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

【原文】

乾隆己酉夏,以编排秘籍,于役滦阳。时校理久竟,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已。昼长无事,追录见闻,忆及即书,都无体例。小说稗官,知无关于著述;街谈巷议,或有益于劝惩。聊付抄胥存之,命曰《滦阳消夏录》云尔。
 
胡御史牧亭言:其里有人畜一猪,见邻叟辄瞋目狂吼,奔突欲噬,见他人则否。邻叟初甚怒之,欲买而啖其肉。既而憬然省曰:“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!世无不可解之冤。”乃以善价赎得,送佛寺为长生猪。后再见之,弭耳昵就,非复曩态矣。尝见孙重画伏虎应真,有巴西李衍题曰:“至人骑猛虎,驭之犹骐骥。岂伊本驯良,道力消其鸷。乃知天地间,有情皆可契。共保金石心,无为多畏忌。”可为此事作解也。
 
沧州刘士玉孝廉,有书室为狐所据。白昼与人对语,掷瓦石击人,但不睹其形耳。知州平原董思任,良吏也,闻其事,自往驱之。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,忽檐际朗言曰:“公为官颇爱民,亦不取钱,故我不敢击公。然公爱民乃好名,不取钱乃畏后患耳,故我亦不避公。公休矣,毋多言取困。”董狼狈而归,咄咄不怡者数日。刘一仆妇甚粗蠢,独不畏狐,狐亦不击之。或于对语时,举以问狐。狐曰:“彼虽下役,乃真孝妇也。鬼神见之犹敛避,况我曹乎!”刘乃令仆妇居此室,狐是日即去。

【翻译】
 
乾隆己酉年夏天,由于编排皇家藏书,我在滦阳从事公务。当时早已校理完毕,只是督察相关官吏题写书签、上架而已。白天时间很长无所事事,便追述以往见闻,想到了就写下来,没有一定的体例。都是细小琐屑的故事,明知与著述无关;但是这些街谈巷议的内容,也许有益于劝诫。因此叫办事员抄写了存放起来,题名为《滦阳消夏录》。
 
御史胡牧亭说:他家村子里有人养了一头猪,见了邻居老人便瞪着眼睛狂吼,奔来跑去地想要咬他,而它见到别人就不是这样。邻居老人开始时非常恼怒,想把猪买下杀掉吃肉。过后忽然醒悟道:“莫非这就是佛经中所说的宿冤么!人世间没有解不开的怨仇。”老人出了高价把猪买下来,送到佛寺中作为长生猪养起来。从此,猪见到老翁,就耷拉着耳朵亲热地靠近他,不像往日那种凶恶的样子了。我曾见过孙重画的伏虎罗汉图,巴西人李衍题诗说:“至人骑猛虎,驭之犹骐骥。岂伊本驯良,道力消其鸷。乃知天地间,有情皆可契。共保金石心,无为多畏忌。”这首诗可以用来解释这个故事。
 
沧州举人刘士玉家,有间书房被狐精占了。这个狐精大白天同人对话,扔瓦片石块打人,只是看不到它的形状。担任知州的平原人董思任,是个好官,听说这件事后,就亲自来驱逐狐精。正当他在大谈人与妖路数不同的道理时,忽然房檐那里传来响亮的声音说:“您做官很爱护百姓,也不捞钱,所以我不敢打您。但您爱护百姓是图好名声,不捞钱是怕有后患,所以我也不躲避您。先生还是算了吧,不要说多了自找麻烦。”董思任狼狈地回去了,惊惊乍乍好几天都闷闷不乐。刘士玉有一个女佣人长得粗粗笨笨的,只有她不怕狐精,狐精也不打她。有人在与狐精对话时问起这件事。狐精说:“她虽然是个卑贱的佣人,却是一个真正孝顺的女人呵。鬼神见到她尚且要敛迹退避,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呢!”刘士玉就叫女佣人住在这间房里,狐精当天就离开了。

【原文】
 
爱堂先生言:闻有老学究夜行,忽遇其亡友。学究素刚直,亦不怖畏,问:“君何往?”曰:“吾为冥吏,至南村有所勾摄,适同路耳。”因并行。至一破屋,鬼曰:“此文士庐也。”问何以知之。曰:“凡人白昼营营,性灵汩没。惟睡时一念不生,元神朗彻,胸中所读之书,字字皆吐光芒,自百窍而出,其状缥缈缤纷,烂如锦绣。学如郑、孔,文如屈、宋、班、马者,上烛霄汉,与星月争辉;次者数丈,次者数尺,以渐而差;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,照映户牖。人不能见,惟鬼神见之耳。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,以是而知。”学究问:“我读书一生,睡中光芒当几许?”鬼嗫嚅良久曰:“昨过君塾,君方昼寝。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,墨卷五六百篇,经文七八十篇,策略三四十篇,字字化为黑烟,笼罩屋上。诸生诵读之声,如在浓云密雾中。实未见光芒,不敢妄语。”学究怒叱之,鬼大笑而去。
 
东光李又聃先生,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,见廊下有诗二首。其一曰:“飒飒西风吹破棂,萧萧秋草满空庭。月光穿漏飞檐角,照见莓苔半壁青。”其一曰:“耿耿疏星几点明,银河时有片云行。凭阑坐听谯楼鼓,数到连敲第五声。”墨痕惨淡,殆不类人书。
 
董曲江先生,名元度,平原人。乾隆壬申进士,入翰林。

【翻译】
 
爱堂先生说:听说有一位老学究在夜里赶路,忽然遇到了他死去的朋友。老学究一向性情刚直,也不害怕,问亡友:“你上哪儿去?”亡友答:“我在阴间当差,到南村去勾人,恰好与你同路。”于是一起走。到了一间破房子前,鬼说:“这是文人的家。”老学究问鬼是怎么知道的。鬼说:“一般人在白天都忙忙碌碌,以致掩没了本来性灵。只有到了睡着时,什么也不想,灵魂清朗明彻,读过的书,字字都射出光芒,透过人全身的窍孔照射出来,那样子缥缥缈缈,色彩缤纷,灿烂如锦绣。学问像郑玄、孔安国,文章像屈原、宋玉、班固、司马迁的人,发出的光芒直冲云霄,与星星、月亮争辉;不如他们的,光芒有几丈高,或者几尺高,依次递减;最次的人也有一点儿微弱的光,像一盏微光闪烁的小油灯,能照见门窗。这种光芒人看不到,只有鬼神能看见。这间破屋上,光芒高达七八尺,因此知道是文人的家。”老学究问:“我读了一辈子书,睡着时光芒有多高?”鬼欲言又止,沉吟了好久才说:“昨天到你的私塾去,你正在午睡。我看见你胸中有解释经义的文章一部,选刻取中的试卷五六百篇,经文七八十篇,应试的策文三四十篇,字字都化成黑烟笼罩在屋顶上。那些学生的朗读声,好似密封在浓云迷雾之中。实在没看到一丝光芒,我不敢乱说。”老学究听了怒斥,鬼大笑着走了。
 
东光人李又聃先生曾在宛平县相国的废园里,看到走廊墙上有两首题诗。第一首写道:“飒飒西风吹破棂,萧萧秋草满空庭。月光穿漏飞檐角,照见莓苔半壁青。”第二首道:“耿耿疏星几点明,银河时有片云行。凭阑坐听谯楼鼓,数到连敲第五声。”字迹暗淡无光,好像不是人写的。
 
董曲江先生名叫元度,平原人。乾隆壬申年进士,进入翰林院。

【原文】
 
散馆,改知县,又改教授,移疾归。少年梦人赠一扇,上有三绝句曰:“曹公饮马天池日,文采西园感故知。至竟心情终不改,月明花影上旌旗。”“尺五城南并马来,垂杨一例赤鳞开。黄金屈戌雕胡锦,不信陈王八斗才。”“箫鼓冬冬画烛楼,是谁亲按小凉州?春风豆蔻知多少,并作秋江一段愁。”语多难解,后亦卒无征验,莫明其故。
 
平定王孝廉执信,尝随父宦榆林。夜宿野寺经阁下,闻阁上有人絮语,似是论诗。窃讶此间少文士,那得有此。因谛听之,终不甚了了。后语声渐出阁廊下,乃稍分明。其一曰:“唐彦谦诗格不高,然‘禾麻地废生边气,草木春寒起战声’,故是佳句。”其一曰:“仆尝有句云:‘阴碛日光连雪白,风天沙气入云黄。’非亲至关外,不睹此景。”其一又曰:“仆亦有一联云:‘山沉边气无情碧,河带寒声亘古秋。’自谓颇肖边城日暮之状。”相与吟赏者久之,寺钟忽动,乃寂无声。天晓起视,则扃钥尘封。“山沉边气”一联,后于任总镇遗稿见之。总镇名举,出师金川时,百战阵殁者也。“阴碛”一联,终不知为谁语。即其精灵长在,得与任公同游,亦决非常鬼矣。
 
沧州城南上河涯,有无赖吕四,凶横无所不为,人畏如狼虎。一日薄暮,与诸恶少村外纳凉,忽隐隐闻雷声,风雨且至。遥见似一少妇,避入河干古庙中。吕语诸恶少曰:“彼可淫也。”时已入夜,阴云黯黑。吕突入,掩其口,众共褫衣沓嬲。俄电光穿牖,见状貌似是其妻,急释手问之,果不谬。
 
【翻译】

经甄别考试后,改授知县,又改任府学教授,后来上书称病辞职回家。他年轻时梦见有人送给他一把扇子,上面有三首绝句说:“曹公饮马天池日,文采西园感故知。至竟心情终不改,月明花影上旌旗。”“尺五城南并马来,垂杨一例赤鳞开。黄金屈戌雕胡锦,不信陈王八斗才。”“箫鼓冬冬画烛楼,是谁亲按小凉州?春风豆蔻知多少,并作秋江一段愁。”诗中的语句很难懂,后来也没有什么应验,弄不清是什么缘故。
 
平定的举人王执信,曾经跟随父亲到榆林赴任。夜里住在一座野庙的藏经阁下面,听见经阁上面有人嘀嘀咕咕说话,好像在讨论诗。王执信感到很奇怪,这里没几个文人,怎么会有人在这儿讨论诗。于是侧耳谛听,但是听不清楚。后来说话声音渐渐传到走廊里,才稍稍听得清楚了。一个人说:“唐彦谦的诗格调不高,不过‘禾麻地废生边气,草木春寒起战声’倒是佳句。”另一个说:“我曾写过这样的句子:‘阴碛日光连雪白,风天沙气入云黄。’不亲身到过关外,是看不到这种景象的。”前一个又说:“我也写过一联:‘山沉边气无情碧,河带寒声亘古秋。’自己认为这两句诗描绘边城日暮的景象极为贴切。”两个声音吟诵、欣赏、讨论了好久,寺里的钟忽然响了,讨论的声音就消失了。天亮之后,王执信到经阁上面去看,只见门紧紧关闭着,锁上落满了灰尘。“山沉边气”这一联诗,后来见之于任总镇的遗稿中。任总镇名字叫举,出师金川时,身经百战而阵亡。“阴碛”这一联诗,最终还是不知道是谁写的。但诗作者的精灵长在,并能与任公相处,一定也不是普通的鬼。
 
沧州城南的上河涯,有个无赖名叫吕四,横行霸道,什么坏事都做,人们就像害怕虎狼一样怕他。一天傍晚,吕四和一群恶少在村外乘凉,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雷声,风雨马上就要来临。远远望见好像是一个少妇急急忙忙躲进河岸的古庙里。吕四对恶少们说:“我们去玩玩那个女人。”当时已经入夜,阴云密布,一片漆黑。吕四突然冲进庙内,捂住了女人的嘴,众恶少扒光了女人的衣服,一拥而上猥亵她。突然一道闪电穿过窗棂射进庙内,吕四发现这个女人好像自己的妻子,急忙松手问她,果然不错。

【原文】
 
吕大恚,欲提妻掷河中。妻大号曰:“汝欲淫人,致人淫我,天理昭然,汝尚欲杀我耶?”吕语塞,急觅衣裤,已随风吹入河流矣。旁皇无计,乃自负裸妇归。云散月明,满村哗笑,争前问状。吕无可置对,竟自投于河。盖其妻归宁,约一月方归。不虞母家遘回禄,无屋可栖,乃先期返。吕不知,而搆此难。后妻梦吕来曰:“我业重,当永堕泥犁。缘生前事母尚尽孝,冥官检籍,得受蛇身,今往生矣。汝后夫不久至,善事新姑嫜;阴律不孝罪至重,毋自蹈冥司汤镬也。”至妻再醮日,屋角有赤练蛇垂首下视,意似眷眷。妻忆前梦,方举首问之,俄闻门外鼓乐声,蛇于屋上跳掷数四,奋然去。
 
