僖公五年
【原文】
[经]
五年春〔1〕,晋侯杀其世子申生〔2〕。
杞伯姬来,朝其子〔3〕。
夏,公孙兹如牟〔4〕。
公及齐侯、宋公、陈侯、卫侯、郑伯、许男、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止〔5〕。
秋八月,诸侯盟于首止。
郑伯逃归,不盟。
楚人灭弦〔6〕,弦子奔黄。
九月戊申朔,日有食之。
冬,晋人执虞公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五年:公元前655年。
〔2〕申生死于去岁冬,《春秋》记载是根据晋国来报告的时间。
〔3〕朝其子:带其子来朝。
〔4〕牟:鲁之邻国。见桓公十五年注。
〔5〕齐侯:齐桓公。宋公:宋桓公。陈侯:陈宣公。卫侯:卫文公。郑伯:郑文公。许男:许僖公。曹伯:曹昭公。王世子:周惠王太子郑。首止:卫地。见桓公十八年注。
〔6〕弦:国名,姬姓,地在今河南潢川县北。
【原文】
[传]
五年春,王正月辛亥朔,日南至〔1〕。公既视朔〔2〕,遂登观台以望〔3〕,而书,礼也。凡分、至、启、闭〔4〕,必书云物〔5〕,为备故也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日南至:即冬至日。
〔2〕视朔:诸侯于每月朔日(初一)告庙,称告朔;然后于太庙听一月之政事,谓视朔。
〔3〕观台:宫门前高台上的门屋。一说即太庙中的台。
〔4〕分:春分、秋分。至:夏至、冬至。启:立春、立夏。闭:立秋、立冬,因阴气用事,故称闭,与阳气用事为启对。
〔5〕云物:云气的颜色。古以云气颜色以占吉凶。
【原文】
晋侯使以杀大子申生之故来告。初,晋侯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,不慎〔1〕,置薪焉。夷吾诉之。公使让之。士蒍稽首而对曰〔2〕:“臣闻之,无丧而戚,忧必仇焉〔3〕。无戎而城〔4〕,仇必保焉〔5〕。寇仇之保,又何慎焉!守官废命不敬,固仇之保不忠,失忠与敬,何以事君?《诗》云〔6〕:‘怀德惟宁,宗子惟城〔7〕。’君其修德而固宗子,何城如之?三年将寻师焉〔8〕,焉用慎?”退而赋曰:“狐裘尨茸〔9〕,一国三公〔10〕,吾谁适从〔11〕?”及难,公使寺人披伐蒲〔12〕。重耳曰:“君父之命不校〔13〕。”乃徇曰〔14〕:“校者吾仇也。”逾垣而走。披斩其袪,遂出奔翟〔15〕。
【注释】
〔1〕不慎:不慎重。古代筑城,以木板为框,中实泥土,今将筑城木材中杂以薪(柴),所以说“不慎”。
〔2〕稽首:俯首下拜至地,是最敬重的礼。
〔3〕仇:应、对。
〔4〕戎:战争、兵事。
〔5〕仇必保:言城为寇仇所保障、凭藉。
〔6〕诗云:出《诗·大雅·板》。
〔7〕宗子:群公子。
〔8〕寻:用。
〔9〕尨茸:同“蒙茸”。
〔10〕三公:或以为指献公、重耳、夷吾。以意推之,当指尊贵者很多,犹如狐裘蒙茸。
〔11〕适:专。适从,听从谁。
〔12〕寺人披:宦官,一作“寺人勃鞮”。
〔13〕校:对敌,抵抗。
〔14〕徇:宣示。
〔15〕翟:即狄,此指邻晋国的狄地。
【原文】
夏,公孙兹如牟,娶焉。
会于首止,会王大子郑,谋宁周也〔1〕。
