隐公十一年

【原文】
 
[经]
 
十有一年春〔1〕,滕侯、薛侯来朝〔2〕。
 
夏,公会郑伯于时来〔3〕。
 
秋七月壬午,公及齐侯、郑伯入许〔4〕。
 
冬十有一月壬辰,公薨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十有一年:公元前712年。
〔2〕滕:国名,姬姓,侯爵,地在今山东滕县。此时国君名谥不详。薛:国名,任姓,侯爵,地在今山东滕县南。此时国君名谥不详。
〔3〕时来:郑地,一名[生僻字 来+阝],在今河南荥阳县。
〔4〕许:国名,姜姓,男爵,地在今河南许昌市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[传]
 
十一年春,滕侯、薛侯来朝,争长〔1〕。薛侯曰:“我先封。”滕侯曰:“我,周之卜正也〔2〕。薛,庶姓也〔3〕,我不可以后之。”公使羽父请于薛侯曰〔4〕:“君与滕君辱在寡人〔5〕。周谚有之曰:‘山有木,工则度之〔6〕;宾有礼,主则择之。’周之宗盟,异姓为后。寡人若朝于薛,不敢与诸任齿〔7〕。君若辱贶寡人〔8〕,则愿以滕君为请。”薛侯许之,乃长滕侯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争长:争班列的先后。
〔2〕卜正:卜官之长。
〔3〕庶姓:同姓以外诸姓。
〔4〕请:这里有开导的意思。
〔5〕辱在寡人:说承蒙他们委屈存问鲁君。
〔6〕度:揣量。
〔7〕齿:并列。
〔8〕贶(kuàng):赐与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夏,公会郑伯于[生僻字 来+阝],谋伐许也。
 