献县周氏仆周虎,为狐所媚,二十馀年如伉俪。尝语仆曰:“吾炼形已四百馀年,过去生中,于汝有业缘当补,一日不满,即一日不得生天。缘尽,吾当去耳。”一日,冁然自喜,又泫然自悲,语虎曰:“月之十九日,吾缘尽当别。已为君相一妇,可聘定之。”因出白金付虎,俾备礼。自是狎昵燕婉,逾于平日,恒形影不离。至十五日,忽晨起告别。虎怪其先期,狐泣曰:“业缘一日不可减,亦一日不可增,惟迟早则随所遇耳。吾留此三日缘,为再一相会地也。”越数年,果再至,欢洽三日而后去。临行呜咽曰:“从此终天诀矣!”陈德音先生曰:“此狐善留其有馀,惜福者当如是。”刘季箴则曰:“三日后终须一别,何必暂留?此狐炼形四百年,尚未到悬崖撒手地位,临事者不当如是。”余谓二公之言,各明一义,各有当也。

【翻译】
 
吕四大为恼恨,拽起妻子要扔到河里淹死她。妻子大哭道:“你想玩弄别人,反而弄得别人玩弄我,天理昭昭,你还想杀我吗?”吕四无话可说,急忙寻找衣裤,可衣裤早已被风刮到河里漂走了。吕四无计可施,只好自己背着一丝不挂的妻子回家。雨过天晴,月色明亮,满村人哗然大笑,争相上前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。吕四无言以答,竟羞愧得自己投河自尽了。原来是吕四的妻子回娘家,说定住满一月才回来。不料娘家遭受火灾,没地方住,所以提前回来了。吕四不知道这个情况,结果弄出了这桩祸事。后来吕四的妻子梦见吕四来说:“我罪孽深重,应该堕入无间地狱。因为生前侍奉母亲还算尽了孝道,冥府官员核查档案,我得受一个蛇身,现在就要去投生了。你的后夫不久就要来了,要好好侍奉新公婆。阴间法律不孝罪最重,千万别弄到自己今后到阴曹地府要下汤锅。”到吕四妻改嫁那天,屋角上有条赤练蛇垂头向下看,好像恋恋不舍的样子。吕妻想起梦中的事,正想抬头问蛇,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迎亲的鼓乐声,赤练蛇在屋上窜起摔下好几次,鼓起劲儿来离开了。
 
河北献县周家的仆人周虎,被狐狸精迷住了,二十多年像恩爱夫妻一样。狐狸精曾对周虎说:“我修炼成人形,已有四百多年了,过去一生中,我跟你还有一段业缘应当补上,一天不满,就一天不能升天。缘分尽了,我就该走了。”一天,她先是很高兴的样子,忽然又黯然神伤流下泪来,对周虎说:“这个月的十九日,我们的缘分就尽了应该离开你。我已经为你相中了一个女人,你可以送彩礼把这门婚事定下来。”于是拿出银子交给周虎,让他准备聘礼。从此与周虎缠绵亲热,更加超过平时,常常形影不离。到十五日,她忽然早晨就与周虎告别。周虎奇怪她为什么提前离开,狐女哭着说:“注定的缘分一天不能减,也一天不能增加,只是早晚可以自己安排。我留下三天的缘分,作为以后相见的馀地。”过了几年,狐女果然又来了,欢聚三天后就离去了。临走时她呜咽着说:“从此我们就永别了!”陈德音先生说:“这只狐狸善于留有馀地,珍惜幸福的人也应该如此。”刘季箴则说:“三天后终究还是要分别,何必再留下三天呢?此狐炼形已经四百年了,还没有到悬崖撒手的地步,处理事情不应该这样。”我认为二公所言,各自说明一个道理,各有各的道理。

【原文】
 
献县令明晟,应山人。尝欲申雪一冤狱,而虑上官不允,疑惑未决。儒学门斗有王半仙者,与一狐友,言小休咎多有验,遣往问之。狐正色曰:“明公为民父母,但当论其冤不冤,不当问其允不允。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?”门斗返报,明为愯然。因言制府李公卫未达时,尝同一道士渡江。适有与舟子争诟者,道士太息曰:“命在须臾,尚较计数文钱耶!”俄其人为帆脚所扫,堕江死。李公心异之。中流风作,舟欲覆。道士禹步诵咒,风止得济。李公再拜谢更生。道士曰:“适堕江者,命也,吾不能救。公贵人也,遇厄得济,亦命也,吾不能不救。何谢焉?”李公又拜曰:“领师此训,吾终身安命矣。”道士曰:“是不尽然。一身之穷达,当安命,不安命则奔竞排轧,无所不至。不知李林甫、秦桧,即不倾陷善类,亦作宰相,徒自增罪案耳。至国计民生之利害,则不可言命。天地之生才,朝廷之设官,所以补救气数也。身握事权,束手而委命,天地何必生此才,朝廷何必设此官乎?晨门曰: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。’诸葛武侯曰:‘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成败利钝,非所逆睹。’此圣贤立命之学,公其识之。”李公谨受教,拜问姓名。道士曰:“言之恐公骇。”下舟行数十步,翳然灭迹。昔在会城,李公曾话是事,不识此狐何以得知也。

【翻译】
 
献县县令叫明晟,是应山人。他曾经想要申雪一桩冤狱,却担心上司不答应,因而犹豫不定。县学有个公差叫王半仙的,交了一个狐友,这个狐友谈论过一些小的吉凶大多应验了,明晟派他前去询问。狐精正色说:“明公是百姓的父母官,只应当论案件冤不冤,不应当问上司答应不答应。难道偏偏不记得总督李公的话吗?”公差回了这些话,明晟大吃一惊。于是说起总督李卫公没有显达时,曾经和一个道士一同渡江。恰巧有人跟船夫争吵,道士叹息说:“性命就在顷刻之间了,还在计较那几文钱呐!”不一会儿,那人被船帆尾部扫了一下,掉到江里淹死了。李公心里觉得挺奇怪的。船行到江中间,起了风,眼看船要就翻了。道士踩着禹步念诵咒语,风停了,终于平安过了江。李公再三拜谢道士的救命之恩。道士说:“刚才那人掉到江里这是命,我救不了。您是贵人,遇到困厄还能平安渡江,也是命,我不能不救。何必要道谢。”李公又拜谢说:“领受大师的训诫,我将终身听命。”道士说:“也不全然如此。一生的困穷显达,应当安于命运,不安于命运就会奔走争斗、排挤倾轧,用上各种手段。人们不知道,李林甫、秦桧就是不倾轧不陷害好人,也能当上宰相,他们作恶,只是枉然给自己增加罪状罢了。至于国计民生的利和害,就不可以听从命运。天地降生的人才,朝廷设置的官员,是用来补救气数和运会的。如果手里掌握着权力,却无所事事听凭命运的安排,那么天地何必降生这个人才,朝廷何必设置这个官职呢?《论语》里记载看守城门的人说:‘知道不行却勉强去做。’诸葛亮说:‘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至于是否成功是否顺利,这不是能够预料得到的。’这是圣贤安身立命的学问,您要记住。”李公恭敬地接受教训,拜问他的姓名。道士说:“说了担心您惊怕。”下船走了几十步,一下子隐灭不见了。过去在省城,李公曾经讲起过这件事,不知这个狐精是怎么知道的。

【原文】
 
北村郑苏仙,一日梦至冥府,见阎罗王方录囚。有邻村一媪至殿前,王改容拱手,赐以杯茗,命冥吏速送生善处。郑私叩冥吏曰:“此农家老妇,有何功德?”冥吏曰:“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。夫利己之心,虽贤士大夫或不免。然利己者必损人,种种机械,因是而生,种种冤愆,因是而造;甚至贻臭万年,流毒四海,皆此一念为害也。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,读书讲学之儒,对之多愧色矣。何怪王之加礼乎!”郑素有心计,闻之惕然而寤。郑又言,此媪未至以前,有一官公服昂然入,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,今无愧鬼神。王哂曰:“设官以治民,下至驿丞闸官,皆有利弊之当理。但不要钱即为好官,植木偶于堂,并水不饮,不更胜公乎?”官又辩曰:“某虽无功,亦无罪。”王曰:“公一生处处求自全,某狱某狱,避嫌疑而不言,非负民乎?某事某事,畏烦重而不举,非负国乎?三载考绩之谓何?无功即有罪矣。”官大踧踖,锋棱顿减。王徐顾笑曰:“怪公盛气耳。平心而论,要是三四等好官,来生尚不失冠带。”促命即送转轮王。观此二事,知人心微暧,鬼神皆得而窥,虽贤者一念之私,亦不免于责备。“相在尔室”,其信然乎!
 
雍正壬子,有宦家子妇,素无勃谿状。突狂电穿牖,如火光激射,雷楔贯心而入,洞左胁而出。其夫亦为雷焰燔烧,背至尻皆焦黑,气息仅属。久之乃苏,顾妇尸泣曰:“我性刚劲,与母争论或有之,尔不过私诉抑郁,背灯掩泪而已,何雷之误中尔耶?”是未知律重主谋,幽明一也。

【翻译】
 
北村的郑苏仙,一天在梦中到了冥府,看见阎罗王正在审查登录被囚的鬼魂。有一位邻村的老太太来到殿前,阎罗王换了温和的脸色拱手相迎,赐给香茶,随后命令下属官吏赶快送她到一个好地方去投生。郑苏仙偷偷问身旁的冥吏:“这是个农家老婆子,有什么功德?”冥吏说:“这个老太太一生从来没有损人利己的心思。利己之心,即使是贤士大夫也难以避免。想要利己的人必定会损害别人,种种诡诈奸巧就因此发生,种种诬陷冤屈事件也因此制造出来;甚至遗臭万年,流毒四海,都是由于这种利己私心造成的。这样一个农村妇女能够自己控制私心,读书讲学的儒生们站在她的面前,很多人会面有愧色的。冥王格外尊敬她,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!”郑苏仙一向是个很有心计的人,听了这番话心中一惊,立即醒了。郑苏仙又说,在农妇到阎罗殿以前,有一位官员身穿官服,昂昂然走进殿来,声称自己生前无论到哪里,都只喝一杯水,因此在鬼神面前心中无愧。阎罗王讥讽地微微一笑说:“设置官职是为了治理民众的事情,就是管理驿站、河闸的下级官吏,都有该做不该做的事。仅仅认为不要钱就是好官,那么把木偶放在大堂上,它连一杯水也不用喝,不是更胜过你么?”这位官员又辩解说:“我虽然没有功劳,但也没有罪过。”阎罗王说:“你这个人不论干什么都只顾保全自己,某案某案,你为了避免嫌疑而不表态,这不是有负于百姓么?某事某事,你拈轻怕重而不去做,这不是有负于国家么?《舜典》中‘三载考绩’是怎么说的?没有功劳就是罪过。”这位官员立即局促不安,不再像先前那样锋芒毕露了。阎罗王慢慢地转头看着他笑道:“只怪你有点儿盛气凌人。平心而论,你也能算个三四等的好官,转生还能做一个士大夫。”随即命令把这位官员送到转轮王那里。看这两件事,可知人的内心深处有一点儿杂念,也都能被鬼神看穿,好人的一念之私,也免不了受到责备。“相在尔室”,这话真不假啊!
 