陈辕宣仲怨郑申侯之反己于召陵〔2〕,故劝之城其赐邑,曰:“美城之,大名也,子孙不忘。吾助子请。”乃为之请于诸侯而城之,美。遂谮诸郑伯曰:“美城其赐邑,将以叛也。”申侯由是得罪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宁周:安定周室。时周太子郑因惠后宠少子带,地位不宁,故齐桓公作首丘之会,以巩固太子地位。这次会议不出于周惠王的意思,所以周惠王使郑伯逃盟。
〔2〕辕宣仲:即辕涛涂。
【原文】
秋,诸侯盟。王使周公召郑伯,曰:“吾抚女以从楚〔1〕,辅之以晋,可以少安。”郑伯喜于王命而惧其不朝于齐也,故逃归不盟。孔叔止之曰:“国君不可以轻〔2〕,轻则失亲。失亲患必至,病而乞盟,所丧多矣,君必悔之。”弗听,逃其师而归。
【注释】
〔1〕抚:安抚。
〔2〕轻:轻举妄动。
【原文】
楚鬥穀於菟灭弦,弦子奔黄。于是江、黄、道、柏方睦于齐〔1〕,皆弦姻也。弦子恃之而不事楚,又不设备,故亡。
【注释】
〔1〕道:国名,地当在今河南确山县北,或云在息县西南。柏:国名,地在今河南舞阳县。
【原文】
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。宫之奇谏曰:“虢,虞之表也〔1〕。虢亡,虞必从之。晋不可启〔2〕,寇不可玩〔3〕,一之谓甚,其可再乎?谚所谓‘辅车相依〔4〕,唇亡齿寒’者,其虞、虢之谓也。”公曰:“晋,吾宗也〔5〕,岂害我哉?”对曰:“大伯、虞仲〔6〕,大王之昭也〔7〕。大伯不从〔8〕,是以不嗣。虢仲、虢叔,王季之穆也〔9〕,为文王卿士,勋在王室,藏于盟府〔10〕。将虢是灭,何爱于虞?且虞能亲于桓、庄乎〔11〕?其爱之也?桓、庄之族何罪,而以为戮,不唯逼乎?亲以宠逼,犹尚害之,况以国乎?”公曰:“吾享祀丰絜〔12〕,神必据我〔13〕。”对曰:“臣闻之,鬼神非人实亲,惟德是依。故《周书》曰〔14〕:‘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。’又曰:‘黍稷非馨〔15〕,明德惟馨。’又曰:‘民不易物,惟德繄物〔16〕。’如是,则非德,民不和,神不享矣。神所冯依〔17〕,将在德矣。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,神其吐之乎?”弗听,许晋使。宫之奇以其族行,曰:“虞不腊矣〔18〕,在此行也,晋不更举矣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表:外围,屏障。
〔2〕启:启发,开端。
〔3〕玩:忽视。
〔4〕辅:车箱两边的夹板。一说辅为面颊而车为牙床。
〔5〕宗:同宗。二国均姬姓。
〔6〕大伯:即泰伯,周太王长子,吴始祖。虞仲:泰伯之弟,与泰伯一起逃往江南。
〔7〕大王:周太王,即古公亶父,周文王之祖父。昭:古代宗庙神主排列分昭、穆两行,昭左穆右,始祖后第一代为昭,第二代为穆,依次而推。泰伯、虞仲为太王之子,故云“昭”。
〔8〕不从:不跟从他父亲。泰伯避位逃江南。
〔9〕王季:后稷十三代孙,排位为昭,虢仲、虢叔为其子,排位为穆,二人为东虢、西虢始封国君。
〔10〕盟府:主管策勋封赏盟约的官府。
〔11〕桓:曲沃桓叔,晋献公曾祖父。庄:曲沃庄伯,晋献公祖父。二族被晋献公杀尽。
〔12〕絜:同“洁”。
〔13〕据:依从,凭借。
〔14〕周书:载周历史之书,已佚。
〔15〕黍稷:指祭祀用的谷类。
〔16〕繄:是。
〔17〕冯依:凭借,依靠。
〔18〕腊:年终时的祭祀。
【原文】
