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五 滦阳消夏录五
【原文】
郑五,不知何许人也,携母妻流寓河间,以木工自给。病将死,嘱其妻曰:“我本无立锥地,汝又拙于女红,度老母必以冻馁死。今与汝约,有能为我养母者,汝即嫁之,我死不恨也。”妻如所约,母借以存活。或奉事稍怠,则室中有声,如碎磁折竹。一岁,棉衣未成,母泣号寒。忽大声如钟鼓,殷动墙壁。如是者七八年,母死后,乃寂。
佃户曹自立,粗识字,不能多也。偶患寒疾,昏愦中为一役引去。途遇一役,审为误拘,互诟良久,俾送还。经过一处,以石为垣,周里许,其内浓烟坌涌,紫焰赫然;门额六字,巨如斗,不能尽识,但记其点画而归。据所记偏旁推之,似是“负心背德之狱”也。
世称殇子为债鬼,是固有之。卢南石言:朱元亭一子病瘵,绵惙时,呻吟自语曰:“是尚欠我十九金。”俄医者投以人参,煎成未饮而逝,其价恰得十九金。此近日事也。或曰:“四海之中,一日之内,殇子不知其凡几,前生逋负者,安得如许之众?”夫死生转毂,因果循环,如恒河之沙,积数不可以测算;如太空之云,变态不可以思议。是诚难拘以一格。然计其大势,则冤愆纠结,生于财货者居多。老子曰:“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;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。”人之一生,盖无不役志于是者。顾天地生财,只有此数,此得则彼失,此盈则彼亏。机械于是而生,恩仇于是而起。业缘报复,延及三生。观谋利者之多,可以知索偿者之不少矣。史迁有言:“怨毒之于人甚矣哉!”君子宁信其有,或可发人深省也。
【翻译】
郑五,人们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,带着母亲和妻子流落到河间住下来,靠做木工活度日。他得病临死前叮嘱妻子说:“我穷得什么都没有,你又不大会做女工,老母说不定只能冻饿而死了。现在和你约定,哪个能为我赡养老母,你就嫁他,我死也没有遗憾了。”郑五死后,妻子照着约定嫁了人,老母得以活下来。有时候奉事老母稍微怠慢了一些,屋子里就会出现响动,就像是摔磁器、折竹竿的声音。有一年,棉衣还没有做好,老母哭着喊冷。忽然屋里响起了鸣钟击鼓那么大的声音,墙壁都震动了。就这样过了七八年,郑五的老母死后,才安静下来。
佃户曹自立,稍微认识几个字,多了就不行了。他偶然得了寒热病,昏昏沉沉中被一个衙役带走了。途中遇见另一个衙役,查验过后说是带错了人,两个衙役相互吵骂了好久,还是把他送了回来。经过一个地方,石头砌的墙,周长差不多有一里地,墙内浓烟翻涌,紫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;门上刻着六个字,像斗那么大,他不能全部认下来,只是记住字的笔划回来了。根据他记住的偏旁猜测,似乎是“负心背德之狱”。
一般人把早夭的孩子叫做讨债鬼,这种事情本来就有。卢南石说:朱元亭的一个儿子病重,临死前,呻吟着自言自语道:“这下还欠我十九两银子。”不一会儿医生开了人参,煎好还没有来得及喝,这个孩子就死了,所用的人参正好值十九两银子。这是不久前的事情。有人说:“四海之内,一天当中,夭折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,前世欠债的怎么会有如此之多?”要知道生生死死如同转轮,因果报应循环不已,就像恒河里的沙粒,数量无法测算;就像天空里的云彩,并不按照人们的设想变幻形态。这一切确实很难一概而论。但是概括起来,冤孽纠结,大多由于财物引起。老子说:“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;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。”人的一生,大概没有不是被这些牵制着的。不过天地所生的财物,只有这么些数目,这边得到了,那边就失去,这边盈馀了,那边就亏损。狡诈因此而产生,恩仇因此而萌发。善恶业缘的报应,可以延续到三世。看看谋利的人这么多,就可以知道讨债的人不会少了。司马迁说过:“怨毒的心对于人来说,真是太可怕了!”因此君子宁可相信有讨债这样的事,也许可以启发人认真思考。
【原文】
里妇新寡,狂且赂邻媪挑之。夜入其闼,阖扉将寝,忽灯光绿黯,缩小如豆,俄爆然一声,红焰四射,圆如二尺许,大如镜,中现人面,乃其故夫也。男女并噭然仆榻下。家人惊视,其事遂败。或疑嫠妇堕节者众,何以此鬼独有灵?余谓鬼有强弱,人有盛衰。此本强鬼,又值二人之衰,故能为厉耳。其他茹恨黄泉,冤缠数世者,不知凡几,非竟神随形灭也。或又疑妖物所凭,作此变怪,是或有之。然妖不自兴,因人而兴。亦幽魂怨毒之气,阴相感召,邪魅乃乘而假借之。不然,陶婴之室,何未闻黎邱之鬼哉?
罗仰山通政在礼曹时,为同官所轧,动辄掣肘,步步如行荆棘中。性素迂滞,渐恚愤成疾。
一日,郁郁枯坐,忽梦至一山,花放水流,风日清旷。觉神思开朗,垒块顿消。沿溪散步,得一茅舍。有老翁延入小坐,言论颇洽。老翁问何以有病容,罗具陈所苦。老翁太息曰:“此有夙因,君所未解。君七百年前为宋黄筌,某即南唐徐熙也。
【翻译】
村里一个女人刚死了丈夫,一个轻佻的家伙贿赂邻居老太太牵线挑逗。夜里进了寡妇的卧房,关上门要睡觉时,忽然灯光变得暗绿,灯焰缩小得像豆子,不一会儿一声爆响,红光四射,有方圆二尺左右的镜子那么大,里面映出一张人脸,竟然是寡妇的亡夫。这两个男女一声嚎叫,昏倒在床下。家人闻声吃惊地察看,结果奸情败露。有人说,寡妇失节的不少,为什么只是这个鬼有灵?我认为鬼有强弱,人有盛衰。寡妇的亡夫本来就是刚强的鬼,又赶上这两个人神气不足,所以鬼就能作怪。其他的鬼饮恨于地下,几世也翻不了身的,不知有多少,不能认为他们的灵魂就随着形体一起消失了。又有人怀疑是妖物假托亡夫作怪,这种事倒也不是没有。不过妖物不会自己无端作怪,它是因人而作怪。也许是在幽魂怨毒之气的阴阳感召之下,妖物乘机假托作怪。不然的话,在贞节的鲁国陶婴房里,怎么没听说有黎邱的鬼呢?
通政罗仰山在礼部做官时,受到同僚的排挤倾轧,事事受到牵制,好比每走一步都走在荆棘丛中。他的性格一向迂阔不善变通,渐渐积愤成了病。
一天,罗仰山闷闷不乐地坐着,忽然梦见来到一座山里,山间水流花开,风清日丽,风光宜人。罗仰山觉得心旷神怡,心中的郁闷顿时消失了。他沿着溪水散步,见到一所茅舍。有位老翁请他进屋去坐,两人谈得很投机。老翁问他怎么像生病的样子,罗仰山向老翁详细陈述了自己的苦闷。老翁长叹着说:“这里前世的恩怨,你自己不知道罢了。你七百年前是宋朝的黄筌,排挤你的同僚就是南唐的徐熙。
【原文】
徐之画品,本居黄上。黄恐夺供奉之宠,巧词排抑,使沉沦困顿,衔恨以终。其后辗转轮回,未能相遇。今世业缘凑合,乃得一快其宿仇。彼之加于君者,即君之曾加于彼者也,君又何憾焉?大抵无往不复者,天之道;有施必报者,人之情。即已种因,终当结果。其气机之感,如磁之引针,不近则已,近则吸而不解。其怨毒之结,如石之含火,不触则已,触则激而立生。其终不消释,如疾病之隐伏,必有骤发之日。其终相遇合,如日月之旋转,必有交会之躔。然则种种害人之术,适以自害而已矣。吾过去生中,与君有旧,因君未悟,故为述忧患之由。君与彼已结果矣,自今以往,慎勿造因可也。”
罗洒然有省,胜负之心顿尽。数日之内,宿疾全除。此余十许岁时,闻霍易书先生言。或曰:“是卫公廷璞事,先生偶误记也。”未知其审,并附识之。
田白岩言:康熙中,江南有征漕之案,官吏伏法者数人。数年后,有一人降乩于其友人家,自言方在冥司讼某公。友人骇曰:“某公循吏,且其总督两江,在此案前十馀年,何以无故讼之?”乩又书曰:“此案非一日之故矣。方其初萌,褫一官,窜流一二吏,即可消患于未萌。某公博忠厚之名,养痈不治,久而溃裂,吾辈遂遘其难。吾辈病民蛊国,不能仇现在之执法者也。追原祸本,不某公之讼而谁讼欤?”书讫,乩遂不动。迄不知九幽之下,定谳如何。《金人铭》曰:“涓涓不壅,将为江河;毫末不札,将寻斧柯。”古圣人所见远矣。此鬼所言,要不为无理也。
【翻译】
徐熙的画品,本来高出黄筌。但黄筌恐怕被夺走恩宠,就在皇帝面前花言巧语排斥压制徐熙,使得徐熙贫困落魄,含恨而死。以后两人各自辗转轮回,几辈子都没有相遇。今生业缘凑合,徐熙才得以报宿仇。他加在你身上的不幸,正是你曾经加在他身上的不幸,你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?世上事情,大体上没有往而不复的。一般说来,往而必复,这是天道;有恩必报,这是人情。既然已经种上因,终究是要结出果。因果气机的感应,如同磁石吸针,没有靠近也就罢了,一旦靠近就会牢牢吸住。怨恨的纠结,如同火石含着火,不触则已,一触就火星迸发。冤结一直不消释,就像潜伏的疾病一样,必然会有骤然发作的那一天。冤家终究要相逢,就像旋转的日月一样,必然会有互相交会的印记。可见,种种害人之术,恰好是用来害自己的。我在前生跟你有一段交情,因为你没有醒悟,所以给你讲讲前因后果。你与他的冤仇已经了结,从今以后,小心不要再造因就可以了。”
罗仰山豁然开朗,争强斗胜之心顿消。几天过去,病就全好了。这是我大约十岁时,听霍易书先生讲的。有人说:“这是雍正年间卫廷璞公的事,霍易书先生偶尔记错了。”不知究竟是谁的事,一并附记下来。
田白岩说:康熙年间,江南发生了征漕案,官吏有好几个人伏法被诛。几年之后其中一人的鬼魂降乩到他的朋友家,自己说正在地府里告某公。朋友惊道:“某公是好官,况且他总督两江漕运时,是在这个案子发生前的十多年,为什么无缘无故告他?”鬼魂又在坛上写道:“这个案子是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在刚刚有苗头时,如果革除一个官员,流放一两个小吏,就可以消除隐患。某公为了博取忠厚的名声,眼看着脓肿而不治,时间长了终于溃烂,我们都因触犯律法被杀。我们害了百姓害了国家,没有理由恨现在的执法者。追根溯源至灾祸的起由,不告他还能去告谁?”写到这里,乩也不动了。如今不知道在阴间是怎么结的案。《金人铭》说:“涓涓之流不及时堵塞,终于成为江河;细小的树苗不拔去,将来就得找斧子来砍。”古时候圣人真是看得远呵。这个鬼魂说的,不能说没有道理。
【原文】
里有姜某者,将死,嘱其妇勿嫁。妇泣诺。后有艳妇之色者,以重价购为妾。方靓妆登车,所蓄犬忽人立怒号,两爪抱持啮妇面,裂其鼻准,并盲其一目。妇容既毁,买者委之去。后亦更无觊觎者。此康熙甲午、乙未间事,故老尚有目睹者。皆曰:“义哉此犬,爱主人以德;智哉此犬,能攻病之本。”余谓犬断不能见及此,此其亡夫厉鬼所凭也。
爱堂先生尝饮酒夜归,马忽惊逸。草树翳荟,沟塍凹凸,几蹶者三四。俄有人自道左出,一手挽辔,一手掖之下,曰:“老母昔蒙拯济,今救君断骨之厄也。”问其姓名,转瞬已失所在矣。先生自忆生平未有是事,不知鬼何以云然。佛经所谓无心布施,功德最大者欤?
