不轮回?”曰:“善根在者转生矣,恶贯盈者堕狱矣。我辈十三人,罪限未满,待轮回者四;业报沉沦,不得轮回者九也。”问:“何不忏悔求解脱?”曰:“忏悔须及未死时,死后无着力处矣。”酒洒既尽,举罂示之,各踉跄去。中一鬼回首丁宁曰:“饿魂得沃壶觞,无以报德。谨以一语奉赠,忏悔须及未死时也。”
 
翰林院笔帖式伊实从征伊犁时,血战突围,身中七矛死。越两昼夜,复苏;疾驰一昼夜,犹追及大兵。余与博晰斋同在翰林时,见有伤痕,细询颠末。自言被创时,绝无痛楚,但忽如沉睡。既而渐有知觉,则魂已离体,四顾皆风沙 洞,不辨东西,了然自知为已死。倏念及子幼家贫,酸彻心骨,便觉身如一叶,随风漾漾欲飞。倏念及虚死不甘,誓为厉鬼杀贼,即觉身如铁柱,风不能摇。徘徊伫立间,方欲直上山巅,望敌兵所在,俄如梦醒,已僵卧战血中矣。晰斋太息曰:“闻斯情状,使人觉战死无可畏,然则忠臣烈士,正复易为,人何惮而不为也!”
 
【翻译】
 
故城人刁飞万说:某村有两个塾师,一天雨后,两人一起散步到土地祠,蹲在台阶上谈天,聊了一个时辰还没离去。祠前的土地原来很平整,这时忽然看到有隆起的地方,像是字迹。两人一道细看,只见泥地上用棍子画出十六个字:“不趁凉爽,自课生徒;溷人书馆,不亦愧乎?”意思是天气如此凉爽舒适,你们俩吃饱没事干,不去教徒授馆,荒废了人家的书馆学堂,你们就不觉得惭愧吗?大概是祠里没人居住,狐精住在里面,嫌弃两个人在这里聒噪得太久了。当时正巧科举考试增考格律诗,刁飞万开玩笑说:“随手一画,就是四言押韵,我愧对这个狐精。”
 
刁飞万又说:有个书生最是大胆,常想见见鬼,可总没见到。一天夜里,雨过天晴,明月高挂,书生叫小奴带着一坛酒来到坟地,四面转着圈大声喊:“如此良宵我独自一个人游玩,实在太寂寞。九泉之下各位朋友,有愿意来与我共饮的吗?”不一会儿,只见鬼火闪闪,在草间出没。再喊,听到“呜呜”着围过来了,相距一丈来远,停在那里,不肯近前来。数一数大约有十几条黑影,书生用大杯盛满酒向他们洒过去,众鬼都俯身去闻酒香气。有个鬼称赞酒好,请求再赏。书生一边洒酒一边问:“各位为什么不轮回转生呢?”回答说:“善心未泯的转生,恶贯满盈的下地狱。我们这十三个鬼,服罪期没满,等待轮回转生的有四个;被判决沉入地狱、不得轮回的有九个。”书生问:“为什么不忏悔求解脱呢?”回答说:“忏悔必须在没死的时候,死后便无从努力了。”酒已洒光了,书生举起空酒坛给鬼看,鬼踉踉跄跄离去了。其中一个鬼回头叮咛说:“我们这些饿鬼喝了您的酒,无以报答,谨以一句话奉赠您,忏悔一定要在没死的时候。”
 
翰林院笔帖式伊实从征到伊犁时,一次血战中突围,身中七矛,死了。两天两夜后,又苏醒过来,骑马急奔一昼夜,终于追上了大部队。我与博晰斋同在翰林院任职时,见到伊实身上有伤痕,仔细询问事情的原委。伊实说受伤时一点儿不觉得疼痛,只是忽然间像沉睡过去似的。后来渐渐有了知觉,灵魂已离了身体,四面环顾,风沙茫茫,辨不清方向,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死了。突然想到孩子尚小,家中贫寒,心酸彻骨,这时就觉得身躯像一片树叶一样随风飘荡似乎要飞起来。突然又想到就这样白白死去不甘心,立誓要变成厉鬼再去杀敌,顿时觉得身躯像一根铁柱,风怎么刮吹也不能动摇。徘徊伫立片刻,正想直上山顶观看敌兵在哪儿,顷刻间如梦初醒,发现自己正直挺挺躺在血泊之中。博晰斋听罢叹息说:“听这么说,让人觉得战死并不可怕,这么看来做忠臣烈士也是容易的,人为什么害怕而不去做呢!”
 
【原文】
 
里有古氏,业屠牛,所杀不可缕数。后古叟目双瞽,古妪临殁时,肌肤溃裂,痛苦万状,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。呼号月馀乃终。侍姬之母沈媪,亲睹其事。杀业至重,牛有功于稼穑,杀之业尤重。《冥祥记》载晋庾绍之事,已有“宜勤精进,不可杀生;若不能都断,可勿宰牛”之语,此牛戒之最古者。《宣室志》载夜叉与人杂居则疫生,惟避不食牛人。《酉阳杂俎》亦载之。今不食牛人,遇疫实不传染,小说固非尽无据也。
 
海宁陈文勤公言:昔在人家遇扶乩,降坛者安溪李文贞公也。公拜问涉世之道,文贞判曰:“得意时毋太快意,失意时毋太快口,则永保终吉。”公终身诵之。尝诲门人曰:“得意时毋太快意,稍知利害者能之;失意时毋太快口,则贤者或未能。夫快口岂特怨尤哉!夷然不屑,故作旷达之语,其招祸甚于怨尤也。”余因忆先高祖《花王阁剩稿》中载宋盛阳先生 讳大壮,河间诸生,先高祖之外舅也 。赠诗曰:“狂奴犹故态,旷达是牢骚。”与公所论,殆似重规叠矩矣。
 
有额鲁特女,为乌鲁木齐民间妇,数年而寡。妇故有姿首,媒妁日叩其门。妇谢曰:“嫁则必嫁。然夫死无子,翁已老,我去将谁依?请待养翁事毕,然后议。”有欲入赘其家代养其翁者。妇又谢曰:“男子性情不可必,万一与翁不相安,悔且无及。亦不可。”乃苦身操作,翁温饱安乐,竟胜于有子时。越六七年,翁以寿终。营葬毕,始痛哭别墓,易彩服升车去。论者惜其不贞,而不能不谓之孝。内阁学士永公时镇其地,闻之叹曰:“此所谓质美而未学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家乡有一户姓古的人家,以屠牛为业,杀的牛不计其数。后来,古家老汉双目失明,他老伴临终前,肌肉皮肤溃烂,痛苦万分。她自称冥司用屠牛的办法宰割我。惨叫了一个多月才死去。我的侍姬之母沈氏,亲眼目睹了她临终前的惨状。杀生的罪业是最重的,牛有功于耕作,杀牛罪业更重。《冥祥记》记载了晋朝庾绍的事迹,其中已经有“应该勤勉精诚,努力上进,不可杀生;如果不能都戒掉,那就不要杀牛”这样的话,是最早戒杀牛的记载。《宣室志》记载夜叉与人杂居会传染瘟疫,唯独不传染不吃牛肉的人。《酉阳杂俎》也记载了这番话。现在不吃牛肉的人,遇到瘟疫也确实不传染,可见小说本来就不是全无根据。
 
海宁的陈文勤公说:他以前在别人家遇到扶乩,乩仙是安溪的李文贞公。陈公拜问处世之道,文贞公的判词说:“得意的时候不要太高兴,失意的时候不要过分图嘴上痛快,就可永保吉祥。”陈公终身记住这几句话。他曾经教导门生说:“得意时不要太高兴,这是稍微知道点儿利害关系的人就能做到的;失意时不要过分图嘴上痛快,就是贤能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到。嘴上痛快哪里只是指口出怨言呢!假装坦然不介意,故意说些旷达的话,招来的祸害比口出怨言还厉害。”我由此想起高祖父《花王阁剩稿》中载有宋盛阳先生 名大壮,河间的秀才,是高祖父的岳父 。赠诗说:“狂奴犹故态,旷达是牢骚。”与陈公的言论,几乎如出一辙。
 
有个额鲁特族女子,是乌鲁木齐平民的妻子,婚后几年就守了寡。这个少妇颇有姿色,媒人天天来敲门。妇人辞谢说:“再嫁是肯定要嫁。然而丈夫死了,没有儿子,公公年老,我走了他依靠谁呢?等我把公公养老送终后,再说嫁人的事吧。”有人愿意到她家入赘,代她赡养公公。妇人又辞谢说:“男人的性情不可能没有变化,万一与公公合不来,后悔就来不及了。这也不行。”妇人辛苦操劳,公公生活得温饱安乐,竟然胜过了以前儿子在世时。过了六七年,公公寿终正寝。妇人操办完丧事,在墓前痛哭辞别,然后换上鲜艳的衣服登车改嫁了。议论者惋惜她不贞节,却不得不称赞她是个孝妇。内阁学士永公当时镇守乌鲁木齐,听说这事后叹惋道:“这就是所谓品质美好而没有受过教育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新城王符九言:其友人某,选贵州一令。贷于西商,抑勒剥削,机械百出。某迫于程限,委曲迁就,而西商枝节益多。争论至夜分,始茹痛书券。计券上百金,实得不及三十金耳。西商去后,持金贮箧,方独坐太息,忽闻檐上人语曰:“世间无此不平事!公太柔懦,使人愤填胸臆。吾本意来盗公,今且一惩西商,为天下穷官吐气也。”某悸不敢答。俄屋角窸窣有声,已越垣径去。次日,闻西商被盗,并箧中新旧借券,皆席卷去矣。此盗殊多侠气,然亦西商所为太甚,干造物之忌,故鬼神巧使相值也。
 
许文木言:其亲串有新得官者,盛具牲醴享祖考。有巫能视鬼,窃语人曰:“某家先灵受祭时,皆颜色惨沮,如欲下泪。而后巷某家之鬼,乃坐对门屋脊上,翘足而笑。是何故也?”后其人到官未久,即伏法。始悟其祖考悲泣之由。而某甲之喜,则终不解。久而有知其阴事者曰:“某甲女有色,是尝遣某妪诱以金珠,同宿数夕。人不知而鬼知也。谁谓冥冥中可堕行哉!”
 
【翻译】
 
新城人王符九说:他的朋友某人,被任命为贵州的县令。向一个山西商人借钱,商人趁机盘剥勒索,使出各种各样克扣的诡计。朋友迫于启程期限已到,委曲迁就,而商人愈发节外生枝。争执到深夜,朋友只得忍痛写了借据。借据上写的是一百两银子,实际上拿到的不足三十两。商人离去后,朋友将银两收进箱子里,正独自一个坐着叹气,忽然听房檐上有人说:“世上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!先生太软弱可欺了,让人义愤填膺。我本来打算来偷你,今天还是惩罚一下那个商人,为天下的穷官出口气。”朋友吓得没敢搭话。不一会儿,听到屋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,那个盗贼已越墙而去。第二天,听说那个山西商人被盗了,箱子里新旧借据都被席卷而去。这个盗贼真够侠义,然而也是因为那个商人做事也太过分了,他冒犯了造物主的忌讳,所以鬼神巧妙地让他付出了代价。
 
许文木说:他的一个亲戚刚刚得了官职,准备了丰盛的祭品祭祀祖先。有个巫师能看到鬼,悄悄对人说:“某人家的先灵们受祭时,都神色沮丧,好像要掉泪的样子。而后巷某甲的鬼魂,却坐在他家对门的屋脊上,翘着脚笑,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。这是什么缘故呢?”后来,这个新官到任不久,就犯罪伏法。人们这才悟出他家祖先们悲哭的原由。可是,某甲为何高兴,却一直没法解释。过了很久,有知道新官隐私的人说:“某甲的女儿有姿色,他曾经让某个老妇用金钱珠宝买通,陪他睡了几个晚上。人不知道而鬼却知道。谁说暗地里就能做缺德的事啊!”
 
【原文】
 
王梅序孝廉言:交河城西有古墓,林木丛杂,云藏妖魅,犯之者多患寒热,樵牧弗敢近。一老儒耿直负气,由所居至县城,其地适中,过必憩息,偃蹇傲睨,竟无所见闻。如是数年。一日,又坐墓侧,袒裼纳凉,归而发狂,谵语曰:“曩以汝为古君子,故任汝放诞,未敢侮汝。汝近乃作负心事,知从前规言矩步,皆貌是心非,今不复畏汝矣。”其家再三拜祷,昏愦数日始痊。自是索然气馁,每经其地,辄俯首疾趋。观此知魅不足畏,心苟无邪,虽凌之而不敢校;亦观此而知魅大可畏,行苟有玷,虽秘之而皆能窥。
 
门人萧山汪生辉祖,字焕曾,乾隆乙未进士,今为湖南宁远县知县。未第时,久于幕府,撰《佐治药言》二卷,中载近事数条,颇足以资法戒。
 
其一曰:孙景溪先生,讳尔周。令吴桥时,幕客叶某一夕方饮酒,偃仆于地,历二时而苏。次日闭户书黄纸疏,赴城隍庙拜毁,莫喻其故。越六日,又偃仆如前,良久复起,则请迁居于署外。自言八年前在山东馆陶幕,有士人告恶少调其妇。本拟请主人专惩恶少,不必妇对质。而问事谢某,欲窥妇姿色,怂恿传讯。致妇投缳,恶少亦抵法。今恶少控于冥府,谓妇不死,则渠无死法;而妇死由内幕之传讯。馆陶城隍神移牒来拘,昨具疏申辩,谓妇本应对质;且造意者为谢某。顷又移牒,谓:“传讯之意,在窥其色,非理其冤;念虽起于谢,笔实操于叶。谢已摄至,叶不容宽。”余必不免矣。越夕而殒。
 
【翻译】
 
王梅序举人说:交河县城西面有古墓,树木丛生,传说里面藏着妖怪,冒犯妖怪的人大都会得寒热病,樵夫牧童都不敢靠近。有个老儒耿直,脾气也大,从他家到县城,古墓刚好在半路上,他每次经过都要在这里休息,态度傲慢,根本不讲什么礼节,可是竟然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。就这样过了几年。一天,他又坐在墓旁,解开衣服乘凉,回到家就发了狂症,说着疯话:“以前把你当作古君子,所以任凭你放诞,不敢冒犯你。你最近做了亏心事,才知道以前你堂堂正正的行为,都是装出来的,现在不再怕你了。”家里人再三地拜求祈祷,老儒还是昏昏沉沉好几天才痊愈。从此以后,他气馁胆虚,每次经过那个地方,就低着头急步走过。由此看来,妖怪并不可怕,只要心中无邪,就是冒犯它,也不敢和你计较;同时也可知妖怪很可怕,只要行为稍有污点,即使很隐秘,它也都能看到。
 
