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公二十七年

【原文】
 
[经]
 
二十有七年春〔1〕,公如齐。
 
公至自齐,居于郓。
 
夏四月,吴弑其君僚。
 
楚杀其大夫郤宛。
 
秋,晋士鞅、宋乐祁犁、卫北宫喜、曹人、邾人、滕人会于扈〔2〕。
 
冬十月,曹伯午卒。
 
邾快来奔〔3〕。
 
公如齐。
 
公至自齐,居于郓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二十有七年:公元前515年。
〔2〕扈:郑邑,在今河南原阳县西。
〔3〕邾快:邾大夫名快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[传]
 
二十七年春,公如齐。公至自齐,处于郓,言在外也。
 
吴子欲因楚丧而伐之,使公子掩余、公子烛庸帅师围潜〔1〕。使延州来季子聘于上国〔2〕,遂聘于晋,以观诸侯。楚莠尹然、工尹麇帅师救潜〔3〕。左司马沈尹戌帅都君子与王马之属以济师〔4〕,与吴师遇于穷〔5〕。令尹子常以舟师及沙汭而还〔6〕。左尹郤宛、工尹寿帅师至于潜,吴师不能退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潜:在今安徽霍山县东北。
〔2〕延州来季子:季札。本封延陵,复封州来。上国:中原各国。
〔3〕工尹:或当作“王尹”,否则与下工尹寿重。
〔4〕都君子:都邑私卒组成的亲兵。王马之属:王室的管马官及其部属。济师:增援。
〔5〕穷:在今安徽霍丘县南。
〔6〕沙汭:沙水边,在今安徽怀远县东北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吴公子光曰:“此时也,弗可失也。”告鱄设诸曰:“上国有言曰,不索何获?我,王嗣也,吾欲求之。事若克,季子虽至,不吾废也。”鱄设诸曰:“王可弑也。母老子弱,是无若我何?”光曰:“我,尔身也。”夏四月,光伏甲于堀室而享王〔1〕。王使甲坐于道,及其门。门阶户席,皆王亲也,夹之以铍〔2〕。羞者献体改服于门外〔3〕。执羞者坐行而入〔4〕,执铍者夹承之,及体以相授也。光伪足疾,入于堀室。鱄设诸置剑于鱼中以进。抽剑刺王,铍交于胸,遂弑王。阖庐以其子为卿〔5〕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堀室:同“窟室”,地下室。
〔2〕铍(pī):剑类,形如刀而两边有刃。
〔3〕羞者:进食的人。
〔4〕坐行:膝行。
〔5〕阖庐:即公子光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季子至,曰:“苟先君无废祀,民人无废主,社稷有奉,国家无倾,乃吾君也。吾谁敢怨?哀死事生,以待天命。非我生乱,立者从之,先人之道也。”复命哭墓〔1〕,复位而待。吴公子掩余奔徐,公子烛庸奔钟吾〔2〕。楚师闻吴乱而还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复命:复使命于僚墓。
〔2〕钟吾:小国,在今江苏宿迁县东北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郤宛直而和,国人说之。鄢将师为右领,与费无极比而恶之〔1〕。令尹子常贿而信谗。无极谮郤宛焉,谓子常曰:“子恶欲饮子酒〔2〕。”又谓子恶:“令尹欲饮酒于子氏。”子恶曰:“我,贱人也,不足以辱令尹。令尹将必来辱,为惠已甚,吾无以酬之,若何?”无极曰:“令尹好甲兵,子出之,吾择焉。”取五甲五兵,曰:“置诸门,令尹至,必观之,而从以酬之。”及飨日,帷诸门左。无极谓令尹曰:“吾几祸子。子恶将为子不利,甲在门矣,子必无往。且此役也〔3〕,吴可以得志,子恶取赂焉而还,又误群帅,使退其师,曰:‘乘乱不祥。’