雍正壬子年,有位官宦人家的媳妇,从来没有和婆婆争吵过。一天突然一道闪电穿过窗户,好像火光激射,贯通进这个媳妇的胸脯,洞穿左肋而出。她的丈夫也被闪电烧伤,从后背到臀部焦黑一片,只剩了一口气。过了好久,她的丈夫才苏醒过来,望着她的尸体哭道:“我的性格不好,有时和母亲争吵几句,你不过私下里和我说说心中的不快,背着灯抹抹眼泪而已,怎么闪电就误中了你呢?”他不知道主谋判刑重,这在阴间阳间都是一样的。

【原文】
 
无云和尚,不知何许人。康熙中,挂单河间资胜寺,终日默坐,与语亦不答。一日,忽登禅床,以界尺拍案一声,泊然化去。视案上有偈曰:“削发辞家净六尘,自家且了自家身。仁民爱物无穷事,原有周公、孔圣人。”佛法近墨,此僧乃近于杨。
 
宁波吴生,好作北里游。后昵一狐女,时相幽会,然仍出入青楼间。一日,狐女请曰:“吾能幻化,凡君所眷,吾一见即可肖其貌。君一存想,应念而至,不逾于黄金买笑乎?”试之,果顷刻换形,与真无二。遂不复外出。尝语狐女曰:“眠花藉柳,实惬人心。惜是幻化,意中终隔一膜耳。”狐女曰:“不然。声色之娱,本电光石火,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,即彼某某亦幻化也。岂特某某为幻化,即妾亦幻化也。即千百年来,名姬艳女,皆幻化也。白杨绿草,黄土青山,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。握雨携云,与埋香葬玉、别鹤离鸾,一曲伸臂顷耳。中间两美相合,或以时刻计,或以日计,或以月计,或以年计,终有诀别之期。及其诀别,则数十年而散,与片刻暂遇而散者,同一悬崖撒手,转瞬成空。倚翠偎红,不皆恍如春梦乎?即夙契原深,终身聚首,而朱颜不驻,白发已侵,一人之身,非复旧态。则当时黛眉粉颊,亦谓之幻化可矣,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。”吴洒然有悟。后数岁,狐女辞去,吴竟绝迹于狎游。

【翻译】
 
有个叫无云的和尚,不知他的来历。康熙年间,他在河间资胜寺暂住,整天默默地坐着,也不与别人答话。一天,忽然登上禅床,用界尺拍打了一下几案,静静地坐化了。几案上留下他一首偈语:“削发辞家净六尘,自家且了自家身。仁民爱物无穷事,原有周公、孔圣人。”佛家的主张近于墨家,而这位无云和尚却接近杨朱。
 
宁波一个姓吴的书生,喜欢与妓女厮混。后来和一个狐女好上了,时常幽会,但吴生仍旧经常出入青楼妓院。有一天,狐女请求他说:“我能幻化,凡是你喜欢的女人,我看一眼就能立刻变成她的模样。你一想她,我就能幻化成她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,岂不是胜过用千金买笑吗?”吴生一试,狐女果然在顷刻之间就换形,与真人一模一样。于是就不再外出了。吴生曾经对狐女说道:“现在我眠花宿柳,真是开心极了。可惜还是幻化,想起来心里总觉得隔了一层。”狐女说:“你说得不对。声色的快乐,本来就像电光石火一般短暂,哪里只是我变幻的那些女子才是幻化的,其实就是你心仪的那个某某本来也是幻化的啊。不仅这些女子都是幻化的,就像是我本来也是幻化的。就是那些千百年来名姬艳女也都是幻化的啊。白杨绿草,黄土青山,哪一处不是古时候歌舞的地方。活着时握雨携云一般的欢爱,和生离死别时埋香葬玉、别鹤离鸾一样的哀痛,不过是伸伸胳膊那么短暂的时间。其中两个人在一起,或者几刻钟,或者几天,或者几个月,或者几年,终究有永别的那一天。到了诀别的时候,不管是相聚了几十年,还是片刻的萍水相逢,都是一样的悬崖撒手,转瞬成空。倚翠偎红,不都恍如春梦吗?即使是夙缘深厚,终身相守,可是时光荏苒,朱颜不再,渐渐生出白发,同一个人也不再是先前的模样。那么她当时的美貌,也可以说是幻化的啊,哪里只是我变成某某是幻化的啊。”吴生一下子好像是大彻大悟。几年之后,狐女离他而去,吴生竟然从此不再到风流场上去了。

【原文】
 
交河及孺爱、青县张文甫,皆老儒也,并授徒于献。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,去馆稍远,荒原阒寂,榛莽翳然。张心怖欲返,曰:“墟墓间多鬼,曷可久留!”俄一老人扶杖至,揖二人坐曰:“世间安得有鬼,不闻阮瞻之论乎?二君儒者,奈何信释氏之妖妄。”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,疏通证明,词条流畅。二人听之,皆首肯,共叹宋儒见理之真。递相酬对,竟忘问姓名。适大车数辆远远至,牛铎铮然。老人振衣急起曰:“泉下之人,岑寂久矣。不持无鬼之论,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谈。今将别,谨以实告,毋讶相戏侮也。”俯仰之顷,欻然已灭。是间绝少文士,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,或即其魂欤。
 
河间唐生,好戏侮。土人至今能道之,所谓唐啸子者是也。有塾师好讲无鬼,尝曰:“阮瞻遇鬼,安有是事,僧徒妄造蜚语耳。”唐夜洒土其窗,而呜呜击其户。塾师骇问为谁,则曰:“我二气之良能也。”塾师大怖,蒙首股栗,使二弟子守达旦。次日委顿不起。朋友来问,但呻吟曰:“有鬼。”既而知唐所为,莫不拊掌。然自是魅大作,抛掷瓦石,摇撼户牖,无虚夕。初尚以为唐再来,细察之,乃真魅。不胜其嬲,竟弃馆而去。盖震惧之后,益以惭恧,其气已馁,狐乘其馁而中之也。妖由人兴,此之谓乎?
 
天津某孝廉,与数友郊外踏青,皆少年轻薄。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,欺其无伴,邀众逐其后,嫚语调谑。少妇殊不答,鞭驴疾行。有两三人先追及,少妇忽下驴软语,意似相悦。俄某与三四人追及,审视,正其妻也。但妻不解骑,是日亦无由至郊外。且疑且怒,近前诃之,妻嬉笑如故。某愤气潮涌,奋掌欲掴其面。妻忽飞跨驴背,别换一形,以鞭指某数曰:“见他人之妇,则狎亵百端;见是己妇,则恚恨如是。尔读圣贤书,一恕字尚不能解,何以挂名桂籍耶?”数讫径行。某色如死灰,殆僵立道左,不能去。竟不知是何魅也。

【翻译】
 
交河的及孺爱、青县的张文甫,都是老儒生,一同在献县教学生。二人曾经月夜在南村和北村之间散步,走得离学馆远了,荒野上寂静萧索,草木丛生。张文甫心里害怕想回去,说:“坟墓之中有鬼,怎么可以久留!”不一会儿有个老翁拄着拐杖来到面前,向二人施礼后坐下说:“世上哪有鬼,难道没听过阮瞻的论述么?二位是读书人,怎么听信佛家的胡说八道?”接着老翁阐发宋代程朱学派关于阴阳二气消长的理论,讲解通达,论证明确,条理清楚,文辞流畅。两个老先生听了连连点头称赞,慨叹对宋儒理解的真切。彼此互相应答与老翁谈论理学,竟忘记了问他的姓名。这时远处有几辆大车过来,牛铃声哗哗响。老翁抖抖衣服急忙站起身来,说:“我这个黄泉之下的人,寂寞得太久了。如果不说无鬼论,就不能挽留两位长谈一个晚上。现在马上要分手,实话相告,望两位切勿惊讶,不要认为我是有意捉弄你们的。”就在作揖行礼一弯腰一抬头的眨眼之间,老翁就悄然不见了。这一带很少有文士,只有董空如先生的坟墓离得近些,大概就是董先生的魂灵吧。
 
河间的唐生,喜欢闹着玩。当地人至今还能说起这个人,所谓的唐啸子就是他。有一位私塾先生喜欢鼓吹没有鬼,说:“阮瞻遇见鬼,哪有这种事,不过是和尚们造谣罢了。”夜里,唐生往私塾先生的窗户上撒土,然后又“呜呜”叫着打门。私塾先生惊问是谁,回答说:“我是二气相聚结的鬼。”私塾先生吓坏了,蒙着头躲在被窝里发抖,叫两个弟子守他到天亮。第二天他瘫在床上起不来了。朋友来问,他只是呻吟着说“有鬼”。后来大家知道是唐生干的,没有不拍手大笑的。然而从此以后真闹起鬼来,抛瓦扔石,摇晃门窗,没有一个晚上能安静。开始还以为是唐生又来了,后来仔细观察,才知道是真鬼。私塾先生实在受不了纠缠骚扰,竟丢下学馆离去了。这是因为他受过惊吓之后,加上惭愧,勇气已经消减,狐鬼就趁机而入。妖由人兴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?
 
天津某举人,与几个朋友到郊外踏青,他们都年轻而且放荡。见柳荫中有位少妇骑驴路过,那帮年轻人欺负少妇独身无伴,就相约着在后面追逐,用轻薄的语言调笑。少妇并不答理,打着驴子急步跑去。有两三个人先追了上来,少妇忽然下驴温和地与他们搭话,看意思好像很喜欢他们。不一会儿,某举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赶了上来,举人仔细一看,正是自己的妻子。但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,也没有理由到郊外来。他又疑惑又愤怒,上前责骂,可是妻子嬉笑如故。某举人怒火中烧,张开手掌想要打妻子的耳光。妻子忽然飞身跨上驴背,换成了另一副相貌,用鞭子指着某举人斥责道:“见了别人的妻子,就百般调戏,见是自己的妻子,就这样的愤恨。你读圣贤之书,一个恕字还没有弄明白,你凭什么考中了举人?”数落完后,就打着驴子径直去了。某举人面如死灰,僵立在道旁,几乎不能挪步。最终也不知这个少妇是什么鬼魅。

【原文】
 
德州田白岩曰:有额都统者,在滇黔间山行,见道士按一丽女于石,欲剖其心。女哀呼乞救。额急挥骑驰及,遽格道士手,女噭然一声,化火光飞去。道士顿足曰:“公败吾事!此魅已媚杀百馀人,故捕诛之以除害。但取精已多,岁久通灵,斩其首则神遁去,故必剖其心乃死。公今纵之,又贻患无穷矣。惜一猛虎之命,放置深山,不知泽麋林鹿,劘其牙者几许命也!”匣其匕首,恨恨渡溪去。此殆白岩之寓言,即所谓一家哭,何如一路哭也。姑容墨吏,自以为阴功,人亦多称为忠厚;而穷民之卖儿贴妇,皆未一思,亦安用此长者乎?
 
献县吏王某,工刀笔,善巧取人财。然每有所积,必有一意外事耗去。有城隍庙道童,夜行廊庑间,闻二吏持簿对算。其一曰:“渠今岁所蓄较多,当何法以销之?”方沉思间,其一曰:“一翠云足矣,无烦迂折也。”是庙往往遇鬼,道童习见,亦不怖,但不知翠云为谁,亦不知为谁销算。俄有小妓翠云至,王某大嬖之,耗所蓄八九;又染恶疮,医药备至,比愈,则已荡然矣。人计其平生所取,可屈指数者,约三四万金。后发狂疾暴卒,竟无棺以殓。

【翻译】
 
德州田白岩说:有一个额都统,在云贵边界山间行走,看见有个道士把一个美艳的女子按倒在石头上,要想剖她的心。美女哀叫求救。额都统急忙打马奔过去,格开道士的手,美女子“噭”地一声,化成一道火光飞去。道士顿着脚说:“您坏了我的大事!这个精魅已经迷杀一百多人,所以想抓住杀了它消除祸害。但是它吸了很多人的精气,修炼的年岁已经达到通灵,砍它的头则元神逃脱,所以必须剖出心才能置它于死地。您现在放走了它,留下无穷的后患。怜惜一只猛虎的性命,放在深山里,不知道沼泽山林中又有多少麋鹿要命丧在它的利牙之下啊!”说着把匕首插进鞘里,遗憾不迭地渡过溪水走了。这大概是田白岩说的寓言故事,也就是所谓一家哭泣,哪能比得上一方人哭泣。姑息宽容那些贪官污吏,自以为积了阴德,人们也称道他忠厚;却从不去想想穷苦百姓卖儿女卖妻子,这样的长者又有什么用呢?
 