我的门人汪辉祖,萧山人,字焕曾,是乾隆乙未年进士,现任湖南宁远县知县。没有及第时,他长期在州县做幕僚,曾撰《佐治药言》二卷,其中记载几条最近的案例,很值得供执法者参考。
 
其中一条说:孙景溪先生,名尔周。任吴桥县令时,有个幕僚叶某,一天晚上正在喝酒,忽然昏倒在地,过了两个时辰才醒过来。第二天,他关着门用黄纸写了一篇呈文,拿到城隍庙祭拜而后焚烧了,没人知道其中的缘故。过了六天,又像前次一样昏倒在地,很久才醒来,他请求搬到府外去住。他说,八年前,在山东馆陶县做幕僚,有个士子控告一个恶少调戏了他妻子。叶某本打算报请县令只惩治恶少,不必让这个女人出堂对质。但掌刑的衙役谢某却想看看女人的姿色,怂恿叶某传讯她。结果女人上吊死了,恶少因为犯了人命案论罪抵命。现在恶少在阴间控告,说那个女人如果不死,他就不需要抵命案;而女人死是因为衙门传讯。馆陶县城隍神发来文牒拘审叶某,昨天,叶某呈文申辩说,那个女人本应出庭对质;况且出此主意的是谢某。很快,城隍神又来文说:“传讯那个女人的本意,是想看姿色,不是为了帮她申冤;这个主意虽然是谢某出的,但刀笔却操在叶某手里。谢某已经拘拿到此,叶某也不能宽恕。”叶某说,我是逃不过去了。第二天晚上,叶某死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其一曰:浙江臬司同公言,乾隆乙亥秋审时,偶一夜潜出,察诸吏治事状。皆已酣寝,惟一室灯烛明。穴窗窃窥,见一吏方理案牍,几前立一老翁、一少妇。心甚骇异,姑视之。见吏初草一签,旋毁稿更书,少妇敛衽退。又抽一卷,沉思良久,书一签,老翁亦揖而退。传诘此吏,则先理者为台州因奸致死一案。初拟缓决,旋以身列青衿,败检酿命,改情实。后抽之卷为宁波叠殴致死一案。初拟情实,旋以索逋理直,死由还殴,改缓决。知少妇为捐生之烈魄,老翁为累囚之先灵矣。
 
其一曰:秀水县署有爱日楼,板梯久毁,阴雨辄闻鬼泣声。一老吏言,康熙中,令之母喜诵佛号,因建此楼。雍正初,有令挈幕友胡姓来。盛夏不欲见人,独处楼中;案牍饮食,皆缒而上下。一日,闻楼上惨号声。从者急梯而上,则胡裸体浴血,自刺其腹,并碎劙周身如刻画。自云曩在湖南某县幕,有奸夫杀本夫者,奸妇首于官。吾恐主人有失察咎,以访拿报,妇遂坐磔。顷见一神引妇来,剚刃于吾腹,他不知也。号呼越夕而死。
 
其一曰:吴兴某,以善治钱谷有声。偶为当事者所慢,因密讦其侵盗阴事于上官,竟成大狱。后自啮其舌而死。又无锡张某,在归安令裘鲁青幕,有奸夫杀本夫者,裘以妇不同谋,欲出之。张大言曰:“赵盾不讨贼为弑君,许止不尝药为弑父。《春秋》有诛意之法,是不可纵也。”妇竟论死。后张梦一女子,被发持剑,搏膺而至曰:“我无死法,汝何助之急也?”以刃刺之。觉而刺处痛甚。自是夜夜为厉,以至于死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其中一条说:浙江按察使同公讲,乾隆乙亥年秋季复审各省死刑犯时,有一天夜晚,他悄悄出去暗察下属官员的办案情况。大部分官员都已经睡觉了,只有一个房间还灯烛明亮。他透过窗户向里窥视,见一个官员正在翻阅案卷,几案前站着一个老翁和一个少妇。同公又害怕又很惊奇,就多看了一会儿。只见官员先起草写了一张案卷,随即撕毁了又重写。那个少妇恭恭敬敬退下去了。官员又抽出一份案卷,沉思了许久,写了一张判决书,老翁也作了揖退去。后来,同公传问了这个官员,得知先审理的是台州的强奸致死案。开始时考虑判定缓期处决,但又考虑到奸污犯是读书人,却德行败坏致人寻死,改判为立斩。后审理的是宁波斗殴致死案。开始时考虑判为立斩,随后考虑到凶手本来是去讨债,为了自卫而还击欠债人的无理殴打而致伤人命,改判为缓期处决。同公才知那个少妇是宁死不愿失节的烈女的魂魄,那个老翁是在押死囚祖先的神灵。
 
其中一条说:秀水县县衙门里有座爱日楼,楼梯和楼板早已毁坏,每逢阴雨天就会听见鬼哭声。一个老吏讲,康熙年间一个县令的母亲喜好诵经念佛,于是修建了这座爱日楼。雍正初年,有位县令携同他的幕友胡某来上任。盛夏时节胡某不愿见人,独居楼上;他用的书籍、案卷和吃的喝的,都是用绳子吊上吊下。一天,人们听到楼上惨叫。手下人急忙搭梯子上去,见胡某赤身裸体浑身是血,拿刀刺自己的肚子,并且满身刀伤,像是被刻画了似的。胡某说,过去在湖南某县做幕僚,有一桩案子是奸夫杀了本夫,奸妇向官府自首了。我担心县令责怪我失察,就上报说访拿住了奸夫奸妇,奸妇于是被分尸而死。刚才,我看见一位神灵带领着那个奸妇来了,用刀刺进我的肚子,别的事情就不知道了。胡某呼号了一天一夜后死了。
 
其中一条说:吴兴县吏,以善于治理钱财粮税著名。同事偶然怠慢了他,他就向上司密告同事贪污盗窃,竟然引出一桩大案。后来这个县吏咬烂自己的舌头而死。又有,无锡的张某在归安县县令裘鲁青府上做幕僚,有个奸夫杀了本夫,裘县令认为奸妇并未参与谋杀,想释放她。张某大声争辩说:“赵盾没有讨伐弑君者,就是弑君;许世子为父亲进药而没尝,就是弑父。《春秋》有追究动机之法,因此奸妇不能宽恕。”结果奸妇被处死。后来张某梦见一女子,披头散发,手持利剑,捶着胸脯到他面前说:“我本无死罪,你为什么非急着要我死不可?”说着用刀刺他。张某惊醒,觉得被刺处剧痛。自此夜夜有这样的恶梦,因为这个原因死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其一曰:萧山韩其相先生,少工刀笔,久困场屋,且无子,已绝意进取矣。雍正癸卯,在公安县幕,梦神人语曰:“汝因笔孽多,尽削禄嗣。今治狱仁恕,赏汝科名及子,其速归。”未以为信,次夕梦复然。时已七月初旬,答以试期不及。神曰:“吾能送汝也。”寤而急理归装。江行风利,八月初二日竟抵杭州,以遗才入闱中式。次年,果举一子。焕曾笃实有古风,其所言当不妄。
 
又所记《囚关绝祀》一条曰:平湖杨研耕在虞乡县幕时,主人兼署临晋,有疑狱,久未决。后鞫实为弟殴兄死,夜拟谳牍毕,未及灭烛而寝。忽闻床上钩鸣,帐微启,以为风也。少顷复鸣,则帐悬钩上,有白须老人跪床前叩头。叱之不见,而几上纸翻动有声。急起视,则所拟谳牍也。反复详审,罪实无枉。惟其家四世单传,至其父始生二子,一死非命,一又伏辜,则五世之祀斩矣。因毁稿存疑如故,盖以存疑为是也。余谓以王法论,灭伦者必诛;以人情论,绝祀者亦可悯。生与杀皆碍,仁与义竟两妨矣。如必委曲以求通,则谓杀人者抵,以申死者之冤也。申己之冤以绝祖父之祀,其兄有知,必不愿;使其竟愿,是无人心矣。虽不抵不为枉,是一说也。或又谓情者一人之事,法者天下之事也。使凡仅兄弟二人者,弟杀其兄,哀其绝祀,皆不抵,则夺产杀兄者多矣,何法以正伦纪乎?是又未尝非一说也。不有皋陶,此狱实为难断,存以待明理者之论定可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其中一条说:萧山人韩其相先生,少年时擅长写讼状,屡屡应举落第,而且没有子嗣,他已经没有进取之心了。雍正癸卯年,韩先生在公安县做幕僚,梦见神灵对他说:“你因为笔下的罪孽太多,被剥夺了官禄和子嗣。现在你治狱办案仁义宽恕,神灵将赏赐你科考功名和儿子,赶快启程回去赴试吧。”韩先生不相信,第二天晚上又做了这样的梦。当时已是七月上旬,他说赶考已来不及了。神灵说:“我能送你。”醒来后,他急忙整理行装回去。船行江中一路顺风,八月初二竟然到达了杭州,补办了手续参加乡试,考中了举人。第二年,果然又得了个儿子。汪焕曾治学严谨笃实,有古学者之风,他讲的事情不会是妄言误说。
 
还有,汪焕曾又在《囚关绝祀》一条中说:平湖人杨研耕在虞乡县做幕僚时,县令兼理临晋县,有桩疑案,很久未能判决。后调查核实是弟弟将哥哥殴打致死,杨研耕夜里写完文案,没来得及熄烛就上床睡着了。忽然听见床上的帐钩发出响声,帐子微微打开,他以为是风刮的。不一会儿帐钩又响,帐子被帐钩挂了起来,有一个白胡须老人跪在床前磕头。杨研耕叱喝一声,那个老人不见了,但几案上有翻动纸的声音。他急忙起身去看,翻开的正是他刚才起草的案卷。他反复详细审阅,罪状并无冤情。只是这家人四代单传,到罪犯父亲辈才生了两个儿子,现在一个死于非命,一个又论罪处死,那么这家在传到第五代时就要绝后了。杨研耕于是将判决书撕掉,将此案依然存疑搁置起来,因为存疑是最好的办法。我认为按照律令,灭绝人伦的一定要杀;以人情论,断绝子孙的也值得怜悯。生与杀都有所违背,仁与义最终难以两全。如果一定要委曲人情而变通王法,杀人者抵命,死者才能申冤。死者申了冤而使祖上绝后,这个哥哥若有知,也会不情愿。假如死者竟然愿意父亲断子绝孙,那就是没有人性了。即使不抵命也不能说是枉法,这是一种说法。有人又说,人情只是一个人的事,律条是天下之事。假使凡是家中只有兄弟二人,弟弟杀了兄长,怜悯他们家会绝后就不让抵命,那么夺产杀兄的就多了,那么律条又怎么能起到正人伦纲纪的作用呢?这未尝不是一种值得考虑的说法。看来没有皋陶那样明断的官,此案确实难判决。还是存留着等待明理的人去论定吧。
 
【原文】
 
姚安公言:昔在舅氏陈公德音家,遇骤雨,自巳至午乃息,所雨皆沤麻水也。时西席一老儒方讲学,众因叩曰:“此雨究竟是何理?”老儒掉头面壁曰:“子不语怪。”
 
刘香畹言:曩客山西时,闻有老儒经古冢,同行者言中有狐。老儒詈之,亦无他异。老儒故善治生,冬不裘,夏不,食不肴,饮不荈,妻子不宿饱。铢积锱累,得四十金,镕为四铤,秘缄之。而对人自诉无担石。自詈狐后,所储金或忽置屋颠树杪,使梯而取;或忽在淤泥浅水,使濡而求;甚或忽投圊溷,使探而濯;或移易其地,大索乃得;或失去数日,从空自堕;或与客对坐,忽纳于帽檐;或对人拱揖,忽铿然脱袖。千变万化,不可思议。一日,忽四铤跃掷空中,如蛱蝶飞翔,弹丸击触,渐高渐远,势将飞去。不得已,焚香拜祝,始自投于怀。自是不复相嬲,而讲学之气焰已索然尽矣。说是事时,一友曰:“吾闻以德胜妖,不闻以詈胜妖也。其及也固宜。”一友曰:“使周、张、程、朱詈,妖必不兴。惜其古貌不古心也。”一友曰:“周、张、程、朱必不轻詈。惟其不足于中,故悻悻于外耳。”香畹首肯曰:“斯言洞见症结矣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姚安公说:从前他在舅父陈德音公家时,遇到一场大暴雨,从上午九点直下到下午一点多才停,下的都是浸麻的黄水。当时家塾里一个老儒正在讲学,大家就去问他:“下这样的雨,究竟是什么道理?”老儒掉头面向墙壁回答说:“孔子不谈论怪异的事。”
 
刘香畹说:他从前客居山西时,听说有个老儒赶路经过古墓,同行者说墓里住着狐精。老儒就大骂了一通,当时也没发生任何怪异。老儒平常很善于持家,冬天不穿皮衣,夏季不穿细布,吃饭时没有荤菜,平日也不饮茶,老婆孩子经常饿着肚子。他节衣缩食,一点点积累,存了四十两银子,铸成四个大元宝,悄悄藏起来。他却对人说自己家里没有一担粮。自从骂了狐精后,他密藏的元宝有时忽然被放在房顶树梢上,要搬梯子去取;有时忽然被撩在淤泥浅水里,要弄湿了衣服去捞;有时甚至被扔在厕所的屎坑里,要探着拿出来冲洗;有时被移动了匿藏地点,要费很大劲儿才能找到;有时丢了好几天,又会自己从空而落;有时老儒正在与客对坐说话,元宝忽然塞在了他的帽檐里;有时老儒正在对人拱手揖礼,元宝忽然咣啷一声从袖里掉出来。千变万化,不可思议。一天,四个元宝忽然跳起来飞上了天,像蝴蝶旋舞,又像弹弓打出的弹丸,越来越高,越来越远,眼看飞走不再回来了。老儒实在没办法,只好焚香对空拜祝,元宝这才又飞回来投进他的怀里。从此以后,狐精不再捉弄老儒,可是老儒讲学的气势一下子跌落了。刘香畹讲述这件事时,一位友人说:“我常听说以德胜妖,从没听说以骂胜妖。这个老儒受到狐精戏弄,那是活该。”另一位友人说:“假如周敦颐、张载、程氏兄弟、朱熹骂狐,狐妖必定不会兴妖作怪。可惜这位老儒貌似不俗,其实内心庸俗得很。”还有一位友人说:“周敦颐、张载、程氏兄弟、朱熹等人必定不会随便骂人。只有内心修养不够,才会整天一副气哼哼的样子。”刘香畹评点说:“这话说得一针见血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香畹又言:一孝廉颇善储蓄,而性啬。其妹家至贫,时逼除夕,炊烟不举。冒风雪徒步数十里,乞贷三五金,期明春以其夫馆谷偿。坚以窘辞。其母涕泣助请,辞如故。母脱簪珥付之去,孝廉如弗闻也。是夕,有盗穴壁入,罄所有去。迫于公论,弗敢告官捕。越半载,盗在他县败,供曾窃孝廉家,其物犹存十之七。移牒来问,又迫于公论,弗敢认。其妇吝财不能忍,阴遣子往认焉。孝廉内愧,避弗见客者半载。
 
夫母子天性,兄妹至情,以啬之故,漠如陌路。此真闻之扼腕矣。乃盗遽乘之,使人一快;失而弗敢言,得而弗敢取,又使人再快。至于椎心茹痛,自匿其瑕,复败于其妇,瑕终莫匿,更使人不胜其快。颠倒播弄,如是之巧,谓非若或使之哉!然能愧不见客,吾犹取其足为善。充此一愧,虽以孝友闻可也。
 
卢霁渔编修患寒疾,误延读《景岳全书》者投人参,立卒。太夫人悔焉,哭极恸。然每一发声,辄闻板壁格格响;夜或绕床呼阿母,灼然辨为霁渔声。盖不欲高年之过哀也。悲哉!死而犹不忘亲乎。
 
海阳鞠前辈庭和言:一宦家妇临卒,左手挽幼儿,右手挽幼女,呜咽而终。力擘之乃释,目炯炯尚不瞑也。后灯前月下,往往遥见其形,然呼之不应,问之不言,招之不来,即之不见。或数夕不出,或一夕数出;或望之在某人前,而某人反无睹;或此处方睹,而彼处又睹。大抵如泡影空花,电光石火,一转瞬而即灭,一弹指而倏生。虽不为害,而人人意中有一先亡夫人在。故后妻视其子女,不敢生分别心;婢媪童仆视其子女,亦不敢生凌侮心。至男婚女嫁,乃渐不睹,然越数岁或一见,故一家恒惴惴栗栗,如时在其房。或疑为狐魅所托,是亦一说。惟是狐魅扰人,而此不近人。且狐魅又何所取义,而辛苦十馀年,为时时作此幻影耶?殆结恋之极,精灵不散耳。为人子女者,知父母之心,殁而弥切如是也。其亦可以怆然感乎?
 
