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传

【原文】

 

［经］

 

七年春〔1〕，公伐邾。

 

三月甲戌，取须句〔2〕。遂城郚〔3〕。

 

夏四月，宋公王臣卒〔4〕。

 

宋人杀其大夫。

 

戊子，晋人及秦人战于令狐〔5〕。

 

晋先蔑奔秦。

 

狄侵我西鄙。

 

秋八月，公会诸侯，晋大夫，盟于扈〔6〕。

 

冬，徐伐莒。

 

公孙敖如莒莅盟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七年：公元前620年。

〔2〕须句：见僖公二十一年传注。

〔3〕郚（wù）：鲁邑，当在今山东泗水县东南。

〔4〕宋公：宋成公。

〔5〕令狐：见僖公二十四年传注。

〔6〕扈：郑地，在今河南原阳县西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［传］

 

七年春，公伐邾，间晋难也〔1〕。三月甲戌，取须句，置文公子焉〔2〕，非礼也〔3〕。

 

夏四月，宋成公卒。于是公子成为右师〔4〕，公孙友为左师〔5〕，乐豫为司马〔6〕，鳞矔为司徒〔7〕，公子荡为司城〔8〕，华御事为司寇〔9〕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间（jiàn）：乘机。

〔2〕文公子：邾文公之子。

〔3〕非礼：灭人国而以其君之子为守，故为无礼。

〔4〕公子成：宋庄公之子。

〔5〕公孙友：公子目夷之子。

〔6〕乐豫：戴公玄孙。

〔7〕鳞矔：桓公之孙。

〔8〕公子荡：桓公子。司城：即司空。

〔9〕华御事：华督之孙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昭公将去群公子〔1〕，乐豫曰：“不可。公族，公室之枝叶也，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。葛藟犹能庇其本根〔2〕，故君子以为比〔3〕，况国君乎？此谚所谓‘庇焉而纵寻斧焉’者也〔4〕，必不可，君其图之。亲之以德，皆股肱也，谁敢携贰？若之何去之？”不听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昭公：成公少子，名杵臼。成公卒，成公弟御杀太子及大司马公孙固自立，宋人共杀御而立昭公。事见《史记·宋世家》，与《左传》记事不合。

〔2〕葛藟（lěi）：蔓草，一名巨苽，浆果可食。

〔3〕君子以为比：《诗·王风·葛藟》有“绵绵葛藟，在河之浒。终远兄弟，谓他人父”云云，序说是王族刺平王弃其九族。又，《诗·周南·樛木》有“南有樛木，葛藟累之”句。

〔4〕寻：用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穆、襄之族率国人以攻公，杀公孙固、公孙郑于公宫。六卿和公室，乐豫舍司马以让公子卬〔1〕，昭公即位而葬。书曰：“宋人杀其大夫。”不称名，众也，且言非其罪也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公子卬：昭公之弟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秦康公送公子雍于晋，曰：“文公之入也无卫，故有吕、郤之难〔1〕。”乃多与之徒卫〔2〕。穆嬴日抱大子以啼于朝〔3〕，曰：“先君何罪？其嗣亦何罪？舍适嗣不立而外求君，将焉置此？”出朝，则抱以适赵氏，顿首于宣子曰：“先君奉此子也而属诸子，曰：‘此子也才，吾受子之赐；不才，吾唯子之怨。’今君虽终，言犹在耳，而弃之。若何？”宣子与诸大夫皆患穆嬴，且畏偪〔4〕，乃背先蔑而立灵公〔5〕，以御秦师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吕、郤之难：吕饴甥、郤芮之难，见僖公二十四年。