张福,杜林镇人也,以负贩为业。一日,与里豪争路,豪挥仆推堕石桥下。时河冰方结,觚棱如锋刃,颅骨破裂,仅奄奄存一息。里胥故嗛豪,遽闻于官。官利其财,狱颇急。福阴遣母谓豪曰:“君偿我命,与我何益?能为我养老母幼子,则乘我未绝,我到官言失足堕桥下。”豪诺之。福粗知字义,尚能忍痛自书状。生供凿凿,官吏无如何也。福死之后,豪竟负约。其母屡控于官,终以生供有据,不能直。豪后乘醉夜行,亦马蹶堕桥死。皆曰是负福之报矣。先姚安公曰:“甚哉,治狱之难也!而命案尤难。有顶凶者,甘为人代死;有贿和者,甘鬻其所亲,斯已猝不易诘矣。至于被杀之人,手书供状,云非是人之所杀,此虽皋陶听之,不能入其罪也。倘非负约不偿,致遭鬼殛,则竟以财免矣。讼情万变,何所不有,司刑者可据理率断哉!”
【翻译】
村子里有个姜某,临死时嘱咐他的妻子不要再嫁给别人。妻子哭着答应了。后来有一个喜欢她美貌的人,出了大价钱买她做妾。那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要上车时,她家里养的狗忽然像人那样立起来怒声嚎叫,两只前爪抱着她的脸猛咬,鼻子被咬裂了,并且弄瞎了她一只眼睛。妇人的容貌既然被毁,买她的人就不再要了。后来更是没有人打她的主意。这是康熙甲午、乙未年间的事情,老人中还有亲眼看见过这件事的。人们都夸赞说:“这只狗真的是讲义气,时刻不忘记主人的恩德;这条狗真的是够聪明,能够进攻要害处。”我认为狗是绝对不可能想到这样一招的,这是姜某的厉鬼附在它的身上才会这样的。
爱堂先生有一次喝了酒夜里回来,马忽然受惊狂奔起来。草木繁盛,沟坎高高低低的,几次差点儿摔下马去。忽然从路旁闪出个人来,一手拉住缰绳,一手将爱堂先生搀扶下马,说:“我的老母当初多蒙先生救济,现在我来救先生免受断骨之难。”爱堂先生问他的姓名,可是转眼之间这人已经不见踪影了。先生回忆,一生中没有做过救济老妇人的事情,不知鬼为什么要这样讲。难道这就是佛经上所说的无心布施,是功德中最大的?
张福,是杜林镇人,以贩运为生。有一天,他和乡里的富豪争路,富豪指挥仆人把他推到了石桥下面。当时河面结了冰,冰棱就像锋利的刀,他摔下去,头颅骨破裂,只剩一丝气息。里长原本怀恨富豪,立刻报告了官府。官府垂涎富豪的钱财,催办追得很急。张福暗中让他母亲对富豪说:“你给我偿命,对我有什么好处?如果能替我供养老母幼子,那么趁我没有断气,我跟官府说是自己失足掉到桥下的。”富豪答应了。张福略微认识几个字,这时候还能够忍痛自己书写状纸。张福写的供词言之凿凿,官吏也无可奈何。张福死后,富豪竟背弃约定。张福的母亲多次到官府控告,终于因为张福生前写过供词作为证据,始终不能申冤昭雪。富豪后来喝醉了夜间赶路,马失足扑倒,富豪也掉到桥下摔死了。人们都说这是背弃张福的报应。先父姚安公说:“审案真难啊!审人命案尤其难。有顶替凶犯,甘心替人***的;有行贿讲和,甘心出卖亲友的,这已经是仓促间不容易问到真相了。至于被杀的人亲手写的供状,说不是这个人所杀,这即使是虞舜时司法官皋陶来办案,也不能定罪。这个富豪倘若不是背弃约言不兑现,以致遭到鬼的诛杀,那么就会因为有钱而免罪了。案情千变万化,什么怪事都会发生,掌管刑法的人哪里能仅仅依据常理就轻率判决呢!”
【原文】
姚安公言:有孙天球者,以财为命。徒手积累至千金,虽妻子冻饿,视如陌路。亦自忍冻饿,不轻用一钱。病革时,陈所积于枕前,一一手自抚摩,曰:“尔竟非我有乎?”呜咽而殁。孙未殁以前,为狐所嬲,每摄其财货去,使窘急欲死,乃于他所复得之。如是者不一。又有刘某者,亦以财为命,亦为狐所嬲。一岁除夕,凡刘亲友之贫者,悉馈数金。讶不类其平日所为。旋闻刘床前私箧,为狐盗去二百馀金,而得谢柬数十纸。盖孙财乃辛苦所得,狐怪其悭啬,特戏之而已。刘财多由机巧剥削而来,故狐竟散之。其处置亦颇得宜也。
余督学闽中时,幕友钟忻湖言:其友昔在某公幕,因会勘宿古寺中。月色朦胧,见某公窗下有人影,徘徊良久,冉冉上钟楼去。心知为鬼魅,然素有胆,竟蹑往寻之。至则楼门锁闭,楼上似有二人语。其一曰:“君何以空返?”其一曰:“此地罕有官吏至,今幸两官共宿,将俟人静讼吾冤。顷窃听所言,非揣摩迎合之方,即消弭弥缝之术,是不足以办吾事,故废然返。”语毕,似有太息声。再听之,竟寂然矣。次日,阴告主人。果变色摇手,戒勿多事。迄不知其何冤也。
【翻译】
姚安公说:有个叫孙天球的人,把钱财看成是他的命。他白手起家积累了千金家产,即便妻子儿女挨冻受饿,他也看成陌生人一样,不管不顾。他自己也同样忍冻挨饿,轻易不用一文钱。病重时,他把积攒的钱都摆在枕头前,一一用手抚摸着说:“你最终还是不归我了么?”他呜咽着死去。孙天球没有死时,狐狸精戏弄他,常常把他的钱偷了去,让他急得要死,然后再让他在别处找到。这种事有过好几次。又有一位刘某,也把钱财当作命,也被狐狸精戏弄过。某年除夕,凡是刘某亲友中贫困的都得到了刘某馈赠的礼金。大家奇怪这不像他平时的作为。不久听说刘某床前的箱子里,被狐狸精偷去二百多两银子,却出现了几十张表示感谢的字条。这是因为孙天球的钱财都是辛苦得来的,狐狸嫌他吝啬,只是耍耍他而已。刘某的钱财都是靠玩弄手法剥削而来,所以狐狸把这不义之财分给了别人。这种处置也是极为妥当的。
我提督福建学政时,师爷钟忻湖说:他的朋友过去在某公的幕府里,因为会同查勘住在古庙里。月色朦胧中,看见某公的窗下有个人影徘徊了很久,然后慢慢飘上了钟楼。他知道是鬼怪,但是一向胆大,还是暗暗跟踪而去。到了钟楼前,看到楼门已关闭上锁,听见楼上好像有两人在说话。其中一个说:“你怎么白跑了一趟?”另一个说:“这里很少有官吏来,今天幸而有两个官员一起住在这儿,本打算夜深人静以后申诉我的冤情。刚才偷听他们说话,不是揣摩迎合上司的方法,就是商量如何消除填补设法遮掩,这样的官儿办不了我的事,所以没去找他们。”说完,好像有叹息的声音。再听,竟没有声音了。第二天,这位朋友暗中告诉某公。某公果然变了脸色直摇手,告诫他不要多事。至今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冤情。
【原文】
余谓此君友有嗛于主人,故造斯言,形容其巧于趋避,为鬼揶揄耳。若就此一事而论,鬼非目睹,语未耳闻,恍惚杳冥,茫无实据,虽阎罗包老,亦无可措手,顾乃责之于某公乎?
平原董秋原言:海丰有僧寺,素多狐,时时掷瓦石嬲人。一学究借东厢三楹授徒,闻有是事,自诣佛殿诃责之。数夕寂然,学究有德色。一日,东翁过谈,拱揖之顷,忽袖中一卷堕地。取视,乃秘戏图也。东翁默然去。次日,生徒不至矣。狐未犯人,人乃犯狐,竟反为狐所中。君子之于小人,谨备之而已;无故而触其锋,鲜不败也。
关帝祠中,皆塑周将军,其名则不见于史传。考元鲁贞《汉寿亭侯庙碑》,已有“乘赤兔兮从周仓”语,则其来已久,其灵亦最著。里媪有刘破车者,言其夫尝醉眠关帝香案前,梦周将军蹴之起,左股青痕,越半月乃消。
谓鬼无轮回,则自古至今,鬼日日增,将大地不能容。谓鬼有轮回,则此死彼生,旋即易形而去,又当世间无一鬼。贩夫田妇,往往转生,似无不轮回者;荒阡废冢,往往见鬼,又似有不轮回者。
表兄安天石,尝卧疾,魂至冥府,以此问司籍之吏。吏曰:“有轮回,有不轮回。轮回者三途:有福受报,有罪受报,有恩有怨者受报。不轮回者亦三途:圣贤仙佛不入轮回,无间地狱不得轮回,无罪无福之人,听其游行于墟墓,馀气未尽则存,馀气渐消则灭。如露珠水泡,倏有倏无;如闲花野草,自荣自落。
【翻译】
我认为,这位朋友可能怀恨于他的主人,所以编造出这番话,形容某公巧于趋吉避祸,被鬼嘲弄。如果就这件事情而论,鬼不是亲眼目睹,话也没有亲耳听到,朦胧恍惚,茫茫然没有确实的证据,即使是阎罗王、包龙图,也没有办法着手处理,怎么能责备某公呢?