吴乘我丧,我乘其乱,不亦可乎?”令尹使视郤氏,则有甲焉,不往,召鄢将师而告之。将师退,遂令攻郤氏,且爇之。子恶闻之,遂自杀也。国人弗爇。令曰:“不爇郤氏,与之同罪。”或取一编菅焉〔4〕,或取一秉秆焉〔5〕,国人投之,遂弗爇也。令尹炮之〔6〕,尽灭郤氏之族党,杀阳令终与其弟完及佗〔7〕,与晋陈及其子弟〔8〕。晋陈之族呼于国曰:“鄢氏、费氏自以为王〔9〕,专祸楚国,弱寡王室,蒙王与令尹以自利也〔10〕。令尹尽信之矣,国将如何?”令尹病之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比:互相勾结。
〔2〕子恶:郤宛。
〔3〕此役:指春天救潜之役。
〔4〕编菅:盖屋的茅草。
〔5〕一秉秆:一把稻草。
〔6〕炮:烧。
〔7〕阳令终:阳匄子。
〔8〕晋陈:楚大夫,与阳令终均与郤氏交好。
〔9〕自以为王:以王自居。
〔10〕蒙:欺骗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秋,会于扈,令戍周,且谋纳公也。宋、卫皆利纳公,固请之。范献子取货于季孙,谓司城子梁与北宫贞子曰〔1〕:“季孙未知其罪,而君伐之,请囚,请亡,于是乎不获。君又弗克,而自出也。夫岂无备而能出君乎?季氏之复,天救之也。休公徒之怒〔2〕,而启叔孙氏之心。不然,岂其伐人而说甲执冰以游?叔孙氏惧祸之滥〔3〕,而自同于季氏,天之道也。鲁君守齐〔4〕,三年而无成。季氏甚得其民,淮夷与之,有十年之备,有齐、楚之援,有天之赞,有民之助,有坚守之心,有列国之权,而弗敢宣也〔5〕,事君如在国。故鞅以为难。二子皆图国者也,而欲纳鲁君,鞅之愿也。请从二子以围鲁,无成,死之。”二子惧,皆辞。乃辞小国,而以难复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司城子梁:宋乐祁。北宫贞子:卫北宫喜。
〔2〕休:息。
〔3〕滥:泛滥而波及。
〔4〕守:求。
〔5〕宣:宣扬,公开。谓自我为尊,不自立或立新君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孟懿子、阳虎伐郓〔1〕。郓人将战。子家子曰:“天命不慆久矣〔2〕。使君亡者,必此众也。天既祸之,而自福也,不亦难乎?犹有鬼神,此必败也。乌呼!为无望也夫,其死于此乎!”公使子家子如晋,公徒败于且知〔3〕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阳虎:即阳货,季氏家臣。
〔2〕慆:同“謟”,疑。
〔3〕且知:近郓邑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楚郤宛之难,国言未已,进胙者莫不谤令尹〔1〕。沈尹戌言于子常曰:“夫左尹与中厩尹莫知其罪〔2〕,而子杀之,以兴谤讟,至于今不已。戌也惑之。仁者杀人以掩谤,犹弗为也。今吾子杀人以兴谤,而弗图,不亦异乎?夫无极,楚之谗人也,民莫不知,去朝吴,出蔡侯朱,丧大子建,杀连尹奢,屏王之耳目,使不聪明。不然,平王之温惠共俭,有过成、庄,无不及焉。所以不获诸侯,迩无极也〔3〕。今又杀三不辜,以兴大谤,几及子矣。子而不图,将焉用之?夫鄢将师矫子之命,以灭三族,国之良也,而不愆位〔4〕。吴新有君,疆埸日骇,楚国若有大事,子其危哉!知者除谗以自安也,今子爱谗以自危也,甚矣其惑也!”子常曰:“是瓦之罪,敢不良图。”九月己未,子常杀费无极与鄢将师,尽灭其族,以说于国,谤言乃止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进胙者:凡诸侯祭祀,赐胙肉与大夫,大夫祭祀,进胙肉与国君。此进胙者即代指大夫们。
〔2〕左尹:郤宛。中厩尹:阳令终。莫:无人。
〔3〕迩:亲近。
〔4〕愆位:杜注:“在位无愆过。”
 
