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斋随笔

【原文】

 

齐庄公之难，晏子不死不亡，而曰：“君为社稷死则死之，为社稷亡则亡之；若为己死而为己亡，非其私暱，谁敢任之！”及崔杼、庆封盟国人曰“所不与崔、庆者—”晏子叹曰：“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，有如上帝！”（2）晏子此意正与豫子所言“众人遇我”之义同（3），特不以身殉庄公耳。至于毅然据正以社稷为辞，非豫子可比也。杨雄仕汉，亲蹈王莽之变（4），退托其身于列大夫中，不与高位者同其死，抱道没齿，与晏子同科。世儒或以《剧秦美新》贬之，是不然，此雄不得已而作也。夫诵述新莽之德（5），止能美于暴秦，其深意固可知矣。序所言配五帝、冠三王（6），开辟以来未之闻，直以戏莽尔。使雄善为谀佞，撰符命（7），称功德，以邀爵位，当与国师公同列（8），岂固穷如是哉（9）！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晏子：即晏婴（？—前500），春秋时齐国人。继其父为齐卿，后为齐景公相，以节俭力行，名显诸侯。

 

（2）“齐庄公之难”几句：事见《左传·襄公二十五年》。齐庄公之难，春秋时齐国国君庄公因与大臣崔杼之妻私通，被崔杼杀死。亡，逃亡。崔杼（？—前546），春秋时齐国大夫，因庄公私通其妻而弑君，立景公，自为右相，以庆封为左相。后家族内乱，自缢而死。庆封（？—前538），与崔杼共为齐相。灭崔氏后以国政付其子庆舍，为齐国贵族所攻，出奔鲁、吴，后被族灭。上帝，天帝，天神。

 

（3）豫子所言“众人遇我”：事见《战国策·赵策一》。豫子，即豫让，春秋末战国初刺客。初事范氏、中行氏，无所知名，后事智伯。赵襄子与韩、魏灭智伯，漆其头为饮器。豫让乃漆身为癞，灭须去眉，吞炭为哑，谋刺襄子，不成而伏剑自杀。其曰：“范、中行氏以众人遇我，我故以众人报之；智伯以国士遇我，我故以国士报之。”

 

（4）王莽之变：王莽本为西汉外戚、权臣，于9年代汉建立“新”朝，推行新政，史称“王莽改制”。

 

（5）新莽：王莽之新朝。

 

（6）五帝：上古传说中的五位帝王。说法不一，通常指黄帝、颛顼（zhuānxū）、帝喾（kù）、唐尧、虞舜。三王：夏、商、周三代开国君王夏禹、商汤、周武王，有的说法也包括武王之父周文王。

 

（7）符命：帝王上受天命以驭天下的祥瑞符兆。后来成为文体名称，专指叙说瑞应、歌颂君王的文章。

 

（8）国师公：国师、公爵。《汉书·王莽传》：“以太傅、左辅、骠骑将军安阳侯王舜为太师，封安新公；大司徒就德侯平晏为太傅，就新公；少阿、羲和、京兆尹红休侯刘歆为国师，嘉新公；广汉梓潼哀章为国将，美新公：是为四辅，位上公。”

 

（9）固穷：安于贫困。语出《论语·卫灵公》：“君子固穷，小人穷斯滥矣。”

 

【翻译】

 

齐庄公死难，晏子既不殉死也不逃亡，而是说：“君主为国家而死那么就为他而死，为国家而逃亡就为他而逃亡；如果君主为自己而死为自己而逃亡，不是他所宠爱的人，谁敢这么做？”等到崔杼、庆封和国内的人结盟说“有不亲附崔氏、庆氏的—”晏子叹息说：“晏婴如果不亲附忠君利国的人，有天帝为证！”晏子的意思正和豫子所说的“以普通人待我”之义相同，不同在于不为庄公殉死罢了。至于毅然据守正义拿社稷作理由，则不是豫子可比的。扬雄仕汉，亲历王莽之变，退守托身于一般士大夫之列，不和位居高官者一同***，终身坚持道义，这与晏子同等。世间有些儒生拿他的《剧秦美新》来贬斥他，这是不对的，《剧秦美新》是扬雄不得已才写的。颂扬新朝的德政，仅仅超过残暴的秦朝，其中深意不难领会。序言所说的德配五帝、功冠三王，开天辟地以来前所未闻，这只是以此戏弄王莽罢了。倘使扬雄善于谄媚逢迎，杜撰符命，歌功颂德，以求高官厚禄，应该和国师公同一级别，怎会如此安于困顿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