襄公二十二年
【原文】
[经]
二十有二年春〔1〕,王正月,公至自会。
夏四月。
秋七月辛酉,叔老卒。
冬,公会晋侯、齐侯、宋公、卫侯、郑伯、曹伯、莒子、邾子、薛伯、杞伯、小邾子于沙随〔2〕。
公至自会。
楚杀其大夫公子追舒〔3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二十有二年:公元前551年。
〔2〕晋侯:晋平公。齐侯:齐庄公。宋公:宋平公。卫侯:卫殇公。郑伯:郑简公。曹伯:曹成公。莒子:莒犂比公。邾子:邾悼公。杞伯:杞孝公。小邾子:小邾穆公。沙随:在今河南宁陵县西北。
〔3〕公子追舒:即令尹子南。
【原文】
[传]
二十二年春,臧武仲如晋,雨,过御叔〔1〕。御叔在其邑,将饮酒,曰:“焉用圣人〔2〕!我将饮酒而己雨行,何以圣为?”穆叔闻之曰:“不可使也,而傲使人,国之蠹也。”令倍其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御叔:御邑大夫。御邑在今山东郓城县东。
〔2〕圣人:聪明通达的人。臧武仲多智,故人称为圣人。
【原文】
夏,晋人征朝于郑〔1〕。郑人使少正公孙侨对曰〔2〕:“在晋先君悼公九年,我寡君于是即位。即位八月,而我先大夫子驷从寡君以朝于执事。执事不礼于寡君,寡君惧。因是行也,我二年六月朝于楚,晋是以有戏之役〔3〕。楚人犹竞〔4〕,而申礼于敝邑。敝邑欲从执事而惧为大尤〔5〕,曰晋其谓我不共有礼,是以不敢携贰于楚。我四年三月,先大夫子蟜又从寡君以观衅于楚〔6〕,晋于是乎有萧鱼之役〔7〕。谓我敝邑,迩在晋国,譬诸草木,吾臭味也,而何敢差池?楚亦不竞,寡君尽其土实〔8〕,重之以宗器〔9〕,以受齐盟〔10〕。遂帅群臣随于执事以会岁终〔11〕。贰于楚者,子侯、石盂〔12〕,归而讨之。湨梁之明年,子蟜老矣,公孙夏从寡君以朝于君,见于尝酎〔13〕,与执燔焉〔14〕。间二年,闻君将靖东夏,四月又朝,以听事期。不朝之间,无岁不聘,无役不从。以大国政令之无常,国家罢病,不虞荐至〔15〕,无日不惕,岂敢忘职?大国若安定之,其朝夕在庭,何辱命焉?若不恤其患,而以为口实〔16〕,其无乃不堪任命,而翦为仇雠〔17〕,敝邑是惧,其敢忘君命?委诸执事,执事实重图之〔18〕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征朝:令朝见。
〔2〕少正:亚卿。公孙侨:即子产。
〔3〕戏之役:同盟于戏。见襄公九年。
〔4〕竞:强。
〔5〕大尤:大罪。
〔6〕观衅:考察是否有衅隙。此是朝楚的饰词。
〔7〕萧鱼之役:见襄公十一年。
〔8〕土实:土地所生。
〔9〕宗器:礼乐之器。
〔10〕齐盟:即“斋盟”,斋戒然后盟誓。
〔11〕会岁终:在岁终朝见。这是当时诸侯尊事霸主的礼。
〔12〕子侯、石盂:皆郑大夫。
〔13〕尝酎:夏正七月时举行的祭礼为尝,酎为醇酒。
〔14〕燔:同“膰”,祭肉。与执燔,指助祭。
〔15〕不虞:忧患。
〔16〕口实:借口。
〔17〕翦:弃除。
〔18〕重图:深思。
【原文】
秋,栾盈自楚适齐。晏平仲言于齐侯曰〔1〕:“商任之会,受命于晋。今纳栾氏,将安用之?小所以事大,信也。失信不立,君其图之。”弗听。退告陈文子曰〔2〕:“君人执信,臣人执共,忠信笃敬,上下同之,天之道也。君自弃也,弗能久矣!”