平原人董秋原说:海丰有座和尚庙,一向有很多狐狸,常常扔瓦片石头耍弄人。一个学究租借东厢的三间房屋教学生,听见有这种事情,就走到佛殿上去大声呵斥责骂狐狸。从此以后有几个夜晚非常安静。学究洋洋得意像是立了大功。一天,房东老先生过来聊天,两个人拱手作揖的时候,学究的袖子里面忽然有一卷东西掉在地上。捡起来一看,竟然是一张春宫图。房东老人一言不发走了。第二天,学生们都不来了。狐狸没有来侵犯人,人却去冒犯狐狸,以至于反被狐狸算计了。君子对小人,应当谨慎防备;无缘无故去招惹,没有不自寻倒霉的。
关帝庙里都有周将军的塑像,史书传记却没有周将军的名字。据考证,元代鲁贞的《汉寿亭侯庙碑》碑文里,已经有“乘赤兔兮从周仓”一语,可见周仓的传说由来已久,周仓将军也最灵验。村里有个叫刘破车的老妇人,说她丈夫曾喝醉了酒睡在关帝的香案前,梦见周将军把他踢了起来,左大腿有青痕,过了半月才消。
要是说鬼不能轮回转生,那么从古到今,鬼天天增加,大地就容纳不下了。要是说鬼能轮回转生,那么这个死了就是那个生了,转眼之间变换形貌而去,又应该是世上没有一个鬼了。买卖的、种地的,不管男女,往往转生,好像没有不进入轮回的;而在荒野老坟里,时常见到鬼,又好像有不轮回转生的。
表兄安天石曾卧病在床,灵魂到了地府,向管籍册的小吏打听这种事。小吏说:“有轮回的,有不轮回的。轮回的有三类:有福的要受报应,有罪的要受报应,有恩有怨的也要各自受报应。不轮回的也有三类:圣贤和仙佛,不在轮回之数;堕入无间地狱中的,不能轮回;无罪无福的人,阴间任这一类人灵魂在坟墓间闲逛,馀气未尽就存在着,馀气渐渐消了就灭掉。好像露珠水泡,很快就形成了又很快就消散掉,好像闲花野草,自生自灭。
【原文】
如是者无可轮回。或有无依魂魄,附人感孕,谓之偷生。高行缁黄,转世借形,谓之夺舍。是皆偶然变现,不在轮回常理之中。至于神灵下降,辅佐明时;魔怪群生,纵横杀劫。是又气数所成,不以轮回论矣。”
天石固不信轮回者,病痊以后,尝举以告人曰:“据其所言,乃凿然成理。”
星士虞春潭,为人推算,多奇中。偶薄游襄、汉,与一士人同舟,论颇款洽。久而怪其不眠不食,疑为仙鬼。夜中密诘之。士人曰:“我非仙非鬼,文昌司禄之神也,有事诣南岳。与君有缘,故得数日周旋耳。”虞因问之曰:“吾于命理,自谓颇深,尝推某当大贵,而竟无验。君司禄籍,当知其由。”士人曰:“是命本贵,以热中,削减十之七矣。”虞曰:“仕宦热中,是亦常情,何冥谪若是之重?”士人曰:“仕宦热中,其强悍者必怙权,怙权者必狠而愎;其孱弱者必固位,固位者必险而深。且怙权固位,是必躁竞,躁竞相轧,是必排挤。至于排挤,则不问人之贤否,而问党之异同;不计事之可否,而计己之胜负。流弊不可胜言矣。是其恶在贪酷上,寿且削减,何止于禄乎!”虞阴记其语。越两岁馀,某果卒。
张铉耳先生之族,有以狐女为妾者,别营静室居之。床帷器具,与人无异,但自有婢媪,不用张之奴隶耳。室无纤尘,惟坐久觉阴气森然;亦时闻笑语,而不睹其形。
【翻译】
这样的鬼没有什么轮回的。也有无所凭依的鬼魂,附在人身上孕育,称为偷生。德行高尚的和尚、道士,借别人的形体转世,称为夺舍。这些都是偶然的变移,不在正常的轮回范围。至于神灵下凡,辅佐圣明朝代的世事;妖魔鬼怪转世,纵横杀掠。这都是由气数决定的,不能以轮回来看待。”
安天石本来不信轮回,病好以后,时常举这件事为例对别人说:“根据这个鬼官说的,确实有道理。”
算命先生虞春潭,给人家算命,大部分都很灵验。有一次他去襄阳、汉阳一带游历谋生,与一位读书人在一条船上,两人谈得很投机。时间一长,发现这个读书人不睡觉不吃饭,就怀疑他是仙鬼之类。虞春潭夜里悄悄问他。读书人回答道:“我不是神仙也不是鬼,是天上的文曲星,有事要到南岳去。因为和你有一段缘分,所以能够在一起盘桓几天。”虞春潭于是问他:“我自认为自己算命的造诣很深,但是推算某某应当大贵却不灵验。你主宰功名、禄位,应该知道原因。”文曲星说:“这个人的命本来应当大贵,只因为他太热衷于做官,结果被减了十分之七。”虞春潭说:“热衷于做官,也是人之常情,为什么地府要罚得这么重呢?”文曲星说:“热衷于做官,那些强悍的人肯定会借助权力作威作福,一心护住权力的人肯定狠毒而且刚愎自用;软弱的人必然要保护自己的官位,这样的人必然阴险狡诈而且深藏不露。况且,凭借权势作恶,拼命地保住官位,一定会争宠斗胜,进而相互之间倾轧、排挤。到了这个地步,就不论人贤良或者不贤良,只论与自己是不是一伙的;不管事情该不该办,只论对自己有没有好处。这样的弊端一时讲也讲不完。这种罪恶比贪婪残酷更加严重,因此那人还必须减寿,又何止于减少福禄呢!”虞春潭暗暗地牢记住了文曲星的话。过了两年多,某某果然死了。
张铉耳先生的同族人中,有人娶狐女做妾,另外营建僻静的居室给她住。狐女的床榻帷帐日用器具跟人的没有什么两样,只是她自己有婢女仆妇,不用张家的奴仆罢了。狐女的居室一尘不染,只是坐久了会感觉阴森森的;也时常听到室内说笑的声音,而看不见狐女的身影。
【原文】
张故巨族,每姻戚宴集,多请一见,皆不许。一日,张固强之。则曰:“某家某娘子犹可,他人断不可也。”入室相晤,举止娴雅,貌似三十许人。诘以室中寒凛之故,曰:“娘子自心悸耳,室故无他也。”后张诘以独见是人之故。曰:“人阳类,鬼阴类,狐介于人鬼之间,然亦阴类也。故出恒以夜,白昼盛阳之时,不敢轻与人接也。某娘子阳气已衰,故吾得见。”张惕然曰:“汝日与吾寝处,吾其衰乎?”曰:“此别有故。凡狐之媚人有两途:一曰蛊惑,一曰夙因。蛊惑者阳为阴蚀,则病,蚀尽则死;夙因则人本有缘,气自相感,阴阳翕合,故可久而相安。然蛊惑者十之九,夙因者十之一。其蛊惑者亦必自称夙因,但以伤人不伤人知其真伪耳。”后所见之人果不久下世。
罗与贾比屋而居,罗富贾贫。罗欲并贾宅,而勒其值;以售他人,罗又阴挠之。久而益窘,不得已减值售罗。罗经营改造,土木一新。落成之日,盛筵祭神。纸钱甫燃,忽狂风卷起,着梁上,烈焰骤发,烟煤迸散如雨落。弹指间,寸椽不遗,并其旧庐爇焉。方火起时,众手交救,罗拊膺止之,曰:“顷火光中,吾恍惚见贾之亡父。是其怨毒之所为,救无益也。吾悔无及矣。”急呼贾子至,以腴田二十亩书券赠之。自是改行从善,竟以寿考终。
沧州樊氏扶乩,河工某官在焉。降乩者关帝也,忽大书曰:“某来前!汝具文忏悔,语多回护。对神尚尔,对人可知。
【翻译】
张家本来是个大族,每当亲戚聚会,就会有来宾请求见狐女一面,都没有得到狐女允许。有一天,张某坚持要她见见人。她就说:“某家的某娘子还可以,别的人断断不可以。”某娘子进到狐女的屋里,见她举止娴静优雅,相貌好像三十来岁的人。某娘子问她屋里为什么阴冷,狐女说:“娘子自己心里害怕罢了,这屋子原本没有什么特殊的。”后来张某问起她为什么只见这个人。狐女说:“人是阳类,鬼是阴类,狐狸介于人鬼之间,但也属于阴类。所以经常是在夜间出来,白天阳气盛的时候,不敢轻易跟人接触。某娘子阳气已经衰微,所以我能够见她。”张某惊慌地说:“我每天和你朝夕相处,我的阳气难道也衰弱了吗?”狐女说:“这个别有缘故。凡是狐精媚惑人,有两种途径:一叫蛊惑,一叫夙因。受蛊惑的,阳气被阴气侵蚀,侵蚀完了就死;夙因是与人本来有缘分,气自然相感应,阴阳调和,所以能长久相安。但是蛊惑的占十分之九,夙因的只占十分之一。那些蛊惑的也必然自称是夙因,主要看伤害人不伤害人可以知道真假了。”后来狐女见的那个娘子,果然不久就去世了。
罗某和贾某紧邻居住,罗某富而贾某贫。罗某要吞并贾某的房子,把价钱压得很低;贾某想卖给别人,罗某又暗中阻挠。时间长了,贾某更加贫穷,不得已减价卖给了罗某。罗某经营改造,整个房子焕然一新。完工那天,罗某摆下丰盛的筵席,祭祀鬼神。他刚点燃的纸钱,忽然被狂风卷到房梁上,结果烈焰骤起,烧得火星灰尘迸散像下雨一样。弹指之间,烧得一片灰烬,连他原来的旧房子也烧了。火刚起来时,大家一起扑火,罗某却捶着胸脯制止,说:“刚才在火光中,我恍惚看见了贾某的亡父。这是他因为怨恨我才报复的,救也没有用。我后悔也来不及了。”罗某急忙找来贾某的儿子,说送给他二十亩良田,还写了契约送给他。从此罗某一心向善,最后得以长寿善终。
沧州樊某家扶乩请神时,主管河工的某位官员也在场。降临的神是关帝,忽然乩仙写出大字说:“某官到前面来!你写文章忏悔,很多话都是为自己遮掩。对神尚且这样,对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【原文】
夫误伤人者,过也,回护则恶矣。天道宥过而殛恶,其听汝巧辩乎?”其人伏地惕息,挥汗如雨。自是怏怏如有失,数月病卒。竟不知所忏悔者何事也。
褚寺农家有妇姑同寝者,夜雨墙圮,泥土簌簌下。妇闻声急起,以背负墙,而疾呼姑醒。姑匍匐堕炕下,妇竟压焉,其尸正当姑卧处。是真孝妇,以微贱无人闻于官,久而并佚其姓氏矣。相传妇死之后,姑哭之恸。一日,邻人告其姑曰:“夜梦汝妇冠帔来曰:‘传语我姑,无哭我。我以代死之故,今已为神矣。’”乡之父老皆曰:“吾夜所梦亦如是。”
或曰:“妇果为神,何不示梦于其姑?此乡邻欲缓其恸,造是言也。”余谓忠孝节义,殁必为神。天道昭昭,历有证验。此事可以信其有。即曰一人造言,众人附和,“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”。人心以为神,天亦必以为神矣,何必又疑其妄焉。
长山聂松岩,以篆刻游京师。尝馆余家,言其乡有与狐友者,每宾朋宴集,招之同坐。饮食笑语,无异于人,惟闻声而不睹其形耳。或强使相见,曰:“对面不睹,何以为相交?”狐曰:“相交者交以心,非交以貌也。夫人心叵测,险于山川;机阱万端,由斯隐伏。诸君不见其心,以貌相交,反以为密;于不见貌者,反以为疏。不亦悖乎?”田白岩曰:“此狐之阅世深矣。”
【翻译】
误伤人是过错,可你为自己遮掩就是罪恶了。天道原谅过错而惩处罪恶,难道会听你的巧辩吗?”这位官员伏在地上直喘粗气,冷汗出得像下雨。从此以后,神情恍惚闷闷不乐,像是丢了魂,几个月以后就病死了。人们自始至终也不知道他忏悔的是什么事情。
褚寺的农家,有一个媳妇和她的婆婆在一条炕上睡觉,夜里下雨,墙壁倒塌,泥土簌落簌落往下掉。媳妇听见声音急忙起来,用背顶着墙壁拼命叫醒婆婆。她婆婆爬着掉到了炕下,媳妇却被墙压死,尸体正巧在婆婆躺卧的地方。这是个真正的孝妇,可是因为她的身份低贱而没有人报告给官府,时间一长,就连她的姓名也忘记了。相传在她死了之后,她的婆婆哭得很伤心。有一天,邻居告诉她婆婆说:“夜里做梦见到你的儿媳妇戴冠披帔而来,说:‘请转告我的婆婆,不要哭我。我因为替我婆婆死,如今已经被封为神灵了。’”乡里的父老们也都说:“我夜里也做了这样的梦。”
有人说:“这个媳妇如果真的成了神,她为什么不托梦给她的婆婆呢?这是乡亲们为了安慰老人家,就编造出这么一段话来。”我认为,忠孝节义的人,死后必定成神灵。天道光明公正,有很多事情都可以证实这一点。因此,可以相信真有这种事情。即使是由一个人编造出来的,大家都众声附和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,《书尚·泰誓》中说“天所见就是民所见,天所听就是民所听”。人们都认为这个媳妇是神灵,那么上天也必定认为她是神灵,又有什么必要去怀疑这个传言是不是真实的呢?
长山人聂松岩,因为善于雕刻印章游历京城。曾经在我家坐馆,说他的家乡有人跟狐精交友,每当宾客朋友聚会宴饮,就招呼它来同坐。它吃喝说笑,跟人没有什么两样,但是只能听到它的声音而看不见身形。有人坚持要和它相见,说:“面对面看不到,怎么算是相交呢?”狐说:“相交是以心相交,不是以貌相交。要知道人心难以测度,深险胜过山川;设置种种机关陷阱坑害人,这些都隐藏在心里。诸位看不见对方的心,只是以貌相交,反以为亲密;对于不见相貌的,反以为疏远。这不是大错特错了吗?”田白岩说:“这个狐精认识世情真是很深刻。”
【原文】
肃宁老儒王德安,康熙丙戌进士也,先姚安公从受业焉。尝夏日过友人家,爱其园亭轩爽,欲下榻于是。友人以夜有鬼物辞。王因举所见一事曰:“江南岑生,尝借宿沧州张蝶庄家。壁张钟馗像,其高如人,前复陈一自鸣钟。岑沉醉就寝,皆未及见。夜半酒醒,月明如昼。闻机轮格格,已诧甚,忽见画像,以为奇鬼,取案上端砚仰击之。大声砰然,震动户牖。僮仆排闼入视,则墨沈淋漓,头面俱黑;画前钟及玉瓶磁鼎,已碎裂矣。闻者无不绝倒。然则动云见鬼,皆人自胆怯耳,鬼究在何处耶?”语甫脱口,墙隅忽应声曰:“鬼即在此,夜当拜谒,幸勿以砚见击。”王默然竟出。后尝举以告门人曰:“鬼无白昼对语理,此必狐也。吾德恐不足胜妖,是以避之。”盖终持无鬼之论也。
明器,古之葬礼也,后世复造纸车纸马。孟云卿《古挽歌》曰:“冥冥何所须?尽我生人意。”盖姑以缓恸云耳。然长儿汝佶病革时,其女为焚一纸马,汝佶绝而复苏,曰:“吾魂出门,茫茫然不知所向。遇老仆王连升牵一马来,送我归。恨其足跛,颇颠簸不适。”焚马之奴泫然曰:“是奴罪也。举火时实误折其足。”又,六从舅母常氏弥留时,喃喃自语曰:“适往看新宅颇佳,但东壁损坏,可奈何?”侍疾者往视其棺,果左侧朽穿一小孔,匠与督工者尚均未觉也。
李又聃先生言:昔有寒士下第者,焚其遗卷,牒诉于文昌祠。夜梦神语曰:“尔读书半生,尚不知穷达有命耶?”尝侍先姚安公,偶述是事。先姚安公咈然曰:“又聃应举之士,传此语则可。汝辈手掌文衡者,传此语则不可。聚奎堂柱有熊孝感相国题联曰:‘赫赫科条,袖里常存惟白简;明明案牍,帘前何处有朱衣?’汝未之见乎?”