郑伯将伐许,五月甲辰,授兵于大宫〔1〕。公孙阏与颍考叔争车〔2〕,颍考叔挟辀以走〔3〕,子都拔棘以逐之〔4〕,及大逵〔5〕,弗及,子都怒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授兵:分发兵器。大宫:即太宫,祖庙。
〔2〕公孙阏(è):郑大夫,字子都。
〔3〕辀(zhōu):车辕。时分发兵器,车亦为兵器之一,分发时尚未装配驾马,颍考叔为了得到这辆车,所以抢先拿起车辕夹在胳膊下便跑。
〔4〕棘:同“㦸”。
〔5〕大逵:大路。四通八达的路叫逵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秋七月,公会齐侯、郑伯伐许。庚辰,傅于许〔1〕。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〔2〕。子都自下射之,颠。瑕叔盈又以蝥弧登〔3〕,周麾而呼曰〔4〕:“君登矣!”郑师毕登。壬午,遂入许。许庄公奔卫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傅:迫近。
〔2〕蝥(máo)弧:旗名。
〔3〕瑕叔盈:郑大夫。
〔4〕周麾:向四周挥动旗帜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齐侯以许让公。公曰:“君谓许不共〔1〕,故从君讨之。许既伏其罪矣,虽君有命,寡人弗敢与闻。”乃与郑人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不共:共同“恭”,恭顺。不恭,即没有尽到做诸侯对周天子的义务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〔1〕,曰:“天祸许国〔2〕,鬼神实不逞于许君〔3〕,而假手于我寡人〔4〕。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〔5〕,其敢以许自为功乎?寡人有弟〔6〕,不能和协,而使糊其口于四方〔7〕,其况能久有许乎?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〔8〕,吾将使获也佐吾子〔9〕。若寡人得没于地〔10〕,天其以礼悔祸于许〔11〕,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〔12〕。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〔13〕,如旧昏媾〔14〕,其能降以相从也〔15〕。无滋他族〔16〕,实偪处此〔17〕,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。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,而况能禋祀许乎〔18〕?寡人之使吾子处此,不唯许国之为,亦聊以固吾圉也〔19〕。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许叔:许庄公的弟弟,后即位为穆公。东偏:都城东边。
〔2〕天祸:上天降祸。
〔3〕不逞:不满意。
〔4〕假:借。
〔5〕父兄:父老兄弟。指同姓臣子。共亿:相安无事。
〔6〕有弟:指共叔段。
〔7〕糊其口:靠薄粥以维持生计。指勉强度日。于四方:指寄食外邦。
〔8〕抚柔:安抚。
〔9〕获:公孙获,郑大夫。
〔10〕得没于地:得以寿终埋葬于地。
〔11〕悔祸:撤除降予的祸害。
〔12〕无:发语词,无义。宁:宁可。
〔13〕请谒:请求。
〔14〕昏媾:婚姻,姻亲。
〔15〕降以相从:屈己从人。即降格同意。
〔16〕滋:使之蔓延滋长。他族:指别的国家。
〔17〕实:定居。偪:同“逼”,逼近。处此:留住在这儿。
〔18〕禋(yīn)祀:祭祀。禋祀许,即替许主持祭祀,意为占领许国。
〔19〕圉:边境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,曰:“凡而器用财贿〔1〕,无置于许。我死,乃亟去之〔2〕。吾先君新邑于此〔3〕,王室而既卑矣〔4〕,周之子孙日失其序〔5〕。夫许,大岳之胤也〔6〕,天而既厌周德矣〔7〕,吾其能与许争乎?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而:你。财贿:财货。
〔2〕亟:急,快。
〔3〕先君:指郑武公。新邑:新建都邑。郑原在陕西,武公东迁至新郑。
〔4〕既:已经。卑:衰微。
〔5〕序:同“绪”,前人的功业。
〔6〕大岳:太岳,上古官名,掌四岳祭祀,是四方诸侯的领袖。
〔7〕厌:厌弃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君子谓:“郑庄公于是乎有礼。礼,经国家〔1〕,定社稷,序民人〔2〕,利后嗣者也。许无刑而伐之〔3〕,服而舍之〔4〕,度德而处之〔5〕,量力而行之,相时而动〔6〕,无累后人,可谓知礼矣。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经:治理。
〔2〕序:使人民有次序等级,不致混乱。
〔3〕无刑:不守法度。
〔4〕服:服罪。
〔5〕度:估量。
〔6〕相时:观察时机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郑伯使卒出豭〔1〕,行出犬鸡〔2〕,以诅射颍考叔者〔3〕。君子谓:“郑庄公失政刑矣〔4〕。政以治民,刑以正邪,既无德政,又无威刑,是以及邪。邪而诅之,将何益矣!”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卒:军队每一百人为一卒。豭(jiā):公猪。
〔2〕行:步兵二十五人为一行。
〔3〕诅:祭神使之加祸于某人。
〔4〕政刑:政治与刑法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王取邬、刘、蒍、邘之田于郑〔1〕,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〔2〕:温、原、絺、樊、隰郕、欑茅、向、盟、州、陉、隤、怀〔3〕。君子是以知桓王之失郑也。恕而行之,德之则也〔4〕,礼之经也。己弗能有而以与人,人之不至,不亦宜乎?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邬、刘:在今河南偃师县西南。蒍、邘:郑邑,在河南沁阳县。
〔2〕苏忿生:周武王司寇。
〔3〕温:今河南温县西南。原:在今河南济源县西北。絺:在今河南沁阳县西南。樊:一名阳樊,在今河南济源县。隰郕: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。欑茅:在今河南修武县西北。向:在今河南济源县南。盟:即孟津,在今河南孟县。州:在今河南沁阳县东南。陉:在今河南沁阳县西北。隤:在今河南获嘉县西北。怀: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。
〔4〕则:准则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郑、息有违言〔1〕,息侯伐郑。郑伯与战于竟〔2〕,息师大败而还。君子是以知息之将亡也。不度德,不量力,不亲亲,不征辞〔3〕,不察有罪,犯五不韪而以伐人〔4〕,其丧师也,不亦宜乎?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息:国名,姬姓,侯爵,在今河南息县。违言:言语不合而失和。
〔2〕竟:同“境”。
〔3〕征辞:指考察“违言”的缘起和是非。
〔4〕韪:是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冬十月,郑伯以虢师伐宋。壬戌,大败宋师,以报其入郑也。宋不告命〔1〕,故不书。凡诸侯有命,告则书,不然则否。师出臧否〔2〕,亦如之。虽及灭国,灭不告败,胜不告克,不书于策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命:国家大事、政令。
〔2〕臧否:善恶得失。
 
