襄公十四年
【原文】
[经]
十有四年春〔1〕,王正月,季孙宿、叔老会晋士匄、齐人、宋人、卫人、郑公孙虿、曹人、莒人、邾人、滕人、薛人、杞人、小邾人会吴于向〔2〕。
二月乙朱朔,日有食之。
夏四月,叔孙豹会晋荀偃、齐人、宋人、卫北宫括、郑公孙虿、曹人、莒人、邾人、滕人、薛人、杞人、小邾人伐秦。
己未,卫侯出奔齐〔3〕。
莒人侵我东鄙。
秋,楚公子贞帅师伐吴。
冬,季孙宿会晋士匄、宋华阅、卫孙林父、郑公孙虿、莒人、邾人于戚〔4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十有四年:公元前559年。
〔2〕叔老:即子叔齐子,声伯之子。向:郑地,在今河南尉氏县西南。或云吴地,在今安徽怀远县西。
〔3〕卫侯:卫献公。
〔4〕戚:孙林父采邑,在今河南濮阳县。
【原文】
[传]
十四年春,吴告败于晋。会于向,为吴谋楚故也。范宣子数吴之不德也〔1〕,以退吴人。执莒公子务娄,以其通楚使也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数:责问。
将执戎子驹支〔1〕。范宣子亲数诸朝〔2〕,曰:“来!姜戎氏,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〔3〕,乃祖吾离被苫盖〔4〕,蒙荆棘〔5〕,以来归我先君。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,与女剖分而食之。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,盖言语漏泄,则职女之由〔6〕。诘朝之事,尔无与焉!与将执女!”对曰:“昔秦人负恃其众,贪于土地,逐我诸戎。惠公蠲其大德,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〔7〕,毋是翦弃。赐我南鄙之田,狐狸所居,豺狼所嗥。我诸戎除剪其荆棘,驱其狐狸豺狼,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,至于今不贰。昔文公与秦伐郑,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〔8〕,于是乎有殽之师。晋御其上,戎亢其下〔9〕,秦师不复,我诸戎实然。譬如捕鹿,晋人角之,诸戎掎之〔10〕,与晋踣之,戎何以不免?自是以来,晋之百役,与我诸戎相继于时,以从执政,犹殽志也,岂敢离逷〔11〕?今官之师旅〔12〕,无乃实有所阙,以携诸侯,而罪我诸戎!我诸戎饮食衣服,不与华同,贽币不通〔13〕,言语不达,何恶之能为?不与于会,亦无瞢焉〔14〕!”赋《青蝇》而退〔15〕。宣子辞焉,使即事于会,成恺悌也。于是,子叔齐子为季武子介以会,自是晋人轻鲁币〔16〕,而益敬其使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戎子:戎人首领。
〔2〕朝:此指诸侯使臣一起议事临时设立的朝廷。
〔3〕瓜州:今甘肃敦煌。
〔4〕苫盖:用草编成的覆盖物。
〔5〕荆棘:指荆棘编成的帽子。
〔6〕职:主要。
〔7〕四岳:舜时四方部落首领。
〔8〕舍戍:留下戍守的人。僖公三十年,秦、晋伐郑,秦与郑和,留下杞子等戍守。
〔9〕亢:同“抗”,攻击。
〔10〕掎(jǐ):拉住。
〔11〕离逷(tì):疏远,违背。
〔12〕官:指晋执政。师旅:指一般官员。
〔13〕贽币:礼物。贽币不通,即使者不相往来。
〔14〕瞢(méng):惭愧。
〔15〕青蝇:《诗·小雅》篇名,中有“恺悌君子,无信谗言”等句。驹支引以责备晋国听信谗言。恺悌,和蔼可亲。
〔16〕币:币帛,礼物。