【翻译】
肃宁的老儒王德安,是康熙丙戌年的进士,先父姚安公曾经拜他为师。一年夏天,他到朋友家,喜欢园中宽敞凉爽的亭子,想住在这儿。朋友说这儿闹鬼,不让他住在亭子里。于是王德安说了亲眼见到的一件事:“江南的岑生,曾经在沧州的张蝶庄家借宿。屋里墙上挂着钟馗像,有人那么高,像前摆着一架自鸣钟。岑生进去睡觉时醉醺醺的,没有看见这些。半夜酒醒后,外面月光明亮得像白天。他听见自鸣钟的齿轮声‘格格’响,已经感到惊异,忽然又看见画像,以为是奇鬼,就拿起桌上的端砚,朝上面打去。砰然一声巨响,震动了门窗。僮仆们闯进门来察看,只见岑生身上墨汁淋漓,头脸都是黑的;画像前面的自鸣钟和玉瓶磁鼎,都已碎裂了。听到这事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。人们动不动就说有鬼,都是自己吓唬自己,鬼究竟在哪儿呢?”他刚说完,墙角忽然有声音搭腔说:“鬼就在这儿,夜里就来拜访你,可别用砚台砸我。”王德安一言不发地走了。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门生,说:“没有鬼在大白天和人对话的道理,这肯定是狐狸。我的德行恐怕制不住妖狐,所以避开它。”也就是说,他还是坚持无鬼论。
明器,是古代丧葬用的礼器,后代又造了纸车纸马。唐代孟云卿写的《古挽歌》中说:“冥冥何所须?尽我生人意。”大概是说,这些做法不过是姑且用来安慰生者的悲伤罢了。然而,我的长子汝佶病危时,他的女儿给他烧了一匹纸马,汝佶咽气了却又苏醒过来说:“我的魂魄出了门口,茫茫然不知往哪儿去。遇见老仆人王连升牵着一匹马过来,送我走。遗憾的是马跛足,颠簸得很不舒服。”烧纸马的仆人哭着说:“这是我的过错,点火的时候一不小心真的折了一条马腿。”还有,我的六堂舅母常氏在弥留之际,喃喃自语道:“刚才去看了新房真不错,只是东边的墙壁损坏了,可怎么办呢?”守在一旁的人去查视她的棺材,果然左侧朽坏了,有一个小洞,木匠和监工的都未曾发现这个洞。
李又聃先生说:过去有个清寒的书生,考试落榜后,烧了试卷的底稿,告状告到文昌祠。夜里梦见神对他说:“你读书半辈子了,还不知道穷困通达都是命中注定吗?”我曾经随侍先父姚安公,偶尔说起这件事。姚安公不高兴地说:“李又聃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,传传这样的话没有什么不可以。你们这样的人是亲手掌握判定文章高下选取人才权力的,传这样的话就不行。聚奎堂柱子上有相国熊孝感题写的联语说:‘赫赫科条,袖里常存惟白简;明明案牍,帘前何处有朱衣?’你没有见到吗?”
【原文】
海阳李玉典前辈言:有两生读书佛寺,夜方媟狎,忽壁上现大圆镜,径丈馀,光明如昼,毫发毕睹。闻檐际语曰:“佛法广大,固不汝嗔。但汝自视镜中,是何形状?”余谓幽期密约,必无人在旁,是谁见之?两生断无自言理,又何以闻之?然其事为理所宜有,固不必以子虚乌有视之。
玉典又言:有老儒设帐废圃中。一夜闻垣外吟哦声,俄又闻辩论声,又闻嚣争声,又闻诟詈声,久之遂闻殴击声。圃后旷无居人,心知为鬼。方战栗间,已斗至窗外。其一盛气大呼曰:“渠评驳吾文,实为冤愤!今同就正于先生。”因朗吟数百言,句句手自击节。其一且呻吟呼痛,且微哂之。老儒惕息不敢言。其一厉声曰:“先生究以为如何?”老儒嗫嚅久之,以额叩枕曰:“鸡肋不足以当尊拳。”其一大笑去,其一往来窗外,气咻咻然,至鸡鸣乃寂。云闻之胶州法黄裳。余谓此亦黄裳寓言也。
天津孟生文熺,有隽才,张石粼先生最爱之。一日,扫墓归,遇孟于路旁酒肆。见其壁上新写一诗,曰:“东风翦翦漾春衣,信步寻芳信步归。红映桃花人一笑,绿遮杨柳燕双飞。徘徊曲径怜香草,惆怅乔林挂落晖。记取今朝延伫处,酒楼西畔是柴扉。”诘其所以,讳不言。固诘之,始云适于道侧见丽女,其容绝代,故坐此冀其再出。张问其处,孟手指之。张大骇曰:“是某家坟院,荒废久矣,安得有是?”同往寻之,果马鬣蓬科,杳无人迹。
【翻译】
海阳的李玉典前辈说:有两个书生在佛寺读书,夜间两人正在亲热调戏,忽然墙壁上现出一面大圆镜,直径一丈多长,亮得就像白天一样,连一根根头发都清清楚楚看得见。听到屋檐边有声音说:“佛法仁慈广大,自然不会责罚你们。但你们自己朝镜子里看看,是什么样子?”我认为这种幽期密约式的勾当,必定没有其他人在场,是谁看见的呢?两个书生绝对没有主动向人宣扬的道理,李玉典前辈又是从哪里听到这件事情的呢?然而,这件事是情理中应该有的事,不能当成子虚乌有。
李玉典前辈又说:有位老儒在一个荒废的园子里设馆教书。一天夜间,听到墙外有吟诵诗文的声音,不一会儿又听到了辩论的声音,接着又听到激烈的争吵声,随后是谩骂声,时间一长又传来了打斗的声音。园子后面是空无人居的旷野,老儒心里明白这是鬼。他害怕得发抖,打斗声已经来到窗外。其中一个气呼呼高声叫道:“这家伙评驳贬斥我的诗文,实在叫人气愤!现在来请先生评一评。”随后朗诵了几百个字,一边朗诵,还一边用手打着拍子。另一个鬼一边呻吟喊疼,一边嘲笑。老儒吓得不敢作声。窗外诵诗文的鬼厉声问道:“先生究竟以为怎么样?”老儒嘴唇哆嗦了半天,在枕上叩头说:“我这把瘦骨头可经受不住老兄一拳头。”呻吟的鬼放声大笑着走了,朗诵的鬼气哼哼地在窗前走来走去,直到鸡叫才安静下来。李玉典前辈说,他是从胶州法黄裳那里听来的。我认为这也是法黄裳编造的寓言。
天津人孟文熺,有出众的才华,张石粼先生最喜欢他。有一天,张石粼先生扫墓回来,在路旁的酒店里遇见了孟文熺。看见他在墙上新题了一首诗:“东风翦翦漾春衣,信步寻芳信步归。红映桃花人一笑,绿遮杨柳燕双飞。徘徊曲径怜香草,惆怅乔林挂落晖。记取今朝延伫处,酒楼西畔是柴扉。”张石粼先生问他写这首诗的原因,他不说。经再三追问,他才说刚才在道旁见了一个美女,漂亮得世上少有,所以坐在这儿等她再出来。张石粼先生问在哪儿遇见了美女,孟文熺指给他看。张石粼先生大惊道:“那里是某某家的坟地,荒废已久了,哪有什么美女?”两人一起去看,果然只有坟丘荒草,连个人影也没有。
【原文】
余在乌鲁木齐时,一日,报军校王某差运伊犁军械,其妻独处。今日过午,门不启,呼之不应,当有他故。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。破扉而入,则男女二人共枕卧,裸体相抱,皆剖裂其腹死。男子不知何自来,亦无识者。研问邻里,茫无端绪,拟以疑狱结矣。是夕女尸忽呻吟,守者惊视,已复生。越日能言,自供与是人幼相爱,既嫁犹私会。后随夫驻防西域,是人念之不释,复寻访而来;甫至门,即引入室。故邻里皆未觉。虑暂会终离,遂相约同死。受刃时痛极昏迷,倏如梦觉,则魂已离体。急觅是人,不知何往,惟独立沙碛中,白草黄云,四无边际。正彷徨间,为一鬼缚去,至一官府,甚见诘辱。云是虽无耻,命尚未终,叱杖一百,驱之返。杖乃铁铸,不胜楚毒,复晕绝。及渐苏,则回生矣。视其股,果杖痕重叠。驻防大臣巴公曰:“是已受冥罚,奸罪可勿重科矣。”余乌鲁木齐杂诗有曰:“鸳鸯毕竟不双飞,天上人间旧愿违。白草萧萧埋旅榇,一生肠断《华山畿》。”即咏此事也。
朱青雷言:尝与高西园散步水次,时春冰初泮,净绿瀛溶。高曰:“忆晚唐有‘鱼鳞可怜紫,鸭毛自然碧’句,无一字言春水,而晴波滑笏之状,如在目前。惜不记其姓名矣。”朱沉思未对间,老柳后有人语曰:“此初唐刘希夷诗,非晚唐也。”趋视无一人。朱悚然曰:“白日见鬼矣。”高微笑曰:“如此鬼,见亦大佳,但恐不肯相见耳。”对树三揖而行。归检刘诗,果有此二语。余偶以告戴东原,东原因言:有两生烛下对谈,争《春秋》周正夏正,往复甚苦。窗外忽太息言曰:“左氏周人,不容不知周正朔,二先生何必词费也。”出视窗外,惟一小童方酣睡。观此二事,儒者日谈考证,讲“曰若稽古”,动至十四万言,安知冥冥之中,无在旁揶揄者乎?
【翻译】
我在乌鲁木齐时,有一天,下属报告,军校王某已奉命出差伊犁押运武器,他妻子一人在家。今天已过中午,门还不开,叫了几次,无人应答,恐怕出了事。于是,我命令迪化同知木金泰去看看。破门进去,发现两个男女同床赤身裸体相抱,都已剖腹而死。这个男人不知道是从何地来,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。向邻居打听,也没有头绪。于是打算当作一桩疑案了结。当天晚上,女尸忽然呻吟起来,看守吃惊地一看,原来女人已经活了过来。第二天,她能说话了,自己供认道,从小与他相爱,结婚后两人还私下里幽会。后来,跟随丈夫驻防西域,这个人不能忘怀,一路跟踪找过来;他刚到,就把他藏在屋里,所以邻居们都没有发现。想到暂时相聚终究还是要分别,于是相约一起死。自杀时,刀子进去痛得昏迷过去,忽然好像是在做梦,灵魂脱离躯体而去。急忙找他,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,只好独自站在沙漠里,只见白草黄云,四周渺无边际。正在彷徨之间,被一个鬼绑走,来到一个官府,好一顿严刑拷打,又受到百般盘问和羞辱。最后,说我虽然无耻,命却不该终结,喝令打我一百大棒,把我赶了回来。那棒子是铁铸的,打在身上,真是受不了,我又昏死过去。等慢慢苏醒过来,我才发现自己又活回来了。查验了她的腿,果然是伤痕累累。驻防大臣巴公说:“她已经受到了地府的惩罚,通奸罪就不必追究了。”我的乌鲁木齐杂诗中写道:“鸳鸯毕竟不双飞,天上人间旧愿违。白草萧萧埋旅梓,一生肠断《华山畿》。”说的正是这件事。
朱青雷说:曾经与高西园一同在水边散步,时值早春,河冰刚刚融解,明净的绿水波纹流动。高西园说:“想起晚唐有‘鱼鳞可怜紫,鸭毛自然碧’的句子,没有一个字说到春水,而晴天的水波动荡不定的样子,好像就在眼前。可惜不记得他的姓名了。”朱青雷正在沉思没来得及回答,老柳树后面有人说话道:“这是初唐刘希夷的诗,并不是晚唐人所作。”走过去看,并无一人。朱青雷惶恐不安地说:“白日见鬼了。”高西园微笑着说:“像这样的鬼见一见,倒也很好,只是恐怕他不肯出来相见罢了。”说完,对着树作了三个揖才离开。回来翻检刘希夷的诗,果然有这两句。我偶然把这事告诉了戴东原,戴东原接着这个话头说:有两个书生在灯下交谈,争论《春秋》的历法是周代的还是夏代的,言来语去,僵持不下。窗外忽然有声音叹息说:“左氏是周时人,不会不知道周代的历法,两位先生何必费那么多话。”到窗外察看,只有一个小僮,正在熟睡。从这两件事来看,儒家学者天天谈考证,讲《尚书·尧典》的“话说查到上古”,动不动至于十四万字,怎么知道渺渺茫茫之中,没有人在旁边嘲笑呢?