 
【原文】
 
羽父请杀桓公,将以求大宰〔1〕。公曰:“为其少故也,吾将授之矣。使营菟裘〔2〕,吾将老焉。”羽父惧,反谮公于桓公而请弑之。公之为公子也,与郑人战于狐壤〔3〕,止焉〔4〕。郑人囚诸尹氏,赂尹氏而祷于其主钟巫〔5〕,遂与尹氏归而立其主。十一月,公祭钟巫,齐于社圃〔6〕,馆于寪氏〔7〕。壬辰,羽父使贼弑公于寪氏,立桓公而讨寪氏,有死者。不书葬,不成丧也。
 
【注释】
 
〔1〕大宰:即太宰,又称冢宰,天官之长,辅佐君王治理国家的官。
〔2〕菟裘:在今山东泗水县境。
〔3〕狐壤:郑地,所在不详。
〔4〕止:被俘虏。因是自己国家的国君,所以讳言被获,而言止。
〔5〕主:主祭神。
〔6〕齐:通“斋”,斋戒。社圃:园名。
〔7〕馆:住宿。寪氏:鲁大夫。
 
【翻译】
 
[经]
 
十一年春,滕侯、薛侯来我国朝见。
 
夏,隐公在时来与郑庄公相会。
 
秋七月壬午,隐公与齐僖公、郑庄公进入许国。
 
冬十一月壬辰,隐公去世。
 
[传]
 
十一年春,滕侯、薛侯来我国朝见,争执班列的先后。薛侯说:“我先受封。”滕侯说:“我是周的卜正。薛国是庶姓,我不能排在他后面。”隐公派遣羽父拜见薛侯开导说:“承蒙君王与滕君委曲问候寡人。周俗谚有这样的话:‘山上有树木,工匠就加以揣量;宾客有礼貌,主人就加以选择。’周诸侯有会盟的事,异姓总是排在后面。寡人如果到薛国去朝见,就不敢和任姓诸侯并列。君王如果委曲赐恩于寡人,那就希望同意滕君排在前面。”薛侯同意了,就让滕侯排在前面。
 
夏,隐公与郑庄公相会于[生僻字 来+阝]地,谋划攻打许国。
 
郑庄公将攻打许国,五月甲辰,在太庙分发兵器。公孙阏与颍考叔争抢一辆兵车,颍考叔拿起车辕夹在胳膊下便跑,公孙阏拔了支㦸追了上去,追到大路上,没能赶上,公孙阏很生气。
 
秋七月,隐公会合齐僖公、郑庄公攻打许国。庚辰,迫近许城。颍考叔拿过郑庄公的大旗蝥弧抢先登城。公孙阏从城下用箭射颍考叔,颍考叔掉下城来。瑕叔盈又拿起蝥弧旗登上城,向四面挥动,大叫说:“君王登上城了!”郑国的军队全都登上了城。壬午,于是攻入许都。许庄公逃往卫国。
 