【翻译】
 
刘香畹又说:有个举人很会聚财,但极其吝啬。他妹妹家很穷,当时将近年关,家里揭不开锅。妹妹冒着风雪走了几十里,求借三五两银子,说好到明年春天用她丈夫做塾师的收入来偿还。但举人一再说自己手头紧张,就是不肯借。他母亲哭着为妹妹求情,举人依然拒绝。母亲取下自己的发簪耳环交给女儿,举人好像没看到一样。这天夜里,有贼挖墙洞进了家,偷走了他所有的钱财。他害怕众人议论,不敢报官。过了半年,那个盗贼在别的县作案被捉,供出曾经偷过举人家,偷的钱财还剩十分之七。官府发公文来查询,他仍害怕别人议论,不敢认领。他妻子爱财,实在忍不住,就暗地里派儿子去认领了。举人内心羞愧,闭门谢客半年。
 
母子之间的爱是天性,兄妹之间是骨肉亲情,因为吝啬,竟冷漠得像对陌生人。听到这样的事令人扼腕愤恨。那个盗贼一下子得手,使人感到痛快;失了钱不敢声张,钱追回来又不敢领取,更令人痛快。至于忍着椎心之痛,自己掩盖缺德事,又因为妻子而败露,缺德事最终还是隐瞒不住,更是令人痛快极了。颠倒捉弄,如此之巧,谁说不是好像有人在摆布安排呢!但是能够羞愧而不见客,我认为还可以救药。就从这一点羞愧之心扩展开去,也是可以做到孝友的。
 
编修卢霁渔得了伤寒病,误请了一个读过《景岳全书》的医生来治,他在药里放了人参,卢霁渔服药后立即死了。太夫人悔恨痛心,哭得极其悲哀。但是她每哭一声,就听见板壁“格格”作响;夜间听见有人绕着床呼喊阿母,太夫人清楚地辨别出是卢霁渔的声音。这是卢霁渔不想让年迈的母亲过分哀伤悲痛。令人悲痛啊!死了还不忘老母亲。
 
海阳县的鞠庭和前辈说:一位官宦人家的夫人临终前,左手挽着幼子,右手挽着幼女,呜咽而死。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她的手掰开,她的眼睛却睁得很大,不肯瞑目。后来,灯前月下,往往远远看见她,但是叫她不答应,问她不说话,向她招手也不过来,走近去却不见了。有时几个晚上不出来,有时一夜出现好几回;有时望见她站在某人的面前,但某人却什么也没看见;有时在此处看见她,有时又在别处看到她。大概如同泡影空花,电光石火,一眨眼不见了,弹指之间又忽然出现了。虽然不害人,但人人心中都有个已故夫人的影子。因而,后妻对她的子女,不敢有歧视的心思;婢女僮仆对她的子女,也不敢有凌侮的心思。等到男婚女嫁后,才渐渐看不见她了,但过几年就间或出现一次,因此一家人总是战战兢兢,好像她就在身边。有人怀疑是狐魅冒形作祟,这也是一种说法。只是狐魅是搅扰人的,但是这个鬼却从不靠近人。况且狐魅又是为了什么要辛苦十多年,时时变幻这个形象出现呢?可能还是夫人过于眷恋,魂灵不散吧。为人子女的,得知父母的爱心,死后还更加关切子女,竟然到了这个地步。这也足以让人怆然感叹吧?
 
【原文】
 
庭和又言:有兄死而吞噬其孤侄者,迫胁侵蚀,殆无以自存。一夕,夫妇方酣眠,忽梦兄仓皇呼曰:“起起!火已至。”醒而烟焰迷漫,无路可脱,仅破窗得出。喘息未定,室已崩摧,缓须臾,则灰烬矣。次日,急召其侄,尽还所夺。人怪其数朝之内,忽跖忽夷。其人流涕自责,始知其故。此鬼善全骨肉,胜于为厉多多矣。
 
高淳令梁公钦官户部额外主事时,与姚安公同在四川司。是时六部规制严,凡有故不能入署者,必遣人告掌印,掌印移牒司务,司务每日汇呈堂,谓之出付;不能无故不至也。一日,梁公不入署,而又不出付,众疑焉。姚安公与福建李公根侯,寓皆相近,放衙后同往视之。则梁公昨夕睡后,忽闻砰訇撞触声,如怒马腾踏。呼问无应者,悸而起视,乃二仆一御者裸体相搏,捶击甚苦,然皆缄口无一言。时四邻已睡,寓中别无一人,无可如何,坐视其斗。至钟鸣乃并仆,迨晓而苏,伤痕鳞叠,面目皆败。问之都不自知,惟忆是晚同坐后门纳凉,遥见破屋址上有数犬跳踉,戏以砖掷之,嗥而跳。就寝后遂有是变。意犬本是狐,月下视之未审欤!梁公泰和人,与正一真人为乡里,将往陈诉。姚安公曰:“狐自游戏,何预于人?无故击之,曲不在彼。袒曲而攻直,于理不顺。”李公亦曰:“凡仆隶与人争,宜先克己;理直尚不可纵使有恃而妄行,况理曲乎?”梁公乃止。
 
【翻译】
 
鞠庭和前辈又说:有一个弟弟,在哥哥死后侵吞侄儿的财产,逼迫、威胁、蚕食,侄儿几乎无法活下去了。一天夜里,这个弟弟夫妻俩正在酣睡,忽然梦见哥哥急急地呼喊:“快起来!快起来!火烧来了!”他们从梦中惊醒,只见屋里烟火迷漫,已经无路可逃,只得破窗而出。喘息未定,房子已经崩塌,如果逃得稍慢一点儿,人就烧成灰烬了。第二天,他急忙叫来侄儿,全部退还侵吞的财产。人们对他几天之内忽坏忽好觉得很奇怪。那个人流泪自责,人们才知道其中的原因。这个哥哥的鬼魂善于保全骨肉,比变成厉鬼要好得多了。
 
高淳县令梁钦先生担任户部额外主事时,与姚安公同在四川司。当时六部规章制度很严格,凡是因故不能入署上班的官员,必须派人报告掌印官,掌印官到司务官那里备案,司务官每天汇总呈报正堂,称为“出付”,谁也不能无故不到。一天,梁公没有到署,也未“出付”,众人都疑心他出了什么事。姚安公和福建李根侯先生的住所都靠近梁公家,下班后就一道去看望。原来梁公昨夜睡下后,忽然听到“砰砰”的撞击声,如同马发怒了跳跃踢蹄子。呼问没人应答,他吃惊地起来察看,原来是两个仆人和一个车夫裸体搏斗,打得难解难分,但是都闭着嘴巴不说一句话。当时四邻都已入睡,家里别无一人,他束手无策,只好坐观其斗。一直打到晨钟鸣响,三个人才一同扑倒在地上,到天亮才苏醒,三人遍体伤痕,鼻青脸肿。问他们为什么打架,他们却都说不知道斗殴的事,只是记得晚上一起坐在后门口乘凉,远远看见破屋的废址上有几只狗跳来跳去,他们开玩笑扔砖石砸狗,狗嚎叫着跳来跳去。睡下后,就发生了这件互相斗殴的怪事。现在想来那几只狗本来是狐,因为月下看不清楚,误认作狗了吧!梁公是泰和人,与正一真人同乡,想要找正一真人控诉狐精。姚安公说:“狐精自己游戏,碍着人的什么事呢?无缘无故砸它们,理亏的是人。你偏袒理亏的,攻击理直的,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。”李公也说:“凡是自己的仆人与人争斗,应该先管教自己的仆人;就是理直还不能放纵仆人仗势胡为,何况是理亏呢?”梁公这才打消了念头。
 
【原文】
 
乾隆己未会试前,一举人过永光寺西街,见好女立门外,意颇悦之,托媒关说,以三百金纳为妾。因就寓其家,亦甚相得。迨出闱返舍,则破窗尘壁,阒无一人,污秽堆积,似废坏多年者。访问邻家,曰:“是宅久空,是家来住仅月馀,一夕自去,莫知所往矣。”或曰:“狐也,小说中盖尝有是事。”或曰:“是以女为饵,窃赀远遁,伪为狐状也。”夫狐而伪人,斯亦黠矣;人而伪狐,不更黠乎哉!余居京师五六十年,见类此者不胜数,此其一耳。
 
汪御史香泉言:布商韩某,昵一狐女,日渐尪羸。其侣求符箓劾禁,暂去仍来。一夕,与韩共寝,忽披衣起坐曰:“君有异念耶?何忽觉刚气砭人,刺促不宁也?”韩曰:“吾无他念。惟邻人吴某,迫于债负,鬻其子为歌童。吾不忍其衣冠之后沦下贱,措四十金欲赎之,故辗转未眠耳。”狐女蹶然推枕曰:“君作是念,即是善人。害善人者有大罚,吾自此逝矣。”以吻相接,嘘气良久,乃挥手而去。韩自是壮健如初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乾隆己未年会试前夕,有个举人经过永光寺西街,看见一个漂亮女子站在门前,十分爱慕,就托媒人说合,用了三百两银子纳她为妾。接着举人就住在她家,两人也十分恩爱。等举人考完出了试院回去,只见破窗尘壁,静悄悄的没有一人,污秽堆积,好像废弃多年了。询问邻居,说:“这个宅子已经空了很久,这家人只来住了一个多月,一天晚上忽然离开,不知到哪里去了。”有人说:“这是狐精,传奇小说中就有这样的事情。”有人说:“这是用女子做诱饵,骗了钱财后远逃了,是伪装为狐精。”狐精假扮成人,这也够狡猾的了;但是人假扮成狐精,不是更狡猾吗!我住在京城五六十年,这类事情见得太多了,这只是其中之一。
 
御史汪香泉说:布商韩某,跟一个狐女亲昵,一天比一天瘦弱。他的伙伴求得了符咒劾禁,那个狐女离开后没几天又回来了。一天夜里,她与韩某睡在一起,忽然披衣坐起,说:“你有别的想法了?为什么我觉得刚气逼人,心慌慌的睡不稳呢?”韩某说:“我并没有别的想法。只是邻居吴某欠债还不了,将儿子卖为歌童了。我不忍读书人的后代沦为下贱,就筹措四十两银子想把他赎回来,因此才翻来覆去睡不着。”狐女急忙推开枕头说:“你有这样的念头,就是善人。害善人会受到重罚,我从此就离开你。”于是,她与韩某嘴对嘴,嘘了好一会儿气,才挥手别去。韩某从此又像原先那样健壮了。
 
【原文】
 
戴遂堂先生曰:尝见一巨公,四月八日在佛寺礼忏放生。偶散步花下,遇一游僧,合掌曰:“公至此何事?”曰:“作好事也。”又问:“何为今日作好事?”曰:“佛诞日也。”又问:“佛诞日乃作好事,馀三百五十九日皆不当作好事乎?公今日放生,是眼见功德,不知岁岁庖厨之所杀,足当此数否乎?”巨公猝不能对。知客僧代叱曰:“贵人护法,三宝增光。穷和尚何敢妄语!”游僧且行且笑曰:“紫衣和尚不语,故穷和尚不得不语也。”掉臂径出,不知所往。一老僧窃叹曰:“此阇黎大不晓事;然在我法中,自是突闻狮子吼矣。”
 
昔五台僧明玉尝曰:“心心念佛,则恶意不生,非日念数声,即为功德也。日日持斋,则杀业永除,非月持数日即为功德也。燔炙肥甘,晨昏餍饫,而月限某日某日不食肉,谓之善人。然则苞苴公行,簠簋不饰,而月限某日某日不受钱,谓之廉吏乎?”与此游僧之言,若相印合。李杏浦总宪则曰:“此为彼教言之耳。士大夫终身茹素,势必不行。得数日持月斋,则此数日可减杀;得数人持月斋,则此数人可减杀,不愈于全不持乎?”是亦见智见仁,各明一义。第不知明玉傥在,尚有所辨难否耳?
 