【原文】
聂松岩言:即墨于生,骑一驴赴京师。中路憩息高岗上,系驴于树,而倚石假寐。忽见驴昂首四顾,浩然叹曰:“不至此地数十年,青山如故,村落已非旧径矣。”于故好奇,闻之跃然起曰:“此宋处宗长鸣鸡也!日日乘之共谈,不患长途寂寞矣。”揖而与言,驴啮草不应。反复开导,约与为忘形交,驴亦若勿闻。怒而痛鞭之,驴跳掷狂吼,终不能言。竟箠折一足,鬻于屠肆,徒步以归。此事绝可笑,殆睡梦中误听耶?抑此驴夙生冤谴,有物凭之,以激于之怒杀耶?
三叔父仪南公,有健仆毕四。善弋猎,能挽十石弓。恒捕鹑于野。凡捕鹑者必以夜,先以藁秸插地,如禾陇之状,而布网于上;以牛角作曲管,肖鹑声吹之。鹑既集,先微惊之,使渐次避入藁秸中;然后大声惊之,使群飞突起,则悉触网矣。吹管时,其声凄咽,往往误引鬼物至,故必筑团焦自卫,而携兵仗以备之。
【翻译】
聂松岩说:即墨书生于某,骑着一头驴子前往京城。中途在一个高岗上休息,把驴子拴在树上,自己靠着石头闭目养神。忽然看到驴子昂头向四处张望,长长地叹口气说:“几十年没到这儿了,青山依旧,村落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。”于生一向好奇,听到驴子说话,一跃而起,自言自语地说:“原来此驴就像是宋处宗的长鸣鸡呀!天天骑着一起闲谈,就不怕长途的寂寞了。”于是拱手作揖,对驴说话,驴却只顾吃草,没有应声。于生反复开导恳求,表示愿与驴子结成忘形之交,驴子仍然好像没听见。于生大怒,用鞭狠抽驴子,驴子蹦跳狂吼,可就是不能说话。于生最后打断了驴子一条腿,卖到屠夫店里,自己徒步返回家来。这件事情十分可笑,是于生睡梦中听错了呢?还是跟这头驴有前生的冤债,有怪物依附在驴身上说话,激怒于生,让驴子挨打并且被杀呢?
三叔仪南公有个很能干的仆人,叫毕四。他善于打猎,能拉动十石拉力的弓。常常在野地里捕鹌鹑。捕鹌鹑必须在夜里,先把秸秆插在地上,布置成像是禾垄的样子,上面张开网;用牛角作成曲管,模仿鹌鹑的叫声轻轻地吹。鹌鹑飞来之后,先稍微地吓吓它们,让它们陆续躲进秸秆丛里;然后再大声惊吓,让它们惊飞,就都触到网上了。吹牛角时,声音凄咽,往往误把妖鬼引来,因此必须建一座茅棚自卫,并带着武器防身。
【原文】
一夜,月明之下,见老叟来作礼曰:“我狐也,儿孙与北村狐搆衅,举族械战。彼阵擒我一女,每战必反接驱出以辱我。我亦阵擒彼一妾,如所施报焉。由此仇益结,约今夜决战于此。闻君义侠,乞助一臂力,则没齿感恩。持铁尺者彼,持刀者我也。”毕故好事,忻然随之往,翳丛薄间。两阵既交,两狐血战不解,至相抱手搏。毕审视既的,控弦一发,射北村狐踣。不虞弓勍矢铦,贯腹而过,并老叟洞腋殪焉。两阵各惶遽,夺尸弃俘囚而遁。毕解二狐之缚,且告之曰:“传语尔族,两家胜败相当,可以解冤矣。”先是北村每夜闻战声,自此遂寂。
此与李冰事相类,然冰战江神为捍灾御患;此狐逞其私愤,两斗不已,卒至两伤,是亦不可以已乎?
姚安公在滇时,幕友言署中香橼树下,月夜有红裳女子靓妆立,见人则冉冉没土中。众议发视之。姚安公携卮酒浇树下,自祝之曰:“汝见人则隐,是无意于为祟也。又何必屡现汝形,自取暴骨之祸?”自是不复出。又有书斋甚轩敞,久无人居。舅氏安公五章,时相从在滇,偶夏日裸寝其内,梦一人揖而言曰:“与君虽幽明异路,然眷属居此,亦有男女之别。君奈何不以礼自处?”矍然醒,遂不敢再往。姚安公尝曰:“树下之鬼可谕之以理,书斋之魅能以理谕人。此郡僻处万山中,风俗质朴,浑沌未凿,故异类亦淳良如是也。”
【翻译】
一天夜里,月光明亮,一个老人来行礼说:“我是狐狸,儿孙们和北村的狐狸结下了冤仇,全族都参加械斗。混战中,对方捉了我的一个女儿,每次械斗时就把她反绑了拉出来羞辱我。我方也捉了他们的一个妾,也照他们的样子报复。因此双方的仇越结越深,约定今晚在这儿决战。听说你义气豪侠,请求你助我一臂之力,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。用铁尺当武器的是对方,用刀的是我这一方。”毕四本来就好事,欣然跟着老人前去,躲在矮树丛中。两方交兵之后,有两只狐狸打得浑身是血难解难分,以至于相互紧抱着徒手搏斗起来。毕四瞄准了目标,一箭射去,把北村的狐狸射倒了。不料弓力太强,箭头太锋利,竟穿透北村狐狸的腹部,洞穿老人的腋下,两只狐狸都死了。双方各自惊慌失措地抢了尸体,扔下俘虏逃走了。毕四给狐妾和狐女松了绑,告诉她们:“传话给你们的家族,两家胜败差不多,从此可以解除冤仇了。”在这以前,北村的人每到夜里就听见杀声连天,从这夜以后就安静下来了。
这件事和李冰的故事有点儿像,不过李冰斗江神,是为了防御灾祸为民除害;这些狐狸却只为了泄私愤而斗个不停,终于两败俱伤,这样还不能罢手么?
姚安公在云南时,师爷说衙署院里的香橼树下,月夜里常见有一个红衣女子,浓妆艳抹地站在那儿,见了人就缓缓地没进土里。大家提议挖开看看。姚安公拿来一壶酒浇到树下,祝祷说:“你见了人就藏起来,说明没打算做妖害人。那又何必屡屡现形,自找暴露尸体之祸呢?”此后,红衣女子便不再出来了。还有一间书房,极为宽敞,好久空在那儿没有人住。舅舅安五章公跟着姚安公在云南,夏天偶尔光着身子睡在书房里,梦见一个人向他作了个揖,说道:“我和你虽然是两个世界的人,但我的眷属在这儿,也有男女之别。你为什么自己独处时,不守礼节呢?”安五章公猛然醒来,再也不敢到书房去了。姚安公曾说:“树下的鬼,可以通过讲道理使它明白事理;书房的鬼,能通过讲道理让人明白事理。这个郡地处偏僻的万山丛中,风俗朴实而不开化,所以鬼怪什么的也都这么淳厚善良。”
【原文】
余两三岁时,尝见四五小儿,彩衣金钏,随余嬉戏,皆呼余为弟,意似甚相爱。稍长时,乃皆不见。后以告先姚安公,公沉思久之,爽然曰:“汝前母恨无子,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,置于卧内,各命以乳名,日饲果饵,与哺子无异。殁后,吾命人瘗楼后空院中,必是物也。恐后来为妖,拟掘出之,然岁久已迷其处矣。”前母即张太夫人姊。一岁忌辰,家祭后,张太夫人昼寝,梦前母以手推之曰:“三妹太不经事,利刃岂可付儿戏?”愕然惊醒,则余方坐身旁,掣姚安公革带佩刀出鞘矣。始知魂归受祭,确有其事。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。
表叔王碧伯妻丧,术者言某日子刻回煞,全家皆避出。有盗伪为煞神,逾垣入,方开箧攫簪珥,适一盗又伪为煞神来,鬼声呜呜渐近。前盗惶遽避出,相遇于庭,彼此以为真煞神,皆悸而失魂,对仆于地。黎明,家人哭入,突见之,大骇,谛视乃知为盗。以姜汤灌苏,即以鬼装缚送官。沿路聚观,莫不绝倒。据此一事,回煞之说当妄矣。然回煞形迹,余实屡目睹之。鬼神茫昧,究不知其如何也。
益都朱天门言:甲子夏,与数友夜集明湖侧,召妓侑觞。饮方酣,妓素不识字,忽援笔书一绝句曰:“一夜潇潇雨,高楼怯晓寒。桃花零落否?呼婢卷帘看。”掷于一友之前。是人观讫,遽变色仆地。妓亦仆地。顷之妓苏,而是人不苏矣。后遍问所亲,迄不知其故。
【翻译】
在我两三岁时,曾见到有四五个小孩子,穿着花衣裳、戴着金项圈,和我一起玩,他们都称我为弟弟,好像很喜欢我。我稍大时就不见了。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先父姚安公,他沉思了好久,恍然道:“你的前母遗憾没生儿子,曾经叫尼姑用彩丝线拴了神庙里的泥孩儿来,放在卧室里,她给每个泥孩儿都起了小名,每天都给他们供果品什么的,和养育孩子一样。她去世后,我叫人把这些泥孩儿都埋在楼后的空院里,肯定是这些泥孩儿作怪。担心今后闹妖,打算把泥孩儿挖出来,却因为年头长了,已经记不起埋在什么地方了。”前母就是张太夫人的姐姐。有一年的忌日,家祭之后,张太夫人正在睡午觉,梦见前母用手推她,说:“三妹太没有经验,怎么能让小孩子玩刀?”张太夫人惊醒过来,发现我正坐在她身旁,玩着姚安公的皮带,挂在上面的佩刀已经拉出刀鞘了。由此才知道灵魂回来接受祭祀,确有其事。古人因此侍奉死人就像侍奉活人一样。
表叔王碧伯的妻子去世了,术士说某一天的子刻死者的灵魂要回来,到了那天,全家都躲了出去。有一个小偷伪装成煞神,翻墙进了家,正打开箱子偷簪环首饰,恰巧另一个小偷又伪装成煞神而来,鬼声呜呜,渐渐逼近。先来的小偷慌慌张张地想要躲出去,在庭院里相遇,彼此都以为对方是真煞神,都吓掉了魂,面对面地倒在地上。黎明时,家里人哭着回来,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,吓了一大跳;仔细一看,才知道是小偷。用姜汤把他们灌醒,就让他们穿着煞神的装束把他们捆绑送官。一路上百姓围观,都笑弯了腰。根据这一件事情,回煞的说法应当是虚妄的了。但是回煞的形迹,我确实是多次亲眼看到过。鬼神之事渺渺茫茫,实在不知道到底怎么样。
益都人朱天门说:乾隆甲子年夏天,他和几位朋友夜里在大明湖边聚会,招来妓女陪酒。正喝得高兴,向来不识字的妓女忽然拿起笔来写了一首绝句:“一夜潇潇雨,高楼怯晓寒。桃花零落否?呼婢卷帘看。”写完扔到一位朋友面前。这个人看完,顿时面无人色,扑倒在地。妓女也扑倒地上。过了片刻,妓女苏醒过来,这个朋友却一直没有苏醒。后来问遍了他的亲朋好友,始终没人知道其中的缘故。
【原文】
癸巳、甲午间,有扶乩者自正定来。不谈休咎,惟作书画。颇疑其伪托,然见其为曹慕堂作着色山水长卷及醉钟馗像,笔墨皆不俗。又见赠董曲江一联曰:“黄金结客心犹热,白首还乡梦更游。”亦酷肖曲江之为人。
佃户曹二妇悍甚,动辄诃詈风雨,诟谇鬼神。乡邻里间,一语不合,即揎袖露臂,携二捣衣杵,奋呼跳掷如虓虎。一日,乘阴雨出窃麦,忽风雷大作,巨雹如鹅卵,已中伤仆地。忽风卷一五斗栲栳堕其前,顶之得不死。岂天亦畏其横欤?或曰:“是虽暴戾,而善事其姑。每与人斗,姑叱之,辄弭伏;姑批其颊,亦跪而受。然则遇难不死,有由矣。”孔子曰:“夫孝,天之经也,地之义也。”岂不然乎!
癸亥夏,高川之北堕一龙,里人多目睹之。姚安公命驾往视,则已乘风雨去。其蜿蜒攫拿之迹,蹂躏禾稼二亩许,尚分明可见。龙,神物也,何以致堕?或曰:“是行雨有误,天所谪也。”
按,世称龙能致雨,而宋儒谓雨为天地之气,不由于龙。余谓《礼》称“天降时雨,山川出云”,故《公羊传》谓“触石而出,肤寸而合,不崇朝而雨天下者,惟泰山之云”。是宋儒之说所本也。《易·文言·传》称“云从龙”,故董仲舒祈雨法召以土龙,此世俗之说所本也。大抵有天雨,有龙雨:油油而云,潇潇而雨者,天雨也;疾风震雷,不久而过者,龙雨也。观触犯龙潭者,立致风雨,天地之气能如是之速合乎?