献县县衙有个小吏王某,精通刑律诉讼,善于巧取当事人的钱财。可是每当他有点儿积蓄时,必定发生一件意外事情将这些不该得的钱财耗去。城隍庙有个道童,一天夜里在走廊里,听见两个鬼吏拿着账簿核算账目。其中一个说:“他今年积蓄比较多,该用什么办法给他消耗掉?”说完正低头沉思,另一个说:“一个翠云就够了,用不着费多少周折。”这个庙里常常遇见鬼,道童也司空见惯,因此见二鬼核账也不害怕,只是不知翠云是谁,也不知道替谁计算消耗。不久,有一位名叫翠云的小妓女来到县城,县吏王某特别宠爱她,在她身上耗费了自己的八九成积蓄;又染上了恶疮,看病吃药破费许多,等到病疮痊愈,所有积蓄荡然无存。有人对王某平生巧取的钱财作过估计,能算得上来的,就大约有三四万两银子。可是,后来王某发疯病突然死去,竟然连装殓的棺材也没有。

【原文】
 
陈云亭舍人言:有台湾驿使宿馆舍,见艳女登墙下窥,叱索无所睹。夜半琅然有声,乃片瓦掷枕畔。叱问是何妖魅,敢侮天使。窗外朗应曰:“公禄命重,我避公不及,致公叱索,惧干神谴,惴惴至今。今公睡中萌邪念,误作驿卒之女,谋他日纳为妾。人心一动,鬼神知之。以邪召邪,神不得而咎我,故投瓦相报。公何怒焉?”驿使大愧沮,未及天曙,促装去。
 
叶旅亭御史宅,忽有狐怪,白昼对语,迫叶让所居。扰攘戏侮,至杯盘自舞,几榻自行。叶告张真人,真人以委法官。先书一符,甫张而裂。次牒都城隍,亦无验。法官曰:“是必天狐,非拜章不可。”乃建道场七日。至三日,狐犹诟詈,至四日,乃婉词请和。叶不欲与为难,亦祈不竟其事。真人曰:“章已拜,不可追矣。”至七日,忽闻格斗砰訇,门窗破堕,薄暮尚未已。法官又檄他神相助,乃就擒,以罂贮之,埋广渠门外。余尝问真人驱役鬼神之故,曰:“我亦不知所以然,但依法施行耳。大抵鬼神皆受役于印,而符箓则掌于法官。真人如官长,法官如吏胥。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箓,法官非真人之印,其符箓亦不灵。中间有验有不验,则如各官司文移章奏,或准或驳,不能一一必行耳。”此言颇近理。又问设空宅深山,猝遇精魅,君尚能制伏否?曰:“譬大吏经行,劫盗自然避匿。傥或无知猖獗,突犯双旌,虽手握兵符,征调不及,一时亦无如之何。”此言亦颇笃实。然则一切神奇之说,皆附会也。

【翻译】
 
陈云亭公子说:有位台湾驿使住在驿站的房舍里,看见一位美女爬上墙头往下偷看,驿使呵斥她,走过去找,又不见了。驿使睡到半夜,听到“哐啷”一声响,却是一块瓦片扔到枕头边。他喝问是什么妖怪,敢来欺负皇上的使者。窗外朗声回答:“你富贵显赫,我没来得及躲避你,以致遭到你的叱责查问,我怕被神灵训斥,心中惴惴不安直到现在。刚才你在梦中萌发邪念,误认为我是驿卒的女儿,打算日后娶来做妾。人心中一生出念头,鬼神就知道了。你的邪念招来了我这个邪鬼,神不能因此而归咎于我,所以我扔瓦片作为报复。你恼火什么呢?”驿使极为惭愧,没到天亮就催促着整装离去了。
 
叶旅亭御史的住宅里,忽然有狐魅作怪,大白天跟人对话,逼迫叶旅亭让出住宅。吵扰胡闹,以至于闹到杯盘自己在空中飞旋,桌子和床自动行走。叶旅亭告诉了道士张真人,张真人委托法官办理。法官先画一道符,刚贴出去就被撕裂了。又行文告到城隍,也没有效验。法官说:“这肯定是天狐,非拜奏章上天不可。”于是设了七天道场。到第三天时,狐怪还是谩骂不休,第四天才说好话请求和解。叶旅亭不想与狐怪结仇,也请张真人到此为止。张真人说:“奏章已经拜送上界,追不回来了。”到了第七天,忽然听到砰砰訇訇的格斗声,门窗都被打破掉落下来,一直到黄昏,格斗的声音还没平息。法官又行文请其他神灵助战,才擒住了狐怪,装在一个大肚子小口的瓶子里,埋在广渠门外。我曾问张真人驱鬼役神的缘故,他说:“我也不知道其中的所以然,不过是依法施行而已。一般说来,鬼神都听命于印的支配,而符箓则掌握在法官手中。真人像是长官,法官像是小吏。真人离开了法官就不能使用符箓,法官没有真人的印,符箓就不灵验。符箓有的灵验,有的不灵验,就如官府中的行文奏章,有的批准,有的被驳回,不可能每一道符箓都那么有效验。”这话很有些道理。我又问张真人,如果在空房子里或深山之中,突然遇到狐精鬼怪,你能制伏它们吗?他说:“譬如大官从这里经过,强盗当然躲避藏匿。假若有些无知的猖狂者,突然冒犯了大官,大官虽说掌有兵权,但来不及征调大兵,一时对强盗也无可奈何。”这话也很实在。然而世间所有的神奇传说,大多是牵强附会的。

【原文】
 
朱子颖运使言:守泰安日,闻有士人至岱岳深处,忽人语出石壁中,曰:“何处经香,岂有转世人来耶?”剨然震响,石壁中开,贝阙琼楼,涌现峰顶,有耆儒冠带下迎。
 
士人骇愕,问此何地。曰:“此经香阁也。”士人叩经香之义。曰:“其说长矣,请坐讲之。昔尼山删定,垂教万年,大义微言,递相授受。汉代诸儒,去古未远,训诂笺注,类能窥先圣之心;又淳朴未漓,无植党争名之习,惟各传师说,笃溯渊源。沿及有唐,斯文未改。迨乎北宋,勒为注疏十三部,先圣嘉焉。诸大儒虑新说日兴,渐成绝学,建是阁以贮之。中为初本,以五色玉为函,尊圣教也。配以历代官刊之本,以白玉为函,昭帝王表章之功也。皆南面。左右则各家私刊之本,每一部成,必取初印精好者,按次时代,庋置斯阁,以苍玉为函,奖汲古之勤也。皆东西面。并以珊瑚为签,黄金作锁钥。东西两庑以沉檀为几,锦锈为茵。诸大儒之神,岁一来视,相与列坐于斯阁。后三楹则唐以前诸儒经义,帙以纂组,收为一库。自是以外,虽著述等身,声华盖代,总听其自贮名山,不得入此门一步焉,先圣之志也。诸书至子刻午刻,一字一句,皆发浓香,故题曰经香。盖一元斡运,二气 缊,阴起午中,阳生子半,圣人之心,与天地通。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,其精奥亦与天地通,故相感也。然必传是学者始闻之,他人则否。世儒于此十三部,或焚膏继晷,钻仰终身;或锻炼苛求,百端掊击,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。君四世前为刻工,曾手刊《周礼》半部,故馀香尚在,吾得以知君之来。”

【翻译】
 
朱子颖运使说:他任泰安知府时,听说有个读书人来到泰山的深处,忽然听到从石壁中传出说话声:“是什么地方的经书香味,难道有转世的人来了?”随着剨的一声震响,石壁从中间裂开,现出了紫贝美玉装饰的宫阙楼阁,耸立山顶,有位年老的儒者顶冠束带下来迎接。
 
读书人大吃一惊,问这里是什么地方。老者回答说:“这是经香阁。”读书人询问经香的意思。老者答道:“这说来话长了,请坐下听我慢慢讲来。过去孔子删定经书,传教万年,诸经的要义、精微的言辞,一代一代传授下来。汉代的各位大儒,距离上古不远,因此阐释注解,大概还能够理解先圣的本意;而且当时风俗淳朴,尚未流于凉薄,没有培植党羽争名夺利的习气,只是各自传承老师的学说,实实在在地追溯学问渊源。流传到唐代,斯文的风气也没有改变。到了北宋,刻为注疏十三部,得到先圣的嘉许。大儒们担心新说日日兴盛,儒家经典学说将渐渐失传,所以建造这座阁楼来贮藏它们。中间陈列的是初刻本,装在五色玉做成的盒子里,是表示尊崇先圣的遗教。再附上历代官刻的本子,装在白玉做成的盒子里,是显示帝王倡导的功德。这些都放在南面。左右则是各家私刻的本子,每一部书印出来,必定选出印刷精美的,以年代为序收藏在这个阁楼里,这些版本都装在青玉做成的盒子里,奖励钻研古籍辛勤的人。这些都放在东西两面。所有的经书用珊瑚做标签,用黄金做锁钥。东西两边廊屋里,用沉香、檀木做小桌子,用锦绣做垫子。各位大儒的神灵每年来视察一次,一起依次坐在这个阁楼里。后面三排房子里,则是唐以前诸位大儒解释经书义理之类的书,逐套编列,收入一个库房。除此以外,即使是著作与身高齐平,声誉荣耀超出当代之上,也只是听任他自己贮藏于深山之中,不得进入这座阁楼一步,这是先圣的意旨。每到子刻、午刻,这些经书一字一句都发出浓浓的香味,所以题名叫‘经香阁’。因为一元旋转,二气交融,阴气起于正午时,阳气生于夜半的子时,圣人的心与天地相通。各位大儒阐发圣人的义理,精微深奥也与天地相通,所以能与天地互相感应。但这种香气必须是能传承这门学问的人才能闻到,其他人则不能。世上的儒者对这十三部经书,有的夜以继日钻研仰望一辈子;有的深推曲解,吹毛求疵,百般抨击,也是各自因为他的性情学识的根柢不同。您四世以前做刻字工,曾经手刻过半部《周礼》,馀香还在,所以我知道您来了。”

【原文】
 
因引使周览阁庑,款以茗果。送别曰:“君善自爱,此地不易至也。”士人回顾,惟万峰插天,杳无人迹。
 
案,此事荒诞,殆尊汉学者之寓言。夫汉儒以训诂专门,宋儒以义理相尚。似汉学粗而宋学精,然不明训诂,义理何自而知?概用诋排,视犹土苴,未免既成大辂,追斥椎轮,得济迷川,遽焚宝筏。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。故余撰《四库全书·诗部总叙》有曰:宋儒之攻汉儒,非为说经起见也,特求胜于汉儒而已;后人之攻宋儒,亦非为说经起见也,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。韦苏州诗曰:“水性自云静,石中亦无声;如何两相激,雷转空山惊。”此之谓矣。平心而论,《易》自王弼始变旧说,为宋学之萌芽。宋儒不攻《孝经》,词义明显。宋儒所争,只今文古文字句,亦无关宏旨,均姑置弗议。至《尚书》、《三礼》、《三传》、《毛诗》、《尔雅》诸注疏,皆根据古义,断非宋儒所能。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宋儒积一生精力,字斟句酌,亦断非汉儒所及。盖汉儒重师传,渊源有自;宋儒尚心悟,研索易深。汉儒或执旧文,过于信传;宋儒或凭臆断,勇于改经。计其得失,亦复相当。惟汉儒之学,非读书稽古,不能下一语;宋儒之学,则人人皆可以空谈。其间兰艾同生,诚有不尽餍人心者,是嗤点之所自来。此种虚搆之词,亦非无因而作也。

【翻译】
 
老者引导读书人遍看楼阁廊屋,用茶点果品招待他。送别时,老者对读书人说:“您要自爱,这个地方是不容易来的。”读书人出来后回头一看,只有群峰直插天空,幽深不见人迹。
 
按,这件事荒唐怪诞,大概是推崇汉代经学的人编造的寓言。汉代儒者以解释古书字句为专门的学问,宋代儒者重在阐发经书的义理。似乎汉学粗疏而宋学精要,可是如果不明白古书的字句,又怎么能了解义理?一概诋毁排斥汉学,视之如粪土,这就未免像已经造成了华美的大车,却回头去斥责最早时没有辐条的车轮,就像渡过了迷津,立即焚弃宝贵的筏子。于是攻击宋儒的,又纷纷而起。所以我在编撰的《四库全书·诗部总叙》中说:宋儒攻击汉儒,不是为了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,不过刻意想要胜过汉儒罢了;后人攻击宋儒,也不是因为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,不过是对宋儒诋毁汉儒感到不平罢了。韦应物的诗说:“水性自云静,石中亦无声;如何两相激,雷转空山惊。”就是这个意思了。平心而论,《周易》从王弼开始改变旧的说法,是宋学的萌芽。宋儒不攻击《孝经》旧疏,是因为词义很明显。宋儒所争的,只是今文、古文的字句,也无关于大旨,都可以暂且搁置不予议论。至于《尚书》、《三礼》、《三传》、《毛诗》、《尔雅》各种注疏,都是根据古义,断然不是宋儒所能做到的。对于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,宋儒投入一生的精力,字斟句酌,所取得的成就也断然不是汉儒所能赶得上的。一般说来,汉儒看重老师的传授,学问都有来源;宋儒崇尚心悟,认为研求容易深入。汉儒有时过于执着于旧文,过于相信老师的传授;宋儒有时单凭主观臆断,往往敢于改造经文的本义。双方的优劣得失,差不多半斤八两。只是汉儒的学问,如果不读书不查考古义,就一句话也说不到点子上;宋儒的学问,则人人都可以高谈阔论。这中间好比兰草与艾蒿同生,确实有不能让人满足的地方,这就是宋学遭受讥笑指摘的由来。由此看来,前面这种虚构的故事,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的。