 
【原文】
 
冬,公如齐,齐侯请飨之〔1〕。子家子曰:“朝夕立于其朝,又何飨焉?其饮酒也。”乃饮酒,使宰献〔2〕,而请安〔3〕。子仲之子曰重〔4〕,为齐侯夫人,曰:“请使重见。”子家子乃以君出〔5〕。
 
十二月,晋籍秦致诸侯之戍于周〔6〕,鲁人辞以难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飨:同“享”。
〔2〕使宰献:依礼,诸侯宴饮,身份相等,则自献,即酌酒饮客。如请臣下宴饮,则使宰献。齐景公在这里是把鲁昭公当齐臣对待。
〔3〕请安:请昭公安席,自己退出。
〔4〕子仲:鲁公子慭。
〔5〕杜注:“辟齐夫人。”
〔6〕籍秦:籍谈之子。
 
【翻译】
 
[经]
 
二十七年春,昭公去齐国。
 
昭公从齐国回来,住在郓邑。
 
夏四月,吴国杀死他们的国君僚。
 
楚国杀死他们的大夫郤宛。
 
秋,晋士鞅、宋乐祁犁、卫北宫喜、曹国人、邾国人、滕国人在扈地相会。
 
冬十月,曹悼公午去世。
 
邾快逃来我国。
 
昭公去齐国。
 
昭公从齐国回来,住在郓邑。
 
[传]
 
二十七年春,昭公去齐国。昭公从齐国回来,住在郓邑,是说他不在都城。
 
吴王想趁楚国有丧事之机攻打他们,派公子掩余、公子烛庸率领军队包围潜邑。派延州来季子去中原各国聘问,于是去晋国聘问,以观察诸侯的动静。楚莠尹然、工尹麇率领军队救援潜邑。左司马沈尹戌率领都邑私卒组成的亲兵及王马部属去增援,与吴军在穷地相遇。令尹子常率领水军到达了沙汭后便回兵。左尹郤宛、工尹寿率领军队到达潜邑,吴军被阻无法退却。
 
吴公子光说:“机会来了,不能放过。”就对鱄设诸说:“中原国家有这样一句话:不去寻求,怎有收获?我是国君的继承人,我想要谋求王位。事情如果成功,季子虽然回国,也不会废除我。”鱄设诸说:“杀王不成问题,只是我母老儿幼,我死了他们怎么办?”公子光说:“我,就是你。”夏四月,公子光在家中地下室埋伏好甲士,设享礼宴请吴王。吴王派甲士遍布道路两边,从宫中直到公子光家门。大门、台阶、内室门、酒席边,都安置了吴王的亲兵,两边又站满了持铍的军士。上菜的人要在门外脱光衣服换上另外衣服,用膝盖行走入内,左右甲士用铍夹着他,几乎顶着身体,这样才把菜献上酒席。公子光过了会假装脚痛发作,躲进了地下室。鱄设诸把剑藏在鱼肚子里端上去,突然从鱼中抽剑刺中吴王,自己也被甲士的铍同时交叉刺中胸部,于是杀死了吴王。公子光即位后任命鱄设诸的儿子为卿。
 
季子回国,说:“如果先君的宗祀没有被废除,人民没有失掉君主,社稷之神有人供奉,国家没有被倾覆,他就是我的君王。我敢怨恨谁呢?哀悼死者,事奉生者,以等待天命。祸乱不是由我产生,谁做国君我就服从谁,这是祖先的常规。”于是到吴王僚的墓前汇报出使情况,大哭了一场,便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,等待新君的命令。吴公子掩余逃往徐国,公子烛庸逃往钟吾。楚军听说吴国内乱便撤回了。
 
郤宛为人正直而温和,国人很喜欢他。鄢将师任右领,与费无极朋比为奸而憎恶郤宛。令尹子常贪财而又轻信谗言。费无极就想法诬陷郤宛。他对子常说:“郤宛想请您喝酒。”又对郤宛说:“令尹想到你家来喝酒。”郤宛说:“我地位低下,哪里有面子屈尊令尹前来。令尹如果一定要屈尊下顾,对我的恩惠实在太大,我没什么可以酬报他,怎么办?”费无极说:“令尹喜欢皮甲与兵器,你拿出来,我来挑选。”选了五副皮甲与五件兵器,说:“放在门口,令尹来了一定会观看,你就乘机送给他。”到了请客那天,郤宛把皮甲与兵器放在门的左边,用帷幕遮住。费无极对子常说:“我差点儿害了你。郤宛打算对你发难,皮甲已经放在门口了,你一定不要去。再说今春的那次战役,吴兵本来可以战胜,郤宛收取了吴国的贿赂而撤回,又煽动其他将帅,说:‘乘别人国家有内乱而攻打他们,不吉利。’吴国乘我国有丧事而来进攻,我们乘他们国内动乱而攻打,不是很正常的吗?”子常派人去郤宛家侦察,果然见到皮甲,子常因此没去,召见鄢将师,把这事告诉他。鄢将师退出去后,就下令攻打郤氏,并命令放火烧宅。郤宛听说了,就自杀了。国人不肯放火,鄢将师下令说:“不放火烧郤氏家的,与郤氏同罪。”有的人拿来了些盖屋的茅草,有的人拿来了一把稻草,国人把这些东西扔掉,因此没有烧起来。子常派人烧了郤氏家,把郤氏的同族同党全都消灭,杀死了阳令终与他的弟弟完与佗,以及晋陈与他的子弟们。晋陈的族人在都城中大声喊叫说:“鄢氏、费氏以君王自居,专权而祸害楚国,削弱孤立王室,蒙骗楚王与令尹来为自己谋利,令尹已完全信任他们了,国家将怎么办?”子常听了十分担心。
 
