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九回 赦反侧君念臣恩 了前缘人同花谢
第九十九回·了前缘人同花谢
词曰:
天王明圣,臣罪当诛。恩流法外,全生更矜死,赖宫中推爱。 岂意宫中人渐惫,看梅花飘零。无奈佳人与同谢,叹芳魂何在?
——右调《忆少年》
古人云: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。又云:移孝可以作忠。夫事亲则守身为大,发肤不敢有伤;事君则致身为先,性命亦所不顾。二者极似不同,而其理要无或异。故不孝者,自然不忠,而尽忠者,即为尽孝。古者尚有其父不能为忠臣,其子干父之蛊,以盖前愆者;况忝为名臣之子,世受国恩,乃临难不思殉节,竟甘心降贼,堕家声于国宪。国之叛臣,即家之贼子,不忠便是不孝,罪不容诛,虽天子进想其父,曲全其命,然遗臭无穷,虽生犹死了。倒不如那失恩妃子,不负君王,患难之际,恐被污辱,矢志捐躯,却得仙人救援,死而复生,安享后福,吉祥命终,足使后人传为佳话。
却说上皇正与梅妃闲话,内侍奏言:“皇帝有表章奏到。”上皇看时,却为处分从贼官员事。肃宗初回西京时,朝议便欲将此辈正法,同平章事李岘奏道:“前者贼陷西京,上皇仓卒出狩,朝廷未知车驾何在,各自逃生,不及逃者,遂至失身于贼。此与守土之臣甘心降贼者不同,今一概以叛法处死,似乖仁恕之道。且河北未平,群臣陷于贼中者尚多,若尽诛西京之陷贼者,是坚彼附贼之心也。”肃宗准奏,诏诸从贼者,姑从宽典。后因法司屡请正叛臣之罪,以昭国法;上皇亦云,叛臣不可轻宥,肃宗乃命分六等议处。法司议得达奚珣等一十八人应斩,家口没入官;陈希烈等七人,应勒令自尽;其余或流或贬或杖,分别拟罪具表。肃宗俱依所议,只于斩犯中欲特赦二人,那二人即故相燕国公张说之子、原任刑部尚书张均,太常卿驸马都尉张垍。
你道肃宗为何欲赦此二人?只因昔日上皇为太子时,太平公主心怀忌嫉,朝夕伺察东宫过失纤微之事,俱上闻于睿宗。即宫中左右近习之人,亦都依附太平公主,阴为之耳目。其时肃宗尚未生,其母杨妃本是东宫良媛,偶被幸御,身遂怀孕,私心窃喜,告知上皇。那时上皇正在危疑之际,想道:“这件事,若使太平公主闻之,又要把来当做一桩话柄,说我内多嬖宠,在父皇面上谗谮,不如以药下其胎罢。只可惜此胎不知是男是女。”左思右想,无可与商者。时张说为侍讲官,得出入东宫,乃以此意密与计议。张说道:“龙种岂可轻动?”上皇道:“我年方少,不患子嗣不广,何苦因宫人一胎,滋忌者之谤言。吾意已决,急欲觅堕胎药,却不可使闻于左右,先生幸为我图之。”张说只得应诺,回家自思:“良媛怀胎,若还生子,非帝即王,今日轻易堕胎,岂不可惜?且日后定然追悔。但若不如此,谗谤固所不免。太子已决意欲堕,难与强争。他托我觅药,我今听之天数,取药二剂,一安胎,一堕胎,送与太子,只说都是堕胎药,任他取用那一付。若到吃了那安胎药,即是天数不该绝,我便用好言劝止了。”至次日,密袖二药,入宫献上道:“此皆下胎妙药,任凭取用一付。”上皇大喜,是夜尽屏左右,置药炉于寝室,随手取一剂来,亲自煎煮好了,手持与杨氏,谕以苦情,温言劝饮。杨氏好生不忍,却不敢违太子命,只得涕泣而饮之。上皇看了饮了,只道其胎即堕,不意腹中全无发动,竟沉沉稳稳的,直睡至天明,原来到吃了那剂安胎药了。上皇心甚疑怪,那日因侍睿宗内宴,未与张说相见。至夜回东宫,仍屏去左右,密置炉火,再亲自煎起那一剂药来,要与杨氏吃。正煎个九分,忽然神思困倦,坐在椅上打盹,恍惚之间,见屋角边红光闪闪,红光中现出一尊神道,怎生模样?