齐僖公把许国让给隐公。隐公说:“君王认为许国不恭顺,所以我们跟从君王讨伐它。许国既然已经伏罪,虽然君王有令,但寡人不敢领受。”于是把许国给了郑国人。
 
郑庄公让许大夫百里侍奉许叔居住在许都东边,对他说:“上天降祸许国,鬼神确实对许君不满,因而借我寡人之手惩罚他。寡人只有一两个父老兄弟尚且不能相安无事,怎么敢把讨伐许国当作自己的功劳?寡人有个弟弟,不能和睦相处,使他在外邦奔走谋生,怎么可能长久地占有许国?您要侍奉许叔安抚此地的百姓,我将派公孙获来帮助您。如果寡人能得以寿终,上天或者会依礼撤除降予许国的祸害,愿意让许公重新主持他的国家。那时候如果我们郑国对他有所请求,可能会像对待老姻亲一样,降格同意的吧。不要让别的国家滋蔓到这里,迫近这儿居住,来和我们郑国争夺这块土地。我的子孙挽救自己的危亡还来不及,又怎能替你们许国主持祭祀呢?寡人之所以让您住在这里,不单是为了许国,也聊且以此来巩固我国的边境。”
 
郑庄公于是派公孙获居许都的西边,对他说:“凡是你的用具财物,都不要放在许国。我死后,你就赶快离开许国。我的先君在这里新建都城,周王室已经衰微了,周王朝的子孙也日逐一日地丢失祖先的功业。许国是太岳的后嗣,上天既然认为周德不足而厌弃它,我怎能与许国相争呢?”
 
君子说:“郑庄公在这件事上是合乎礼的。礼,是用来治理国家,安定社稷,使人民有次序,使后代获得利益的东西。许国不守法度就去攻打它,它服罪就饶恕它,衡量德行而处置,估察力量而行事,看准了时机而动作,不给后代添麻烦,可以说是懂得礼了。”
 
郑庄公令每卒奉献一头公猪,每行奉献一只狗或一只鸡,用以祭神诅咒射死颍考叔的人。君子说:“郑庄公丧失了政治、刑法的原则了。政治用以治理人民,刑法用来匡正邪恶,既然没有合符道德的政治,又没有足以令人震慑的刑法,所以才发生邪恶的事。发生了邪恶的事而去诅咒它,又有什么好处呢!”
 
周天子从郑国割取邬、刘、蒍、邘的田地,而把原来属于苏忿生的温、原、絺、樊、隰郕、欑茅、向、盟、州、陉、隤、怀的田地给郑国。君子由此而知道周桓王会失去郑国了。按照恕道行事是道德的准则、礼的常规。自己不能保有而拿来给别人,别人不肯来附,不也是很应该的吗?
 
郑国与息国因口角而失和,息侯攻打郑国。郑庄公与息兵在境内交战,息军大败而回。君子因此而知道息国将要灭亡了。不估量德行,不衡度力量,不亲近亲戚,不考辨是非,不明察有罪,犯了这五条过错还去攻打别人,他的丧失军队,不也是很应该的吗?
 
冬十月,郑庄公率领虢国的军队攻打宋国。壬戌,把宋国军队打得大败,以报复宋国攻入郑国的那次战役。宋国没有来报告这件事,所以《春秋》没有记载。凡是诸侯有大事,来报告就记载,不来报告就不记载。出兵的善恶得失,也是这样。即使国家遭到灭亡,被灭的国家不报告战败,胜利的国家不报告战胜,都不记载在简策上。
 
羽父请求杀死桓公,想以此谋求太宰的职位。隐公说:“我因为他年轻的缘故才摄政,我打算把国政交付给他了。让人在菟裘营造房屋,我将在那里养老。”羽父害怕,反过来在桓公面前讲隐公坏话,并请求桓公杀死隐公。当隐公还是公子的时候,与郑国人在狐壤交战,被俘虏。郑国人把他囚禁在尹氏家,他贿赂尹氏并在尹氏的主祭神钟巫前祷告,于是与尹氏一起回国,并在鲁国设立钟巫的神主。十一月,隐公去祭祀钟巫,在社圃斋戒,住宿在寪氏家。壬辰,羽父派遣贼人去寪氏家杀死隐公,立桓公为国君而讨伐寪氏,寪氏家有人被枉杀。《春秋》不记载下葬,是因为桓公没有按国君的丧礼为隐公发丧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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