【原文】
 
曹司农竹虚言:其族兄自歙往扬州,途经友人家。时盛夏,延坐书屋,甚轩爽。暮欲下榻其中,友人曰:“是有魅,夜不可居。”曹强居之。夜半,有物自门隙蠕蠕入,薄如夹纸。入室后,渐开展作人形,乃女子也。曹殊不畏。忽披发吐舌,作缢鬼状。曹笑曰:“犹是发,但稍乱;犹是舌,但稍长。亦何足畏!”忽自摘其首置案上。曹又笑曰:“有首尚不足畏,况无首耶!”鬼技穷,倏然灭。及归途再宿,夜半门隙又蠕动。甫露其首,辄唾曰:“又此败兴物耶!”竟不入。此与嵇中散事相类。夫虎不食醉人,不知畏也。大抵畏则心乱,心乱则神涣,神涣则鬼得乘之。不畏则心定,心定则神全,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。故记中散是事者,称“神志湛然,鬼惭而去”。
 
董曲江言:默庵先生为总漕时,署有土神马神二祠,惟土神有配。其少子恃才兀傲,谓土神于思老翁,不应拥艳妇;马神年少,正为嘉耦。径移女像于马神祠。俄眩仆不知人。默庵先生闻其事,亲祷,移还乃苏。又闻河间学署有土神,亦配以女像,有训导谓黉宫不可塑妇人,乃别建一小祠迁焉。土神凭其幼孙语曰:“汝理虽正,而心则私,正欲广汝宅耳,吾不服也。”训导方侃侃谈古礼,猝中其隐,大骇,乃终任不敢居是室。二事相近。或曰:“训导迁庙犹以礼,董渎神甚矣,谴当重。”余谓董少年放诞耳,训导内挟私心,使己有利;外假公义,使人无词。微神发其阴谋,人尚以为能正祀典也。《春秋》诛心,训导谴当重于董。

【翻译】
 
户部尚书曹竹虚说:他的一位族兄从歙县到扬州去,途经朋友家。当时正值盛夏,气候炎热,曹兄的朋友请他到书房坐坐,书房宽敞凉爽。晚上,曹兄想要住在书房里,朋友说:“这间书房有鬼魅,夜间不能住。”可是这位曹兄坚持要睡书房。到了半夜,有个东西从门缝中蠕动着进来了,薄得像一张厚纸片儿。进来后,这个怪物渐渐展开变成人的形状,原来是一个女子。曹兄一点儿也不害怕。女子忽然披头散发吐出很长的舌头,作出一副吊死鬼的样子。曹兄笑着说:“头发还是头发,只是稍微乱了点儿;舌头还是舌头,只是稍微长了点儿。这有什么值得害怕!”女子忽然把自己的头颅摘下来放到了书案上。曹兄又笑着说:“有脑袋尚且不足以惧怕,何况是无头呢!”鬼魅技穷,突然不见了。曹兄由扬州返回时又住进了这间书房,半夜时,门缝里又有东西蠕动着进来。怪物才一露头,曹兄就唾了一口道:“又是这个让人扫兴的东西!”怪物竟然没有再进来。这与嵇中散的故事相类似。虎不吃醉汉,因为醉汉不知道害怕。大体上是因为害怕就会心乱,心乱就会神散,神一散鬼魅就可能趁机而入。不害怕就会心定,心定就神志集中,神志集中邪恶就侵犯不了。所以记载嵇康故事的人,说嵇康“神志清朗,鬼惭愧地离去了”。
 
董曲江说:默庵先生任漕运总督时,官署里有土神、马神两座祠堂,而只是土神有配偶。他的小儿子倚仗自己有才能而气盛骄傲,说土神是满脸胡子的老头,不该有漂亮的妻子;马神年轻,做他的配偶倒正合适。于是就把土神妻子的偶像移到了马神祠里。不一会儿他的小儿子昏倒不省人事。默庵先生知道了这件事,亲自祷告,把土神妻子的偶像又搬了回来,他的小儿子这才苏醒过来。又听说河间学署中的土神也配有女子偶像,有位训导官说学署是学习的地方,不可塑有女人像,于是另建了一座小祠堂,把女子偶像迁了过去。土神依附在他年幼的孙子身上说:“你的理由虽然正当,实际上怀着私心,你只是打算扩充你的住宅罢了,我不服你。”训导正侃侃大谈古礼,突然被土神说中了心思,非常害怕,一直到任期结束,也没敢住在学署。这两件事差不多。有人说:“训导迁女像还按着一定的礼节,而董家少年亵渎神灵太过分了,受罚应当更重一些。”我认为董家少年只不过是年轻狂妄,训导却是骨子里藏着私心,要为自己谋利;表面上却讲出一套公理,叫人说不出什么来。如果土神不揭露出他的真正用意,人们还会以为他能够整肃祀典呢。《春秋》的大旨着重揭露人的用心,凡事苛求动机,由此看,训导受罚应当重于董少爷。

【原文】
 
戏术皆手法捷耳,然亦实有般运术。 宋人书“搬运”皆作“般” 。忆小时在外祖雪峰先生家,一术士置杯酒于案,举掌拍之,杯陷入案中,口与案平。然扪案下,不见杯底。少选取出,案如故。此或障目法也。又举鱼脍一巨碗,抛掷空中不见。令其取回,则曰:“不能矣,在书室画厨夹屉中,公等自取耳。”时以宾从杂遝,书室多古器,已严扃,且夹屉高仅二寸,碗高三四寸许,断不可入,疑其妄。姑呼钥启视,则碗置案上,换贮佛手五;原贮佛手之盘,乃换贮鱼脍,藏夹屉中。是非般运术乎?理所必无,事所或有,类如此,然实亦理之所有。狐怪山魈,盗取人物不为异,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。

【翻译】
 
魔术戏法之类,大都是以手法快捷取胜,然而也真的有搬运术。 宋代的人书“搬运”都写成“般” 。我小时候在外祖父雪峰先生家,见一个玩魔术的人将一个酒杯放在桌上,举手将酒杯一拍,酒杯就深陷在桌子里,杯口与桌面平齐。然而用手摸摸桌子面下,并没有杯底。稍过一会儿,将杯子拿出来,桌面还是原样。这可能用的是一种障眼法。玩魔术的又举起一大碗切细的鱼肉,向空中一抛就不见了。叫他将鱼肉取回来,他说:“取不回来了,鱼肉在书房画橱的抽屉里,你们自己去取吧。”当时因为宾客仆从人多杂乱,书房中有许多古玩,所以书房门已经锁得严严实实;而且画橱的抽屉不过二寸高,而大碗却三四寸高,肯定是放不进去的,因此怀疑玩魔术的人胡说。姑且喊人取钥匙开锁查看,发现那个大碗放在桌子上,碗里装了五个佛手;原先装佛手的盘子,换装了鱼肉,放在抽屉里。这不是搬运术吗?从理论上讲不存在什么搬运术,但事实上却是存在的,如上面所讲的这个故事,不过按理推之也讲得通。狐怪山怪盗取人的东西,人们不以为怪,术士能劾治狐怪山怪,人们也不觉得奇怪。

【原文】
 
既能劾禁,即可以役使;既能盗取人物,即可以代人盗取物。夫又何异焉?
 
旧仆庄寿言:昔事某官,见一官侵晨至,又一官续至,皆契交也,其状若密递消息者。俄皆去,主人亦命驾遽出。至黄昏乃归,车殆马烦,不胜困惫。俄前二官又至,灯下或附耳,或点首,或摇手,或蹙眉,或拊掌,不知所议何事。漏下二鼓,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,室中弗闻也。方疑惑间,忽又闻长叹一声曰:“何必如此!”始宾主皆惊,开窗急视,新雨后泥平如掌,绝无人踪。共疑为我呓语。我时因戒勿窃听,避立南荣外花架下,实未尝睡,亦未尝言,究不知其何故也。
 
永春邱孝廉二田,偶憩息九鲤湖道中。有童子骑牛来,行甚驶,至邱前小立,朗吟曰:“来冲风雨来,去踏烟霞去。斜照万峰青,是我还山路。”怪村竖那得作此语,凝思欲问,则笠影出没杉桧间,已距半里许矣。不知神仙游戏,抑乡塾小儿闻人诵而偶记也。
 
莆田林教谕霈,以台湾俸满北上。至涿州南,下车便旋,见破屋墙匡外,有磁锋划一诗曰:“骡纲队队响铜铃,清晓冲寒过驿亭。我自垂鞭玩残雪,驴蹄缓踏乱山青。”款曰“罗洋山人”。读讫,自语曰:“诗小有致。罗洋是何地耶?”屋内应曰:“其语似是湖广人。”入视之,惟凝尘败叶而已。自知遇鬼,惕然登车。恒郁郁不适,不久竟卒。

【翻译】
 
既然能劾治狐怪山怪,当然也能役使狐怪山怪;狐怪山怪既然能偷盗人们的东西,那么也能被人役使去偷东西,术士能这么做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?
 
我过去的老仆人庄寿说:以前服侍某位官员,有一天天快亮时看见一个官员来了,紧接着又一个官员也到了,都是至交,看样子好像在秘密传递消息。不一会儿都走了,主人也立即叫人驾车马出门。到傍晚才回来,人困马乏,疲惫不堪。不一会儿,那两个官员又来了,三个人在灯下或咬耳朵,或点头,或摇手,或皱眉,或鼓掌,不知道所商议的是什么事情。天交二更,我远远地听到北窗外面有“吃吃”的笑声,房间里却没有听到。正在疑惑之间,忽然又听得长叹一声,说:“何必如此!”客人和主人这才惊起,急急开窗察看,外面刚刚下过一场雨,泥地平整如手掌,绝对没有人的脚印。大家都怀疑是我在说梦话。我当时因为主人吩咐不要偷听,所以避在南房屋檐外的花架下,根本没有睡,也不曾说什么,最终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。
 
永春有个叫邱二田的举人,一次偶然在九鲤湖的路旁歇息。只见有个孩子骑牛过来,急匆匆走得很快,到邱二田面前站立了一会儿,朗声吟诵道:“来冲风雨来,去踏烟霞去。斜照万峰青,是我还山路。”邱二田感到奇怪,一个乡村孩童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,凝神思索了一会儿,正要询问,只见戴着斗笠的孩童身影已经隐隐映现在半里以外的树林中。不知这是神仙在玩弄游戏,还是乡间学塾的小孩子听人朗诵,偶尔记住了。
 
莆田有个叫林霈的教谕,因为在台湾任职期满北上。到了涿州南边,下车小便,看见破屋围墙外用碎磁刻了一首诗:“骡纲队队响铜铃,清晓冲寒过驿亭。我自垂鞭玩残雪,驴蹄缓踏乱山青。”落款是“罗洋山人”。林霈念完了诗自语道:“诗还有点儿意思。罗洋是什么地方呢?”破屋里传出声音回答说:“看诗句,好像是湖广一带人。”林霈进屋察看,只见满屋是堆积的尘土和干枯的落叶。他知道遇到了鬼,慌慌张张登车离去。从此以后老是觉得心情郁郁不舒服,不久他竟然去世了。

