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生

本文出自《聊斋志异》卷二

【原文】
 
董生,字遐思,青州之西鄙人。冬月薄暮,展被于榻而炽炭焉。方将篝灯,适友人招饮,遂扃户去。至友人所,座有医人,善太素脉,遍诊诸客。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:“余阅人多矣,脉之奇无如两君者:贵脉而有贱兆,寿脉而有促征。此非鄙人所敢知也。然而董君实甚。”共惊问之。曰:“某至此亦穷于术,未敢臆决。愿两君自慎之。”二人初闻甚骇,既以为模棱语,置不为意。
 
半夜,董归,见斋门虚掩,大疑。醺中自忆,必去时忙促,故忘扃键。入室,未遑爇火,先以手入衾中,探其温否。才一探入,则腻有卧人。大愕,敛手。急火之,竟为姝丽,韶颜稚齿,神仙不殊。狂喜。戏探下体,则毛尾修然。大惧,欲遁。女已醒,出手捉生臂,问:“君何往?”董益惧,战栗哀求,愿仙人怜恕。女笑曰:“何所见而仙我?”董曰:“我不畏首而畏尾。”女又笑曰:“君误矣。尾于何有?”引董手,强使复探,则髀肉如脂,尻骨童童。笑曰:“何如?醉态矇瞳,不知所见伊何,遂诬人若此。”董固喜其丽,至此益惑,反自咎适然之错。然疑其所来无因。女曰:“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?屈指移居者,已十年矣。尔时我未笄,君垂髫也。”董恍然曰:“卿周氏之阿琐耶?”女曰:“是矣。”董曰:“卿言之,我仿佛忆之。十年不见,遂苗条如此!然何遽能来?”女曰:“妾适痴郎四五年,翁姑相继逝,又不幸为文君。剩妾一身,茕无所依。忆孩时相识者惟君,故来相见就。入门已暮,邀饮者适至,遂潜隐以待君归。待之既久,足冰肌粟,故借被以自温耳,幸勿见疑。”董喜,解衣共寝,意殊自得。
 
月馀,渐羸瘦,家人怪问,辄言不自知。久之,面目益支离,乃惧,复造善脉者诊之。医曰:“此妖脉也。前日之死征验矣,疾不可为也。”董大哭,不去。医不得已,为之针手灸脐,而赠以药,嘱曰:“如有所遇,力绝之。”董亦自危,既归,女笑要之,怫然曰:“勿复相纠缠,我行且死!”走不顾。女大惭,亦怒曰:“汝尚欲生耶!”至夜,董服药独寝,甫交睫,梦与女交,醒已遗矣。益恐,移寝于内,妻子火守之,梦如故。窥女子已失所在。积数日,董呕血斗馀而死。
 
王九思在斋中,见一女子来,悦其美而私之。诘所自,曰:“妾,遐思之邻也。渠旧与妾善,不意为狐惑而死。此辈妖气可畏,读书人宜慎相防。”王益佩之,遂相欢待。居数日,迷罔病瘠。忽梦董曰:“与君好者,狐也。杀我矣,又欲杀我友。我已诉之冥府,泄此幽愤。七日之夜,当炷香室外,勿忘却。”醒而异之,谓女曰:“我病甚,恐将委沟壑,或劝勿室也。”女曰:“命当寿,室亦生。不寿,勿室亦死也。”坐与调笑。王心不能自持,又乱之。已而悔之,而不能绝。
 
及暮,插香户上。女来,拔弃之。夜又梦董来,让其违嘱。次夜,暗嘱家人,俟寝后潜炷之。女在榻上,忽惊曰:“又置香耶!”王言:“不知。”女急起得香,又折灭之。入曰:“谁教君为此者?”王曰:“或室人忧病,信巫家作厌禳耳。”女彷徨不乐。家人潜窥香灭,又炷之。女忽叹曰:“君福泽良厚。我误害遐思而奔子,诚我之过。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。君如不忘夙好,勿坏我皮囊也。”逡巡下榻,仆地而死。烛之,狐也。犹恐其活,遽呼家人,剥其革而悬焉。
 