【注释】
〔1〕晏平仲:即晏婴。
〔2〕陈文子:名须无。陈完之曾孙。
【原文】
九月,郑公孙黑肱有疾〔1〕,归邑于公,召室老、宗人立段〔2〕,而使黜官、薄祭〔3〕。祭以特羊〔4〕,殷以少牢〔5〕。足以共祀,尽归其余邑,曰:“吾闻之,生于乱世,贵而能贫,民无求焉,可以后亡。敬共事君,与二三子。生在敬戒,不在富也。”己巳,伯张卒。君子曰:“善戒。《诗》曰:‘慎尔侯度,用戒不虞〔6〕。’郑子张其有焉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公孙黑肱:字子张。
〔2〕段:黑肱子,字子石,谥献子。
〔3〕黜官:减少家臣。
〔4〕特羊:一只羊。
〔5〕殷:殷祭,即袷禘,除服时的祭祀。大夫殷祭例应用太牢(牛、羊、豕),今减少为用少牢(羊、豕)。
〔6〕所引诗见《诗·大雅·抑》。侯度,公侯的法度。
【原文】
冬,会于沙随,复锢栾氏也。栾盈犹在齐,晏子曰:“祸将作矣!齐将伐晋,不可以不惧。”
楚观起有宠于令尹子南,未益禄〔1〕,而有马数十乘。楚人患之,王将讨焉。子南之子弃疾为王御士,王每见之,必泣。弃疾曰:“君三泣臣矣,敢问谁之罪也?”王曰:“令尹之不能,尔所知也。国将讨焉,尔其居乎〔2〕?”对曰:“父戮子居,君焉用之?泄命重刑,臣亦不为。”王遂杀子南于朝,轘观起于四竟〔3〕。子南之臣谓弃疾:“请徙子尸于朝。”曰:“君臣有礼,唯二三子。”三日,弃疾请尸,王许之。既葬,其徒曰:“行乎!”曰:“吾与杀吾父,行将焉入?”曰:“然则臣王乎?”曰:“弃父事仇,吾弗忍也。”遂缢而死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未益禄:没增加俸禄。凡建大功,士大夫益爵,庶人益禄。观起为庶人。庶人依礼只能木车单马,如今观起有马数十乘,所以楚人患之。
〔2〕居:留下不逃走。
〔3〕轘:车裂。
【原文】
复使薳子冯为令尹,公子齮为司马,屈建为莫敖〔1〕。有宠于薳子者八人,皆无禄而多马。他日朝,与申叔豫言,弗应而退。从之,入于人中。又从之,遂归。退朝,见之,曰:“子三困我于朝,吾惧,不敢不见。吾过,子姑告我,何疾我也〔2〕?”对曰:“吾不免是惧,何敢告子?”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昔观起有宠于子南,子南得罪,观起车裂,何故不惧?”自御而归,不能当道〔3〕。至,谓八人者曰:“吾见申叔,夫子所谓生死而肉骨也。知我者,如夫子则可。不然,请止〔4〕。”辞八人者,而后王安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屈建:屈到之子,字子木。
〔2〕疾:厌恶,嫌弃。
〔3〕当道:走在道路正中。此写薳子冯心中害怕,无心驾车。
〔4〕请止:表示绝交之词。
【原文】
十二月,郑游眅将归晋〔1〕,未出竟,遭逆妻者,夺之,以馆于邑。丁巳,其夫攻子明,杀之,以其妻行。子展废良而立大叔〔2〕,曰:“国卿,君之贰也,民之主也,不可以苟。请舍子明之类。”求亡妻者,使复其所。使游氏勿怨,曰:“无昭恶也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游眅(fǎn):公孙虿之子,字子明。
〔2〕良:游眅之子。大叔:即游吉,游眅之弟。
【翻译】
[经]
二十二年春,周历正月,襄公从盟会回国。
夏四月。
秋七月辛酉,叔老去世。
冬,襄公与晋平公、齐庄公、宋平公、卫殇公、郑简公、曹成公、莒犂比公、邾悼公、薛伯、杞孝公、小邾穆公在沙随相会。
襄公从会议回国。
楚国杀死他们的大夫公子追舒。
[传]
二十二年春,臧武仲去晋国,下雨天,他顺道去看望御叔。御叔在他的封邑里,正准备饮酒,说:“要这个所谓的圣人来干吗?我准备饮酒,而他却冒着雨赶路,要聪明有什么用?”穆叔听说后,说:“这个人自己不配出使,反而傲视出使的人,真是国家的蛀虫。”下令把他的赋税增加一倍。
夏,晋国人令郑国去晋朝见。郑国人派少正公孙侨回答使者说:“在晋国的先君悼公九年时,我寡君在那时即位。即位八个月,而我国先大夫子驷跟随寡君来向执事朝见。执事对我国寡君不加礼遇,寡君心中害怕。因为这一次,我君二年六月去朝见楚国,晋国因此而发动了戏地的战役。这时楚国还很强大,但对敝邑表明了礼仪。敝邑想要跟从执事却害怕犯下大错,认为晋国将会说我们对有礼的国家不恭敬,因此不敢背叛楚国。我君四年三月,先大夫子蟜又跟随寡君到楚国去观察他们是否有衅隙,晋国于是发动了萧鱼这一战役。我们认为敝邑靠近晋国,以草木作比,晋是草木,我们是香气而已,怎么敢三心二意?楚国这时也渐衰弱,寡君因此拿出所有土地上的出产,加上宗庙中的礼器,来接受盟约。接着就带领群臣跟随执事参加年终的朝会。对楚国亲附的是子侯、石盂,回去后我们就讨伐了他俩。湨梁会盟的第二年,子蟜已经告老退休,公孙夏跟从寡君来朝见君王,在举行尝祭时拜见了君王,参与了祭祀。隔了两年,听说君王准备平定东方诸侯,四月,又到贵国朝见,以听取会盟的日期。没有朝见的那些时候,我们没有一年没派使者聘问,没有一次盟会征伐我们不参加的。由于大国的政令没有常规,国家疲劳困乏,忧患屡次发生,所以没有一天不警惕,怎么敢忘记我们的职责?大国如果安定敝邑,我们不断会来朝见,何劳贵国命令呢?如果不体恤我们的忧患,却以不朝见作为借口,那就恐怕我们无法承受大国的命令,而被丢弃作为仇敌了,敝邑对此十分害怕,岂敢忘记君王的命令?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交代给执事,请执事对此认真考虑一下。”
秋,栾盈从楚国来到齐国。晏平仲对齐庄公说:“商任会见,我国接受了晋国的命令。如今接纳了栾氏,准备怎么任用他?小国所以用来事奉大国的,是信用。失去信用,国家就无处立身,君王请考虑一下。”齐庄公不听。晏平仲退下来后告诉陈文子说:“做人君主的要保持信用,做人臣子的要保持恭敬,忠诚、信用、笃实、敬重,上下共同保持它,这是天道。君王自己抛弃自己,不能长久在位了!”