【翻译】
乾隆癸巳、甲午年间,有个扶乩的从正定县来。他请的乩仙不谈吉凶,只是写字作画。我很怀疑这个扶乩人是假借书画另有所图,但是看他为曹慕堂画的一轴着色山水画和醉钟馗的像,笔法高洁脱俗。又见到他赠给董曲江一副对联:“黄金结客心犹热,白首还乡梦更游。”把董曲江的为人写得也很传神。
佃户曹二的妻子非常凶蛮泼辣,动不动就厉声指天画地,责骂鬼神。邻里乡亲之间,一句话说不来,就卷起袖子露出手臂,拿着两根捣衣棒,呼叫跳跃,像咆哮的老虎。有一天,她乘着阴雨天出去偷麦子,忽然风雷大作,冰雹大得像鹅蛋,她已经被砸伤扑倒在地上。忽然间大风卷起一个可以盛五斗粮的笆斗掉落在她的面前,她就顶着笆斗才没有被冰雹砸死。难道老天也怕她的蛮横吗?有人说:“她虽然凶暴不讲理,但对她婆婆很好。每次和别人争斗时,婆婆呵叱她,她马上就老实了;婆婆打她耳光,她也跪下挨着。这么说来,她遇难不死,是有原因的。”孔子说:“孝道,是天经地义的事。”难道不是这样吗!
乾隆癸亥年夏天,高川的北面掉下来一条龙,当地有很多人都看到了。先父姚安公叫人驾车去看,龙已经乘着风雨飞走了。但龙掉下来以后曲折爬行、张爪抓挠的痕迹,糟蹋了差不多两亩的稻谷的痕迹,还分明可见。龙,本来是神物,怎么会掉下来呢?有人说:“这是行雨时出了差错,被上天处罚的。”
按,世人的说法,龙能行雨,但宋儒认为雨是天地之气,不是由龙掌管的。我认为《礼经》上说“天能按时下雨,雨云是由山川而生”,所以《公羊传》认为“云触到了山石而生,云气密集,不到一个早晨就能把雨洒向天下的,只有泰山之云”。这是宋儒之说的根据。《周易·文言·传》中说“云从龙”,所以董仲舒的祈雨法就需要召请土龙行雨,这是世俗之说的来源。一般说来,有天雨,有龙雨:云彩油然而生,雨滴潇潇而下的,是天雨;狂风震雷,来去匆匆的,是龙雨。根据触犯龙潭就立即风雨骤至的情形,可见龙雨是有的;不然的话,天地之气能交合得如此迅速吗?
【原文】
洗鲊答诵梵咒者,亦立致风雨,天地之气能如是之刻期乎?故必两义兼陈,其理始备。必规规然胶执一说,毋乃不通其变欤!
里人王驴耕于野,倦而枕块以卧。忽见肩舆从西来,仆马甚众,舆中坐者先叔父仪南公也。怪公方卧疾,何以出行。急近前起居。公与语良久,乃向东北去。归而闻公已逝矣。计所见仆马,正符所焚纸器之数。仆人沈崇贵之妻,亲闻驴言之。后月馀,驴亦病卒。知白昼遇鬼,终为衰气矣。
余第三女,许婚戈仙舟太仆子。年十岁,以庚戌夏至卒。先一日,病已革,时余以执事在方泽,女忽自语曰:“今日初八,吾当明日辰刻去,犹及见吾父也。”问何以知之,瞑目不言。余初九日礼成归邸,果及见其卒,卒时壁挂洋钟恰琤然鸣八声。是亦异矣。
膳夫杨义,粗知文字。随姚安公在滇时,忽梦二鬼持朱票来拘,标名曰杨乂。义争曰:“我名杨义,不名杨乂尔定误拘。”二鬼皆曰:“乂字上尚有一点,是省笔义字。”义又争曰:“从未见义字如此写,当仍是乂字误滴一墨点。”二鬼不能强而去。同寝者闻其呓语,殊甚了了。俄姚安公终养归,义随至平彝,又梦二鬼持票来,乃明明楷书“杨义”字。义仍不服曰:“我已北归,当属直隶城隍。尔云南城隍,何得拘我?”喧诟良久。同寝者呼之乃醒,自云二鬼甚愤,似必不相舍。次日,行至滇南胜境坊下,果马蹶堕地卒。
【翻译】
根据准备祭礼谢神、答诵梵咒也能使风雨骤至的情形,又可见龙雨是有的;否则,天地之气能交合得这样准时吗?因此,必须将天雨和龙雨这两种说法结合起来解释才说得清楚。假如必定要拘泥于一种说法,岂不是太不懂得变化的道理了吗!
村里的王驴在田里耕作,累了便枕着土块躺下来。忽然,他看见一顶轿子从西面来,后面随着的仆从车马很多,轿子里面坐着的是我的先叔父仪南公。他奇怪仪南公正卧病在床,怎么出来了。急忙到跟前去问安。仪南公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,才往东北方向去了。王驴回来,听说仪南公已经去世了。他在地里见到仪南公的仆从车马,与烧化的纸人纸马数目正好相符。仆人沈崇贵的妻子,亲耳听到王驴讲了上面的事。一个多月后,王驴也病故了。可知大白天见鬼,是因为精气衰竭了。
我的三女儿许婚给太仆戈仙舟的儿子。十岁那年,乾隆庚戌年夏至那天夭亡。临死前一天,她的病已经很重了,当时我因公事出差到方泽,女儿忽然自言自语说:“今天初八,我应当明天辰刻走,还来得及见上父亲一面。”问她怎么知道,她闭着眼睛不说。我初九那天祭礼之后回家,果然赶上见了她一面,她死时,墙上挂的洋钟恰好“当当”地敲了八下。这也真是怪事了。
厨子杨义多少识几个字。跟随姚安公在云南时,忽然梦见两个鬼拿了朱笔写的传票来拘捕,传票上写的名字是“杨乂”。杨义争辩说:“我名叫杨义,不叫杨乂,你们一定是错抓了。”二鬼都说:“乂字上还有一点,是省笔的义字。”杨义又争辩说:“从来没有见到义字这样写法,应当还是乂字,错滴了一滴墨点。”二鬼不能强拉他去。同睡的人听到他说梦话说得很清楚。不久,姚安公辞官归家奉养父母,杨义跟随到了平彝,又梦见两个鬼拿了传票来,上面竟明明白白用楷书写着“杨义”二字。杨义仍旧不服,说:“我已经回到北方,应当属于直隶城隍管辖。你们是云南城隍的下属,怎么能拘捕我?”喧嚷吵骂了很久。同睡的人叫他,他才醒了,杨义说两个鬼很生气,好像一定不会放弃的样子。第二天,走到滇南胜境牌坊下,杨义果然因为马失前蹄而掉到地上摔死了。
【原文】
余在乌鲁木齐,畜数犬。辛卯赐环东归,一黑犬曰四儿,恋恋随行,挥之不去,竟同至京师。途中守行箧甚严,非余至前,虽僮仆不能取一物。稍近,辄人立怒啮。一日,过辟展七达坂, 达坂译言山岭,凡七重,曲折陡峻,称为天险。 车四辆,半在岭北,半在岭南,日已曛黑,不能全度。犬乃独卧岭巅,左右望而护视之,见人影辄驰视。余为赋诗二首曰:“归路无烦汝寄书,风餐露宿且随予。夜深奴子酣眠后,为守东行数辆车。”“空山日日忍饥行,冰雪崎岖百廿程。我已无官何所恋,可怜汝亦太痴生。”纪其实也。
至京岁馀,一夕,中毒死。或曰:“奴辈病其司夜严,故以计杀之,而托词于盗。”想当然矣。余收葬其骨,欲为起冢,题曰“义犬四儿墓”;而琢石象出塞四奴之形,跪其墓前,各镌姓名于胸臆,曰赵长明,曰于禄,曰刘成功,曰齐来旺。或曰:“以此四奴置犬旁,恐犬不屑。”余乃止,仅题额诸奴所居室,曰“师犬堂”而已。
初,翟孝廉赠余此犬时,先一夕梦故仆宋遇叩首曰:“念主人从军万里,今来服役。”次日得是犬,了然知为遇转生也。然遇在时阴险狡黠,为诸仆魁,何以作犬反忠荩?岂自知以恶业堕落,悔而从善欤?亦可谓善补过矣。
狐能化形,故狐之通灵者,可往来于一隙之中,然特自化其形耳。
宋蒙泉言:其家一仆妇为狐所媚,夜辄褫衣无寸缕,自窗棂舁出,置于廊下,共相戏狎。其夫露刃追之,则门键不可启。或掩扉以待,亦自能坚闭,仅于窗内怒詈而已。一日,阴藏鸟铳,将隔窗击之。临期觅铳不可得。次日,乃见在钱柜中。铳长近五尺,而柜口仅尺馀,不知何以得入。是并能化他形矣。宋儒动言格物,如此之类,又岂可以理推乎?
【翻译】
我在乌鲁木齐时,养了几只狗。乾隆辛卯年遇赦离开乌鲁木齐回归京城,一只名叫四儿的黑狗,恋恋不舍地跟随队伍前行,赶也赶不回去,最终一同到了京城。途中,四儿守护行装箱物看得很严,不是我亲自上前,就是僮仆也拿不出一样东西。稍稍走近一点儿,它就像人一样站立起来怒咬。有一天,经过辟展的七达坂, 达坂,翻译成汉语就是山岭,七重曲折,非常陡峻,人们称之为天险。 四辆车子,一半在岭北,一半在岭南,天色已经昏黑,来不及全部翻过山集中到一起。这只狗就卧在山岭顶峰上,左右张望看护着,一见人影就奔过去看。我曾为黑狗赋诗二首:“归路无烦汝寄书,风餐露宿且随予。夜深奴子酣眠后,为守东行数辆车。”“空山日日忍饥行,冰雪崎岖百廿程。我已无官何所恋,可怜汝亦太痴生。”记录了四儿的真实情况。
到达京城一年多后,一天晚上,四儿中毒死了。有人说:“家奴们嫌它守夜太严,因此想法弄死了它,推说是盗贼毒死的。”想来是这样。我收葬了四儿的尸骨,打算为它起个坟头,题字“义犬四儿墓”;然后再雕琢随我出塞的四个家奴的石像,跪在四儿墓前,在胸部各各刻上他们的姓名,分别是赵长明、于禄、刘成功、齐来旺。有人说:“将这四个家奴安置在四儿墓旁,恐怕四儿看不上。”我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,只在家奴们住室的门额上题写了“师犬堂”三个字。
当初翟孝廉把四儿送给我的前一天夜晚,我梦见已故的仆人宋遇向我叩头说:“我顾念主人从军万里之外,现在前来服役。”第二天,就得到这只狗,因此清楚地知道这是宋遇转生。但是宋遇活着时阴险狡黠,是仆人中最能作怪的,为何转生为狗以后反而忠心耿耿了?难道是他自知罪孽深重堕落为狗,从而悔恨从善了吗?若是这样,这也可以说是善于补过了。
狐能变化形状,所以狐狸通灵的,就能通过一条小缝隙来来往往,但是它只能变化自己的形体。
宋蒙泉说:他家里有个女仆,被狐狸媚惑,一到夜里就被狐狸脱得一丝不挂,从窗棂间抬出去放在廊下,群狐一起来猥亵戏弄。女仆的丈夫持刀向外冲,但是门被反锁住打不开。有时他虚掩着门等着,门也会自动关得紧紧的,他只能在屋里怒骂而已。有一天,他偷偷地藏了一支火枪,打算隔着窗户射击。到时候火枪却找不到了。第二天,却发现火枪在钱柜里。火枪长近五尺,柜口只有一尺多,不知是怎么放进去的。这就是说,狐狸还能变化它自身以外的人或物体的形状。宋儒动不动就说应当穷究事物的原理,像这类事又怎能以理来推测呢?
【原文】
姚安公尝言:“狐居墟墓,而幻化室庐,人视之如真,不知狐自视如何。狐具毛革,而幻化粉黛,人视之如真,不知狐自视又如何。不知此狐所幻化,彼狐视更当如何。此真无从而推究也。”
乌鲁木齐把总蔡良栋言:此地初定时,尝巡瞭至南山深处。 乌鲁木齐在天山北,故呼曰南山。 日色薄暮,似见隔涧有人影,疑为玛哈沁, 额鲁特语谓劫盗曰玛哈沁,营伍中袭其故名。 伏丛莽中密侦之。见一人戎装坐磐石上,数卒侍立,貌皆狰狞。其语稍远不可辨,惟见指挥一卒,自石洞中呼六女子出,并姣丽白皙。所衣皆缯彩,各反缚其手,觳觫俯首跪。以次引至坐者前,褫下裳伏地,鞭之流血,号呼凄惨,声彻林谷。鞭讫,径去,六女战栗跪送,望不见影,乃呜咽归洞。其地一射可及,而涧深崖陡,无路可通。乃使弓力强者,攒射对崖一树。有两矢着树上,用以为识。明日,迂回数十里寻至其处,则洞口尘封。秉烛而入,曲折约深四丈许,绝无行迹。不知昨所遇者何神,其所鞭者又何物。生平所见奇事,此为第一。
考《太平广记》,载老僧见天人追捕飞天野叉事,野叉正是一好女。蔡所见似亦其类欤?