恒王府长史东鄂洛, 据《八旗氏族谱》,当为“董鄂”,然自书为“东鄂”。案牍册籍亦书为“东鄂”。《公羊传》所谓“名从主人也” 。谪居玛纳斯,乌鲁木齐之支属也。
 
一日,诣乌鲁木齐,因避暑夜行,息马树下。遇一人半跪问起居,云是戍卒刘青。与语良久,上马欲行。青曰:“有琐事,乞公寄一语:印房官奴喜儿,欠青钱三百。青今贫甚,宜见还也。”次日,见喜儿,告以青语。喜儿骇汗如雨,面色如死灰。
 
【翻译】
 
戴遂堂先生说:曾经见到一个高官,四月八日在佛寺拜祝、诵经、放生。这个高官在花丛散步时,偶遇一个行脚僧,合掌问道:“您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高官答道:“做好事。”又问:“为何今天做好事?”答道:“这是佛祖诞生的日子。”又问:“佛祖诞生的日子才做好事,其馀三百五十九天都不该做好事吗?您今天放生,是看得见的功德;不知你年年厨房里杀生,抵得上你今天放生的数目吗?”高官一下子回答不上来。接待宾客的和尚上前喝道:“贵人护法,三宝增光。你一个穷和尚,怎么敢胡说八道!”行脚僧边走边笑道:“紫衣和尚不说,所以穷和尚不得不说了。”甩着胳膊径自出门,不知去了哪里。一个老和尚偷偷地感叹道:“这个师父太不懂世事,不过对我们佛教中人来说,好像是突然听到狮子吼一样。”
 
从前五台山的高僧明玉曾说过:“心心念佛,则恶意不生,不是每天念几声就算是功德了。日日持斋吃素,就可永远消除杀生的罪孽,不是每月吃几天斋就算是功德了。平时大鱼大肉,整天吃喝,而每月规定哪天哪天不吃肉,就是说善人。如果这样的话,那么公开接受贿赂,贪婪成性,而每月规定哪天哪天不受钱礼,就能称之为廉洁的官吏吗?”这和那行脚僧说的,好像很相符合。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杏浦则说:“这是为他们的教派说法的。士大夫终身吃素,势必做不到。能够几天持月斋,那么这几天可以减少杀生;能够有几人持月斋,那么这几人可以减少杀生,不是比完全不持斋要好吗?”这也是见仁见智,各自说明一个道理。只是不知道假如明玉在,还会有辩驳的话吗?
 
恒王府的长史东鄂洛, 据《八旗氏族谱》,应该是“董鄂”,但他自己写作“东鄂”,案牍册籍也写作“东鄂”。这是《公羊传》所说的“名从主人” 。因故被贬谪到玛纳斯,这里归属于乌鲁木齐。
 
一天,他去乌鲁木齐,因为天气太热就赶夜路,在树下歇马。遇见一个人半跪着向他问好,自称是戍卒刘青。东鄂洛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,上马要走。刘青说:“有件小事,求您传一句话:印房官奴喜儿,欠我三百钱。我如今很穷,他应该还给我。”第二天见到喜儿,东鄂洛将刘青的话告诉了他。喜儿一听,顿时吓得汗流如雨,面色如死灰。
 
【原文】
 
怪诘其故,始知青久病死。初死时,陈竹山闵其勤慎,以三百钱付喜儿市酒脯楮钱奠之。喜儿以青无亲属,遂尽干没。事无知者,不虞鬼之见索也。竹山素不信因果,至是悚然曰:“此事不诬,此语当非依托也。吾以为人生作恶,特畏人知;人不及知之处,即可为所欲为耳。今乃知无鬼之论,竟不足恃。然则负隐慝者,其可虑也夫!”
 
昌吉平定后,以军俘逆党子女分赏诸将。乌鲁木齐参将某,实司其事。自取最丽者四人,教以歌舞,脂香粉泽,彩服明珰,仪态万方,宛然娇女,见者莫不倾倒。后迁金塔寺副将,戒期启行,诸童检点衣装,忽箧中绣履四双,翩然跃出,满堂翔舞,如蛱蝶群飞。以杖击之乃堕地,尚蠕蠕欲动,呦呦有声。识者讶其不祥。行至辟展,以鞭挞台员为镇守大臣所劾,论戍伊犁,竟卒于谪所。
 
至危至急之地,或忽出奇焉;无理无情之事,或别有故焉。破格而为之,不能胶柱而断之也。吾乡一媪,无故率媪妪数十人,突至邻村一家,排闼强劫其女去。以为寻衅,则素不往来;以为夺婚,则媪又无子。乡党骇异,莫解其由。女家讼于官,官出牒拘摄,媪已携女先逃,不能踪迹;同行婢妪,亦四散逋亡。累绁多人,辗转推鞫,始有一人吐实,曰:“媪一子,病瘵垂殁,媪抚之恸曰:‘汝死自命,惜哉不留一孙,使祖父竟为馁鬼也。’子呻吟曰:‘孙不可必得,然有望焉。吾与某氏女私昵,孕八月矣,但恐产必见杀耶。’子殁后,媪咄咄独语十馀日,突有此举。殆劫女以全其胎耳。”官怃然曰:“然则是不必缉,过两三月自返耳。”届期果抱孙自首,官无如之何,仅断以不应重律,拟杖纳赎而已。此事如兔起鹘落,少纵即逝。此媪亦捷疾若神矣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东鄂洛觉得奇怪,就询问他,才知道刘青早已病死很久了。当初他死时,陈竹山念他勤谨,把三百钱交给喜儿,让他买些酒肉纸钱祭奠刘青。喜儿因为刘青没有亲属,就把钱私吞了。这事谁也不知道,没想到鬼会来索要。陈竹山素来不信因果,听到这些才惊惧地说:“此事不假,这话并非是假冒的。我以为人活着时作恶,只怕别人知道;在人不知道的地方,就可以为所欲为。如今才知道无鬼之论不足为凭。这么说来暗地里干了亏心事的人,可要小心啊!”
 
昌吉起事平定后,俘获的乱党子女都分赏给了各位将领。乌鲁木齐的某位参将掌管分配。他自己先挑了四个最漂亮的,教她们唱歌跳舞,涂脂抹粉,穿彩衣,戴珠饰,打扮得仪态万方,个个婀娜多姿,就像大户人家的娇美女子一般,见到的人无不倾倒。后来,这位参将迁任金塔寺副将,到了启程日期,童仆们检点衣装时,忽然箱子里的四双绣鞋跳了出来,满堂飞舞,就像蝴蝶群飞一样。仆人们用棍杖敲打,才落下地来,可是仍然蠕蠕欲动,还发出“呦呦”的叫声。懂得这种现象的人惊讶这是不祥之兆。果然,参将行至辟展时,因为鞭打地方官员,受到镇守大臣的弹劾,判定谪戍伊犁,最后死在戍所。
 
人在极危险极紧迫的时候,或许会忽然生出奇谋;看起来不合情理的事情,或许另有缘故。反常出格的事情,不能墨守成规地判断。我的家乡有个老妇,有一天夜里无缘无故率领几十个妇人,突然来到邻村一户人家,闯进门去强行劫走了这家的女儿。以为是寻衅闹事,但彼此又一向没有往来;以为是抢婚,而老妇又没有儿子。乡里人又惊又怕又觉得怪异,想不出是什么缘故。女家告官之后,官府就发出通牒追捕,而老妇早就携女逃走了,不知道往哪里追才能找到;同案的众妇人也已经四散逃走。此事牵连多人,辗转传讯,才有一个人吐出实情,说:“老妇有个儿子,病危将亡时,老妇抚着他痛哭道:‘你死是你的命,只可惜没有留下一个孙子,你的先祖先父要成饿鬼了。’儿子呻吟着说:‘孙子不能肯定有,可还是有希望的。我与某女私通,她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,只是恐怕生下来孩子就会被杀死。’儿子死后,老妇自言自语了十来天,才突然有此举动。大概抢劫女子是为保全胎儿吧。”县官茫然若失,说:“既然是这样,那就不必通缉了,过两三个月,她自己会回来的。”到了县官说的时间老妇果然抱着孙子来自首,县官无可奈何,判决不应定重罪,只处以杖责,交钱赎打就可以了。这件事的变化快得让人几乎反应不过来,追查起来线索稍纵即逝,这个老妇也真是迅捷如神。
 
【原文】
 
安静涵言:其携女宵遁时,以三车载婢妪,与己分四路行,故莫测所在。又不遵官路,横斜曲折,岐复有岐,故莫知所向。且晓行夜宿,不淹留一日,俟分娩乃税宅,故莫迹所居停。其心计尤周密也。女归,为父母所弃,遂偕媪抚孤,竟不再嫁。以其初涉溱洧,故旌典不及,今亦不著其氏族焉。
 
李庆子言:尝宿友人斋中,天欲晓,忽二鼠腾掷相逐,满室如飚轮旋转,弹丸迸跃,瓶彝罍洗,击触皆翻,砰铿碎裂之声,使人心骇。久之,一鼠踊起数尺,复堕于地,再踊再仆,乃僵。视之七窍皆血流,莫测其故。急呼其家僮收检器物,见柈中所晾媚药数十丸,啮残过半。乃悟鼠误吞此药,狂淫无度,牝不胜嬲而窜避,牡无所发泄,蕴热内燔以毙也。友人出视,且骇且笑,既而悚然曰:“乃至是哉,吾知惧矣!”尽覆所蓄药于水。夫燥烈之药,加以锻炼,其力既猛,其毒亦深。吾见败事者多矣,盖退之硫黄,贤者不免。庆子此友,殆数不应尽,故鉴于鼠而忽悟欤!
 
张《朝野佥载》曰:“唐青州刺史刘仁轨,以海运失船过多,除名为民,遂辽东效力。遇病,卧平壤城下,褰幕看兵士攻城。有一兵直来前头背坐,叱之不去。须臾城头放箭,正中心而死。微此兵,仁轨几为流矢所中。”大学士温公征乌什时,为领队大臣。方督兵攻城,渴甚,归帐饮。适一侍卫亦来求饮,因让茵与坐。甫拈碗,贼突发巨炮,一铅丸洞其胸死。使此人缓来顷刻,则必不免矣。此公自为余言,与刘仁轨事绝相似。后公征大金川,卒战殁于木果木。知人之生死,各有其地,虽命当阵殒者,苟非其地,亦遇险而得全。然则畏缩求免者,不徒多一趋避乎哉!
 
【翻译】
 
安静涵说:老妇携女夜里逃走时,三辆车载着其他妇人,加上她自己,分成四路走,因而没有谁知道她到了哪里。她又不走官道,横斜曲折,岔路中又有岔路,因而也不知她往哪儿去了。况且晓行夜宿,一天也不停,等分娩时才租借住宅,所以也查不出她停留的地方。她的心计是很周密的。女儿回来后,父母不让进屋,她就与老妇一同抚养孤儿,最终也没有再嫁人。因为她当初是和人私通,因而不能以节妇的名义受表彰,现在我也不便写出她的家族。
 
李庆子说:曾经有一夜住在朋友家里,天快亮时,忽然有两只老鼠奔跳追逐,满房间里像风轮一样旋转,弹丸一样跳跃,瓶罐炉盆,都被撞翻了,砰铿碎裂的声音,让人心慌慌的。过了很长时间,一只老鼠跳起几尺高,又落到地上,再跳起再倒下,才僵死。看它七窍流血,不知是怎么回事。他急忙叫朋友家的僮仆收拾器物,见盘中晾着的几十粒春药,大半被咬过了。这才明白老鼠误吞了春药,狂淫无度,雌鼠受不了骚扰拼命逃避,雄鼠无处发泄,热火内烧蹦撞死了。朋友出来一看,又惊又笑,随后惊恐地说:“居然会这样啊!我知道厉害了。”他把藏着的药全都倒进了水里。燥烈的药物,加以提炼,药力很猛,毒性也很大。我见过因为服用这种药而坏了事的人太多了,大概像韩愈服用硫黄,贤者也免不了这种事儿。李庆子的这位朋友,也许是命不该尽,所以能从老鼠得到启示而忽然悔悟吧!
 
唐朝的张鷟在《朝野佥载》中说:“唐代青州刺史刘仁轨,因为海运船只失事过多,被革职为民,流放到辽东效力。后来他病了,躺在平壤城下,揭开帐幕看兵士攻城。有一个士兵径直来到他面前,背对着他坐下,呵斥他也不离开。不一会儿城上放箭,士兵正好被射中胸脯,死了。如果不是这个士兵,刘仁轨差点儿被流箭射中。”大学士温公出征乌什时是领队大臣。正督兵攻城,觉得非常口渴,就回帐中喝水。恰好一个侍卫也来喝水,温公就让出垫子给他坐。刚拿起碗,敌阵突然放炮,一枚铅弹击穿侍卫胸膛,侍卫当场死亡。假如这个人迟来片刻,温公就不免一死。这是温公亲口告诉我的,与刘仁轨之事极其相似。后来温公出征大金川,战死在木果木。可知人的生死,各有自己的地方,即使命当阵亡,如果不是命里注定的地方,也能遇险而安然。那些畏缩不前贪生怕死的人,不是白白多此一举吗!
 
【原文】
 
人物异类,狐则在人物之间;幽明异路,狐则在幽明之间;仙妖异途,狐则在仙妖之间。故谓遇狐为怪可,谓遇狐为常亦可。三代以上无可考。《史记·陈涉世家》称篝火作狐鸣曰:“大楚兴,陈胜王。”必当时已有是怪,是以托之。吴均《西京杂记》称广川王发栾书冢,击伤冢中狐,后梦见老翁报冤。是幻化人形,见于汉代。张《朝野佥载》称唐初以来,百姓多事狐神,当时谚曰:“无狐魅,不成村。”是至唐代乃最多。《太平广记》载狐事十二卷,唐代居十之九,是可以证矣。诸书记载不一,其源流始末,则刘师退先生所述为详。
 
盖旧沧州南一学究与狐友,师退因介学究与相见。躯干短小,貌如五六十人,衣冠不古不今,乃类道士;拜揖亦安详谦谨。寒温毕,问枉顾意。师退曰:“世与贵族相接者,传闻异词,其间颇有所未明。闻君豁达不自讳,故请祛所惑。”狐笑曰:“天生万品,各命以名。狐名狐,正如人名人耳;呼狐为狐,正如呼人为人耳,何讳之有?至我辈之中,好丑不一,亦如人类之内,良莠不齐。人不讳人之恶,狐何必讳狐之恶乎?第言无隐。”师退问:“狐有别乎?”曰:“凡狐皆可以修道,而最灵者曰 狐。此如农家读书者少,儒家读书者多也。”问:“狐生而皆灵乎?”曰:“此系乎其种类。未成道者所生,则为常狐;已成道者所生,则自能变化也。”问:“既成道矣,自必驻颜。而小说载狐亦有翁媪,何也?”曰:“所谓成道,成人道也。其饮食男女,生老病死,亦与人同。若夫飞升霞举,又自一事。此如千百人中,有一二人求仕宦。其炼形服气者,如积学以成名;其媚惑采补者,如捷径以求售。然游仙岛、登天曹者,必炼形服气乃能。其媚惑采补,伤害或多,往往干天律也。”问:“禁令赏罚,孰司之乎?”曰:“小赏罚统于其长,大赏罚则地界鬼神鉴察之。苟无禁令,则来往无形,出入无迹,何事不可为乎!”问:“媚惑采补,既非正道,何不列诸禁令,必俟伤人乃治乎?”曰:“此譬诸巧诱人财,使人喜助,王法无禁也。至夺财杀人,斯论抵耳。《列仙传》载酒家妪,何尝干冥诛乎!”问:“闻狐为人生子,不闻人为狐生子,何也?”微哂曰:“此不足论。盖有所取无所与耳。”问:“支机别赠,不惮牵牛妒乎?”又哂曰:“公太放言,殊未知其审。凡女则如季姬鄫子之故事,可自择配。妇则既有定偶,弗敢逾防。若夫赠芍采兰,偶然越礼,人情物理,大抵不殊,固可比例而知耳。”问:“或居人家,或居旷野,何也?”曰:
 