九月,郑公孙黑肱得病,把封邑还给国君,召集了家宰、宗人立段为继承人,让他减少家臣、降低祭祀标准。平常祭祀用一只羊,殷祭用羊和猪。留下足以供给祭祀的土地,把多余的城邑全部归还给国君,说:“我听说,生活在乱世,地位尊贵而能够清贫,对人民没有什么要求,就能够比别人后灭亡。恭敬地事奉国君与各位大夫。生存在于能警戒,不在于富有。”己巳,公孙黑肱去世。君子说:“公孙黑肱善于警戒。《诗》说:‘谨慎地奉行公侯的法度,用以警戒意外的祸患。’公孙黑肱差不多做到了。”
冬,诸侯在沙随相会,晋国再次宣令禁锢栾氏。这时栾盈还在齐国,晏子说:“祸乱将要兴起了!齐国将要攻打晋国,不可以不戒惧。”
楚国的观起得到令尹子南的宠爱,没有增加俸禄却有可驾数十辆车的马。楚国人对此不满,楚康王打算讨伐他们。子南的儿子弃疾做楚康王的侍御,康王每次见到他,总要流泪。弃疾说:“君王对我已经多次流泪了,谨大胆问一下谁有罪过?”康王说:“令尹的不善,你是知道的。国家将要讨伐他,你是否仍然留下不走?”弃疾回答说:“父亲遭戮儿子留下不走,君王怎么还能任用?泄露君王的命令从而加重刑罚,臣也不能这样做。”康王就在朝廷上杀死了子南,把观起车裂了,把他的尸体在国内四方巡回示众。子南的家臣对弃疾说:“请让我们把主人的尸体从朝廷上搬走。”弃疾说:“君臣间有规定的礼仪,看诸位大夫怎么处理吧。”三天后,弃疾请求收尸,楚康王答应了。安葬后,弃疾的随从说:“出走吗?”弃疾说:“我参与了杀死我父亲的事,出走又有什么地方可让我去?”随从说:“那么还是做君王的臣下吗?”弃疾说:“抛弃父亲事奉仇人,我不能忍受。”于是就上吊而死。
楚康王再次任命薳子冯为令尹,公子为司马,屈建为莫敖。受到薳子冯宠爱的有八个人,都没有禄位而多马。过了几天薳子冯上朝,和申叔豫说话,申叔豫不答应而退走。薳子冯追上去,申叔豫钻进了人堆里。薳子冯又追上去,申叔豫就回家去了。退朝后,薳子冯去见申叔豫,说:“你在朝廷上三次令我难堪,我心中恐惧,不敢不来见你。我有过错,你不妨告诉我,为什么要厌恶我呢?”申叔豫回答说:“我害怕的是自己难以免除祸患,怎么敢告诉你呢?”薳子冯说:“什么原因?”申叔豫说:“过去观起受到子南的宠爱,子南有了罪过,观起遭受车裂,我怎能不害怕?”薳子冯自己驾车回去,车子老是走不到路当中。回到家,薳子冯对八个人说:“我去见申叔,这个人就是人们说的能令死者复生使白骨长肉的人啊。能够了解我的,像这个人那样方行。做不到的,就此分手。”辞退了八个人,然后楚康王才对他放心。
十二月,郑游眅准备回晋国去,还没出国境,碰上迎亲的人,游眅夺走了新娘,就在那个城市住下。丁巳,新娘的丈夫进攻游眅,杀死了他,带着妻子走了。子展废黜了良而立大叔,说:“国卿是君王的副手,人民的主宰,不能苟且随意。请舍弃游眅一类恶人。”派人寻访被抢走新娘的人,让他回到自己的乡里。让游氏不要怨恨报复,说:“不要显扬游眅的邪恶。”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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