【原文】
吴子诸樊既除丧〔1〕,将立季札〔2〕。季札辞曰:“曹宣公之卒也,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,将立子臧。子臧去之,遂弗为也,以成曹君〔3〕。君子曰:‘能守节。’君,义嗣也〔4〕,谁敢奸君〔5〕?有国,非吾节也。札虽不才,愿附于子臧,以无失节。”固立之。弃其室而耕。乃舍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诸樊:吴王寿梦之长子。
〔2〕季札:诸樊弟。寿梦四子,季札最为贤明,寿梦及诸兄皆欲立之,季札不同意。
〔3〕曹宣公卒后,曹人欲立子臧事,见成公十三年及十五、十六年。
〔4〕义嗣:诸樊为適长子,故云义嗣。
〔5〕奸:犯。
【原文】
夏,诸侯之大夫从晋侯伐秦〔1〕,以报栎之役也。晋侯待于竟,使六卿帅诸侯之师以进。及泾〔2〕,不济。叔向见叔孙穆子〔3〕,穆子赋《匏有苦叶》〔4〕。叔向退而具舟。鲁人、莒人先济。郑子蟜见卫北宫懿子曰〔5〕:“与人而不固,取恶莫甚焉!若社稷何?”懿子说。二子见诸侯之师而劝之济,济泾而次。秦人毒泾上流,师人多死。郑司马子蟜帅郑师以进,师皆从之,至于棫林〔6〕,不获成焉〔7〕。荀偃令曰:“鸡鸣而驾,塞井夷灶,唯余马首是瞻!”栾黡曰:“晋国之命,未是有也。余马首欲东〔8〕。”乃归。下军从之。左史谓魏庄子曰〔9〕:“不待中行伯乎〔10〕?”庄子曰:“夫子命从帅〔11〕。栾伯,吾帅也,吾将从之。从帅,所以待夫子也。”伯游曰〔12〕:“吾令实过,悔之何及,多遗秦禽。”乃命大还〔13〕。晋人谓之迁延之役〔14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晋侯:晋悼公。
〔2〕泾:泾水,在今陕西省关中地区。此指泾阳附近的泾水。
〔3〕叔孙穆子:即鲁叔孙豹。
〔4〕匏有苦叶:《诗·邶风》篇名。穆子赋之,取匏可在渡水时作凭依物之意,表示将渡河。
〔5〕北宫懿子:即北宫括。
〔6〕棫林:秦地,在今陕西泾阳县。
〔7〕不获成:指秦不肯屈服。
〔8〕欲东:晋国在东,欲东即回国。
〔9〕左史:官名,犹后代记室。魏庄子:魏绛。
〔10〕中行伯:荀偃。
〔11〕夫子:指荀偃。
〔12〕伯游:即荀偃。
〔13〕大还:全军撤退。
〔14〕迁延:拖拉而无成。
【原文】
栾鍼曰:“此役也,报栎之败也。役又无功,晋之耻也。吾有二位于戎路〔1〕,敢不耻乎?”与士鞅驰秦师〔2〕,死焉。士鞅反,栾黡谓士匄曰:“余弟不欲往,而子召之〔3〕。余弟死,而子来,是而子杀余之弟也。弗逐,余亦将杀之。”士鞅奔秦。
于是,齐崔杼、宋华阅、仲江会伐秦〔4〕,不书〔5〕,惰也。向之会亦如之。卫北宫括不书于向,书于伐秦,摄也〔6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二位:指栾黡、栾鍼兄弟。戎路:将帅所乘的兵车。
〔2〕士鞅:士匄之子。
〔3〕而:同“尔”。
〔4〕仲江:公孙师之子。
〔5〕不书:崔杼、华阅等都是卿,依例当书。
〔6〕摄:整顿、佐助。这里与“惰”对比,是勤勉之意。
【原文】
秦伯问于士鞅曰〔1〕:“晋大夫其谁先亡?”对曰:“其栾氏乎!”秦伯曰:“以其汰乎?”对曰:“然。栾黡汰虐已甚〔2〕,犹可以免。其在盈乎〔3〕!”秦伯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武子之德在民〔4〕,如周人之思召公焉,爱其甘棠〔5〕,况其子乎?栾黡死,盈之善未能及人,武子所施没矣,而黡之怨实章〔6〕,将于是乎在。”秦伯以为知言,为之请于晋而复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秦伯:秦景公。