〔2〕徒卫：步兵护卫。

〔3〕穆嬴：晋襄公夫人，灵公母。

〔4〕畏偪：畏国人以大义相逼。或云恐其宗与大夫相逼。

〔5〕背先蔑：背弃先蔑。先蔑出迎公子雍为君，时已还朝。此言背先蔑，即背公子雍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箕郑居守〔1〕。赵盾将中军，先克佐之〔2〕。荀林父佐上军。先蔑将下军，先都佐之。步招御戎，戎津为右。及堇阴〔3〕，宣子曰：“我若受秦〔4〕，秦则宾也；不受，寇也。既不受矣，而复缓师，秦将生心。先人有夺人之心，军之善谋也。逐寇如追逃，军之善政也。”训卒利兵，秣马蓐食〔5〕，潜师夜起。戊子，败秦师于令狐，至于刳首〔6〕。己丑，先蔑奔秦，士会从之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箕郑：时为上军元帅，因令其留守，故荀林父独自领上军。

〔2〕先克：先且居之子。

〔3〕堇阴：晋地，在今山西临猗县东。

〔4〕受：接受。指受公子雍。

〔5〕蓐：厚。蓐食，即饱餐。

〔6〕刳首：在临猗县西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先蔑之使也，荀林父止之，曰：“夫人、大子犹在，而外求君，此必不行。子以疾辞，若何？不然将及。摄卿以往可也〔1〕，何必子？同官为寮，吾尝同寮，敢不尽心乎！”弗听，为赋《板》之三章〔2〕，又弗听。及亡，荀伯尽送其帑及其器用财贿于秦，曰：“为同寮故也。”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摄卿：以大夫代卿。

〔2〕板：《诗·大雅》篇名。其第三章云：“我虽异事，及尔同寮。我即尔谋，听我嚣嚣。我言维服，勿以为笑。先民有言，询于刍荛。”荀林父赋之，取其中同寮为他人谋划，应当听从之意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士会在秦三年，不见士伯〔1〕。其人曰〔2〕：“能亡人于国〔3〕，不能见于此，焉用之？”士季曰：“吾与之同罪，非义之也，将何见焉？”及归，遂不见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士伯：即先蔑。

〔2〕其人：士会的从人。

〔3〕亡人于国：言俱逃亡出晋国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狄侵我西鄙，公使告于晋。赵宣子使因贾季问酆舒〔1〕，且让之。酆舒问于贾季曰：“赵衰、赵盾孰贤？”对曰：“赵衰，冬日之日也。赵盾，夏日之日也。”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酆舒：狄人的执政官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秋八月，齐侯、宋公、卫侯、郑伯、许男、曹伯会晋赵盾盟于扈〔1〕，晋侯立故也。公后至，故不书所会。凡会诸侯，不书所会，后也。后至，不书其国，辟不敏也〔2〕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齐侯：齐昭公。宋公：宋昭公。卫侯：卫成公。郑伯：郑穆公。许男：许昭公。曹伯：曹共公。

〔2〕辟不敏：避免出差错。因后至，不知诸侯位次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穆伯娶于莒〔1〕，曰戴己，生文伯，其娣声己生惠叔。戴己卒，又聘于莒，莒人以声己辞〔2〕，则为襄仲聘焉〔3〕。冬，徐伐莒。莒人来请盟。穆伯如莒莅盟，且为仲逆。及鄢陵〔4〕，登城见之，美，自为娶之。仲请攻之，公将许之。叔仲惠伯谏曰〔5〕：“臣闻之，兵作于内为乱，于外为寇，寇犹及人〔6〕，乱自及也。今臣作乱而君不禁，以启寇仇，若之何？”公止之，惠伯成之〔7〕。使仲舍之，公孙敖反之〔8〕，复为兄弟如初。从之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穆伯：即公孙敖。

〔2〕以声己辞：言声己当继戴己为正室，不必另聘。

〔3〕襄仲：即公子遂，公孙敖的从父昆弟。

〔4〕鄢陵：在今山东临沭县。

〔5〕叔仲惠伯：鲁桓公子僖叔牙的孙子。

〔6〕及人：伤及外人。与敌寇作战，双方都有伤亡，故云及人。

〔7〕成之：和解之。

〔8〕反：送回。

 