王病甚,见狐来曰:“我诉诸法曹,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,死当其罪。但咎我不当惑人,追金丹去,复令还生。皮囊何在?”曰:“家人不知,已脱之矣。”狐惨然曰:“余杀人多矣,今死已晚。然忍哉君乎!”恨恨而去。王病几危,半年乃瘥。
 
【翻译】
 
有个姓董的书生,字遐思,是青州西边的人。冬日某天,夜幕降临,他把床上的被子铺好,又把炭火添旺。正要点灯,刚好朋友来招呼一起去喝酒,于是锁上门就走了。到了朋友家,座中有个医生,擅长用太素脉法辨别人的贵贱寿夭,挨个给人看。他最后瞅着王九思与董遐思说:“我看过的人多了,没有人的脉象像你俩这样奇特了:看上去本是富贵的脉,却有低贱的兆头;长寿的脉,却有短命的征兆。这个中的缘由不是我敢探知的。不过董先生更严重些。”大家都吃惊地询问究竟。医生说:“我的道术也就到这个程度了,不敢妄下结论。希望两位先生谨慎为好。”两个人刚一听说时特别害怕,后来觉得医生的话模棱两可,就放在一边,不再着意。
 
半夜里,董遐思回到家里,看见书房门虚掩着,心中很是疑惑。醉醺醺中自己思忖着,这一定是离开时匆忙,所以才忘了上锁。进到屋里,没顾得上点燃灯火,就把手伸进被窝里,摸摸还温不温。刚把手伸进去,就觉得有人赤身躺在里面。董遐思大吃一惊,缩回了手。他急忙点灯照看,竟然是个漂亮女子,年轻美貌,宛如仙女一般。董遐思不禁狂喜,调戏地去摸她的下身,却摸到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。不禁害怕极了,打算跑开。这时美女已经醒来,伸手拽住了董遐思的胳膊,问道:“你往哪里去?”董遐思更加恐惧,浑身发抖,哀求仙女饶恕。美女笑着说:“你看到什么了,认为我是仙女?”董遐思说:“我不怕你的头而怕你的尾。”美女又笑了,说:“你错了。哪里有什么尾巴?”说着便拉着董遐思的手,强迫他再去摸,而美女的大腿肌肤滑腻如油脂,尾巴骨那里光秃秃的。于是又笑着说:“怎么样?醉得糊里糊涂的,不知见到什么东西,便如此诬赖人!”董遐思原本就喜爱她的美丽,此时更加被她迷惑住了,反而责怪自己偶然间弄错了。不过还是怀疑她的来历。美女说:“你不记得你东边邻居家那个黄毛丫头了吗?屈指算来搬家已有十年了。那时我是个不到插簪子年龄的女娃,你也是个垂发的儿童。”董遐思恍然大悟,说:“你就是周家的阿琐吧?”美女说:“是啊。”董遐思说:“你这么一说,我仿佛想起来了。没想到十年不见,竟出落得如此苗条漂亮!然而你为啥突然间到这里来呢?”美女说:“我嫁了一个呆傻汉子,过了四五年后,公婆相继去世了,现在我又成了寡妇。只剩下我孤独一人,无依无靠。想起孩童时相识的只有你,所以就来投奔你。进门时天已黑了,正赶上邀请你喝酒的人来到,于是我就先藏起来等待你返回。不料等久了,双脚冰冷,身子冻得起鸡皮疙瘩,这才借用被窝暖和一下,但愿不会让你疑心。”董遐思很高兴,便脱了衣服和美女睡在一起,心里很是得意。
 
过了一个多月,董遐思渐渐消瘦,家里人感到奇怪,询问原因,他说自己也搞不清楚。日子久了,面容脸色更加显得憔悴,这才感到害怕,于是又去找那个擅长诊脉的医生瞧病。医生说:“这是妖脉呀。以前死亡的预兆就要应验了,你的病没法治了。”董遐思大哭起来,不肯离开诊所。医生没有办法,只好在他手上扎针,在肚脐上灸艾,又送给他药物,嘱咐说:“如果你遇见了什么,一定要尽力拒绝。”董遐思也感到了自身的危险,回家后,美女嬉笑着挑逗求欢,他忿怒地说:“不要再纠缠了,我都快死了!”掉头躲开,连看也没看美女一眼。美女很不好意思,也生气地说:“难道你还想活吗!”到了夜里,董遐思服了汤药,独自一人睡觉,他刚一闭眼,就梦见自己与美女交媾,醒来时已经遗精了。他更加害怕,便搬到内房去睡,妻子点着灯守着他,但是他一做梦,还是那个境况。睁眼一看,那个美女已经无影无踪了。又过了几天,董遐思吐了一斗多的血死去了。
 