【翻译】
 
人和动物不是同类,狐则处于二者之间;阳世和阴间不是同一个空间,狐则处于二者之间;仙和妖不是一条途径,狐则处于二者之间。因此说遇到狐是怪事也可以,说遇到狐是常事也可以。夏、商、周三代以上,有关狐的事迹无可考察。《史记·陈涉世家》记载陈胜等人点起篝火、假装狐狸鸣叫道:“大楚兴,陈胜王。”可知当时必定已经有狐妖作怪的传说,因而他们才这样伪托。吴均的《西京杂记》说广川王发掘栾书的墓葬,打伤了墓里的狐,后来梦见有个老翁前来报仇。可见狐妖幻化人形的事迹,已经见于汉代。张《朝野佥载》称唐初以来,百姓有很多供奉狐神,当时流行谚语说:“无狐魅,不成村。”看来唐代狐妖最盛。《太平广记》记载狐妖事迹十二卷,唐代的狐妖故事占了十分之九,可以作为明证。各种书上对狐妖记载不一,关于狐妖的源流始末,刘师退先生讲述得最详细。
 
原来旧沧州南有个学究与狐妖为友,刘师退请学究介绍,拜见了他的狐友。这个狐友身躯短小,看上去像是五六十岁的人,衣帽不今不古,类似道士;见面时揖礼态度安详谦谨。相互寒暄问候完毕,狐友问刘师退的来意。刘师退说:“我们人类世世代代与你们这一族相处,但是对这一族的传闻却大不一样,这其中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地方。听说你的性格豁达,并不忌讳谈论自己的身世,因此前来请教,解除疑惑。”狐友笑着说:“天生万物,各自都有名称。狐名为狐,就如人名为人一样;称呼狐为狐,正如称呼人为人一样。有什么可忌讳的呢?至于我们狐类中善恶不一,也像人类中良莠不齐一样。人并不忌讳人类的丑恶,狐何必要忌讳狐的丑恶呢?你尽可放心说话,毋须隐讳。”刘师退问:“狐类中是否有区别呢?”狐友说:“凡是狐都可以修道,最灵通的狐族叫狐。这就好比人类中农民读书少,儒生读书多。”问:“狐一出生就都通灵吗?”狐友说:“这关系到种族。没成道的狐所生的狐就是常狐,已成道的狐所生的狐一出生就自能变化。”问:“狐既成道,自然必定驻颜不老。而小说里记载的狐却有老翁老妇,这是什么道理?”狐友说:“所谓成道,仅仅指狐修成了人道。修成人道后也要饮食起居,男女结合,生老病死,这些都跟人类相同。至于飞升天界,云来霞去,那是另外一回事。这好比人类,千百个人只有一两个人做得了官。狐采用炼形服气的方法修道,如同人积累学问成就名声;媚惑采补的,就如同人走捷径求得成功。但是,要达到游仙岛、登天界的地步,必须炼形服气才能成功。媚惑采补,伤害很多,往往会触犯天律。”问:“由谁掌管对狐辈的禁令赏罚呢?”狐友说:“小的赏罚由狐族自己的首领掌管,大的赏罚则由天地鬼神暗中鉴察。如果没有禁令,狐类来往无形,出入无迹,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?”问:“媚惑采补既然不是正道,为什么不列入禁令,必定要等到伤人之后才惩罚呢?”狐友说:“这好比人群中有人以巧妙手段诱骗人的钱财,而受诱惑的人喜欢出钱资助,王法是不可能禁止的。至于因为夺财而杀害了人命,那就要依法抵罪了。《列仙传》记载的酒家婆,又何尝违犯律条受到冥司诛杀呢?”问:“常常听说狐为人生子,没听说人为狐生子,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狐友微笑着说:“这个问题不足以讨论。因为狐要采补得道,对人只有所取,而无所予。”问:“狐妻与他人亲近,就不怕丈夫妒嫉吗?”狐友又笑着说:“先生太放肆了,一点儿也不知道其中的详情。狐类中凡是未婚的狐女,都像人类历史上季姬鄫子的故事一样,可以自己任意选择配偶。已婚狐妇既然已有配偶,是不敢逾越防线的。至于偷郎献花,偶然越了礼仪,既是人之常情,也是事物常理,大体上人和狐没有区别,从人情稍加推论也就明白了。”问:“有的狐住在人家,有的狐住在旷野,这是何故?”狐友说:
 
【原文】
 
“未成道者未离乎兽,利于远人,非山林弗便也;已成道者事事与人同,利于近人,非城市弗便也;其道行高者,则城市山林皆可居,如大富大贵家,其力百物皆可致,住荒村僻壤与通都大邑一也。”师退与纵谈,其大旨惟劝人学道,曰:“吾曹辛苦一二百年,始化人身。公等现是人身,功夫已抵大半,而悠悠忽忽,与草木同朽,殊可惜也。”师退腹笥三藏,引与谈禅。则谢曰:“佛家地位绝高,然或修持未到,一入轮回,便迷却本来面目。不如且求不死,为有把握。吾亦屡逢善知识,不敢见异而迁也。”
 
师退临别曰:“今日相逢,亦是天幸,君有一言赠我乎?”踌躇良久,曰:“三代以下恐不好名,此为下等人言。自古圣贤,却是心平气和,无一毫做作。洛、闽诸儒,撑眉努目,便生出如许葛藤。先生其念之。”师退怃然自失。盖师退崖岸太峻,时或过当云。
 
裘文达公言:尝闻诸石东村曰,有骁骑校,颇读书,喜谈文义。一夜寓直宣武门城上,乘凉散步。至丽谯之东,见二人倚堞相对语。心知为狐鬼,屏息伺之。其一举手北指曰:“此故明首善书院,今为西洋天主堂矣。其推步星象,制作器物,实巧不可阶。其教则变换佛经,而附会以儒理。吾曩往窃听。每谈至无归宿处,辄以天主解结,故迄不能行。然观其作事,心计亦殊黠。”其一曰:“君谓其黠,我则怪其太痴。彼奉其国王之命,航海而来,不过欲化中国为彼教。揆度事势,宁有是理!而自利玛窦以后,源源续至,不偿其所愿终不止,不亦颠欤?”其一又曰:“岂但此辈痴,即彼建首善书院者亦复大痴。奸珰柄国,方阴伺君子之隙,肆其诋排,而群聚清谈,反予以钩党之题目,一网打尽,亦复何尤!且三千弟子,惟孔子则可,孟子揣不及孔子,所与讲肄者公孙丑、万章等数人而已。洛闽诸儒,无孔子之道德,而亦招聚生徒,盈千累百,枭鸾并集,门户交争,遂酿为朋党,而国随以亡。东林诸儒,不鉴覆辙,又骛虚名而受实祸。今凭吊遗踪,能无责备于贤者哉!”方相对叹息,忽回顾见人,翳然而灭。东村曰:“天下趋之若鹜,而世外之狐鬼,乃窃窃不满也。人误耶?狐鬼误耶?”
 
【翻译】
 
“狐中未成道者还没脱离兽性,还是远离人类为好,不住山林不方便;已成道者事事和人相同,接近人类才比较便利,不住城市不方便;道行高的,城市山林都可居住,如同大富大贵的人家一样,财力够得上什么都可以买到,住荒村僻壤与通都大邑没有差别。”刘师退与狐友高谈阔论,狐友的主要意思只是劝人学道,说:“我们狐类辛苦一两百年,才修炼得化成了人身。你们现在就是人身,成仙功夫已抵大半,却忽忽悠悠浪费一生,与草木一样归于腐朽,太可惜了。”刘师退对佛教经典很有造诣,就换了话题与狐友谈禅。狐友谢绝说:“佛家地位绝高,可是假如修持不到,一入轮回就迷失了本来面目。不如先求得长生不死,这样还有点儿把握。我也曾经多次遇到过真佛真师,可从来不敢见异思迁。”
 
刘师退与狐友临别时说:“今日相逢,也是天大的幸运。你能否赠我一句话?”狐友踌躇很久,说:“夏、商、周三代以下恐怕没有不追求名声的,这些都是所谓的下等人。如果要说到古来的圣人贤者,却是心平气和,毫无做作的。宋代洛、闽的一些理学家,张眉怒目,就生出许多的枝节。先生请认真想想。”刘师退心有所感,若有所失。大概是他一向都很高傲严峻,时常有些过分的言行吧。
 
裘文达公说:曾经听石东村讲,有个骁骑校,读过不少书,喜欢谈论文义。一天夜里在宣武门城上值班,乘凉散步。走到城楼东侧,看见有两个人倚靠着城堞说话。他知道非狐即鬼,就屏息观察。其中一个抬手指着北面说:“这里原先是明代的首善书院,如今成了西洋天主教堂。他们观察天体推算月历,制作器物,精巧得实在学不来。但他们的教义则是变换了佛经,再附会上儒家学说。我从前去偷听,每逢谈到不能解释的地方,就归结到天主,因此他们的教义至今推广不开。但是看他们行事,心计也十分狡猾。”另一个说:“你说他狡猾,我却认为太痴迷。他们奉自己国王之命,远涉重洋来到这里,不过是要用他们的宗教来同化中国。分析一下形势,哪里同化得了呢!但自从利玛窦之后,传教士们陆陆续续地来中国,不达目的决不罢休,这不是有点儿痴癫了吗?”先前说话的那个说:“岂止这些人痴迷,即便是建首善书院的那班人也是太痴了。奸臣宦官掌权,本来就在暗中偷偷想要抓住君子的闪失大肆毁谤,那些书生却聚在一起清谈,反而让宦官抓住了他们拉帮结党的把柄,被一网打尽,这又去怨谁呢!况且收三千弟子,只有孔子还行,孟子自认为不及孔子,来听他讲课的不过公孙丑、万章等数人而已。周敦颐、二程、朱熹、张载这样一些儒生,没有孔子的德行,却也招收学生,达到成千上百,君子小人混在一起,以至于门户相争,结成朋党,而国家也随之灭亡了。东林党的诸儒,不重视前车之鉴,又一味追求虚名,以至于遭受灾祸。如今凭吊遗迹,对这种贤者能不责备吗?”两个正相对叹息,忽然回头发现有人,一下子突然消失了。石东村说:“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事,世外的狐和鬼却窃窃私语表示不满。是人错了呢,还是狐和鬼错了呢?”
 
【原文】
 
王西园先生守河间时,人言献县八里庄河夜行者多遇鬼,惟县役冯大邦过,则鬼不敢出。有遇鬼者,或诈称冯姓名,鬼亦却避。先生闻之曰:“一县役能使鬼畏,此必有故矣。”密访将惩之,或为解曰:“本无是事,百姓造言耳。”先生曰:“县役非一,而独为冯大邦造言,此亦必有故矣。”仍檄拘之,大邦惧而亡去。此庚午、辛未间事,先生去郡后数载,大邦尚未归。今不知如何也。
 
里有崔某者,与豪强讼,理直而弗能伸也。不胜其愤,殆欲自戕。夜梦其父语曰:“人可欺,神则难欺;人有党,神则无党。人间之屈弥甚,则地下之伸弥畅。今日之纵横如志者,皆十年外业镜台前觳觫对簿者也。吾为冥府司茶吏,见判司注籍矣,汝何恚焉!”崔自是怨尤都泯,更不复一言。
 
有善讼者,一日为人书讼牒,将罗织多人。端绪缴绕,猝不得分明,欲静坐搆思。乃戒毋通客,并妻亦避居别室。
 
【翻译】
 
王西园先生任河间太守时,人们传说献县八里庄河走夜路的人大多会碰见鬼,只有县役冯大邦经过时鬼才不敢出来。有些碰到鬼的人谎称自己是冯大邦,鬼也退避。王先生听了之后说:“一个县役能叫鬼害怕,其中必有缘由。”于是暗中察访,打算惩处冯大邦,有人为他辩解说:“本来没有这回事,不过是老百姓造谣罢了。”王先生说:“县役并非只他一人,而单单给冯大邦造谣,这也是有缘故的。”还是发文书拘捕,冯大邦畏惧而逃走了。这是乾隆庚午、辛未年间的事情,王先生离开河间几年后冯大邦仍没回来。现在不知怎样了。
 
我的家乡有个崔某,和豪强打官司,虽然有理却不能胜诉。不胜悲愤,几乎要自杀。夜里梦见他父亲说:“人可欺,神就难欺了;人有朋党,神就没有朋党。人间受屈越深,那么今后到地下申冤就越酣畅。今天纵横称意的人,都是十年后业镜台前颤抖着受审的人。我在冥府做司茶吏,看到判官已经把你的事情登记在册了,你何必怨恨愤怒呢!”崔某从此怨恨全消,打官司的事他一句话也不说了。
 
有个人特别擅长打官司,有一天为人起草诉讼书,打算把很多人都牵扯进去。由于头绪纷繁复杂,一时间理不清楚,想要静静坐着构思。于是告诫家人闭门谢客,让妻子也避到别的屋子里。
 
【原文】
 
妻先与邻子目成,家无隙所,窥伺岁馀,无由一近也,至是乃得间焉。后每搆思,妻辄嘈杂以乱之,必叱使避出,袭为例。邻子乘间而来,亦袭为例,终其身不败。殁后岁馀,妻以私孕为怨家所讦。官鞫外遇之由,乃具吐实。官拊几喟然曰:“此生刀笔巧矣,乌知造物更巧乎!”
 
