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斋随笔

【原文】

 

薛能者，晚唐诗人，格调不能高，而妄自尊大。其《海棠诗序》云：“蜀海棠有闻，而诗无闻，杜子美于斯，兴象不出，没而有怀。天之厚余，谨不敢让，风雅尽在蜀矣，吾其庶几。”然其语不过曰“青苔浮落处，暮柳闲开时。带醉游人插，连阴彼叟移。晨前清露湿，晏后恶风吹（2）。香少传何许，妍多画半遗”而已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薛能（？—880）：汾州（今山西汾阳）人。唐武宗会昌六年（846）进士，官至工部尚书、节度使。

 

（2）晏：晚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薛能，晚唐诗人，格调不高，而妄自尊大。其《海棠诗序》写道：“蜀地海棠有名，而海棠诗却不出名，杜子美流寓蜀地，却没有海棠诗，令人遗憾。上天厚爱我有此机会，不敢辞让，海棠风雅尽在蜀地，我这首诗也还不错吧。”然而其诗句不过说“青苔浮落处，暮柳闲开时。带醉游人插，连阴彼叟移。晨前清露湿，晏后恶风吹。香少传何许，妍多画半遗”而已。

 

又有《荔枝诗序》曰：“杜工部老居两蜀（1），不赋是诗，岂有意而不及欤？白尚书曾有是作（2），兴旨卑泥，与无诗同。予遂为之题，不愧不负，将来作者，以其荔枝首唱，愚其庶几。”然其语不过曰“颗如松子色如樱，未识蹉跎欲半生。岁杪监州曾见树（3），时新入座久闻名”而已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杜工部：杜甫在成都时，蜀帅严武表其为检校工部员外郎，故世称杜工部。两蜀：剑南西川（治今四川成都）、剑南东川（治今四川三台）。

 

（2）白尚书曾有是作：唐武宗会昌二年（842），白居易以刑部尚书致仕，故称白尚书。白居易的荔枝诗有《种荔枝》《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》等数首，又有《荔枝图序》一文。

 

（3）岁杪：岁末。监州：监察州县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其人又有《荔枝诗序》写道：“杜工部老来住在蜀地，不作荔枝诗，莫非是想写而顾不上？白尚书曾有荔枝诗，诗旨尘下，等于没写。我因此为荔枝题诗，不愧对不辜负，将来的诗人，要推写荔枝的第一首诗，大概就是我吧。”然而其诗句不过说“颗如松子色如樱，未识蹉跎欲半生。岁杪监州曾见树，时新入座久闻名”而已。

 

又有《折杨柳》十首（1），叙曰：“此曲盛传，为词者甚众，文人才子各炫其能，莫不条似舞腰，叶如眉翠，出口皆然，颇为陈熟。能专于诗律，不爱随人，搜难抉新（2），誓脱常态，虽欲勿伐，知音者其舍诸？”然其词不过曰：“华清高树出离宫（3），南陌柔条带暖风（4）。谁见轻阴是良夜（5），瀑泉声畔月明中”“洛桥晴影覆江船，羌笛秋声湿塞烟（6）。闲想习池公宴罢（7），水蒲风絮夕阳天”而已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《折杨柳》：乐府横吹曲名。《乐府诗集》录六朝至唐《折杨柳》二十余首，大多为伤离别之辞，尤以怀念征人之作为多。

 

（2）抉（jué）：挑出。

 

（3）离宫：帝王出巡时的行宫。

 

（4）南陌：南面的道路。

 

（5）良夜：美好的夜晚。

 

（6）羌笛：管乐器，竖吹，有指孔，原出于古羌族。

 

（7）习池：习家池，又称高阳池。汉代侍中习郁于襄阳岘山南做鱼池，池边有高堤，种竹及长楸，池中植芙蓉、菱芡。晋朝山简镇守襄阳，每临此池，置酒辄醉，说：“此是我高阳池也。”又，西汉郦食其为高阳人，自称高阳酒徒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他又有《折杨柳》十首，诗序写道：“此曲很流行，作词的很多，文人才子各自炫耀才华，都是什么条似舞腰，叶如眉翠，张口就是这些，尽皆陈词滥调。我精于诗律，不喜人云亦云，而是刻意创新，决心摆脱平庸，即使我不愿自夸，知音者难道会舍弃我吗？”然而其诗句不过说“华清高树出离宫，南陌柔条带暖风。谁见轻阴是良夜，瀑泉声畔月明中”“洛桥晴影覆江船，羌笛秋声湿塞烟。闲想习池公宴罢，水蒲风絮夕阳天”而已。

 

别有《柳枝词》五首（1），最后一章曰：“刘、白苏台总近时（2），当初章句是谁推（3）。纤腰舞尽春杨柳，未有侬家一首诗。”自注云：“刘、白二尚书（4），继为苏州刺史，皆赋《杨柳枝词》，世多传唱，虽有才语，但文字太僻，宫商不高耳（5）。”能之大言如此，但稍推杜陵（6），视刘、白以下蔑如也。今读其诗，正堪一笑。刘之词曰：“城外春风吹酒旗，行人挥袂日西时（7）。长安陌上无穷树，唯有垂杨管别离。”白之词曰：“红板江桥清酒旗（8），馆娃宫暖日斜时（9）。可怜雨歇东风定（10），万树千条各自垂。”其风流气概，岂能所可仿佛哉！

 

【注释】

 

（1）《柳枝词》：即《杨柳枝词》，七言四句，与“竹枝词”类似。“折杨柳”一曲，到唐代易名为“杨柳枝”，白居易依旧曲作辞，翻为新声，其《杨柳枝词》云：“古歌旧曲君休听，听取新翻《杨柳枝》。”

 

（2）苏台：姑苏台。在江苏苏州西南姑苏山上，相传为春秋时吴国所筑，吴王夫差于台上立春宵宫，作长夜之饮。

 

（3）章句：这里指诗文。

 

（4）刘、白二尚书：唐文宗开成元年（836），刘禹锡任太子宾客，分司东都，后加秘书监，检校礼部尚书衔。

 

（5）宫商：五音中的宫音和商音。这里代指诗歌的音律。

 

（6）杜陵：杜甫。汉宣帝筑杜陵，杜陵东南十余里有小陵称少陵。杜甫在长安时，居住于此，自称杜陵布衣、少陵野老。

 

（7）袂（mèi）：衣袖。

 

（8）清：原诗作“青”。

 

（9）馆娃宫：春秋时，吴王夫差为西施所筑宫馆。吴人称美女为娃，故称馆娃宫。遗址在今江苏苏州灵岩山。

 

（10）可怜：可爱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他还另有《柳枝词》五首，最后一首写道：“刘、白苏台总近时，当初章句是谁推。纤腰舞尽春杨柳，未有侬家一首诗。”自注说：“刘、白二位尚书，相继为苏州刺史，都作有《杨柳枝词》，当世多所传唱，虽然诗里有奇句，但字眼太生僻，声律水平也不高。”薛能就是这般妄自尊大，仅略为推尊杜少陵，对刘禹锡、白居易等人不屑一顾。今天读薛能诗，正可大发一笑。刘禹锡《杨柳枝》写道：“城外春风吹酒旗，行人挥袂日西时。长安陌上无穷树，唯有垂杨管别离。”白居易《杨柳枝》写道：“红板江桥青酒旗，馆娃宫暖日斜时。可怜雨歇东风定，万树千条各自垂。”此等风流气概，岂是薛能可比的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