 

【原文】

 

晋郤缺言于赵宣子曰：“日卫不睦〔1〕，故取其地，今已睦矣，可以归之。叛而不讨，何以示威？服而不柔〔2〕，何以示怀？非威非怀，何以示德？无德，何以主盟？子为正卿，以主诸侯，而不务德，将若之何？《夏书》曰〔3〕：‘戒之用休〔4〕，董之用威〔5〕，劝之以《九歌》，勿使坏。’九功之德皆可歌也，谓之九歌。六府、三事，谓之九功。水、火、金、木、土、谷，谓之六府。正德、利用、厚生，谓之三事。义而行之，谓之德、礼。无礼不乐〔6〕，所由叛也。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，其谁来之？盍使睦者歌吾子乎？”宣子说之。

 

【注释】

 

〔1〕日：往日。

〔2〕柔：怀柔。

〔3〕古文《尚书》将以下文及郤缺语采入《大禹谟》。

〔4〕休：美，喜庆。

〔5〕董：督。

〔6〕不乐：没有可歌颂的。

 

【翻译】

 

［经］

 

七年春，文公攻打邾国。

 

三月甲戌，占领须句。接着修筑郚地的城墙。

 

夏四月，宋成公王臣去世。

 

宋国人杀死他们国家的大夫。

 

戊子，晋国人与秦国人在令狐交战。

 

晋先蔑逃到秦国。

 

狄人侵袭我国西部边境。

 

秋八月，文公与诸侯、晋大夫相会，在扈地结盟。

 

冬，徐国攻打莒国。

 

公孙敖去莒国参加会盟。

 

［传］

 

七年春，文公攻打邾国，这是乘晋国有祸难的机会。三月甲戌，占领须句，让邾文公的儿子做地方官，这是不合乎礼的。

 

夏四月，宋成公去世。这时公子成为右师，公孙友为左师，乐豫为司马，鳞矔为司徒，公子荡为司城，华御事为司寇。

 

昭公准备除掉公子们，乐豫说：“不行。公族，是公室的枝叶，如果除掉了他们躯干和根就没有东西庇护遮盖了。葛藟尚且能庇护它的躯干和根，所以君子以它作比喻，何况是国君呢？这就是谚语所说的‘树荫遮盖庇护你，你却对它用斧子’，一定不能这样做。君王请好好想一想。如果以德行亲近他们，都是左右辅佐之臣，谁敢怀有二心？为什么要除掉他们？”宋昭公不听从。

 

穆公、襄公的族人率领国人攻打昭公，在宫里杀死了公孙固、公孙郑。六卿与公室讲和，乐豫把司马的官位让给公子卬，昭公即位后安葬了被杀的人。《春秋》记载说：“宋国人杀死他们的大夫。”没记载名字，是被杀的人太多，并且表示他们是无罪的。

 

秦康公送公子雍回晋国，说：“文公回国为君时没有护卫，因此蒙受了吕、郤发动的祸难。”于是就多拨给公子雍步兵护卫。穆嬴天天抱着太子在朝廷上啼哭，说：“先君有什么罪？他的继承人有什么罪？舍弃嫡子不立却到国外去求国君，准备怎么安排这孩子？”出了朝迁，就抱着孩子到赵家去，向宣子叩头说：“先君把这个孩子嘱托给你，说：‘这个孩子如果成材，我就是受到了你的恩赐；如果不成材，我便怨恨你。’如今君王虽然去世，说的话如同还在耳边，你却舍弃他，这是为什么？”宣子与诸大夫都因为穆嬴而伤脑筋，并且怕国人以大义相逼，就背弃迎立公子雍事而立灵公为国君，出兵抵御秦国军队。

 