必不能断之狱,不必在情理外也;愈在情理中,乃愈不能明。门人吴生冠贤,为安定令时,余自西域从军还,宿其署中。闻有幼女幼男皆十六七岁,并呼冤于舆前。幼男曰:“此我童养之妇。父母亡,欲弃我别嫁。”幼女曰:“我故其胞妹。父母亡,欲占我为妻。”问其姓,犹能记。问其乡里,则父母皆流丐,朝朝转徙,已不记为何处人矣。问同丐者,则曰:“是到此甫数日,即父母并亡,未知其始末。但闻其以兄妹称。然小家童养媳,与夫亦例称兄妹,无以别也。”有老吏请曰:“是事如捉影捕风,杳无实证,又不可以刑求,断合断离,皆难保不误。然断离而误,不过误破婚姻,其失小;断合而误,则误乱人伦,其失大矣。盍断离乎!”推研再四,无可处分,竟从老吏之言。
 
因忆姚安公官刑部时,织造海保方籍没,官以三步军守其宅。宅凡数百间,夜深风雪,三人坚扃外户,同就暖于邃密寝室中,篝灯共饮。沉醉以后,偶剔灯灭,三人暗中相触击,因而互殴。殴至半夜,各困踣卧。至曙,则一人死焉。其二人一曰戴符,一曰七十五,伤亦深重,幸不死耳。鞫讯时,并云共殴致死,论抵无怨。至是夜昏黑之中,觉有扭者即相扭,觉有殴者即还殴,不知谁扭我谁殴我,亦不知我所扭为谁所殴为谁;其伤之重轻,与某伤为某殴,非惟二人不能知,即起死者问之,亦断不能知也。既一命不必二抵,任官随意指一人,无不可者。如必研讯为某人,即三木严求,亦不过妄供耳。竟无如之何,相持月馀,会戴符病死,借以结案。姚安公尝曰:“此事坐罪起衅者,亦可以成狱。然核其情词,起衅者实不知谁。锻炼而求,更不如随意指也。迄今反复追思,究不得一推鞫法。刑官岂易为哉?”
 
【翻译】
 
妻子原先早已与邻家子眉目传情,只是因为家里没有隐蔽的地方,等了一年多,也没有机会接近,直到这一天才有了机会。以后他每次构思讼词,妻子就嘈杂干扰,丈夫必定叱骂让她避出去,久而久之,竟沿袭成了惯例。邻家子乘机而来,也沿袭成了惯例,这样一直到他去世,奸情都没有败露。他死后一年多,妻子怀了孕,被仇家揭露告发。官府审问她外遇的来由,她才吐出全部实情。审问官拍案感叹道:“此人的诉讼状写得很是巧妙,哪里知道造物主比他更巧妙啊!”
 
实在难以判决的案件,不一定在情理之外;然而越在情理之中,就越不能分明。门生吴冠贤任安定县令时,我从西域从军回来,住在他的衙署里。听说有少男少女两个人,都是十六七岁,一起在车前大喊冤枉。少男说:“她是我的童养媳妇。父母死后,就想抛弃我另嫁。”少女说:“我本来是他的亲妹妹。父母死后,他想霸占我为妻。”问他们的姓名,两人还能记起来。问他们的籍贯,则说他们的父母都是到处流浪的乞丐,每天都换地方,已经不记得是哪里的人了。问起与他们一起行乞的人,他们说:“他们到这里才几天,父母就都亡故了,因而不知道他们的来历。只听到他们以兄妹相称。但是小家小户的童养媳,和丈夫按惯例也是互称兄妹,实在没法分别。”有个老吏请示说:“这种事就像捕风捉影,没有证据,又不能用刑逼供,断合断离都难保不错。但如果是断离判错了,只不过破坏了一桩婚姻,算是小过失;如果是断合判错了,就会乱了人伦,那过失就大了。不如断离吧!”推敲再三,也没更好的办法,竟依从了老吏的建议。
 
由此回忆起姚安公在刑部任职时,织造官海保的家产被没收入官,官府派了三个军士严守他的房宅。房宅共有几百间,夜深时风雪大作,三人关紧大门,图暖和,就一同在一间幽深的寝室里点着灯喝酒。大醉之后,偶然把灯剔灭了,三人在黑暗中相互碰撞,因而斗殴起来。打到半夜,都被打翻在地。到了早晨天亮,才发现一人死了。另外两个人,一个叫戴符,一个叫七十五,受伤也很重,还好没有死。审讯时,两人都说是互相斗殴时打死的,被判抵命也无怨。至于那夜在黑暗之中,觉得有人扭我就扭对方,觉得有人打我就打对方,不知是谁扭了打了我,也不知我扭的是谁、打的是谁;至于受伤轻重以及谁的伤是谁打的,不但这两个人不能知道,就是使死者复生询问,也肯定不能知道。既然一条命不能用两条命来抵偿,那么任凭官员随意判定其中一人有罪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。如果一定要审讯出是某人所为,那么就是颈项手足上都给带上刑具严刑拷打,得到的也不过是假供词。官府竟无可奈何,这么拖延了一个多月,恰巧戴符病死,就借此了结此案。姚安公说:“把这件事归罪于最先挑衅的人,也可以结案。但考察当时的情况及其供词,实在不知道挑衅者是谁。如果用刑逼供,还不如随意判决。至今反复考虑,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审理的方法。刑官难道是容易当的吗?”
 
【原文】
 
文安王岳芳言:其乡有女巫,能视鬼。尝至一宦家,私语其仆妇曰:“某娘子床前,一女鬼,着惨绿衫,血渍胸臆,颈垂断而不殊,反折其首,倒悬于背后,状甚可怖。殆将病乎?”俄而寒热大作。仆妇以女巫言告,具楮钱酒食送之,顷刻而痊。余尝谓风寒暑暍,皆可作疾,何必定有鬼为祟。一女巫曰:“风寒暑暍之疾,其起也以渐而觉,其愈也以渐而减。鬼病则陡然而剧,陡然而止。以此为别,历历不失也。”此言似亦近理。
 
陈石闾言:有旧家子偕数客观剧九如楼。饮方酣,忽一客中恶仆地。方扶掖灌救,突起坐张目直视。先拊膺痛哭,责其子之冶游;次啮齿握拳,数诸客之诱引。词色俱厉,势若欲相搏噬。其子识是父语声,蒲伏战栗,殆无人色。诸客皆瑟缩潜遁,有踉跄失足破额者。四坐莫不太息。此雍正甲寅事,石闾曾目击之,但不肯道其姓名耳。先师阿文勤公曰:“人家不通宾客,则子弟不亲士大夫,所见惟妪婢僮奴,有何好样?人家宾客太广,必有淫朋匪友参杂其间,狎昵濡染,贻子弟无穷之害。”数十年来,历历验所见闻,知公言真药石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文安人王岳芳说:乡里有个女巫能看见鬼。她曾经到过一户官宦人家,悄悄对女仆说:“你家娘子床前有一个女鬼,穿着暗绿色衣衫,胸前沾满了血,颈子折了但是没有断,脑袋倒挂在背后,样子非常可怕。大概你家娘子快要生病了吧?”不久,夫人寒热大作。女仆把女巫的话告诉了主人。主人准备了纸钱酒食送鬼,夫人的病就立刻好了。我觉得风寒暑热都可能引发疾病,何必非得说是鬼在作祟呢。一个女巫说:“风寒暑热引起的疾病,发病时是渐渐有感觉,病好也是渐渐退去。鬼作祟的病症却是突然发作得很厉害,突然而止的。就用这样的说法去比照着看,一向都不会有错。”似乎也有些道理。
 
陈石闾说:有个大户人家的儿子陪着几个宾客在九如楼看戏。喝酒喝得正高兴,忽然有个客人发病倒在地上。大家忙着搀扶灌水抢救时,这个客人突然坐了起来,直愣愣地睁大眼睛。先是捶胸痛哭,责骂那个儿子放荡游乐;然后咬牙切齿,握紧拳头,责备宾客们引诱儿子。那副声色俱厉的样子,好像是要跟人打架、要咬人一口。儿子听出是父亲的声音,吓得趴在地上发抖,面无人色。客人们都颤抖着躲的躲逃的逃,有的还踉跄跌倒,摔破了额头。四座的人看了,无不叹息。这是雍正甲寅年的事,陈石闾曾亲眼目睹,只是他不肯说出那个儿子的姓名罢了。先师阿文勤公说:“如果一个人家不交接宾客,那么子弟就没有机会接近士大夫,见到的只有老妇婢女僮仆家奴,这些人有什么好榜样呢?但是一个人家宾客太多,也肯定会有好色之徒或恶人混杂其间,和他们亲近,受他们影响,会给子弟带来无穷的害处。”几十年来,用我所见所闻来一一验证,知道阿公的话真比得上治病的药。
 
【原文】
 
五军塞王生言:有田父夜守枣林,见林外似有人影。疑为盗,密伺之。俄一人自东来,问:“汝立此有何事?”其人曰:“吾就木时,某在旁窃有幸词,衔之二十馀年矣。今渠亦被摄,吾在此待其缧绁过也。”怨毒之于人甚矣哉!
 
甲与乙有隙,甲妇弗知也。甲死,妇议嫁,乙厚币娶焉。三朝后,共往谒兄嫂,归而迂道至甲墓,对诸耕者馌者拍妇肩呼曰:“某甲,识汝妇否耶?”妇恚,欲触树。众方牵挽,忽旋飚飒然,尘沙眯目,则夫妇已并似失魂矣。扶回后,倏迷倏醒,竟终身不瘥。外祖家老仆张才,其至戚也,亲目睹之。夫以直报怨,圣人弗禁,然已甚则圣人所不为。《素问》曰:“亢则害。”《家语》曰:“满则覆。”乙亢极满极矣,其及也固宜。
 
僧所诵焰口经,词颇俚,然闻其召魂施食诸梵咒,则实佛所传。余在乌鲁木齐,偶与同人论是事,或然或否。印房官奴白六,故剧盗遣戍者也,卒然曰:“是不诬也。曩遇一大家放焰口,欲伺其匆扰取事,乃无隙可乘。伏卧高楼檐角上,俯见摇铃诵咒时,有黑影无数,高可二三尺,或逾垣入,或由窦入,往来摇漾,凡无人处皆满。迨撒米时,倏聚倏散,倏前倏后,如环绕攘夺,并仰接俯拾之态,亦仿佛依稀。其色如轻烟,其状略似人形,但不辨五官四体耳。”然则鬼犹求食,不信有之乎?
 
【翻译】
 
五军塞王生说:有个农夫夜间看守枣树林,看见林外好像有人影。他疑心是偷枣的,就在暗中监视。不一会儿,从东面走过来一个人,向黑影问道:“你站在这里有什么事?”人影说:“当年我进棺材时,某人在一旁悄悄说些了幸灾乐祸的话,我已经怀恨二十多年了。今天他的魂也要被冥司拘摄,我在等着看他怎么被捆着绑着经过这里。”怨毒之情对人来说,真是太厉害了!
 
甲与乙有积怨,甲的妻子不知道。甲死后,甲妻要再嫁,乙用重金把她娶了过来。三天后,夫妻一起去见兄嫂,回来时绕道到甲墓前,乙对着耕地的、送饭的,拍着妻子的肩说:“某甲,你还认识你的妻子么?”妻子怨愤,想撞树而死。大家正在拉扯着,忽然旋风突起,尘沙迷眼,乙夫妇俩都像丢了魂一样。扶回来后,他们有时迷糊有时清醒,竟然终身不愈。外祖父家的老仆张才,是他的至亲,亲眼看到了这件事。有理而报冤,圣人不会禁止,但是过分了,圣人就不能容忍。《素问》中说:“过分就有害。”《家语》说:“太满就翻倒了。”乙过分到极点,怨恨讥讽满到极点,落到这个地步,本来就该这样。
 
和尚念诵的焰口经,文辞很粗俗,但听说和尚招魂施食的梵咒,确实是佛祖传下来的。我在乌鲁木齐时,偶然和同去的说起此事,有人说是,有人说不是。印房的官奴白六,原先是个大盗,后来被遣送到这里戍边,突然说:“这一点儿不假。以前遇见一个大户放焰口,我想趁他们混乱时偷盗,却无机可乘。我趴在高楼的檐角上,俯瞰和尚摇铃念咒的时候,发现有无数黑影,高约二三尺,有的翻墙进来,有的从洞穴钻进来,往来纷乱,凡是没人的地方都挤满了。等到撒米的时候,鬼影忽然聚集,忽然散开,忽然上前,忽然退后,好像围着争抢,甚至连仰头接米弯腰捡拾的神态,也模模糊糊能辨别出来。他们的颜色如同轻烟,形状略似人形,只是分不清五官和四肢罢了。”可见鬼还是要求食,这能叫人不相信吗?
 
【原文】
 
后汉敦煌太守裴岑破呼衍王碑,在巴里坤海子上关帝祠中,屯军耕垦,得之土中也。其事不见《后汉书》,然文句古奥,字划浑朴,断非后人所依托。以僻在西域,无人摹拓,石刻锋棱犹完整。乾隆庚寅,游击刘存存 此是其字,其名偶忘之。武进人也 。摹刻一木本,洒火药于上,烧为斑驳,绝似古碑。二本并传于世,赏鉴家率以旧石本为新,新木本为旧。与之辩,傲然弗信也。以同时之物,有目睹之人,而真伪颠倒尚如此,况于千百年外哉!《易》之象数,《诗》之小序,《春秋》之三传,或亲见圣人,或去古未远,经师授受,端绪分明。宋儒曰:“汉以前人皆不知,吾以理知之也。”其类此夫。
 
康熙十四年,西洋贡狮,馆阁前辈多有赋咏。相传不久即逸去,其行如风,巳刻绝锁,午刻即出嘉峪关。此齐东语也。圣祖南巡,由卫河回銮,尚以船载此狮,先外祖母曹太夫人,曾于度帆楼窗罅窥之,其身如黄犬,尾如虎而稍长,面圆如人,不似他兽之狭削。系船头将军柱上,缚一豕饲之。豕在岸犹号叫,近船即噤不出声,及置狮前,狮俯首一嗅,已怖而死。临解缆时,忽一震吼声,如无数铜钲陡然合击。外祖家厩马十馀,隔垣闻之,皆战栗伏枥下;船去移时,尚不敢动。信其为百兽王矣。狮初至,时吏部侍郎阿公礼稗,画为当代顾、陆,曾橐笔对写一图,笔意精妙。旧藏博晰斋前辈家,阿公手赠其祖者也。后售于余,尝乞一赏鉴家题签。
 
【翻译】
 
东汉敦煌太守裴岑的《破呼衍王碑》,在巴里坤湖上游的关帝祠中,是屯军垦荒时,从土中挖到的。《后汉书》没有记载这块碑,但碑上的文辞古奥,书法浑朴,肯定不是后人假冒的。因为是在偏僻的西域,没有人摹拓,石刻的刀痕笔划还完好无损。乾隆庚寅年,游击官刘存存 这是他的字,他的名偶尔忘记了。武进人。 摹刻了一个木本,将火药洒在上面,烧成斑斑驳驳的痕迹,极像古碑。两个碑文拓本并传于世,鉴赏家大都认为旧石本是新的,认为新木本是旧的。与他们争辩,他们傲然不信。本来是同时代的东西,又有亲眼目睹的人,却还会如此的真伪颠倒,更何况千百年以外的事物呢?《周易》的象数,《诗经》的小序,《春秋》的三传,有的是和圣人同时,有的是离古代不远,师徒授受,头绪很清楚。宋代的理学家却说:“汉代以前的人都不懂,我凭借推理弄懂了。”这跟此事也很相像吧。
 