〔2〕已甚:太甚。
〔3〕盈:栾盈。栾黡之子。
〔4〕武子:栾黡之父栾书。
〔5〕爱其甘棠:召公奭曾舍于甘棠之下,周人感念召公德政,对树加以保护,并作《甘棠》诗。
〔6〕章:彰明。
【原文】
卫献公戒孙文子、宁惠子食〔1〕,皆服而朝。日旰不召〔2〕,而射鸿于囿。二子从之,不释皮冠而与之言〔3〕。二子怒。孙文子如戚〔4〕,孙蒯入使〔5〕。公饮之酒,使大师歌《巧言》之卒章〔6〕。大师辞,师曹请为之〔7〕。初,公有嬖妾,使师曹诲之琴,师曹鞭之。公怒,鞭师曹三百。故师曹欲歌之,以怒孙子以报公。公使歌之,遂诵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戒:约。孙文子:孙林父。宁惠子:宁殖。
〔2〕日旰:太阳下山。
〔3〕皮冠:打猎时所戴的帽子,用皮制。依礼,臣朝服见君,君不得戴皮冠。
〔4〕戚:孙文子采邑,在今河南濮阳县北。
〔5〕孙蒯:孙文子之子。入使:入朝请命。
〔6〕巧言:《诗·小雅》篇名。其末章为“彼何人斯,居河之麋。无拳无勇,职为乱阶”。卫献公隐示孙文子要作乱。
〔7〕师曹:太师(即乐官之长)所属乐人。
【原文】
蒯惧,告文子。文子曰:“君忌我矣,弗先,必死。”并帑于戚而入〔1〕,见蘧伯玉曰〔2〕:“君之暴虐,子所知也。大惧社稷之倾覆,将若之何?”对曰:“君制其国,臣敢奸之?虽奸之,庸知愈乎?”遂行,从近关出〔3〕。公使子蟜、子伯、子皮与孙子盟于丘宫〔4〕,孙子皆杀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帑:所有家人。
〔2〕蘧伯玉:名瑗,谥成子。
〔3〕近关:指距离最近的国界所设的关。
〔4〕子蟜、子伯、子皮:皆卫公子。丘宫:当在卫都。
【原文】
四月己未,子展奔齐〔1〕。公如鄄〔2〕,使子行请于孙子〔3〕,孙子又杀之。公出奔齐,孙氏追之,败公徒于阿泽〔4〕,鄄人执之。初,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,庾公差学射于公孙丁。二子追公,公孙丁御公。子鱼曰:“射为背师,不射为戮,射为礼乎?”射两軥而还〔5〕。尹公佗曰:“子为师,我则远矣。”乃反之〔6〕。公孙丁授公辔而射之,贯臂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子展:卫献公弟。
〔2〕鄄(juān):在今山东鄄城县北。
〔3〕子行:卫公子。
〔4〕阿泽:在今山东阳谷县东北。
〔5〕軥(qú):车辕前驾马之具,即轭。
〔6〕反之:回车再追。
【原文】
子鲜从公〔1〕。及竟,公使祝宗告亡〔2〕,且告无罪。定姜曰〔3〕:“无神何告?若有,不可诬也。有罪,若何告无?舍大臣而与小臣谋,一罪也。先君有冢卿以为师保〔4〕,而蔑之,二罪也。余以巾栉事先君,而暴妾使余〔5〕,三罪也。告亡而已,无告无罪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子鲜:献公同母弟。
〔2〕祝宗:主祭祀的官。
〔3〕定姜:卫定公夫人。
〔4〕冢卿:指孙林父与宁殖。
〔5〕暴妾使余:对我残暴如婢妾。
【原文】
公使厚成叔吊于卫〔1〕,曰:“寡君使瘠,闻君不抚社稷,而越在他竟,若之何不吊?以同盟之故,使瘠敢私于执事曰:‘有君不吊〔2〕,有臣不敏〔3〕,君不赦宥,臣亦不帅职〔4〕,增淫发泄〔5〕,其若之何?’”卫人使大叔仪对曰〔6〕:“群臣不佞,得罪于寡君。寡君不以即刑而悼弃之〔7〕,以为君忧。君不忘先君之好,辱吊群臣,又重恤之。敢拜君命之辱,重拜大贶。”厚孙归,复命,语臧武仲曰:“卫君其必归乎!有大叔仪以守,有母弟鱄以出〔8〕,或抚其内,或营其外,能无归乎?”