八月甲午,晋侯围上阳〔1〕。问于卜偃曰:“吾其济乎?”对曰:“克之。”公曰:“何时?”对曰:“童谣云:‘丙之晨〔2〕,龙尾伏辰〔3〕,均服振振〔4〕,取虢之旗〔5〕。鹑之贲贲〔6〕,天策焞焞〔7〕,火中成军〔8〕,虢公其奔〔9〕。’其九月、十月之交乎。丙子旦,日在尾,月在策,鹑火中,必是时也。”
【注释】
〔1〕上阳:虢国都城,在今河南陕县南。
〔2〕丙:指丙子。
〔3〕龙尾:指尾宿,为苍龙七宿之六。辰:日月之会。伏辰,指日行至尾,光为日夺,伏而不见。
〔4〕均服:当作“袀服”,戎服,黑色。振振:盛貌。
〔5〕取虢之旗:古战以取得对方旗为荣,取旗即获胜。
〔6〕鹑:鹑火,柳宿,为朱鸟七宿之三。贲贲:状柳宿形状。
〔7〕天策:傅说星。焞(tūn)焞:光盛貌。
〔8〕火中:指鹑星出现于南方。成军:勒兵整旅。
〔9〕其:将要。
【原文】
冬十二月丙子朔〔1〕,晋灭虢,虢公丑奔京师〔2〕。师还,馆于虞〔3〕,遂袭虞,灭之,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〔4〕,以媵秦穆姬〔5〕。而修虞祀,且归其职贡于王〔6〕。
故书曰:“晋人执虞公。”罪虞,且言易也。
【注释】
〔1〕冬十二月丙子朔:此用周历,即夏历十月初一。
〔2〕京师:王城,周都城,即今河南洛阳。
〔3〕馆:客舍。这里作动词,意为居住。
〔4〕井伯:虞大夫。
〔5〕媵:陪嫁。秦穆姬:晋献公女,秦穆公夫人。
〔6〕职贡:职役赋税等。
【翻译】
[经]
五年春,晋献公杀死他的太子申生。
杞伯姬回国探亲,带她的儿子来朝见。
夏,公孙兹去牟国。
僖公与齐桓公、宋桓公、陈宣公、卫文公、郑文公、许僖公、曹昭公在首止与周太子相会。
秋八月,诸侯在首止结盟。
郑文公逃回国,没有参加结盟。
楚国人灭亡弦国,弦国国君逃亡到黄国。
九月戊申朔,发生日食。
冬,晋国人抓住虞公。
[传]
五年春,周历正月辛亥朔,冬至。僖公在太庙听政后,于是登上观台观望云气,把它记录下来,这是合乎礼的。凡是春分、秋分、夏至、冬至、立春、立夏、立秋、立冬,一定要记录云气颜色,是为了防备灾害的缘故。
晋献公派人来报告杀害太子申生的缘故。起初,晋献公派士蒍为两位公子建筑蒲与屈地的城墙,士蒍不慎重对待,材料中放进了木柴。夷吾向晋献公控告,献公派人责备士蒍。士蒍稽首回答说:“臣子听说,没有丧事而忧戚,忧愁的事必定会找上门来;没有战事而筑城,敌人一定会据以为保障。既然要成为敌人的保障,又干嘛要慎重对待!作为一位任职官员没执行好命令是对君王不敬,巩固敌人的保障是不忠。失去了忠和敬,怎么能事奉君王?《诗》说:‘心存道德便是安宁,公子们就是坚固的城墙。’君王只要修养德行而巩固公子们的地位,有什么城墙能够相比?三年之内将要用兵,又哪里用得上慎重行事?”退下来后作诗说:“狐皮袍子蓬松松,一个国家有三公,究竟哪个我该听从?”等到祸难发生,献公派寺人披攻打蒲邑。重耳说:“君父的命令不能抵抗。”于是宣令说:“谁抵抗谁就是我的敌人。”爬墙逃走,寺人披用刀砍下了他的袖口,重耳便逃亡到了翟国。
夏,公孙兹去牟国,在那里娶了女子。
诸侯会于首止,与周太子郑会见,是为了商议安定周室。
陈国的辕涛涂怨恨郑国的申侯在召陵出卖他,因此劝申侯在他所赐的封地筑城,他说:“把城建筑得美观些,这样可以扩大名声,让子孙牢记。我帮助你请求。”于是为申侯向诸侯请求,建筑了城墙,建得很美观。辕涛涂就在郑文公面前诬陷申侯说:“申侯把自己所赐的封邑的城墙建得如此美观,是准备反叛。”申侯因此而得罪了郑文公。