【原文】
 
景州李露园基塙,康熙甲午孝廉,余婿僚也。博雅工诗。需次日,梦中作一联曰:“鸾翮嵇中散,蛾眉屈左徒。”醒而自不能解。后得湖南一令,卒于官,正屈原行吟地也。
 
先祖母张太夫人,畜一小花犬。群婢患其盗肉,阴搤杀之。中一婢曰柳意,梦中恒见此犬来啮,睡辄呓语。太夫人知之,曰:“群婢共杀犬,何独衔冤于柳意?此必柳意亦盗肉,不足服其心也。”考问果然。
 
福建汀州试院,堂前二古柏,唐物也,云有神。余按临日,吏白当诣树拜。余谓木魅不为害,听之可也,非祀典所有,使者不当拜。树柯叶森耸,隔屋数重可见。是夕月明,余步阶上,仰见树杪两红衣人,向余磬折拱揖,冉冉渐没。呼幕友出视,尚见之。余次日诣树,各答以揖。为镌一联于祠门曰:“参天黛色常如此,点首朱衣或是君。”此事亦颇异。袁子才尝载此事于《新齐谐》,所记稍异,盖传闻之误也。
 
德州宋清远先生言:吕道士,不知何许人,善幻术,尝客田山 司农家。值朱藤盛开,宾客会赏。一俗士言词猥鄙,喋喋不休,殊败人意。一少年性轻脱,厌薄尤甚,斥勿多言。二人几攘臂。一老儒和解之,俱不听,亦愠形于色。满坐为之不乐。道士耳语小童,取纸笔,画三符焚之,三人忽皆起,在院中旋折数四。俗客趋东南隅坐,喃喃自语。听之,乃与妻妾谈家事。

【翻译】
 
景州的李基塙,字露园,康熙甲午年举人,是我女婿的同事。他博学端方擅长作诗。在等候补缺的日子里,有一天他在梦中作诗一联:“鸾翮嵇中散,蛾眉屈左徒。”醒来后,自己也不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。后来到湖南当县令,死在任所,正是屈原一路吟咏的地方。
 
先祖母张太夫人,家里养了一只小花狗。丫鬟们因为讨厌它偷肉,就暗地里把它掐死了。其中有一个丫鬟叫柳意,常梦到这只狗来咬她,睡觉时常说梦话。太夫人知道后,说:“这只狗是丫鬟们一起杀的,为什么独独恨柳意呢?一定是柳意也偷肉,所以小花狗不服气。”经过查问,果然如此。
 
福建汀州的试院里,堂前有两棵古老的柏树,是唐代种植的,传说有神灵存在。我按临试院的当天,试院官吏禀告我应该到古柏前拜谒。我说树木精灵不害人,承认其存在就可以了,祀典中没有拜树的礼仪,朝廷使者不应当去拜古柏。古柏树干高耸,枝叶茂盛,隔着几重房屋就能看见。当天晚上,月色明亮,我正散步走在台阶上,仰头看见古柏树梢上有两个红衣人,正在向我躬身施礼,然后就渐渐隐去了。当时我急呼师爷出来观看,他们也看到了。第二天,我来到树前,对两棵古柏各作一揖行礼,表示答谢。并在祠门镌刻一副对联:“参天黛色常如此,点首朱衣或是君。”这件事情很有点儿怪异。袁枚曾把这事写进《新齐谐》这本书里,他的记载与事实稍有差异,大概是传闻中的误差。
 
德州的宋清远先生说:有位吕道士,不知什么来历,擅长幻术,他曾经借住在户部尚书田山 的家里。那时正值紫藤花盛开,田山 邀请朋友宾客会聚赏玩。有个鄙俗的士人言谈猥琐浅陋,喋喋不休,很扫大家的兴。还有个年轻人举止轻薄,更令人厌恶,斥责他不要多嘴多舌。这两人捋袖伸胳膊几乎要动手。一个老儒生劝解他们,他们也不听,老儒生也怒形于色。于是弄得满座客人都不愉快。道士和小童耳语了几句,拿来纸笔,画了三道符焚烧,这三个人忽然都站了起来,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。之后,俗士奔向东南角坐下,喃喃自语起来。仔细一听,是在与妻妾谈论家事。

【原文】
 
俄左右回顾若和解,俄怡色自辩,俄作引罪状,俄屈一膝,俄两膝并屈,俄叩首不已。视少年,则坐西南隅花栏上,流目送盼,妮妮软语。俄嬉笑,俄谦谢,俄低唱《浣纱记》,呦呦不已。手自按拍,备诸冶荡之态。老儒则端坐石磴上,讲《孟子》“齐桓、晋文之事”一章。字剖句析,指挥顾盼,如与四五人对语。忽摇首曰“不是”,忽瞋目曰“尚不解耶”,咯咯痨嗽仍不止。众骇笑,道士摇手止之。比酒阑,道士又焚三符。三人乃惘惘痴坐,少选始醒,自称不觉醉眠,谢无礼。众匿笑散。道士曰:“此小术,不足道。叶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宫,即用此符。当时误以为真仙,迂儒又以为妄语,皆井底蛙耳。”后在旅馆,符摄一过往贵人妾魂。妾苏后,登车识其路径门户,语贵人急捕之,已遁去。此《周礼》所以禁怪民欤!
 
交河老儒及润础,雍正乙卯乡试。晚至石门桥,客舍皆满,惟一小屋,窗临马枥,无肯居者,姑解装焉。群马跳踉,夜不得寐。人静后,忽闻马语。及爱观杂书,先记宋人说部中有堰下牛语事,知非鬼魅,屏息听之。一马曰:“今日方知忍饥之苦。生前所欺隐草豆钱,竟在何处?”一马曰:“我辈多由圉人转生,死者方知,生者不悟,可为太息!”众马皆呜咽。一马曰:“冥判亦不甚公,王五何以得为犬?”一马曰:“冥卒曾言之,渠一妻二女并淫滥,尽盗其钱与所欢,当罪之半矣。”

【翻译】
 
一会儿左顾右盼地似在劝解,一会儿和颜悦色地为自己辩解,一会儿做出承认过错的样子,一会儿跪下一条腿,一会儿两条腿都跪了下去,一会儿叩头不已。看那个年轻人,却坐在西南角的花栏上,飞着眼波调情,卿卿我我地细声软语。一会儿嬉笑,一会儿谦逊地推辞,一会儿低声唱《浣纱记》,咿呀不已。他的手打着拍子,极尽放荡的丑态。那个老儒生则端坐在石凳上,在讲解《孟子》中“齐桓、晋文之事”那一章。分析字句,指东点西左顾右盼,好像在和四五个人对话。忽而摇头说“不是”,忽而瞪大了眼睛说“还不明白么”,同时还“咯咯”地咳喘不已。大家又惊又笑,道士摇手制止大家笑。等到酒会快结束时,道士又烧了三道符。于是那三个人怅惘地呆坐着,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,他们自称酒醉不觉睡着了,向大家道歉,说失礼了。众人憋着笑散了。道士说:“这不过是雕虫小技,没什么可称道的。叶法善引导唐玄宗进入月宫,就用这种符。当时误认为是真的仙人,而迂腐的儒生们又认为是胡说八道,都是些井底之蛙罢了。”后来道士在旅馆用符摄取一个过往贵人之妾的魂魄。这个妾苏醒后上车,还记得魂魄所经的路径门户,告诉贵人迅速去搜捕,但道士已逃走了。这就是《周礼》禁止旁门左道的人的原因吧!
 
交河老儒及润础,雍正乙卯年参加乡试。一天晚上他走到石门桥投宿,客馆客房都住满了,只有一间小屋,因为窗户临着马槽,没人愿住,他只好将就着住了进去。夜间,群马互相踢跳,搅得人难以入睡。人声静下来以后,忽然听到马说话的声音。及润础平常爱看杂书,记得宋人笔记小说一类书中有堰下牛语的事,知道不是鬼魅,就屏住呼吸听下去。一匹马说:“现在才知道忍饥挨饿的苦楚,生前欺骗主人隐匿克扣下来的草豆钱,如今在哪里呢?”另一匹马说:“我们这一类多半是由养马的人转生的,死了的才明白,活着的丝毫不知,实在令人叹息!”众马都伤心地呜咽起来。有一匹马说:“冥间的判决也不很公平,为什么王五就能转生为狗呢?”一匹马回答说:“冥间鬼卒曾经说过,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很淫乱放荡,把他的钱全部偷去给了相好的,这倒抵了他一半的罪孽。”

【原文】
 
一马曰:“信然,罪有轻重,姜七堕豕身,受屠割,更我辈不若也。”及忽轻嗽,语遂寂。及恒举以戒圉人。
 
余一侍姬,平生未尝出詈语。自云亲见其祖母善詈,后了无疾病,忽舌烂至喉,饮食言语皆不能,宛转数日而死。
 
有某生在家,偶晏起,呼妻妾不至。问小婢,云并随一少年南去矣。露刃追及,将骈斩之,少年忽不见。有老僧衣红袈裟,一手托钵,一手振锡杖,格其刀曰:“汝尚不悟耶?汝利心太重,忮忌心太重,机巧心太重,而能使人终不觉。鬼神忌隐恶,故判是二妇,使作此以报汝。彼何罪焉?”言讫亦隐。生默然引归。二妇云:“少年初不相识,亦未相悦,忽惘然如梦,随之去。”邻里亦曰:“二妇非淫奔者,又素不相得,岂肯随一人?且淫奔必避人,岂有白昼公行,缓步待追者耶?其为神谴信矣。”然终不能名其恶,真隐恶哉!
 
事皆前定,岂不信然?戊子春,余为人题《蕃骑射猎图》曰:“白草粘天野兽肥,弯弧爱尔马如飞。何当快饮黄羊血,一上天山雪打围。”是年八月,竟从军于西域。又,董文恪公尝为余作《秋林觅句图》。余至乌鲁木齐,城西有深林,老木参云,弥亘数十里。前将军伍公弥泰建一亭于中,题曰“秀野”。散步其间,宛然前画之景。辛卯还京,因自题一绝句曰:“霜叶微黄石骨青,孤吟自怪太零丁。谁知早作西行谶,老木寒云秀野亭。”
 
南皮疡医某,艺颇精,然好阴用毒药,勒索重赀。不餍所欲,则必死。盖其术诡秘,他医不能解也。一日,其子雷震死。今其人尚在,亦无敢延之者矣。或谓某杀人至多,天何不殛其身而殛其子?有佚罚焉。夫罪不至极,刑不及孥;恶不至极,殃不及世。殛其子,所以明祸延后嗣也。

【翻译】
 
又一匹马说:“确是这样,罪有轻重,姜七转生了个猪身,要受宰割,比起我们马来更加不如。”及润础忽然轻声咳嗽了一下,马语立即停止,寂静无声了。之后,及润础经常用这件事告诫养马的人。
 
我的一个侍妾,从来也没有骂过人。她说亲眼见到她的祖母喜欢骂人,后来什么病也没有,舌头忽然烂到喉咙部位,不能吃喝,也不能说话,这么挨了几天之后死了。
 
某生在家,一天早晨偶尔起晚了,呼唤妻妾都不来。问小丫鬟,回答说都跟着一个年轻人往南去了。某生拎了一把刀就追上去,要杀了她们,年轻人却忽然不见了。有个身着红袈裟的老和尚,一只手托钵,一只手握着锡杖格开了他的刀,说:“你还不醒悟么?你这个人求利心太重,嫉妒心太重,奸诈心太重,却能掩饰得别人看不出来。鬼神最忌恨这种伎俩的人,所以判定你家的两个妇人做出这种事来惩罚你。她们有什么罪呢?”说完也不见了。某生一言不发把自己的妻妾领了回去。两个妇人说:“这个年轻人我们从不相识,也并不是喜欢他,忽然就懵懵懂懂做梦一样跟着他走了。”邻居们也说:“这两个女人不是那种淫荡私奔的人,彼此又向来不大和睦,怎么肯一道跟一个人走?况且私奔一定要回避旁人,哪有大白天公然私奔,还慢慢走着等人来追的?肯定是神灵的惩罚了。”然而始终没人能说出他的罪恶,这才真是隐恶啊!
 