【注释】
〔1〕厚成叔:孝公子惠伯革的后人,名瘠。
〔2〕吊:淑,善。
〔3〕敏:达。
〔4〕帅职:尽职。
〔5〕增淫:积渐。
〔6〕太叔仪:卫大夫,谥文子。
〔7〕悼:远。
〔8〕鱄:即子鲜。
【原文】
齐人以郲寄卫侯〔1〕。及其复也〔2〕,以郲粮归〔3〕。右宰穀从而逃归〔4〕,卫人将杀之。辞曰:“余不说初矣〔5〕,余狐裘而羔袖〔6〕。”乃赦之。卫人立公孙剽〔7〕,孙林父、宁殖相之,以听命于诸侯〔8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郲:即莱国。
〔2〕复:复位。此言日后事。
〔3〕以郲粮归:杜注:“言其贪。”
〔4〕右宰穀:卫大夫。
〔5〕说:同悦。
〔6〕狐裘而羔袖:言一身是善,只有很小部分是恶。
〔7〕公孙剽:穆公孙。
〔8〕听命于诸侯:指参加盟会。
【原文】
卫侯在郲。臧纥如齐〔1〕,唁卫侯。卫侯与之言,虐。退而告其人曰:“卫侯其不得入矣!其言粪土也,亡而不变,何以复国?”子展、子鲜闻之,见臧纥,与之言,道〔2〕。臧孙说,谓其人曰:“卫君必入。夫二子者,或挽之,或推之,欲无入,得乎?”
【注释】
〔1〕臧纥:即臧武仲。
〔2〕道:理顺辞达。
【原文】
师归自伐秦,晋侯舍新军,礼也。成国不过半天子之军〔1〕,周为六军,诸侯之大者,三军可也。于是知朔生盈而死,盈生六年而武子卒,彘裘亦幼〔2〕,皆未可立也。新军无帅,故舍之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成国:大国。
〔2〕彘裘:士鲂子。
【原文】
师旷侍于晋侯〔1〕。晋侯曰:“卫人出其君,不亦甚乎?”对曰:“或者其君实甚。良君将赏善而刑淫,养民如子,盖之如天,容之如地。民奉其君,爱之如父母,仰之如日月,敬之如神明,畏之如雷霆,其可出乎?夫君,神之主而民之望也。若困民之主〔2〕,匮神乏祀,百姓绝望,社稷无主,将安用之?弗去何为?天生民而立之君,使司牧之,勿使失性。有君而为之贰〔3〕,使师保之,勿使过度。是故天子有公,诸侯有卿,卿置侧室,大夫有贰宗,士有朋友〔4〕,庶人、工、商、皂、隶、牧、圉皆有亲昵,以相辅佐也。善则赏之〔5〕,过则匡之,患则救之,失则革之〔6〕。自王以下,各有父兄子弟,以补察其政〔7〕。史为书,瞽为诗〔8〕,工诵箴谏〔9〕,大夫规诲,士传言,庶人谤,商旅于市,百工献艺〔10〕。故《夏书》曰:‘遒人以木铎徇于路,官师相规,工执艺事以谏〔11〕。’正月孟春,于是乎有之,谏失常也。天之爱民甚矣,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〔12〕,以从其淫,而弃天地之性?必不然矣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师旷:杜注:“晋乐大师子野。”
〔2〕困民之主:《新序》、《说苑》引均作“困民之性”。“主”在此当作“性”解,谓使人民生活匮乏。
〔3〕贰:指卿佐。
〔4〕朋友:指同宗一类亲人。
〔5〕赏:宣扬,表彰。
〔6〕革:更改。
〔7〕补察其政:杜注:“补其愆过,察其得失。”
〔8〕瞽:乐师。
〔9〕工:乐工。
〔10〕献艺:以艺为谏。
〔11〕上引文见《尚书·胤征》。遒人,巡行之官。木铎,金口木舌之铃。官师,官长。
〔12〕肆:放纵。
【原文】
秋,楚子为庸浦之役故〔1〕,子囊师于棠以伐吴〔2〕,吴不出而还。子囊殿,以吴为不能而弗儆。吴人自皋舟之隘要而击之〔3〕,楚人不能相救。吴人败之,获楚公子宜穀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楚子:楚康王。
〔2〕棠:在今江苏六合区。
〔3〕皋舟:吴险隘,所在不详。
【原文】
王使刘定公赐齐侯命〔1〕,曰:“昔伯舅大公,右我先王〔2〕,股肱周室,师保万民,世胙大师〔3〕,以表东海〔4〕。王室之不坏,繄伯舅是赖。今余命女环〔5〕!兹率舅氏之典〔6〕,纂乃祖考〔7〕,无忝乃旧〔8〕。敬之哉,无废朕命!”