【翻译】
姚安公曾说:“狐狸住在坟墓里,却能幻化出屋宇的模样,人看着像真的一样,不知它自己看着是什么样子。狐狸长着皮毛,幻化为美女之后,人见了像真的一样,不知它自己看了又是什么样子。不知这个狐狸幻化之后,另外的狐狸看来又是个什么样子。这真是没法推究的事。”
乌鲁木齐把总蔡良栋说:这个地区刚刚安定时,他曾经巡查到南山深处。 乌鲁木齐在天山之北,所以叫它南山。 当时夕阳西下,蔡良栋看见山涧对面好像有人走来走去,以为是玛哈沁, 额鲁特语叫盗贼为“玛哈沁”,军队里袭用它原来的名称。 就躲在灌木丛中仔细观察。只见有一个人身穿戎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几个士卒侍立一旁,面目都很狰狞可怕。因为隔得远听不清说话声,只见坐着的人指挥一个士卒从石洞里叫出六个女子,这些女子都皮肤白皙、容貌娇丽。都穿着漂亮的绸缎衣裳,每人被反绑着两手,浑身颤抖低头跪着。她们被一个个带到坐着的人面前,被剥下裤子按倒在地,一直鞭打到皮开肉绽,女子的凄惨呼叫,响彻山林。打完后,那群人扬长而去;这六个女子战战兢兢跪在原地不敢动,目送到望不见那群人的影子,才呜咽着回到洞里。涧对岸离蔡良栋这边只有一箭之遥,但涧深崖陡,无路可通。当时蔡把总命令几个弓力强的士兵集中目标射对岸的一棵树。有两支箭射中了,作为标记。第二天迂回盘旋了几十里找到那儿,洞口却是蛛网尘封。蔡把总一行点了火把进洞,发现曲曲折折大约有四丈多深,却丝毫没有发现人的踪迹。不知昨天遇见的是什么神,他们鞭打的又是什么东西。蔡把总说,我一生中见过的,在怪事中数得上第一。
考据《太平广记》,记载一个老僧看见天人追捕飞天夜叉,夜叉正是一个美女。蔡把总所见的莫非是夜叉一类的东西?
【原文】
六畜充庖,常理也;然杀之过当,则为恶业。非所应杀之人而杀之,亦能报冤。乌鲁木齐把总茹大业言:吉木萨游击遣奴入山寻雪莲,迷不得归。一夜,梦奴浴血来曰:“在某山遇玛哈沁为脔食,残骸犹在桥南第几松树下,乞往迹之。”游击遣军校寻至树下,果血污狼藉,然视之皆羊骨。盖圉卒共盗一官羊,杀于是也。犹疑奴或死他所。越两日,奴得遇猎者引归,始知羊假奴之魂,以发圉卒之罪耳。
李媪,青县人。乾隆丁巳、戊午间,在余家司爨。言其乡有农家,居邻古墓。所畜二牛,时登墓蹂践。夜梦有人呵责之。乡愚粗戆,置弗省。俄而家中怪大作,夜见二物,其巨如牛,蹴踏跳掷,院中盎瓮皆破碎。如是数夕,至移碌碡于房上,砰然滚落,火焰飞腾,击捣衣砧为数段。农家恨甚,乃多借鸟铳,待其至,合手击之,两怪并应声踣。农家大喜,急秉火出视,乃所畜二牛也。自是怪不复作,家亦渐落。凭其牛以为妖,俾自杀之,可谓巧于播弄矣;要亦乘其犷悍之气,故得以假手也。
献县城东双塔村,有两老僧共一庵。一夕,有两老道士叩门借宿。僧初不允。道士曰:“释道虽两教,出家则一。师何所见之不广?”僧乃留之。次日至晚,门不启,呼亦不应。邻人越墙入视,则四人皆不见。而僧房一物不失,道士行囊中藏数十金,亦具在。皆大骇,以闻于官。邑令粟公千钟来验,一牧童言村南十馀里外枯井中似有死人。驰往视之,则四尸重叠在焉,然皆无伤。粟公曰:“一物不失,则非盗;年皆衰老,则非奸;邂逅留宿,则非仇;身无寸伤,则非杀。四人何以同死?四尸何以并移?门扃不启,何以能出?距井窎远,何以能至?事出情理之外,吾能鞫人,不能鞫鬼。人无可鞫,惟当以疑案结耳。”径申上官。上官亦无可驳诘,竟从所议。应山明公晟,健令也,尝曰:“吾至献,即闻是案;思之数年,不能解。遇此等事,当以不解解之。一作聪明,则决裂百出矣。人言粟公愦愦,吾正服其愦愦也。”
【翻译】
用六畜做菜来给人吃,这是常理;但是杀过了头,就成为罪恶冤孽。不是应该杀的人而去杀它,它也会报冤的。乌鲁木齐把总茹大业说:吉木萨游击派遣奴仆进山寻找雪莲,迷了路回不来。一天夜里,梦见奴仆满身是血而来说:“在某山碰到玛哈沁,被一块块零碎割着吃掉了,剩馀的骸骨还在桥南第几棵松树下面,请求去查找。”游击派遣下属军官找到树下,果然血污狼藉,但是看去都是羊骨。原来养马的士兵一道偷了官府饲养的一只羊,在这里杀掉了。人们还疑心奴仆也许死在别的地方。过了两天,奴仆遇到了打猎的被领了回来,人们才知道是羊借奴仆的魂来揭发士兵的罪过罢了。
李老妈子,青县人。乾隆丁巳、戊午年间,在我家做厨娘。她说她的家乡有户农民,住宅邻近古墓。家里养的两头牛,时常登上古墓踩踏。夜里农民梦见有人为这件事情斥责他。农民愚昧无知,又粗心又不动脑子,醒来就放在脑后没有醒悟。不久,家中接连出现怪事,每天夜晚,就会看见两个怪物,像牛那么大,在院子里跑跳践踏,院子里的坛坛罐罐,都被弄碎了。这样闹了几夜,闹腾到石滚子上了房,又“砰”的一声滚落下来,砸得火焰飞腾,把捣衣砧砸成几块。农民非常恼恨,借了好几支鸟枪,等怪物一出现,一起开火;两个怪物应声倒地。农民大喜,急忙打着火把查看,原来打死的是自家的两头牛。此后再没出现怪事,不过农民的家境也逐渐衰落下来。妖怪依凭着他家的牛闹腾,让他自己杀死了自己家的牛,这可真是安排得巧妙;大概也是借着牛的粗野强悍之气,才能实施报复。
献县城东的双塔村,有两个老和尚共住在一个庙里。一天晚上,有两个老道敲门借宿。和尚起初不同意。道士说:“释、道虽是两个教派,但同样都是出家人。师父的见解怎么这么狭隘呢?”和尚这才留他们住。第二天,一直到晚上庙门也没有开,叫也叫不应。邻居爬墙进去,四个人都不见了。和尚屋里的东西一样不缺,道士的行囊中藏着几十两银子,也都在。大家大惊,报了官。县令粟千钟公来查验,一个牧童说村南十多里外的枯井里好像有死人。粟公赶去一看,却是四具尸体重叠在井里,但尸体上都没有伤。粟公说:“一件东西也没丢,不可能是盗杀;四人都已衰老,不可能是奸杀;碰巧相遇留宿,也不可能是仇杀;身上一点儿伤也没有,就不是杀死的。四个人为什么一块死呢?四具尸体怎么都在这儿?门插着没开,怎么能出来?离井这么远,怎么能到了这儿?这件事出乎情理之外,我能审理人,不能审理鬼。没有人可审,只有作为疑案结案了。”就这样报告了上司。上司也找不出什么来辩驳,最终批准了粟公的意见。应山人明晟公,是位很能干的县令,他曾经说:“我到了献县,就听说了这个案子,思考了好几年还没有解开这个谜。遇到了这种事,只能不了了之。一旦自作聪明乱猜测,麻烦就大了。人们说粟公糊里糊涂,我还真佩服他的糊里糊涂。”
【原文】
《左传》言:“深山大泽,实生龙蛇。”小奴玉保,乌鲁木齐流人子也。初隶特纳格尔军屯。尝入谷追亡羊,见大蛇巨如柱,盘于高岗之顶,向日晒鳞。周身五色烂然,如堆锦绣;顶一角,长尺许。有群雉飞过,张口吸之,相距四五丈,皆翩然而落,如矢投壶。心知羊为所吞矣,乘其未见,循涧逃归,恐怖几失魂魄。军吏邬图麟因言,此蛇至毒,而其角能解毒,即所谓吸毒石也。见此蛇者,携雄黄数斤,于上风烧之,即委顿不能动。取其角,锯为块,痈疽初起时,以一块着疮顶,即如磁吸铁,相粘不可脱。待毒气吸出,乃自落。置人乳中,浸出其毒,仍可再用。毒轻者乳变绿,稍重者变青黯,极重者变黑紫。乳变黑紫者,吸四五次乃可尽,馀一二次愈矣。余记从兄懋园家有吸毒石,治痈疽颇验。其质非木非石,至是乃知为蛇角矣。
正乙真人,能作催生符,人家多有之。此非祷雨驱妖,何与真人事?殊不可解。或曰:“道书载有二鬼:一曰语忘,一曰敬遗,能使人难产。知其名而书之纸,则去。
【翻译】
《左传》说:“深山老林,大片的湿地水域,应当是龙蛇生长之地。”小奴玉保是乌鲁木齐流放犯人的儿子。起初隶属于特纳格尔军屯。有一次追寻丢失的羊追到了山谷里,看见一条蛇,有房柱子那么粗,盘在高岗顶上,向着太阳晒身上的皮鳞。那蛇全身五颜六色,好像堆着的锦绣;蛇的头顶上长了一只角,有一尺左右长。有一群野鸡飞过,大蛇张嘴一吸,虽然相距四五丈远,野鸡却轻飘飘落了下来,像是往壶里投箭一样准确无误地进了蛇口。小奴心里明白羊是被蛇吞了,趁着蛇没看见自己,沿着山涧逃了回来,吓得差点儿丢了魂。军吏邬图麟说这种蛇最毒,但它头上的角能解毒,这叫吸毒石。见了这种蛇,可用几斤雄黄在蛇的上风头烧,蛇一闻到气味就浑身酥软不能动弹了。趁机取下它的角,锯成一块块的,在痈疮刚发的时候,贴一块在疮顶上,它就像磁铁吸铁一样粘住不掉。等把毒气吸出来时,它就自己掉下来了。把它放在人奶里,浸出里面的毒,还可以再用。毒轻一点儿的,奶变成绿色,重一点儿的变成青暗色,最重的就变成黑紫色。奶变成黑紫色的,要吸四五次才能把毒吸干净,其他的吸一两次就行。我记得堂兄懋园家里有吸毒石,治疗痈疽很有效。它的质地既非木头,也非石头。听邬图麟这么一说,我恍然大悟,原来吸毒石就是蛇角。
正乙真人能制作催生符,许多人家里有这种符。这又不是求雨驱妖,不知道和道士有什么关系?这种事情实在不好解释。有人说:“道书记载有两个鬼:一个叫语忘,一个叫敬遗,都能让人难产。知道了它们的名字而且写在纸上,它们就离开了。
【原文】
符或制此二鬼欤?”夫四海内外,登产蓐者,殆恒河沙数,其天下只此语忘、敬遗二鬼耶?抑一处各有二鬼,一家各有二鬼,其名皆曰语忘、敬遗也?如天下止此二鬼,将周游奔走而为厉,鬼何其劳?如一处各有二鬼,一家各有二鬼,则生育之时少,不生育之时多,扰扰千百亿万,鬼无所事事,静待人生育而为厉,鬼又何其冗闲无用乎?或曰:“难产之故多端,语忘、敬遗其一也。不能必其为语忘、敬遗,亦不能必其非语忘、敬遗,故召将试勘焉。”是亦一解矣。第以万一或然之事,而日日召将试勘,将至而有鬼,将驱之矣;将至而非鬼,将且空返,不渎神矣乎?即神不嫌渎,而一符一将,是炼无数之将,使待幽王之烽火;上帝且以真人一符,增置一神。如诸符共一将,则此将虽千手千目,亦疲于奔命;上帝且以真人诸符,特设以无量化身之神,供捕风捉影之役矣。能乎不能?然赵鹿泉前辈有一符,传自明代,曰高行真人精炼刚气之所画也。试之,其验如响。鹿泉非妄语者,是则吾无以测之矣。
俗传张真人厮役皆鬼神。尝与客对谈,司茶者雷神也。客不敬,归而震霆随之,几不免。此齐东语也。忆一日与余同陪祀,将入而遗其朝珠,向余借。余戏曰:“雷部鬼律令行最疾,何不遣取?”真人为冁然。然余在福州使院时,老仆魏成夜夜为祟扰。一夜,乘醉怒叱曰:“吾主素与天师善,明日,寄一札往,雷部立至矣。”应声而寂。然则狐鬼亦习闻是语也。
【翻译】