凡事往往都是命里注定的,难道不是这样吗?乾隆戊子年春天,我替人题《蕃骑射猎图》说:“白草粘天野兽肥,弯弧爱尔马如飞。何当快饮黄羊血,一上天山雪打围。”这年八月,竟然从军到了西域。又,董文恪公曾给我画了一幅《秋林觅句图》。我到乌鲁木齐,城西有茂密的森林,古老的树木高耸入云,绵延几十里。以前的将军伍弥泰公在里面造了一座亭子,题名“秀野”。散步在其间,很像是《秋林觅句图》画中的景色。辛卯年我回到京城,就自己题写了一首绝句说:“霜叶微黄石骨青,孤吟自怪太零丁。谁知早作西行谶,老木寒云秀野亭。”
 
南皮有个专治疮痈的某医生,医术很高,不过,这个医生总是喜欢暗中下毒药,向患者勒索很多钱财。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,必死无疑。因为他下毒药的手法很诡秘,别的医生谁也不能解救。有一天,他的儿子被雷电击死了。现在某医生还活着,但已经没人敢请他看病。有人说他杀了许多人,老天为什么不诛杀他本人却击死了他儿子?看来上天的刑罚也有失当。犯罪没达到极限,刑罚就牵连不到妻子儿女;作恶达不到极端,祸殃就连累不到后世子孙。老天诛杀他的儿子,正说明他罪大恶极,受到了祸延后嗣的最重惩罚。

【原文】
 
安中宽言:昔吴三桂之叛,有术士精六壬,将往投之。遇一人,言亦欲投三桂,因共宿。其人眠西墙下,术士曰:“君勿眠此,此墙亥刻当圮。”其人曰:“君术未深,墙向外圮,非向内圮也。”至夜果然。余谓此附会之谈也,是人能知墙之内外圮,不知三桂之必败乎?
 
有僧游交河苏吏部次公家,善幻术,出奇不穷,云与吕道士同师。尝抟泥为豕,咒之,渐蠕动;再咒之,忽作声;再咒之,跃而起矣。因付庖屠以供客,味不甚美。食讫,客皆作呕逆,所吐皆泥也。有一士因雨留同宿,密叩僧曰:“《太平广记》载术士咒片瓦授人,划壁立开,可潜至人闺阁中。师术能及此否?”曰:“此不难。”拾片瓦咒良久,曰:“持此可往。但勿语,语则术败矣。”士试之,壁果开。至一处,见所慕,方卸妆就寝。守僧戒,不敢语,径掩扉,登榻狎昵。妇亦欢洽,倦而酣睡。忽开目,则眠妻榻上也。方互相疑诘,僧登门数之曰:“吕道士一念之差,已受雷诛。君更累我耶!小术戏君,幸不伤盛德,后更无萌此念。”既而太息曰:“此一念,司命已录之。虽无大谴,恐于禄籍有妨耳。”士果蹭蹬,晚得一训导,竟终于寒毡。

【翻译】
 
安中宽说:过去吴三桂叛变时,有个精通六壬的术士,要去投奔他。路上遇到一个人,说也要去投奔吴三桂,于是两人一同住下。术士遇见的那人睡在西墙下,术士说:“你不要睡在这儿,这座墙将在今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倒塌。”对方说:“你的艺业还不精深,墙向外倒,而不会向里倒。”到了夜里,墙果然向外倒塌了。我认为这是牵强附会之谈,这个人能知道墙朝里还是朝外倒,怎么就不知道吴三桂一定要失败呢?
 
有一个和尚云游到交河,住在吏部苏次公家里,他擅长方术,变化无穷,自称与吕道士为同门弟子。他和泥捏成猪的形状,念了咒语,猪就渐渐蠕动;又念咒语,猪忽然发出叫声;再念咒,猪就跳了起来。他把这头猪交给厨师宰杀了做给客人吃,肉的味道不太好。吃完,宾客都呕吐不止,吐出来的全是泥。有个读书人因为途中遇雨同和尚住在一起,他偷偷向和尚询问:“《太平广记》记载术士向瓦片念咒交给别人,用这片瓦划墙,墙马上就开了,可以偷偷地进入人家的闺房,大师的法术能达到这种程度吗?”和尚说:“这不难。”和尚于是拾起一片瓦,念了好一会儿的咒语,说:“你拿这片瓦就可以去了。但不要说话,一说话就不灵了。”读书人用瓦片一试,墙壁果然开了。读书人来到一个地方,见到了他日夜思慕的女人,正在卸妆准备睡觉。他牢记和尚的告诫,不敢出声,径直关好门上床,与她亲热起来。女人也开开心心地应和,玩累了就酣睡过去。读书人忽然醒来睁眼一看,发现自己躺在妻子的床上。两人正在相互质问,和尚上门数落读书人说:“吕道士因为一念之差,已经受到天雷诛杀。你更是要连累我吗!我施小术跟你开个玩笑,幸好没损你的大德,以后不要再存这种邪念。”之后和尚叹息说:“你这次生出的邪念,阴间司命官已经记录下来。虽然不受大的惩罚,担心对你将来的仕途还是会有影响。”后来,这位读书人果然一生坎坷,晚年才得了个训导职务,到死都穷困潦倒。

【原文】
 
康熙中,献县胡维华以烧香聚众谋不轨。所居由大城、文安一路行,去京师三百馀里;由青县、静海一路行,去天津二百馀里。维华谋分兵为二,其一出不意,并程抵京师;其一据天津,掠海舟。利则天津之兵亦北趋,不利则遁往天津,登舟泛海去。方部署伪官,事已泄。官军擒捕,围而火攻之,龆龀不遗。
 
初,维华之父雄于赀,喜周穷乏,亦未为大恶。邻村老儒张月坪,有女艳丽,殆称国色。见而心醉。然月坪端方迂执,无与人为妾理。乃延之教读。月坪父母柩在辽东,不得返,恒戚戚。偶言及,即捐金使扶归,且赠以葬地。月坪田内有横尸,其仇也。官以谋杀勘,又为百计申辩得释。一日,月坪妻携女归宁,三子并幼,月坪归家守门户,约数日返。乃阴使其党,夜键户而焚其庐,父子四人并烬。阳为惊悼,代营丧葬,且时周其妻女,竟依以为命。或有欲聘女者,妻必与谋,辄阴沮,使不就。久之,渐露求女为妾意。妻感其惠,欲许之。女初不愿,夜梦其父曰:“汝不往,吾终不畅吾志也。”女乃受命。岁馀,生维华,女旋病卒。维华竟覆其宗。

【翻译】
 
康熙年间,献县胡维华以烧香为名,聚众谋逆叛乱。他居住的地方,沿大城、文安走,离京城三百多里;沿青县、静海走,离天津二百多里。胡维华计划兵分两路,一路出其不意,兼程到达京城;一路占据天津,掠夺海船。如果顺利,天津的兵马也往北赶,不顺利,则逃往天津,登船入海而去。但当他正要给下属部署任命官职时,阴谋败露。官军前往擒拿,包围起来用火攻,连幼小的孩童也一个没留下。
 
当初,胡维华的父亲富有资财,喜欢周济穷人,也没干过太坏的事。邻村老儒张月坪,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,简直可以称得上国色。胡维华的父亲看到后为之心醉。但是张月坪品行端正,又迂腐固执,绝无可能把女儿给人做妾。胡父就聘请他来家教读。张月坪父母的灵柩在辽东,因为运不回来,所以经常悲哀叹息。有一次偶然与胡父谈及此事,胡父就捐助钱财让他扶灵柩而归,并且送了一块坟地。张月坪田里有具尸体,死于非命,死者生前是他的仇家。官府要以谋杀罪审理这桩案子,胡父又千方百计替他申辩,张月坪终于被释放。有一天,张月坪的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,因为三个儿子都很小,张月坪回自家看守门户,约好几天后返回胡家。胡父就暗中指使家丁夜里从外面把张家的门户锁上,放火烧了房子,父子四人都被烧成灰烬。胡父却假装吃惊表示哀悼,代为料理丧葬,并常常周济张月坪的妻女,孤女寡母竟把他当成了依靠。有人要想娶张家的女儿,张月坪妻子必定来同他商量,胡父则在暗中阻挠,婚事总是成不了。时间久了,胡父渐渐露出求张家女儿做妾的意思。张月坪妻子感激他的恩惠,打算答应下来。女儿开始不情愿,夜里梦见她的父亲说:“你不去,终究不能满足我的心愿。”女儿于是遵命嫁了过去。过了一年多,生下胡维华,张家的女儿很快病死了。胡维华竟使胡家断了子绝了孙。

【原文】
 
又,去余家三四十里,有凌虐其仆夫妇死而纳其女者。女故慧黠,经营其饮食服用,事事当意。又凡可博其欢者,冶荡狎媟,无所不至。皆窃议其忘仇。蛊惑既深,惟其言是听。女始则导之奢华,破其产十之七八。又谗间其骨肉,使门以内如寇仇。继乃时说《水浒传》宋江、柴进等事,称为英雄,怂恿之交通盗贼。卒以杀人抵法。抵法之日,女不哭其夫,而阴携卮酒,酹其父母墓曰:“父母恒梦中魇我,意恨恨似欲击我。今知之否耶?”人始知其蓄志报复,曰:“此女所为,非惟人不测,鬼亦不测也,机深哉!”然而不以阴险论,《春秋》原心,本不共戴天者也。
 
余在乌鲁木齐,军吏具文牒数十纸,捧墨笔请判,曰:“凡客死于此者,其棺归籍,例给牒,否则魂不得入关。”以行于冥司,故不用朱判,其印亦以墨。视其文,鄙诞殊甚。曰:“为给照事:照得某处某人,年若干岁,以某年某月某日在本处病故。今亲属搬柩归籍,合行给照。为此俾仰沿路把守关隘鬼卒,即将该魂验实放行,毋得勒索留滞,致干未便。”余曰:“此胥役托词取钱耳。”启将军除其例。旬日后,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,无牒不能归故也。余斥其妄。又旬日,或告鬼哭已近城。斥之如故。越旬日,余所居墙外   有声。 《说文》曰:“  ,鬼声。” 余尚以为胥役所伪。越数日,声至窗外。时月明如昼,自起寻视,实无一人。同事观御史成曰:“公所持理正,虽将军不能夺也。然鬼哭实共闻,不得照者,实亦怨公。盍试一给之,姑间执谗慝之口。倘鬼哭如故,则公益有词矣。”勉从其议,是夜寂然。又,军吏宋吉禄在印房,忽眩仆。久而苏,云见其母至。俄台军以官牒呈,启视,则哈密报吉禄之母来视子,卒于途也。天下事何所不有,儒生论其常耳。余尝作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,中一首云:“白草飕飕接冷云,关山疆界是谁分?幽魂来往随官牒,原鬼昌黎竟未闻。”即记此二事也。

【翻译】
 
又,离我家三四十里的地方,有个人残暴虐待弄死了仆人夫妇两个之后霸占了他们的女儿。这个女子一向聪明黠慧,侍奉主人的饮食服用,样样都很称心。凡能博得他欢心的事情,淫荡狎昵、打情骂俏等等无所不做。人们都背后议论说她忘记了父母之仇。主人被她迷惑得不可自拔,对她言听计从。女子开始时引导主人追求奢侈豪华,把家产耗去了十分之七八。随后又离间主人家亲人的骨肉关系,使一家人之间互相怨恨像仇人一样。接着经常向他讲述《水浒传》宋江、柴进等人的故事,称赞他们是英雄好汉,怂恿他与强盗往来。主人最后竟然因为杀了人要偿命。行刑这天,这个女子没有去哭遭受极刑的男人,而是悄悄带着酒,到父母墓前祭祀,说:“父母双亲经常在梦中惊吓我,恨恨地想要打我。今天明白了吗?”人们这才知道她原来是蓄意报仇,说:“这个女人的行为,非但人预料不到,就是连鬼也未能料到,真是机谋深远啊!”然而,人们并不认为她阴险,《春秋》主张原心定罪,重视推究动机,何况这本来就是不共戴天的家仇。
 