【注释】
〔1〕刘定公:刘夏,周大夫。
〔2〕右:同“佐”,辅佐。
〔3〕胙:酬报。大师:即太公。吕尚为文王师。
〔4〕表:显。
〔5〕环:齐灵公名。
〔6〕兹:孜孜不倦。率:循。典:常,经。
〔7〕纂:继承。
〔8〕旧:即祖考。
【原文】
晋侯问卫故于中行献子〔1〕,对曰:“不如因而定之。卫有君矣,伐之,未可以得志而勤诸侯。史佚有言曰:‘因重而抚之。’仲虺有言曰〔2〕:‘亡者侮之,乱者取之,推亡固存,国之道也。’君其定卫以待时乎!”冬,会于戚,谋定卫也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故:事。中行献子:荀偃。
〔2〕仲虺:汤左相。
【原文】
范宣子假羽毛于齐而弗归〔1〕,齐人始贰。
楚子囊还自伐吴,卒。将死,遗言谓子庚〔2〕:“必城郢。”君子谓:“子囊忠。君薨不忘增其名,将死不忘卫社稷,可不谓忠乎?忠,民之望也。《诗》曰:‘行归于周,万民所望〔3〕。’忠也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羽毛:为当时制造旗子及装饰仪仗的材料,即鸟羽及旄牛尾。
〔2〕子庚:即公子牛,继子囊为令尹。
〔3〕所引诗见《诗·小雅·都人士》。周,忠信。
【翻译】
[经]
十四年春,周历正月,季孙宿、叔老会同晋士匄、齐国人、宋国人、卫国人、郑公孙虿、曹国人、莒国人、邾国人、滕国人、薛国人、杞国人、小邾国人与吴国在向地相会。
二月乙未朔,发生日食。
夏四月,叔孙豹会同晋荀偃、齐国人、宋国人、卫北宫括、郑公孙虿、曹国人、莒国人、邾国人、滕国人、薛国人、杞国人、小邾国人攻打秦国。
己未,卫献公逃亡到齐国。
莒国人侵袭我国东部边境。
秋,楚公子贞率领军队攻打吴国。
冬,季孙宿与晋士匄、宋华阅、卫孙林父、郑公孙虿、莒国人、邾国人在戚地相会。
[传]
十四年春,吴国向晋国报告被楚国打败的经过。诸侯在向地会议,是为了替吴国策划如何对付楚国。范宣子指责吴国乘人之丧用兵的不道德,以此拒绝了吴国人出兵。把莒公子务娄拘捕起来,因为莒国与楚国有使者互相往来。
晋国准备拘捕戎人首领驹支。范宣子亲自在朝堂上列举他的罪状,说:“过来,姓姜的戎人!往昔秦国人把你的祖先吾离从瓜州赶走,你的祖先吾离披着茅草衣,戴着荆条帽,前来投靠我国先君。我国先君惠公当时只有很少的土地,却与你们平分,使你们吃上饭。如今诸侯事奉我们寡君不如以前,这是因为说话漏泄了机密,这主要是你们所造成的。明天的会议,你不要参加了!你若是参加,就把你抓起来!”驹支回答说:“往昔秦国人凭仗着他们人多,贪婪地掠夺土地,把我们各部戎人赶走。惠公表现了他高尚的品德,认为我们各部戎人是四岳的后代,不应该就这样被灭绝。赐给我们南部边境地区的土地,那是个狐狸居住、豺狼嗥叫的地方。我们各部戎人铲除了那儿的荆棘,赶走了狐狸豺狼,从此成了你们先君不内侵也不外叛的臣子,一直到今天还是没有二心。往昔文公与秦国攻打郑国,秦国人私下与郑国人订立盟约,留下军队帮他们戍守,因此而发生殽地的战役。晋国在上边抵御秦兵,戎人在下面攻击他们,秦军全军覆没,实在是我们戎人们出了大力。譬如捕捉一只鹿,晋国人抓住它的角,戎人们拉住它的腿,和晋国人一起把它拖倒。戎人为什么不能免于罪责呢?