王九思在书房里,看见有个女人进来,由于喜欢她的美貌,便跟她发生了性关系。他打听女人从哪里来,女人说:“我是董遐思的邻居。他过去与我相好,没想到被狐狸精迷惑致死。这东西妖气可怕,读书人应该谨慎提防。”王九思更是佩服她,于是彼此欢好相处。过了几天,王九思精神恍惚,身体瘦弱。一天,忽然梦见董遐思对他说:“跟你好的是个狐狸精。她害死了我,又想害死我的朋友。我已经告到地府中去了,要出这口窝囊气。七日之内的晚上,你要在屋外点上香,不要忘了。”王九思醒来很诧异,对女人说:“我病得很重,恐怕不久就要死了,有人劝我不要再有房事。”女人说:“命当长寿,有房事照样生存;命当短命,没有房事也照样早死。”说完就坐在他跟前,调侃嬉笑。王九思心猿意马不能把握自己,又同她发生了性关系。事后虽然后悔,可就是割舍不断。
 
到了晚上,在门上插上了香。女人来后,就把香拔下来扔了。夜里王九思又梦见董遐思,责备他违背嘱托。第二天夜里,王九思暗中嘱咐家里人,等他睡下以后再偷偷把香点上。女人在床上,忽然吃惊地说:“怎么又点香了!”王九思说:“不知道。”女人急忙起身找到香,又折断掐灭了。进屋说:“谁教你这样干的?”王九思说:“也许是家里人担心我的病,信了巫婆的驱灾降妖的话吧。”女人闷闷不乐。家里人暗中发现香灭了,又点燃插上。女人忽然叹息着说:“你的福气荫泽真大啊。我误害了遐思,又跑到你这里来,实在是我的过错。我将要与他在地府阴曹中对质。你如果不忘从前的欢好,不要弄坏了我的肉身。”女人留恋不舍地从床上下来,倒在地上就死了。用灯一照,是只狐狸。王九思怕它再活过来,急忙叫来家人,把狐狸剥了皮,挂了起来。
 
王九思病得很厉害,看见狐狸精走来对他说:“我已经向法曹申诉了,法曹认为董遐思见女色而生妄心,死是罪有应得。只是责备我不应该迷惑人,把我修炼的金丹收去,还让我活着回来。我的肉身在哪里?”王九思说:“家里人不知情况,已经把皮剥了。”狐狸精凄惨地说:“我杀害的人太多了,就是今天丧命也是晚的了。不过,你也太残忍了!”狐狸精恨恨地走开了。王九思病得差点送了命,半年后才好起来。
 
【点评】
 
篇名是董生,实际是写被狐狸魅惑的两个人——董生和王生,不过以董生为主罢了。
 
董生和王生同被狐狸魅惑,结局却不同,董生死于非命,王生因“福泽良厚”,逃脱了灾厄。小说虽然分写两个人的命运,却由于开篇写众人的聚会,两个人共同被医人预言生死,董生在死后还托梦给王生,后来又通过狐女之口复述董生经历并对质,两个故事水乳交融形成了一个整体。
 
《董生》集中了民间传说中另一类狐狸与人的交往,即狐狸化为美女魅惑人的模式:对象是年轻男子,靠幻化美色诱惑他们,靠性行为取得男子的精血修炼内丹,致使年轻男子羸弱而死。因此,尽管《董生》在结构上很完整,在情节铺垫上很精细,比如故事的开头写董生在“冬月薄暮,展被于榻而炽炭焉。方将篝灯,适友人招饮,遂扃户去”,从而为后面与狐狸在特殊场景下的邂逅埋下伏笔;情节描写颇生动有趣,比如董生与狐狸见面时的对话,幽默而富于文采,狐狸在绝境中竟然希冀被害对象王生垂怜,显出作者非凡的想象;但由于故事本身缺乏情感的力量,狐狸固然无情,男人也只是“见色而动”,故给人的印象也就如浮光掠影了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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