我在乌鲁木齐时,军吏拿来几十张文书,捧着墨笔请我签批,说:“凡是客死在此地的人,其灵柩回家乡,照例要给文书,不然死者灵魂就不能进关。”因这个文书通行于阴曹地府,所以不用朱笔签发,上面的印也是黑色的。文书上的行文和字迹都极其低俗荒诞。是这样说的:“这是用来作为凭证和执照的:证明某处的某人,年纪若干岁,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本处病故。现在亲属搬运灵柩回故乡去,理所应当发给此证明。因此希望沿路把守关隘的小鬼,都要在验证魂灵后放行,不能找借口要钱或者滞留,使得他们不方便。”我说:“这不过是里中小吏们变着法子捞钱罢了。”于是请求将军去掉这个规矩。过了十天,有人报告我说,城西的墓地里有鬼哭,因为没有文书回不了家乡。我斥责他胡说八道。又过了十天,有人报告鬼哭声离城近了。我还像上次那样斥责了他。之后又过了十天,我住处的墙外索索有声。 《说文》说:“,鬼声。” 我以为是小吏在捣鬼。过了几天,声音到了窗外。当时月光明亮一如白昼,我亲自出去寻视,什么人也没有看到。同事观成御史说:“你坚持的是正确的,即便是将军也不能责怪你。不过鬼哭是大家都真切地听到了的,得不到文书的鬼,必定要怨恨你。何不试试给它们文书,姑且堵堵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的嘴巴。倘若鬼还哭,那么你也有可说的了。”我勉强听从了他的建议,这天夜里就安安静静的了。还有,军中佐吏宋吉禄在掌印的房里,忽然昏倒在地。好久之后他醒过来说,看到他母亲来了。不一会儿,台军呈上来一封公文,打开一看,是哈密县报告宋吉禄的母亲来探视儿子,在路上去世了。天下什么事都有,儒生们谈论的是常理罢了。我曾经写了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,其中有一首说:“白草飕飕接冷云,关山疆界是谁分?幽魂来往随官牒,原鬼昌黎竟不闻。”写的就是这两件事。

【原文】
 
范蘅洲言:昔渡钱塘江,有一僧附舟,径置坐具,倚樯竿,不相问讯。与之语,口漫应,目视他处,神意殊不属。蘅洲怪其傲,亦不再言。时西风过急,蘅洲偶得二句,曰:“白浪簸舡头,行人怯石尤。”下联未属,吟哦数四。僧忽闭目微吟曰:“如何红袖女,尚倚最高楼?”蘅洲不省所云,再与语,仍不答。比系缆,恰一少女立楼上,正着红袖。乃大惊,再三致诘。曰:“偶望见耳。”然烟水淼茫,庐舍遮映,实无望见理。疑其前知,欲作礼,则已振锡去。蘅洲惘然莫测,曰:“此又一骆宾王矣!”
 
清苑张公钺,官河南郑州时,署有老桑树,合抱不交,云栖神物。恶而伐之。是夕,其女灯下睹一人,面目手足及衣冠色皆浓绿,厉声曰:“尔父太横,姑示警于尔!”惊呼媪婢至,神已痴矣。后归戈太仆仙舟,不久下世。驱厉鬼,毁淫祠,正狄梁公、范文正公辈事。德苟不足以胜之,鲜不取败。

【翻译】
 
范蘅洲说:从前渡钱塘江,有个和尚搭船,径直把坐具放在船上,倚着桅杆,也不与其他人打招呼。别人与他说话,只是口中随便应答而已,眼睛却望着别的地方,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。范蘅洲觉得和尚太傲慢,也不与他搭话。当时西风很大,范蘅洲偶成两句诗:“白浪簸舡头,行人怯石尤。”下联的两句还没想好,只是三番五次吟咏上联两句。和尚忽然闭上眼睛,轻声地吟道:“如何红袖女,尚倚最高楼?”范蘅洲不懂和尚说的是什么意思,跟和尚说话,对方仍然不回答。等船到岸边系缆绳的时候,见一个少女站在岸边的楼上,正是穿的红衣服。范蘅洲大惊,再三向和尚请教。和尚说:“我偶然望见罢了。”然而当时船在江中,烟波浩渺,房屋遮挡,根本不可能望见那番景象。范蘅洲怀疑和尚先知先觉,要向他致意敬礼,但和尚却已拄着锡杖走了。范蘅洲茫然不知和尚是什么人,怅然地说:“这又是一个骆宾王了!”
 
清苑张钺公在河南郑州做官时,官署里有棵老桑树,两手合抱都搂不过来,人们说是树上住着神灵一类怪异的东西。张公觉得厌恶就把树砍掉了。这天夜里,他的女儿灯下看到一个人,面目手脚和衣帽都是深绿的颜色,厉声说:“你的父亲太霸道,且拿你来警告他!”张女惊叫呼喊,保姆丫鬟赶来,张家女儿已经吓傻了。后来嫁给了太仆戈仙舟,不久就去世了。驱除恶鬼、毁坏淫邪的祠庙,正是狄仁杰、范仲淹那样的人才能做的事。如果德行不足胜过鬼神,很少有不失败的。

【原文】
 
钱文敏公曰:“天之祸福,不犹君之赏罚乎?鬼神之鉴察,不犹官吏之详议乎?今使有一弹章曰:‘某立身无玷,居官有绩,然门径向凶方,营建犯凶日,罪当谪罚。’所司允乎?驳乎?又使有一荐牍曰:‘某立身多瑕,居官无状,然门径得吉方,营建值吉日,功当迁擢。’所司又允乎?驳乎?官吏所必驳,而谓鬼神允之乎?故阳宅之说,余终不谓然。”此譬至明,以诘形家,亦无可置辩。然所见实有凶宅: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一宅,余行吊者五;粉坊琉璃街极北道西一宅,余行吊者七。给孤寺宅,曹宗丞学闵尝居之,甫移入,二仆一夕并暴亡,惧而迁去。粉坊琉璃街宅,邵教授大生尝居之,白昼往往见变异,毅然不畏,竟没其中。此又何理欤?刘文正公曰:“卜地见《书》,卜日见《礼》。苟无吉凶,圣人何卜?但恐非今术士所知耳。”斯持平之论矣。
 
沧州潘班,善书画,自称黄叶道人。尝夜宿友人斋中,闻壁间小语曰:“君今夕毋留人共寝,当出就君。”班大骇,移出。友人曰:“室旧有此怪,一婉娈女子,不为害也。”后友人私语所亲曰:“潘君其终困青衿乎?此怪非鬼非狐,不审何物。遇粗俗之人不出,遇富贵之人亦不出,惟遇才士之沦落者,始一出荐枕耳。”后潘果坎 以终。越十馀年,忽夜闻斋中啜泣声。次日,大风折一老杏树,其怪乃绝。外祖张雪峰先生尝戏曰:“此怪大佳,其意识在绮罗人上。”

【翻译】
 
钱文敏公说:“上天降祸福,不是类似于君王的赏罚么?鬼神的鉴察,不是类似于官吏的审议么?假如有一份弹劾某人的奏章说:‘某人一生没有污点,做官也有政绩,但他家的门户向着不吉利的方向,建造住宅时冒犯凶日,这种罪名应当贬官。’主管官员是批准还是驳回呢?假如又有一份荐书说:‘某人一生污点很多,做官也很糟糕,但他家的门户向着吉方,建房时正值吉日,这种功德应当升官。’主管官员又是批准呢?还是驳回呢?人世上官员必定驳回的,就说鬼神会批准吗?因此,所谓阳宅之说,我始终是不相信的。”这个比喻非常明白,就是拿去问风水先生,也没有可以置辩的馀地。然而,就我所见,确实有凶宅: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有一处宅院,我已经吊丧五次;粉坊琉璃街极北道西还有一处宅院,我已经吊丧七次。给孤寺宅院,宗丞曹学闵曾住过,刚搬进去,两个仆人就在同一天晚上一同暴亡,曹家害怕,当即迁走。粉坊琉璃街宅院,教授邵大生曾经住过,白天就常常见到怪异,邵教授刚毅不怕邪魅,终于死在这处住宅里。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刘文正公说:“《书经》记载周公曾卜地建城,《礼记》记载出行占卜吉祥的日子。如果没有吉凶,圣人为什么还要卜问呢?不过,圣人的占卜,恐怕已经不是当今术士们所能懂得了。”这才是公平合理的议论。
 
沧州人潘班,擅长书画,自称黄叶道人。一次夜里在朋友的书斋里住宿,听见墙壁里有人小声说:“你今夜不要留别人在这儿住,我出去陪你。”潘班非常害怕,吓得赶紧搬了出去。朋友说:“书斋里过去就有这个怪物,是一个文雅温婉的女子,不害人的。”后来这位朋友私下里对亲近的人说:“潘君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秀才了么?书斋中的这个怪物不是鬼也不是狐狸精,不知道是什么怪物。它遇见粗俗的人不出来,遇见富贵的人也不出来,唯有遇见了有才而落魄的人,它才出来侍寝。”后来潘班果然一生困顿不得志。十多年之后的一天夜里,忽然听到书斋里有哭泣声。第二天,大风刮断一棵老杏树,这个怪物也绝迹了。外祖父张雪峰先生曾经开玩笑说:“这个怪物真不错,她的见识可比富贵人家的女子高多了。”

【原文】
 
陈枫崖光禄言:康熙中,枫泾一太学生,尝读书别业。见草间有片石,已断裂剥蚀,仅存数十字,偶有一二成句,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。生故好事,意其墓必在左右,每陈茗果于石上,而祝以狎词。越一载馀,见丽女独步菜畦间。手执野花,顾生一笑。生趋近其侧,目挑眉语,方相引入篱后灌莽间,女凝立直视,若有所思,忽自批其颊曰:“一百馀年,心如古井,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?”顿足数四,奄然而灭。方知即墓中鬼也。蔡修撰季实曰:“古称盖棺论定,观于此事,知盖棺犹难论定矣。是本贞魂,乃以一念之差,几失故步。”晦庵先生诗曰:“世上无如人欲险,几人到此误平生。”谅哉!
 
王孝廉金英言:江宁一书生,宿故家废园中。月夜有艳女窥窗。心知非鬼即狐,爱其姣丽,亦不畏怖。招使入室,即宛转相就。然始终无一语,问亦不答,惟含笑流盼而已。如是月馀,莫喻其故。一日,执而固问之。乃取笔作字曰:“妾前明某翰林侍姬,不幸夭逝。因平生巧于谗搆,使一门骨肉如水火。冥司见谴,罚为喑鬼,已沉沦二百馀年。君能为书《金刚经》十部,得仗佛力,超拔苦海,则世世衔感矣。”书生如其所乞。写竣之日,诣书生再拜,仍取笔作字曰:“借金经忏悔,已脱离鬼趣。然前生罪重,仅能带业往生,尚须三世作哑妇,方能语也。”

【翻译】
 
光禄大夫陈枫崖说:康熙年间,浙江枫泾有个太学生在别墅读书,见草丛中有一块石片,已经断裂剥蚀,上面只有几十个字,偶然有一两句完整的句子,看来好似夭折女子的石碑。这个太学生向来好事,估计坟墓就在附近,于是就常常在残碑上陈设茶点果品,祈祝一些猥亵的话。大约过了一年多,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子独自在菜畦间走。她手里拿着一枝野花,对着太学生嫣然一笑。太学生走到她的身旁,眉来眼去的,女子正引着太学生来到篱笆后的灌木丛中,就站住了,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太学生,若有所思,忽然她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:“一百多年来,心像古井一样,难道一下子却被这放荡小子勾引动了心么?”她不停地顿脚,一下子就隐灭不见了。这才知道她就是坟墓里的鬼。修撰蔡季实说:“古语说盖棺定论,从这件事可知,盖棺也难定论呵。这本来是贞节的鬼魂,还因为一念之差,几乎失去她原来的操守。”朱熹有诗说:“世上无如人欲险,几人到此误平生。”确实如此啊!
 
举人王金英说:江宁有个书生,住宿在官宦人家的废园子里。一个明亮的月夜,有个漂亮女子从窗户往里偷看。书生知道这女子不是鬼就是狐,但喜欢她的姣好美丽,也不害怕。书生招呼让她进入室内,这女子就温柔多情地主动亲近。但是从来不说话,问她也不回答,只是笑着流转目光看着他。这么过了一个多月,不知道是什么缘故。一天,书生拉着她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。女子这才拿笔写字说:“我是前明某翰林的侍妾,不幸短命而死。因为平生巧于进谗言陷害,使得一家的亲人之间,如同水火一样不相容。阴司惩罚我,罚做哑鬼,已经埋没沦落二百多年了。您如果能够替我写十部《金刚经》,让我仰仗佛力,脱离苦海,我世世代代感激你。”书生照她的请求去做。写完的这一天,女子到书生这里两次拜谢,仍旧拿笔写字说:“依凭《金刚经》忏悔,我已经脱离了鬼界。但是前生的罪孽深重,只能带着罪孽转生,还得要做三辈子哑妇,才能够说话。”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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