从那时以来,晋国多次征战,我们各部戎人都是紧接着跟上,以追随你们的执政,如同殽地战役一样,怎么敢违背?如今你们的将帅官员们,恐怕实在有些地方做得不够,使诸侯叛离,你们却要责备我们各部戎人!我们各部戎人吃的穿的都与华夏不同,使者不相往来,言语不相通,能做什么坏事?不出席会议,也不会感到惭愧!”赋了《青蝇》诗后退了下去。范宣子连忙道歉,请驹支参与会议事务,成全了自己和蔼可亲的君子美德。这时候,子叔齐子作为季武子的副手参加会议,从此晋国人减轻了鲁国的贡礼,而更加敬重它的使者。
吴王诸樊这时已经服丧期满,打算立季札为国君。季札推辞说:“曹宣公死的时候,诸侯及曹国人不支持曹成公,打算立子臧为国君。子臧离开了曹国,因此原计划没有实施,以成全了曹成公。君子说子臧‘能够保持节操’。您是合法的继承人,有谁胆敢冒犯你?做国君,不合乎我的节操。我虽然没有才能,但愿意追随子臧,以不失节操。”诸樊坚持要立他为君,他离开了家室而去种田,诸樊才不勉强他。
夏,诸侯的大夫们跟随晋悼公攻打秦国,以报复栎地战役。晋悼公等候在边境,派六卿率领诸侯的军队前进。到达泾水,军队不肯渡河。叔向与叔孙穆子相见,穆子赋《匏有苦叶》。叔向退出后准备渡船。鲁国人、莒国人先渡过泾水。郑子蟜去见卫北宫懿子说:“亲附别人而三心二意,没有比这更令人厌恶的了!怎么向国家交代?”懿子认为他说得很对。二人去见诸侯的军队而劝说他们渡河,军队就全都渡过泾水扎营。秦国人在泾水上游投放毒药,诸侯军中死的人很多。郑司马子蟜率领军队前进,诸侯的军队都随着他开拔,到达棫林,秦国人不肯屈服求和。荀偃下令说:“鸡鸣套车,填塞水井、铲平土灶,看着我马头方向前进!”栾黡说:“晋国发布的命令,从来没有这样的。我的马头要向东。”于是回国。下军跟随着他。左史对魏庄子说:“不等中行伯吗?”魏庄子说:“他命令我们跟从主帅。栾伯是我的主帅,我准备跟从他。跟从主帅,也就是尊重中行伯。”荀偃说:“我发布这样的命令确实是不对的,后悔也来不及了,多留下人马只会增加被秦国俘虏的人数。”于是命令诸侯军队全数撤回。晋国人称这次行动为“迁延之役”。
栾鍼说:“这次战役是为了报复在栎地的战败,发动了战役却没有建树,是晋国的耻辱。我们家有两个人充任将帅,岂敢不以为耻吗?”与士鞅一起冲进秦军,结果战死。士鞅脱身回国,栾黡对士匄说:“我弟弟不想去,是你儿子叫他去的。我弟弟死了,你儿子生还,这是你儿子杀死了我弟弟。你不把他赶走,我也打算杀死他。”士鞅逃往秦国。
这时候,齐崔杼、宋华阅、仲江会兵攻打秦国,《春秋》没记载他们的名字,是因为他们表现差劲。向地会议的记载也是这个原因。卫北宫括在向地会议时没记载,在攻打秦国时记载了,是因为这次他表现良好。
秦景公询问士鞅说:“晋国的大夫哪个先灭亡?”士鞅回答说:“恐怕是栾氏吧!”秦景公说:“是因为他骄侈吗?”士鞅回答说:“是的。栾黡骄侈暴虐太厉害了,然而他自己还能免于祸难。祸难恐怕要落在栾盈身上吧!”秦景公问:“是什么原因呢?”士鞅回答说:“栾武子对人民有恩德,就如同周人思念召公,爱及他的甘棠,何况是他的儿子呢?栾黡死后,栾盈对别人没有恩惠,栾武子所施的恩惠已被人们淡忘,而栾黡所产生的怨恨便爆发出来,所以在那时候灭亡。”秦景公认为他的见解透彻,为他向晋国求情,让他回国复位。