康熙十四年,西洋进贡了一头狮子,翰林院的前辈们大多写了词赋咏唱。相传这头狮子不久就逃走了,跑起来像风一样,上午十点多挣开锁链,中午就出了嘉峪关。这只是齐东野语而已。康熙皇帝南巡,由卫河回京,还用船运载过这头狮子,先外祖母曹太夫人当时还在度帆楼窗缝里偷偷看过,狮身像黄犬,狮尾像老虎但稍长,脸圆圆的像人,不像其他兽类那样尖尖长长的。狮子系在船头将军柱上,有人捆了一头猪来喂狮子。猪在河岸时还号叫,靠近船就吓得不出声了,等放到狮子面前,狮子低头一闻,猪已经吓死了。临开船时,狮子忽然一声震吼,犹如无数铜钲猛然合击。外祖家的十多匹厩马隔墙听见,都战栗着伏在槽下,船离开好久还不敢动。这让人相信狮子真的是百兽之王。狮子刚由西洋入京时,绘画技艺号称当代顾、陆的吏部侍郎阿礼稗先生,曾经对狮写生画成一图,笔意十分精妙。这幅图以前收藏于博晰斋前辈家,因为当初阿公亲手赠给了他的祖父。后来卖给了我,我曾经请一位鉴赏家题签。
 
【原文】
 
阿公原未署名,以元代曾有献狮事,遂题曰“元人狮子真形图”。晰斋曰:“少宰丹青,原不在元人下。此赏鉴未为谬也。”
 
乾隆庚辰,戈芥舟前辈扶乩,其仙自称唐人张紫鸾,将访刘长卿于 洲岛,偕游天姥。或叩以事,书一诗曰:“身从异域来,时见瀛洲岛。日落晚风凉,一雁入云杳。”隐示以鸿冥物外,不预人世之是非也。芥舟与论诗,即欣然酬答,以所游名胜《破石崖》、《天姥峰》、《庐山联句》三篇而去。芥舟时修《献县志》,因附录志末。其《破石崖》一篇,前为五言律诗八韵,对偶声韵俱谐;第九韵以下,忽作鲍参军《行路难》、李太白《蜀道难》体。唐三百年诗人无此体裁,殊不入格。其以东、冬、庚、青四韵通押,仿昌黎“此日足可惜”诗,以穿鼻声七韵为一部例,又似稍读古书者。盖略涉文翰之鬼,伪托唐人也。
 
河城 在县东十五里,隋乐寿县故城也 。西村民,掘地得一镜,广丈馀,已触碎其半。见者人持一片去,置室中,每夕吐光。凡数家皆然。是亦王度神镜,应月盈亏之类。但残破之馀,尚能如是,更异耳。或疑镜何以如此之大,余谓此必河间王宫殿中物。陆机与弟云书曰:“仁寿殿中有大方镜,广丈馀,过之辄写人影。”是晋代犹沿此制也。
 
乾隆己卯、庚辰间,献县掘得唐张君平墓志。大中七年明经刘伸撰,字画尚可观,文殊鄙俚。余拓示李廉衣前辈,曰:“公谓古人事事胜今人,此非唐文耶?天下率以名相耀耳。如核其实,善笔札者必称晋,其时亦必有极拙之字;善吟咏者必称唐,其时亦必有极恶之诗。非晋之厮役皆羲、献,唐之屠沽皆李、杜也。西子、东家实为一姓,盗跖、柳下乃是同胞,岂能美则俱美,贤则俱贤耶?赏鉴家得一宋砚,虽滑不受墨,亦宝若球图;得一汉印,虽缪不成文,亦珍逾珠璧。问何所取,曰取其古耳。东坡诗曰:‘嗜好与俗殊酸咸。’斯之谓欤!”
 
【翻译】
 
阿公原未署名,鉴赏家因为元代曾经有过献狮的事,于是题为“元人狮子真形图”。博晰斋说:“阿公的丹青技艺,原也不在元人之下。这种赏鉴也不能算错。”
 
乾隆庚辰年间,戈芥舟前辈扶乩,降坛的仙人自称是唐代的张紫鸾,正要去瀛洲岛找刘长卿,一同去游天姥山。有人卜问一些事,他写了一首诗道:“身从异域来,时见瀛洲岛。日落晚风凉,一雁入云杳。”暗示他是世外的神仙,不愿干预人世间的是非。戈芥舟前辈和他论诗,他随即欣然应答,以他游览过的名胜为题作《破石崖》、《天姥峰》、《庐山联句》三篇而去。戈芥舟前辈当时正在编写献县志,就将这件事附录在县志后面。其中《破石崖》一首,前边为八韵五言律诗,对偶声韵全都和谐;第九韵以下,忽然变成鲍照《行路难》、李白《蜀道难》的诗体。唐代三百年间的诗人都没有这种诗体,实在不入格调。诗里用东、冬、庚、青四韵通押,模仿韩愈的“此日足可惜”一诗,用穿鼻声七韵为一部的例,由此看来,又像是稍稍读过古书的人。大概这是个略微读点儿书写过诗文的鬼,而假冒唐代人。
 
河城 在县城东面十五里,是隋朝乐寿县的旧城。 西村的村民挖地时挖到一块镜子,有一丈多宽,已经碎了一半。见到的人都拿了一片回家,放在屋子里,每到夜里都放出光亮。好几家都是这样。这也许像王度写过的神镜,能够与月亮的盈亏相应。但是破损后的碎片还能放光,就更奇异了。有人不明白镜子怎么会这么大,我认为一定是河间王宫中的物品。陆机给他弟弟陆云的信中写道:“仁寿殿中有大方镜,有一丈多宽,经过它前面,能照出人影。”可见晋代还沿用这种规格。
 
乾隆己卯、庚辰年间,献县挖出了唐代张君平的墓志,是大中七年明经刘伸所撰,书法绘画还颇有品位,文词则很鄙俗。我拓了一本给李廉衣前辈看,说:“先生说古人事事胜今人,这不是唐人的文章吗?天下人大都是以名气相互炫耀罢了。如果从实际看,善书法的人言必称晋,其实当时也肯定有极拙劣的字;善吟诗的人言必称唐,其实当时也肯定有极差的诗。并非晋代的差役走卒都是王羲之、王献之,也不是唐代的屠夫和酒贩都是李白、杜甫。西施、东施是同姓,柳下跖、柳下惠是同胞,哪里能够说美就所有女子都美,说贤就所有士人都贤呢?鉴赏家得到一方宋砚,虽然光滑不受墨,也看得像美玉一样宝贵;得到一枚汉印,虽然错得不成字形,也把它看得比珠璧还珍贵。问他看中了什么,说是看中它的古老。东坡诗说:‘嗜好与俗殊酸咸。’说的就是这种现象吧!”
 
【原文】
 
交河老儒刘君琢,名璞,素谨厚,以长者称。在余家设帐二十馀年,从兄懋园 坦居 ,从弟东白 羲轮 ,皆其弟子也。尝自河间岁试归,中途遇雨,借宿民家。主人曰:“家惟有屋两楹,尚可栖止,然素有魅,不知狐与鬼也。君能不畏,则请解装。”不得已宿焉。灭烛以后,承尘上轰轰震响,如怒马奔腾。君琢起着衣冠,长揖仰祝曰:“偃蹇寒儒,偶然宿此,欲祸我耶?我非君仇,欲戏我耶?与君素不狎昵,欲逐我耶?今夜必不能行,明朝亦必不能住,何必多此扰攘耶?”俄闻承尘上似老媪语曰:“客言殊有理,尔辈勿太造次。”闻足音橐橐然,向西北隅去,顷刻寂然矣。君琢尝以告门人曰:“遇意外之横逆,平心静气,或有解时。当时如怒詈之,未必不抛砖掷瓦。”
 
又刘景南尝僦一寓,迁入之夕,大为狐扰。景南诃之曰:“我自出钱租宅,汝何得鸠占鹊巢?”狐厉声答曰:“使君先居此,我续来争,则曲在我。我居此宅五六十年,谁不知者。君何处不可租宅,而必来共住?是恃气相凌也,我安肯让君?”景南次日遂移去。何励庵先生曰:“君琢所遇之狐,能为理屈;景南所遇之狐,能以理屈人。”先兄晴湖曰:“屈狐易,能屈于狐难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交河老儒刘君琢,名璞,一向淳谨宽厚,以忠厚长者著称。在我家教书二十多年,堂兄懋园 坦居 和堂弟东白 羲轮 ,都是他的学生。一次,刘君琢从河间岁试归来,中途遇到大雨,借住在一户百姓家。主人说:“家中只有两间空屋可以住宿,可是一向有妖魅,不知是狐是鬼。先生如果不害怕,就请打开行李住进去吧。”刘君琢不得已住了进去。熄灭灯烛以后,听到天花板上“轰轰”震响,如同怒马奔腾。刘君琢起身穿戴好衣帽,仰面对屋顶长揖施礼,祝告说:“我是一个困顿的穷书生,偶然路过住在这里,要害我吗?我与君无仇,要戏弄我吗?我与君不熟识,要驱逐我吗?今晚我肯定不能走,明天也必定不会再住,何必多此一举来骚扰呢?”不一会儿,听到天花板上似乎是一个老太太说:“客人说得很有道理,你们不要太莽撞。”随后听到一阵“笃笃”的脚步声往西北角过去,很快就寂静无声了。刘君琢曾经告诫学生说:“遇到意外险境,平心静气,或许有化解的可能。当时如果破口大骂,未必不会抛砖掷瓦来打我。”
 
还有,刘景南曾经租借一处住宅,搬进去的当天夜晚,就受到了狐精的大肆骚扰。刘景南呵斥说:“我自己出钱租宅,你怎么能占居我的住处呢?”狐精厉声回答说:“假设是先生你先来住,我是后到的来争,可以说是我理曲。可是我住在这里已经五六十年,谁不知道。先生哪里不可以租房子住呢,却偏偏要与我一起住?况且,先生既然对我盛气相凌,我怎么可能让你?”第二天刘景南就搬走了。何励庵先生说:“刘君琢所遇到的狐精,能被人的道理屈服;刘景南所遇到的狐精,能用道理使人屈服。”先兄晴湖说:“能让狐精屈服容易,能被狐精屈服就难了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道家有太阴炼形法,葬数百年,期满则复生。此但有是说,未睹斯事。古以水银敛者,尸不朽,则凿然有之。董曲江曰:“凡罪应戮尸者,虽葬多年,尸不朽。吕留良焚骨时,开其棺,貌如生,刃之尚有微血。盖鬼神留使伏诛也。某人 是曲江之亲族,当时举其字,今忘之矣。 时官浙江,奉檄莅其事,亲目击之。然此类皆不为祟。其为祟者曰僵尸。僵尸有二:其一新死未敛者,忽跃起搏人;其一久葬不腐者,变形如魑魅,夜或出游,逢人即攫。或曰:‘旱魃即此。’莫能详也。夫人死则形神离矣,谓神不附形,安能有知觉运动?谓神仍附形,是复生矣,何又不为人而为妖?且新死尸厥者,并其父母子女或抱持不释,十指抉入肌骨。使无知,何以能踊跃?使有知,何以一息才绝,即不识其所亲?是殆别有邪物凭之,戾气感之,而非游魂之为变欤!袁子才前辈《新齐谐》载南昌士人行尸夜见其友事,始而祈请,继而感激,继而凄恋,继而忽变形搏噬。谓人之魂善而魄恶,人之魂灵而魄愚。其始来也,一灵不泯,魄附魂以行;其既去也,心事既毕,魂一散而魄滞。魂在则为人也,魂去则非其人也。世之移尸走影,皆魄为之。惟有道之人,为能制魄。”语亦凿凿有精理,然管窥之见,终疑其别有故也。
 
任子田言:其乡有人夜行,月下见墓道松柏间,有两人并坐。一男子年约十六七,韶秀可爱;一妇人白发垂项,佝偻携杖,似七八十以上人。倚肩笑语,意若甚相悦。窃讶何物淫妪,乃与少年儿狎昵。行稍近,冉冉而灭。次日,询是谁家冢,始知某早年夭折,其妇孀守五十馀年,殁而合窆于是也。《诗》曰:“穀则异室,死则同穴。”情之至也。《礼》曰:“殷人之祔也离之,周人之祔也合之。善夫!”圣人通幽明之礼,故能以人情知鬼神之情也。不近人情,又乌知《礼》意哉!
 
【翻译】
 
道家有太阴炼形法,埋葬几百年后,到了期限人就复活了。不过只有这种说法,没人见过这种事。古时候用水银收殓死者,尸体不腐烂,则是确有其事。董曲江说:“凡是罪大恶极应当戮尸的人,即使埋葬多年,尸体也不腐朽。吕留良的尸骨要被焚烧时,打开他的棺材,他的相貌还像活人一样,用刀砍下去,还微微有血迹。大概是鬼神想保留着他的尸体,让他受刑。某人 是董曲江的亲戚,当时说了他的名字,现在忘记了。 当时在浙江做官,奉命主办这件事,曾经亲眼见到过。不过这一类尸体都不会作怪。那些作怪的叫作僵尸。僵尸有两种:一种是刚死还没有装殓的,忽然跳起来伤人;一种是埋葬了很长时间还没腐烂的,变成鬼怪的样子,有时夜里出来,遇到人就打斗。有人说:‘这就是旱魃。’没人能说明白。一般人死后神与形就分离了,既然神不附在形上,尸体怎么还有知觉能运动?如果说神仍附在形上,这就是复活了,那怎么又不是人而变成妖呢?而且刚死去发生尸变的,不论父母子女都会抱住不放,十个指头都插进人的身体里去。如果说他没有知觉,又怎么能跳跃起来?如果说他有知觉,为什么呼吸刚停就不认亲人呢?这大概是另有邪物驱使、恶气感染,而不是游魂成精变怪吧!袁枚袁子才前辈的《新齐谐》中记载南昌的书生死后尸体行走、夜里见到他朋友的事,书生尸体对朋友起初请求,继而表示感激,继而恋恋不舍,后来忽然变形去扑打撕咬朋友。因此说人的魂善良而魄凶恶,人的魂灵巧而魄愚蠢。人在世上,魂没有泯灭,魄就附在魂上行动;人去世后,心事已了,魂散去而留下了魄。魂在时就是人,魂离去就不是人了。世上的行尸走影,其实都是魄驱使的。只有道德修养达到一定程度,才能制得住魄。这些话的道理确实精妙。不过是管窥之见,我始终认为其中另有原因。
 
任子田说:他的乡里有一个人走夜路,月下看到墓道的松柏之间有两个人并肩坐着。男子年纪十六七岁,清秀可爱;妇人的白发垂到脖子,驼着背拿着拐杖,看上去在七八十岁以上。他们挨得紧紧的坐着说笑,看上去很亲热。那个人暗自惊讶,哪来的淫荡老太婆,和小伙子这么热乎。他稍稍走近,二人慢慢消失了。第二天,他打听是谁家的墓地,这才知道那个年轻人早年夭折,他的妻子守寡五十多年,死后合葬在这里。《诗经》中说:“活着各住各的房,死后同埋一个圹。”这是感情深到极致的话。《礼记》中说:“殷人夫妇合葬,两棺之间有东西隔开;周人夫妇合葬,两棺之间不隔开。这样好啊!”圣人通晓生死之礼,所以能通过人情知晓鬼神之情。不近人情,又怎么能理解《礼记》的意思呢!
 