秋,诸侯在扈地相会,下令戍守成周,同时商议让昭公回都复位。宋、卫都认为送昭公复位对自己有利,坚持请求这样做。范献子得到了季孙氏的贿赂,对宋乐祁与卫北宫喜说:“季孙氏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过,而国君攻打他,他请求囚禁,请求流亡,当时都没被允许。国君又没能取得胜利,而自己出走了。难道自己没有准备却能赶走国君吗?季氏恢复原位,是上天救了他。平息了昭公士兵的怒火,启发了叔孙氏的心意,才会如此。不然的话,难道那些人攻打别人反而脱下皮甲手拿箭筒在那儿游荡?叔孙氏害怕祸患会波及到他们,因而自愿站在季氏一边,这是上天的意志。鲁国国君请求齐国帮助,三年没有成功。季氏得到百姓的充分拥护,淮夷服从于他,已做好了打十年仗的准备,有齐国、楚国的支援,有上天的赞助,有人民的帮助,有坚守的信心,有等同于诸侯的权势,却没有把事态扩展开来,事奉国君如同他在都城一样。所以我认为这事很难办。二位都是为国家打算的人,而想把鲁国国君送回去,也是我的愿望。请求跟从二位去包围鲁国都城,如果不成功,就死在那儿。”乐祁与北宫喜心中害怕,都辞谢了。于是就辞退了小国,而以事情难办答复昭公。
 
孟懿子、阳虎攻打郓邑。郓邑人准备出战。子家子说:“天命不可怀疑已经很久了。使国君逃亡的,一定就是这批人。上天已经降祸给国君,却想自己求福,不是太难了吗?如果有鬼神,这一战必败无疑。天哪!没有希望了吧,也许要死在这里了吧!”昭公派子家子去晋国,昭公的军队在且知打了败仗。
 
楚郤宛遭难,国内议论不止,凡有资格向国君进献胙肉的人没有一个不指责令尹子常的。沈尹戌对子常说:“左尹与中厩尹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罪过,而您把他们杀了,招致指责,一直到现在还没平息。我心中很疑惑。仁慈的人为了掩盖平息指责而需要杀人,他尚且不肯做。如今您杀人以招致指责,却不认真考虑,这不是怪事吗?费无极,是楚国谄佞小人,人民没有不知道的,他除掉朝吴,赶走蔡侯朱,丧失太子建,杀害连尹伍奢,蒙蔽君王的耳目,使君王听不见看不到。不然的话,以平王的仁和慈善、恭敬克俭,超过了成王、庄王,而没有比不上他们的,平王之所以没能得到诸侯的拥护,就是太亲近费无极的缘故。如今又杀死了三位无辜的人,挑起人民极大的不满,几乎要拖累您了。您如果不认真考虑,准备怎样应付?鄢将师假传您的命令,灭亡了三族,这三族是国家的良材,也没有失职犯错。吴国新近立了国君,疆界上一天比一天紧张,楚国如果发生战争,您也许就危险了!聪明人去除奸邪小人以使自己安全,现在您却喜爱奸邪小人使自己危险,您的昏愦糊涂也太厉害了!”子常说:“这是我的罪过,岂敢不好好计划一下。”九月己未,子常杀死费无极与鄢将师,把他们的宗族全都灭了,以取悦于国人,指责的言论这才平息了。
 
冬,昭公去齐国,齐景公打算设享礼招待他。子家子说:“每天早晚都站在齐国的朝廷上,还用得着设享礼吗?还不如就喝酒吧。”于是喝酒,齐景公让宰臣给昭公献酒,让昭公自饮,自己退席走了。子仲的女儿重,为齐景公夫人,齐景公说:“请让重出来见你。”子家子就带着昭公避席退出。
 
十二月,晋籍秦把诸侯戍守周朝的军队送往成周,鲁国人托言国中有难推辞派兵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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