卫献公约请孙文子、宁惠子一起用餐,二人穿着朝服等在朝廷上。卫献公到了太阳落山了还不请他们,却在园林中射雁。二人到园林中去,卫献公不脱下皮帽子就和他们说话。二人心中愤怒。孙文子去了戚邑,孙蒯入朝请命。卫献公招待孙蒯喝酒,命令太师歌《巧言》的最后一章。太师推辞,师曹请求由他来唱。起初,卫献公有个宠妾,献公派师曹教她弹琴,师曹鞭打她。献公发怒,鞭打了师曹三百下。所以师曹想唱这诗,用来激怒孙蒯,作为对献公的报复。献公命令他歌唱,他就高声朗诵。
孙蒯听了后心中害怕,报告了孙文子。孙文子说:“君王忌恨我了,不先动手一定会被杀死。”把所有家人送往戚邑后进入国都,碰见了蘧伯玉,说:“君王的暴虐是你所知道的,我很害怕社稷倾覆,你看该怎么办?”蘧伯玉说:“君王治理他的国家,下臣怎敢冒犯他?即使冒犯他,怎知新君一定比旧君好呢?”于是就离开国都,从最近的边关出境。卫献公派子蟜、子伯、子皮与孙文子在丘宫订立盟约,孙文子把他们全都杀了。
四月己未,子展逃往齐国。卫献公往鄄地,派子行去向孙文子求和,孙文子又把他杀了。卫献公逃往齐国,孙文子追赶他,在阿泽打败了献公的禁卫军,鄄地人把败兵抓了起来。起初,尹公佗向庾公差学射箭,庾公差又是公孙丁的学生。庾公差与尹公佗追赶献公,公孙丁为献公驾车。庾公差说:“射是背叛老师,不射将被杀戮,射还是合乎礼的吧?”于是发箭射中两边的车軥而回。尹公佗说:“他是你的老师,和我的关系就远了。”于是回车再追。公孙丁把缰绳交给献公后向尹公佗射击,一箭贯穿了他的手臂。
子鲜跟随着卫献公。到达边境,献公让祝宗向神明报告逃亡,同时告称自己无罪。定姜说:“如果没有神明,报告什么?如果有神明,就不可欺骗。你有罪,为什么报告说没有?不理会大臣而和小臣商议,这是第一条罪过。先君有正卿给你做师保,你却蔑视他们,这是第二条罪过。我是先君的妻子,你却对我残暴如同婢妾,这是第三条罪过。报告逃亡就行了,不要报告没有罪过。”
襄公派遣厚成叔到卫国去慰问,说:“寡君派瘠来,听说君王不管理国家而流亡到别国境内,怎么能不来慰问?因为是同盟的缘故,派瘠私下对执事说:‘国君不善良,大臣不敏达,国君不肯赦免宽恕臣下,臣下又不肯尽职对上,积聚日久而发泄出来,将怎么办?’”卫国人派太叔仪回答说:“下臣们没有才能,得罪了寡君。寡君不把下臣绳之以法而远远地抛弃了下臣们,因此给贵国君王带来忧虑。贵君不忘记先君的友好关系,屈尊您来慰问下臣们,又加以哀怜。谨此拜谢君王的命令,再拜谢对下臣们的哀怜。”厚成叔回国复命,对臧武仲说:“卫君恐怕一定会回国的吧!有太叔仪守国,有同母弟子鲜一起逃亡。有人治理国内,有人经营国外,能够不回国吗?”
齐国人安排卫献公住在郲地。到后来他复位的时候,竟带着郲地的粮食回去。右宰穀跟随献公出行后又逃了回来,卫国人准备杀了他。他辩解说:“我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心甘情愿走的,我身上只有小小的缺点。”卫国人就赦免了他。卫国人立公孙剽为国君,孙林父、宁殖辅佐他,以听取诸侯的命令。
卫献公住在郲地。臧纥去齐国,慰问卫献公。卫献公和他交谈,态度恶劣。臧纥退出来后对他的属下说:“卫侯恐怕不能回国了!他的话是粪土,逃亡在外仍不悔改,怎么能回国复位呢?”子展、子鲜听说后,进见臧纥,与他交谈,理顺辞达。臧纥很高兴,对他的属下说:“卫君一定能回国。这两个人,一个拉他,一个推他,要想不回国,行吗?”