【原文】
 
族侄肇先言:有书生读书僧寺,遇放焰口。见其威仪整肃,指挥号令,若可驱役鬼神。喟然曰:“冥司之敬彼教,乃过于儒。”灯影朦胧间,一叟在旁语曰:“经纶宇宙,惟赖圣贤,彼仙佛特以神道补所不及耳。故冥司之重圣贤,在仙佛上,然所重者真圣贤。若伪圣伪贤,则阴干天怒,罪亦在伪仙伪佛上。古风淳朴,此类差稀。四五百年以来,累囚日众,已别增一狱矣,盖释道之徒,不过巧陈罪福,诱人施舍。自妖党聚徒谋为不轨外,其伪称我仙我佛者,千万中无一,儒则自命圣贤者,比比皆是。民听可惑,神理难诬。是以生拥皋比,殁沉阿鼻,以其贻害人心,为圣贤所恶故也。”书生骇愕,问:“此地府事,公何由知?”一弹指间,已无所睹矣。
 
甲乙有夙怨,乙日夜谋倾甲。甲知之,乃阴使其党某以他途入乙家,凡为乙谋,皆算无遗策;凡乙有所为,皆以甲财密助其费,费省而功倍。越一两岁,大见信,素所倚任者皆退听。乃乘间说乙曰:“甲昔阴调我妇,讳弗敢言,然衔之实次骨。以力弗敌,弗敢婴。闻君亦有仇于甲,故效犬马于门下。所以尽心于君者,固以报知遇,亦为是谋也。今有隙可抵,盍图之。”乙大喜过望,出多金使谋甲。某乃以乙金为甲行赂,无所不曲到。阱既成,伪造甲恶迹及证佐姓名以报乙,使具牒。比庭鞫,则事皆子虚乌有,证佐亦莫不倒戈,遂一败涂地,坐诬论戍。愤恚甚,以昵某久,平生阴事皆在其手,不敢再举,竟气结死。死时誓诉于地下,然越数十年卒无报。论者谓难端发自乙,甲势不两立,乃铤而走险,不过自救之兵,其罪不在甲。某本为甲反间,各忠其所事,于乙不为负心,亦不能甚加以罪。故鬼神弗理也。此事在康熙末年。《越绝书》载子贡谓越王曰:“夫有谋人之心,而使人知之者,危也。”岂不信哉!
 
【翻译】
 
我的本家侄子肇先说:有个书生在寺院读书,遇到放焰口。看到仪式威严整肃,僧人指挥号令,好像真能驱使鬼神。书生感叹地说:“阴司敬重佛教,竟然胜过了儒教。”灯影朦胧中,有个老翁在旁边说道:“处理天下大事,只能靠圣贤,那些仙佛只是以神道来补圣贤顾及不到的地方罢了。所以阴司敬重圣贤,在仙佛之上,但所敬重的是真圣贤。如果是伪圣伪贤,就是暗暗触犯天怒,罪过也比伪仙伪佛要重。古代风俗淳朴,这类事很少。近四五百年以来,拘押的犯人一天比一天多,已经另外增加一所地狱了,因为和尚道士之流,不过是花言巧语说祸说福,引诱人施舍。除了妖党聚众、图谋不轨以外,假称我是仙我是佛的人,千万人中没有一个。儒生中自命为圣贤的人,却到处都是。老百姓可能被迷惑,神却难以被骗。因此活着时高坐讲学,死后却沉入阿鼻地狱,都是因为他贻害人心,被圣贤所嫌恶的缘故。”书生大惊,问:“这是地府里的事,你怎么会知道?”弹指之间,已经看不见老翁了。
 
甲乙二人之间积怨很久了,乙日夜都想害甲。甲知道了,就暗中派他的亲信某人,从其他途径进到了乙家,凡是为乙谋划的事,某人都算计得没有疏漏;凡是乙要干什么,某人都用甲的钱暗中资助,这样,乙没费多少钱而功效倍增。过了一两年,某人得到乙的极端信任,乙平素所倚重的人都排到某人后边了。于是某人趁机对乙说:“甲过去曾经暗中调戏我的妻子,我不敢说,但是恨他恨到刻骨。因为力量敌不过,所以不敢和他斗。听说你和甲也有仇,所以我到你门下效犬马之劳。我尽心尽力为你办事,一方面是报答你的知遇之恩,同时也是为了报复甲。现在有了机会,咱们何不一起对付他。”乙大喜过望,拿出很多钱来让某人谋划陷害甲。某人却用这些钱为甲疏通关系,能想到的各个关节都打通了。布置好了圈套,某人就把伪造的甲的恶劣行径和证人姓名告诉了乙,让乙写状子上告。结果在法庭上审问时,所有的罪名都是子虚乌有的事,证人也都不认账,乙一败涂地,因为犯了诬陷罪被判戍边发配。乙又气又恨,但因为和某人长期以来很亲密,平生的隐私都被他掌握着,因此不敢上告,竟然气闷郁结而死。死时发誓要告到地下,可是过了几十年,还是没有报应。人们议论起这事,认为是乙首先发难,甲才与乙势不两立,才铤而走险,这不过是相当于为了自救的兵法,罪过不在甲。某人本来就是为甲实施反间计,忠于职责,对乙也不算负心,也不能把罪名加给某人。所以鬼神也不管这事。这事发生在康熙末年。《越绝书》中记载子贡对越王说:“有谋害别人的心思,还让别人知道,这就危险了。”难道不正是如此吗!
 
【原文】
 
里人范鸿禧,与一狐友昵。狐善饮,范亦善饮,约为兄弟,恒相对醉眠。忽久不至,一日遇于秫田中,问:“何忽见弃?”狐掉头曰:“亲兄弟尚相残,何有于义兄弟耶?”不顾而去。盖范方与弟讼也。杨铁崖《白头吟》曰:“买妾千黄金,许身不许心;使君自有妇,夜夜白头吟。”与此狐所见正同。
 
献县捕役樊长,与其侣捕一剧盗。盗跳免,絷其妇于官店, 捕役拷盗之所,谓之官店,实其私居也 。其侣拥之调谑,妇畏箠楚,噤不敢动,惟俯首饮泣。已缓结矣,长突见之,怒曰:“谁无妇女?谁能保妇女不遭患难落人手?汝敢如是,吾此刻即鸣官。”其侣慑而止。时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刻也。长女嫁为农家妇,是夜为盗所劫,已褫衣反缚,垂欲受污,亦为一盗呵而止。实在子刻,中间仅仅隔一亥刻耳。次日,长闻报,仰面视天,舌挢不能下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家乡人范鸿禧,与一个狐精处得很好。狐友能喝酒,范鸿禧也很能喝,两人相约为兄弟,经常对饮喝醉了睡在一起。忽然狐友很久没来找范鸿禧,一天他们偶尔在高粱地相遇,范鸿禧问狐友:“为什么忽然不理我了?”狐友掉转头去说:“亲兄弟还手足相残,还有什么情意到我这结义兄弟?”头也不回就走了。原来当时范鸿禧正与弟弟打官司。杨铁崖《白头吟》说:“买妾千黄金,许身不许心;使君自有妇,夜夜白头吟。”与这个狐精的见解完全相同。
 
献县的捕快樊长带人去抓捕一个大盗。大盗逃脱了,于是把他的妻子抓到了官店, 这是差人临时拘押盗贼的地方,说是官店,其实还是私人的住房。 手下人抱着大盗的妻子想要调戏,她害怕挨打,颤抖着不敢挣扎,只是低头哭泣。她的衣带已被松开了,这时樊长突然看到,生气地训斥道:“谁家没有妻女?谁能保证妻女不会遭难落到别人手里?你敢这样,我现在就上告长官。”同伴害怕住了手。当时是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刻。樊长的女儿嫁到农家,这天晚上被强盗劫走了,被反绑着剥去了衣服,眼看就要被污辱,也被一个强盗严厉制止了。那件事发生在子刻,中间仅仅隔了亥刻这一段时间。第二天,樊长听到了这个消息,仰面看天,惊讶得舌头翘起来收不回去。
 
【原文】
 
裘文达公赐第,在宣武门内石虎衚衕。文达之前,为右翼宗学。宗学之前,为吴额驸府。吴额驸之前,为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第。阅年既久,又 闳深,故不免时有变怪,然不为人害也。厅事西小屋两楹,曰好春轩,为文达燕见宾客地。北壁一门,又横通小屋两楹。僮仆夜宿其中,睡后多为魅舁出。不知是鬼是狐,故无敢下榻其中者。琴师钱生独不畏,亦竟无他异。钱面有癜风,状极老丑。蒋春农戏曰:“是尊容更胜于鬼,鬼怖而逃耳。”一日,键户外出,归而几上得一雨缨帽,制作绝佳,新如未试。互相传视,莫不骇笑。由此知是狐非鬼,然无敢取者。钱生曰:“老病龙钟,多逢厌贱。自司空以外, 文达公时为工部尚书。 怜念者曾不数人,我冠诚敝,此狐哀我贫也。”欣然取着,狐亦不复摄去。其果赠钱生耶?赠钱生者又何意耶?斯真不可解矣。
 
尝与杜少司寇凝台同宿南石槽,闻两家轿夫相语曰:“昨日怪事:我表兄朱某在海淀为人守墓,因入城未返,其妻独宿。闻园中树下有斗声,破窗纸窃窥,见二人攘臂奋击,一老翁举杖隔之,不能止。俄相搏仆地,并现形为狐,跳踉摆拨,触老翁亦仆。老翁蹶起,一手按一狐呼曰:‘逆子不孝!朱五嫂可助我!’朱伏不敢出,老翁顿足曰:‘当诉诸土神。’恨恨而散。次夜,闻满园锒铛声,似有所搜捕。觉几上瓦瓶似微动,怪而视之,瓶中小语曰:‘乞勿言,当报恩。’朱怒曰:‘父母恩且不肯报,何有于我!’与瓶掷门外碑趺上,然而碎,即闻噭噭有声,意其就执矣。”一轿夫曰:“斗触父母倒是何大事,乃至为土神捕捉?殊可怖也。”凝台顾余笑曰:“非轿夫不能作此言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皇上赐给裘文达公的宅第,在宣武门内的石虎胡同。文达公宅第的前身,是右翼宗学。宗学之前,是吴驸马的府第。吴驸马作府第之前,是明朝大学士周延儒的府第。因为年代久远,又宏丽幽深,所以难免常常有鬼怪,但是不害人。厅堂西侧有两间小屋,名为“好春轩”,是文达公会见宾客的地方。北墙开了一道门,又横着通往另两间小屋。僮仆夜里睡在这屋内,睡着后都被妖怪抬出来。但不知是鬼还是狐,因此没有人再敢到里面去睡觉。只有琴师钱生不怕,也从来没遇到什么怪异。钱生脸上有白癜风,样子又老又丑。蒋春农向他开玩笑说:“这是因为尊容更胜于鬼,所以鬼被吓跑了。”一天,钱生锁了房门外出,回来时桌上多了一顶雨缨帽,制作精美,而且崭新的像是没戴过。大家互相传看,无不又惊又笑。因此知道这屋里住的是狐而不是鬼,但是没人敢拿这顶帽子。钱生说:“我老病龙钟,总是遭到嫌弃鄙视。除司空外, 文达公当时为工部尚书。 同情我的还没有几个人。我的帽子确实破旧,这个狐是同情我太穷了。”高高兴兴取来戴上,狐也不再拿回去。帽子真的是送给钱生的吗?又为什么要送给钱生呢?这真无法解释。
 
我曾经与刑部侍郎杜凝台一道住在南石槽,听两家轿夫闲谈说:“昨天出了件怪事:我的表兄朱某在海淀给人看守坟墓,因为进城没有来得及回去,表嫂独自宿在坟园。夜间,听到园里的树下有打斗的声音,她抠破窗纸悄悄往外看,见两人拳来脚去打得正来劲儿,一个老翁举着拐杖隔开两人,还是制止不了。不一会儿,两人扭打着倒在地上,一起现形为狐,跳跃相扑,把老翁也撞倒了。老翁挣扎着爬起来,一手按住一只狐叫道:‘逆子不孝!朱五嫂快出来帮我一把!’表嫂躲在屋里没敢出去,老翁跺着脚说:‘我要到土地神那里告你们。’都恨恨地散去了。第二天夜里,又听见满园子锒铛的响声,好像是在搜捕。朱五嫂忽然觉得几案上的瓦瓶好像微微一动,觉得奇怪,就去察看,听见瓶里低声细语地说:‘请别声张,日后我当报恩。’朱五嫂气愤地说:‘父母的恩都不肯报,报恩还能报到我!’连瓦瓶一起向门外的碑座上扔过去,瓦瓶‘嘭’地碎了,就听到了‘噭噭’的叫声,好像是瓶里的东西被捉住了。”另一个轿夫说:“打架撞倒父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竟至于被土地神捕捉?真是太可怕了。”杜凝台回过头来对我笑着说:“不是轿夫说不出这样的话。”
 
【原文】
 
里有张媪,自云尝为走无常,今告免矣。昔到阴府,曾问冥吏:“事佛有益否?”吏曰:“佛只是劝人为善,为善自受福,非佛降福也。若供养求佛降福,则廉吏尚不受赂,曾佛受赂乎?”又问:“忏悔有益否?”吏曰:“忏悔须勇猛精进,力补前愆。今人忏悔,只是自首求免罪,又安有益耶?”此语非巫者所肯言。似有所受之。
 
【翻译】
 
乡里有个张老妇人,说自己曾经是走无常,如今不干了。过去到阴府,曾经问冥吏:“拜佛有没有好处?”冥吏说:“佛只是劝人做善事,做善事自然有福,并不是佛降福。如果说供养求佛就能降福,那么清廉的官吏尚且不受贿赂,佛怎么会接受贿赂呢?”她又问:“忏悔有没有益处?”冥吏说:“忏悔必须勇于上进,努力补救以前犯下的罪过。现在人的忏悔,只是首先要求免罪,这又怎么能有益处呢?”这些话不是巫师肯说出来的。好像是受人教导这么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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