催生符也许就是制服这两个鬼的吧?”可是,要知道普天之下要生孩子的孕妇,几乎像恒河里的沙粒那么多,难以计算,天下却只有语忘、敬遗这两个鬼吗?也许是一处各有两个鬼,一家各有两个鬼,它们的名字都叫语忘、敬遗呢?如果天下只有这两个鬼,它们要到处游历奔走而兴灾作祸,那是何等的辛苦?如果一处各有两个鬼,一家各有两个鬼,那么生育的时候少,不生育的时候多,纷纷乱乱的千百亿万个鬼,无所事事,静静地等着人生育的时候兴灾作祸,鬼又是何等的闲散无用?有人说:“难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,语忘、敬遗作祟是其中之一。难产了,不能肯定是因为语忘、敬遗,也不能肯定不是因为语忘、敬遗,所以要招来神将查证一下。”这也是一种解释。只是以万一有可能的事情,而天天召唤神将查证,神将来了查出来有鬼,神将驱赶它;神将来了查出来不是鬼作祟,神将就要徒劳往返,这不是亵渎神灵了吗?即使神不怪罪,而一道符招一员神将,这就要配备无数的神将,就像等待周幽王发出报警烽火似的等待召唤;上帝也要为真人的每一道符增设一员神将。如果所有的符,只有一员神将,那么这员神将即使有千手千眼,也要疲于奔命;上帝也要因为真人的这些符,特地设置无数化身的神,去应付捕风捉影的差事了。能不能这么做呢?但是赵鹿泉前辈有一道符,是从明代传下来的,他说是品行高洁的真人精炼刚气所画。试了一下,灵验得很。鹿泉不是随便乱说的人,这道符何以灵验,我就无从推测了。
民间传说张真人的仆役都是鬼神。有一次他与客人谈话,上茶的是雷神。客人对张真人的态度不恭敬,客人回去的途中雷霆尾随身后,几乎丧命。这不过是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罢了。记得有一天,张真人和我一起参加朝廷祭礼,要进祭堂时,他说忘了带朝珠,向我借。我开玩笑说:“雷部的鬼律令走得最快,何不派他们去取呢?”张真人朝我一笑。我在福建做提督学政的时候,老仆人魏成每夜总是受邪魅祟扰。一天夜晚,他乘着酒醉怒叱说:“我的主人一向与张天师友善,明天寄一封书信去,雷部立刻就到。”话一说完,就寂静安宁了。这么看来,鬼狐也很熟悉民间对张真人的传闻了。
【原文】
奴子王廷佐,夜自沧州乘马归。至常家砖河,马忽辟易。黑暗中,见大树阻去路,素所未有也。勒马旁过,此树四面旋转,当其前。盘绕数刻,马渐疲,人亦渐迷。俄所识木工国姓、韩姓从东来,见廷佐痴立,怪之。廷佐指以告。时二人已醉,齐呼曰:“佛殿少一梁,正觅大树。今幸而得此,不可失也。”各持斧锯奔赴之,树倏化旋风去。《阴符经》曰:“禽之制在气。”木妖畏匠人,正如狐怪畏猎户。积威所劫,其气焰足以慑伏之,不必其力之相胜也。
宁津苏子庾言:丁卯夏,张氏姑妇同刈麦。甫收拾成聚,有大旋风从西来,吹之四散。妇怒,以镰掷之,洒血数滴渍地上。方共检寻所失,妇倚树忽似昏醉,魂为人缚至一神祠。神怒叱曰:“悍妇乃敢伤我吏,速受杖!”妇性素刚,抗声曰:“贫家种麦数亩,资以活命。烈日中妇姑辛苦,刈甫毕,乃为怪风吹散。谓是邪祟,故以镰掷之,不虞伤大王之使者。且使者来往,自有官路,何以横经民田,败人麦?以此受杖,实所不甘。”神俯首曰:“其词直,可遣去。”妇苏而旋风复至,仍卷其麦为一处。
说是事时,吴桥王仁趾曰:“此不知为何神,不曲庇其私昵,谓之正直可矣;先听肤受之诉,使妇几受刑,谓之聪明则未也。”景州戈荔田曰:“妇诉其冤,神即能鉴,是亦聪明矣。倘诉者哀哀,听者愦愦,君更谓之何?”子庾曰:“仁趾之责人无已时。荔田言是。”
【翻译】
奴仆王廷佐在夜里骑马从沧州回来。走到常家砖河,马忽然躲躲闪闪着往后倒退。黑暗中看见一棵大树挡在面前,这条路上以前并没有大树。王廷佐勒马从旁边过,这棵树却四面旋转着,在他面前绕来绕去。这么转了几刻钟,马渐渐疲惫了,人也渐渐迷了路。过了一会儿,他认识的姓国、姓韩的两个木工从东面走来,他们看见王廷佐呆立着,觉得很奇怪。王廷佐指点着大树说了原委。这二人已经喝醉了,齐声叫道:“佛殿少一根大梁,正在找大树。今天幸亏找到这一棵,不能失去了。”二人手持斧锯奔过去,树突然化为一阵旋风跑了。《阴符经》说:“制伏邪恶在于气势。”木妖怕木匠,正如狐怪怕猎户。在积威的压迫之下,气势足以慑伏对方,而不必以力量胜过对方。
宁津的苏子庾说:乾隆丁卯年夏天,张氏婆媳一起割麦。刚把麦子收拾到一起,有一股大旋风从西方刮来,把麦子卷得四处飘散。媳妇大怒,把镰刀扔了过去,只见风过处洒了几滴血沾染在地上。婆媳二人正在一起往回捡被刮散的麦子,媳妇忽然昏昏沉沉靠在树上像酒醉一样,觉得自己的魂被人绑到了一个神祠里。神灵怒喝道:“泼妇,竟敢伤害我的小吏,赶紧等着挨打!”媳妇向来性格刚强,大声抗议道:“穷人家种几亩麦,是用来活命的。烈日之下婆媳辛苦割麦,刚刚收拾好,就被怪风吹散。我以为是作祟害人的鬼怪,就用镰刀掷它,没有想到是伤了大王的使者。但是使者来往,自有官路可走,为什么横着经过民田,糟踏人家的麦子?如果我是为了这个挨打,实在心有不甘。”神灵低着头说:“她的言词正直,让她走吧。”媳妇苏醒了,旋风又刮过来,仍旧把麦子卷到了一起。
说这件事时,吴桥的王仁趾说:“这不知道是个什么神,不曲意庇护自己的人,可以说是正直的了;先听了手下受伤的人诉说,差一点儿让媳妇受刑,说他聪明就未必了。”景州的戈荔田说:“媳妇诉说了她的冤情,神灵就能够审察,这也算是聪明了。倘若诉说的人一味哀求,听的人昏聩糊涂,您还能说他什么呢?”苏子庾说:“仁趾责备别人没个完。荔田的话是对的。”
【原文】
四川藩司张公宝南,先祖母从弟也。其太夫人喜鳖臛。一日,庖人得巨鳖,甫断其首,有小人长四五寸,自颈突出,绕鳖而走。庖人大骇仆地。众救之苏,小人已不知所往。及剖鳖,乃仍在鳖腹中,已死矣。先祖母曾取视之,先母时尚幼,亦在旁目睹。装饰如《职贡图》中回回状,帽黄色,褶蓝色,带红色,靴黑色,皆纹理分明如绘;面目手足,亦皆如刻画。馆师岑生识之,曰:“此名鳖宝,生得之,剖臂纳肉中,则啖人血以生。人臂有此宝,则地中金银珠玉之类,隔土皆可见。血尽而死,子孙又剖臂纳之,可以世世富。”庖人闻之大懊悔,每一念及,辄自批其颊。外祖母曹太夫人曰:“据岑师所云,是以命博财也。人肯以命博财,其计多矣,何必剖臂养鳖?”庖人终不悟,竟自恨而卒。
孤树上人,不知何许人,亦不知其名。明崇祯末,居景城破寺中。先高祖厚斋公,尝赠以诗。一夜,灯下诵经,窗外窸窣有声,似人来往。呵问为谁,朗应曰:“身是野狐,为听经来此。”问:“某刹法筵最盛,何不往听?”曰:“渠是有人处诵经,师是无人处诵经也。”后为厚斋公述之,厚斋公曰:“师以此语告我,亦是有人处诵经矣。”孤树怃然者久之。
李太白梦笔生花,特睡乡幻景耳。福建陆路提督马公负书,性耽翰墨,稍暇即临池。一日,所用巨笔悬架上,忽吐焰,光长数尺。自毫端倒注于地,复逆卷而上,蓬蓬然逾刻乃敛。署中弁卒皆见之。马公画为小照,余尝为题诗。然马公竟卒于官,则亦妖而非瑞矣。
【翻译】
四川布政使张宝南先生,是先祖母的堂弟。他的夫人爱吃鳖羹。有一天,厨子买了一只大鳖,刚砍掉鳖的头,就有一个长四五寸的小人从鳖的脖腔里蹦出来,绕着鳖跑来跑去。厨子吓得昏倒在地。大家把他救醒,小人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。等剖开鳖腹,发现小人在里面,已经死了。先祖母曾拿过小人看过,先母当时还小,也在一旁看到了。小人的装饰像《职贡图》中回族人的样子,帽子是黄色的,夹袍是蓝色的,腰带是红色的,靴子是黑色的,衣着纹理分明,像画的一样;脸面手脚却像雕刻的一样。馆师岑生认识它,他说:“这种小人叫鳖宝,如果能活捉它,剖开人的胳膊放在肉里,它就能靠喝人血为生。人的胳膊里有这种宝物,那么地里的金银珠宝之类,隔着土便能看见了。人被它喝光了血就死了,子孙又可以割开胳膊把它放进去,这样,就可以世世代代富裕了。”厨子听了极为懊悔,每当想到这事,就打自己的嘴巴。外祖母曹太夫人说:“据岑馆师这么说,这是以命换财。人既然愿意用命去拼,那发财的办法就多了,何必割开胳膊来养鳖?”厨子始终懊恼不已,竟然恼恨得病而死。
孤树上人,不知道来历,也不知道姓名。明朝崇祯末年,住在景城的破庙里。先高祖厚斋公,曾经赠诗给他。一天夜里,孤树上人正在灯下诵经,听到窗外有窸窣声响,好像有人走动。他喝问是谁,窗外高声回答:“我是野狐,为了听经来到这里。”孤树上人问:“某寺讲经说法的集会最是热闹,为什么不到那里去听?”窗外说:“那里是在有人处诵经,大师是在无人处诵经。”后来孤树上人把这件事情讲给厚斋公听,厚斋公说:“大师把这件事讲给我听,也是在有人处诵经了。”孤树上人露出怅然的神情很久很久。
李白梦见笔上开了花,不过是睡梦中的幻景。福建陆路提督马负书先生酷爱书法,有功夫就写字。有一天,他所用的大笔悬在笔架上,忽然吐出光焰来,有几尺长。光焰从笔毫倒垂向地上,又反卷而上,光芒蓬蓬的样子,亮了一刻多钟才消失了。衙门里的役卒们都看见了。马公将当时情景画了一幅小照,我还给他题了诗。马公后来竟死在任上,可见是妖异而不是祥瑞了。
【原文】
史少司马抑堂,相国文靖公次子也。家居时,忽无故眩瞀,觉魂出门外,有人掖之登肩舆,行数里矣。复有肩舆自后追至,疾呼“且住”。视之,则文靖公也。抑堂下舆叩谒,文靖公语之曰:“尔尚有子孙未出世,此时讵可前往?”挥舁者送归。霍然而醒,时年七十四。次年举一子,越两年又举一子,果如文靖公之言。此抑堂七十八岁时至京师,亲为余言。
【翻译】
兵部侍郎史抑堂,是相国文靖公的二儿子。有一次在家里忽然无缘无故头昏眼花,感觉魂灵出窍到了门外,有人扶着他登上轿子,走了几里路。又有轿子从后面追来,大叫“且住”。停下一看,却是文靖公。史抑堂下轿拜见,文靖公对他说道:“你还有子孙没有出世,这时候怎么可以前往?”挥手叫抬轿的送他回来。史抑堂猛然醒了过来,这一年他已经七十四岁。第二年,得了一个儿子,过了两年,又得了一个儿子,果然如文靖公所说的那样。这是史抑堂七十八岁时到京城,亲口对我说的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- 全部评论(0)
还没有评论,快来抢沙发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