军队从攻打秦国战役回来后,晋悼公解散新军,这是合乎礼的。大国的军队不超过天子的一半,周为六军,诸侯中的大国,三军就可以了。当时知朔生了盈后死去,盈出生六年武子死了,彘裘也还年幼,都不能继承父职。新军没有主帅,所以把它解散了。
师旷随侍在晋悼公身边。晋悼公说:“卫国人赶走他们的国君,不是太过分了吗?”师旷回答说:“也许他们的国君实在做得过分。好的国君会奖励善良而处罚邪恶,抚育人民如对待子女,覆盖他们就像天一样,容纳他们就像地一样。人民侍奉他们的国君,爱戴他就像爱戴父母,尊仰他如同尊仰日月,敬重他如同敬重神明,畏惧他如同畏惧雷霆,难道能赶走他吗?国君,是神明祭祀的主持者,是人民的希望。如果使人民生活困乏,神明缺乏祭祀,百姓绝望,国家没人主持,那要他干什么?不赶走他还有什么办法?上天生了人民而为他们设立国君,让他统治人民,不让人民生活困乏。有了国君又为他配备辅佐,让他们教育保护国君,不让国君做事逾越常规。因此天子有诸侯,诸侯有卿,卿设置侧室,大夫有贰宗,士有朋友,庶人、工、商、皂、隶、牧、圉都有亲近的人,用来互相辅佐。好的就表彰,过失就纠正,患难就援救,错误就改正。从天子以下,各自有父兄子弟,来补救审察他行事的得失。太史作记载,乐师作歌诗,乐工诵读箴谏,大夫规劝开导,士传达意见,庶人指责,商人在市场上议论,工匠们通过自己的技艺表达看法。所以《夏书》说:‘遒人摇着木铎在道路上巡行,官员们规劝,工匠通过自己的技艺表示劝谏。’每当正月孟春,就有遒人巡行,让人发表对反常事物的劝谏。上天爱护人民可说是十分周到了,难道会让一个人凌驾在人民之上胡作非为,以放纵他的邪恶而抛弃天地的本性?一定不会这样。”
秋,楚康王因为庸浦战役的缘故,派子囊从棠地出兵攻打吴国,吴国不出兵迎战,楚军撤回。子囊断后,认为吴国无所作为而不加防备。吴国人从皋舟的险隘出兵拦腰袭击楚军,楚军首尾不能相救。吴国人打败楚军,擒获了楚公子宜穀。
周灵王派刘定公赐给齐灵公宠命,说:“往昔伯舅太公,辅佐我先王,成为周室的股肱,万民的师保,世代酬报太师,让他在东海显扬光大。王室没有颓败,依靠的便是伯舅。现在我命令你环,孜孜不倦地遵循舅氏的常规,继承你的祖先,不要玷辱他们。要恭敬啊,不要废弃我的命令!”
晋悼公向荀偃询问对卫国的策略,荀偃回答说:“不如根据现在的情况安定它。卫国已经有新国君了,攻打它,不见得能够成功而劳动诸侯。史佚有句话说:‘根据他安定的现状而安抚他。’仲虺有句话说:‘已经灭亡的可以欺侮,正在动乱的可以攻取,推翻灭亡的巩固存在的,这是治国的常规。’君王还是安定卫国以等待时机吧!”冬,在戚地相会,商议安定卫国。
范宣子向齐国借鸟羽及旄牛尾不还,齐国人开始对晋国不满。
楚子囊从攻打吴国回来,去世。临死前,遗言对子庚说:“一定要修筑郢地的城墙。”君子说:“子囊忠诚。君王去世不忘记增加他的名声,自己将死不忘记保卫祖国,难道能不认为他忠诚吗?忠诚,是人民所希望的。《诗》说:‘德行归于忠信,万民心中仰望。’就是说忠诚的意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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