箕郑留守国都。赵盾统帅中军，先克为辅佐。荀林父辅佐上军。先蔑统帅下军，先都为辅佐。步招驾驭战车，戎津为车右。军队到达堇阴，宣子说：“我们如果接受秦国送来的公子雍为君，秦国就是我们的宾客；不接受，就是我们的敌人。已经决定不接受了，再滞留他们的军队，秦国人将会产生怀疑。行动占先便能使敌人丧失军心，这是作战的好谋略。驱逐敌人犹如追赶逃兵，这是作战的好方法。”于是教训士兵，磨砺兵器，喂好马匹，让部队吃饱，隐蔽行动，夜间行军。戊子，在令狐打败秦军，追击到刳首。己丑，先蔑逃到秦国，士会跟从他。

 

先蔑出使秦国时，荀林父劝阻他，说：“夫人、太子还在，却到国外去求国君，这一定是行不通的。你借口有病而辞去使命，怎么样？不然的话，将遭受祸患。派人代理卿位前去就可以了，何必你亲往？一起做官称为寮，我曾经与你同寮，岂敢不尽我的心意呢？”先蔑不肯听从。荀林父为他赋《板》的第三章，他又不肯听从。到先蔑出逃，荀林父把他全部家属以及器具、财物送到秦国，说：“这是为了同寮的缘故。”

 

士会在秦国三年，不与先蔑相见。他的手下说：“你能够与他一起逃离晋国，却不愿在这里见面，为什么要这样？”士会说：“我与他犯了相同的罪，并不是因为他有道义我才跟从他，见他干什么？”一直到回国，没有相见。

 

狄人侵袭我国西部边境，文公派人向晋国报告。赵宣子派贾季去问酆舒，并且责备狄人。酆舒向贾季提问说：“赵衰、赵盾哪一个贤明？”贾季回答说：“赵衰是冬天的太阳，赵盾是夏天的太阳。”

 

秋八月，齐昭公、宋昭公、卫成公、郑穆公、许昭公、曹共公与晋赵盾相会，在扈地结盟，这是为了晋灵公即位的缘故。文公迟到了，所以《春秋》不记载与会的国家。凡是诸侯会盟，不记载与会的国家，便是自己迟到了。迟到了，不写明这些国家，是为了避免出差错。

 

穆伯娶莒国女子为妻，名叫戴己，生下文伯，她的妹妹声己生下惠叔。戴己去世，穆伯又到莒国行聘，莒国人因为声己的缘故谢绝了，他便为襄仲行聘。冬，徐国攻打莒国。莒国前来请求结盟。穆伯去莒国参加盟会，并为襄仲迎亲。到达鄢陵，穆伯登城见到莒女，见她很美，便自己娶了她。襄仲请求攻打穆伯，文公准备同意他。叔仲惠伯劝谏说：“臣下听说，内部发生战斗称为乱，外面发生战争称为寇。与外人作战还能够杀伤别人，内战死的全是自己人。如今臣子作乱而君王不去禁止，如果因此而引起外乱来侵，怎么办？”文公阻止了襄仲，惠伯为他们调解。让襄仲舍弃莒女，由穆伯把她送回国，两人重新和好与当初一样。两人听从了。

 

晋郤缺对赵宣子说：“过去卫国对我们不顺服，所以我们占领它的土地。如今卫国已经顺服了，可以把土地还给它了。背叛而不讨伐，怎么能显示威严？顺服而不加以怀柔，怎么能显示关心？不显示威严又不显示关心，怎么能显示德行？没有德行，怎么能主持盟会？你作为正卿，主持诸侯之事，却不致力于德行，准备怎么办？《夏书》说：‘用好话训诫他，用威严督管他，用《九歌》引导他，别让他学坏。’有关九功的德行都可以歌唱，称为九歌。六府、三事，称为九功。水、火、金、木、土、谷，称为六府。端正德行、利于使用、使民富裕，称为三事。合于道义而推行，称为德、礼。没有礼就没有能歌颂的，叛乱便由此产生。如果你的德行没有能歌颂的，有谁来归附你？为什么不让顺服的人来歌颂你呢？”宣子听了很高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