秋,诸侯会盟。周惠王派周公召见郑文公,说:“我安抚你,让你去跟随楚国,再让晋国辅助你,你就可以稍微得到安定了。”郑文公对周惠王的命令感到高兴,又害怕不去朝见齐国,因而逃回国不参加结盟。孔叔阻止他说:“国君不可以轻举妄动,轻举妄动会失去亲近的国家。失去了亲近的国家祸患一定会来到,陷入困境再去请求结盟,所失掉的就多了,君王一定会后悔这样做。”郑文公不听,丢下了随从的军队逃回了国内。
楚国鬥穀於菟灭亡了弦国,弦国国君逃亡到黄国。当时江、黄、道、柏四国正和齐国友好,这些国家都与弦国有姻亲关系。弦国国君凭借这点而不事奉楚国,又不设置防备,所以灭亡。
晋献公再次向虞国借道去攻打虢国。宫之奇劝阻说:“虢国是虞国的屏障。虢国灭亡了,虞国必然跟着灭亡。晋国的侵略野心不能开启,外国的军队不能轻易引进。一次已经太过分了,怎么可以再有第二次呢?谚语说的‘辅与车互相依存,没了嘴唇牙齿就会寒冷’,就是指的虞国与虢国这样的情况啊。”虞公说:“晋国是我的同宗,难道会害我吗?”宫之奇回答说:“太伯、虞仲,是太王的儿子。太伯没有跟从他父亲,所以没能继承王位。虢仲、虢叔,是王季的儿子,任文王的卿士,对周室有勋劳,因功封赏的记录保存在盟府。晋国连虢国也要灭掉,对虞国又有什么爱惜呢?再说虞与晋的关系能比桓、庄更亲吗?如果晋爱惜同宗的话,桓、庄的族人有什么罪,却都被杀戮,还不是因为他们对自身有威胁吗?至亲的人,因为受宠而使人感到产生威胁,尚且要杀害他们,何况一个国家呢?”虞公说:“我祭神的祭品既丰盛又清洁,神一定会保佑我。”宫之奇回答说:“臣子听说,鬼神不固定亲近哪一个人,只保佑有德行的人。所以《周书》说:‘皇天没有固定的亲近的人,只对有德行的人加以辅助。’又说:‘祭祀的禾黍并不香,美好的德行才香。’又说:‘人民不能改易祭祀的物品,只有德行才能充当祭品。’这样说来,没有德行,人民就不和,神灵也不肯享用他的祭品了。神灵所凭藉的,就在于德行了。如果晋国攻取了虞国,而能够修明德行,向神灵献上这芳香的祭品,神灵难道会吐出来吗?”虞公不听,答应晋国的使者借道。宫之奇带着他的族人离开虞国,说:“虞国等不到腊祭就要灭亡了,就是在这一次,晋国用不着再次出兵了。”
八月甲午,晋献公包围了上阳。献公问卜偃说:“我能获得成功吗?”卜偃回答说:“一定能攻下来。”献公问:“在什么时候?”卜偃回答说:“童谣唱道:‘丙子的清晨,龙尾星隐伏不见。军装威武整齐,把虢国的旗号抢到手间。鹑火星像只鸟儿,天策星光辉闪耀。鹑星出现在南方就整顿好队伍,虢公将在这时候逃跑。’这日子大概在九月、十月相交的时候。丙子日的清晨,太阳运行到尾星上,月亮在天策星上,鹑火星出现于南方,一定是这个日子。”
冬十二月丙子朔,晋国灭亡了虢国。虢公丑逃往周都城。晋军回国,在虞国小住,于是袭击虞国,把虞国灭亡了,抓住虞公与虞国大夫井伯,把井伯作为秦穆姬的陪嫁人员。仍然祭祀虞国所祭祀的山川之神,把虞国应该承担的职贡赋税交给周天子。
因此《春秋》记载说:“晋国人抓住虞公。”这是归罪于虞公,而且表明事情进行得非常容易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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