赤面美髯,蚕眉凤眼。身长约一丈,披一领锦绣绿罗袍;腰大可十围,束一条玲珑白玉带。神威凛凛,法貌堂堂。疑是大汉寿亭侯,宛如三界伏魔帝。
那神道绕着火炉走了一转,忽然不见。上皇惊醒,急起身看时,只见药铛已倾翻,炉中炭火已尽熄,大为骇异。次日张说入见,告以夜来之事,且命更为觅药。张说再拜称贺,因进言道:“此乃神护龙种也!臣原说龙种不宜轻堕,只恐重违殿下之意,故欲决之于天命。前所进二药,其一实系安胎之药,即前宵所服者是也。臣意二者之中,任取其一,其间自有天命。今既欲堕而反安,再欲堕则神灵护之,天意可知矣!殿下虽忧谗畏讥,其如天意何?腹中所怀,必非寻常伦匹,还须调护为是。”上皇从其言,遂息了堕胎之念,且密谕杨氏,善自保爱。杨氏心中常想吃些酸物,上皇不欲索之于外,私与张说言之,张说常于进讲时密袖青梅、木瓜以献。且喜胎气平稳,未几睿宗禅位。至明年,太平公主以谋逆赐死,宫闱平静,恰好肃宗诞生,幼时便英异不凡,及长出见诸大臣,张说谓其貌类太宗,因此上皇属意,初封忠王;及太子瑛被废,遂立为太子。正是:
调元护本自胎中,欲堕还留最有功。
又道仪容浑类祖,暗教王子代东宫。
张说因此于开元年间,极被宠遇。肃宗即位时,杨妃已薨,追尊为元献皇后。他平日曾把怀胎时的事,说与肃宗知道,肃宗极感张说之恩。张家二子张均、张垍,肃宗自幼和他嬉游饮食,似同胞兄弟一般。张说亡后,二子俱为显官,张垍又赘公主为驸马,恩荣无比,不意以从逆得罪当斩。肃宗不忘旧恩,欲赦其罪,却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轻宥之谕,今欲特赦此二人,不敢不表奏上皇,只道上皇亦必念旧,免其一死。不道上皇览表,即批旨道:
张均、张垍世受国恩,乃丧心从贼,此朝廷之叛臣,即张说之逆子,罪不容逭。余老矣,不欲更闻朝政,但诛叛惩逆,国法所重,既来请命,难以徇情,宜照法司所拟行。
你道上皇因何不肯赦此二人?当日车驾西狩,行至咸阳地方,上皇顾问高力士道:“朕今此行,朝臣尚多未知,从行者甚少。汝试猜这朝臣中谁先来,谁不来?”力士道:“苟非怀二心者,必无不来之理。窃意侍郎房琯,外人俱以为可作宰相,却未蒙朝廷大用,他又常为安禄山所荐,今恐或不来。尚书张均、驸马张垍,受恩最深,且系国戚,是必先来。”上皇摇首微笑道:“事未可知也。”及驾至普安,房琯奔赴行在见驾。上皇首问:“张均、张垍可见否?”房琯道:“臣欲约与俱来,彼迟疑不决。微窥其意,似有所蓄而不能言者。”上皇顾谓高力士道:“朕固知此二奴贪而无义也。”力士道:“偏是受恩者,偏怀二心,此诚人所不及料。”自此上皇常痛骂此二人,今日怎肯赦他!肃宗得旨,心甚不安,即亲至兴庆宫朝见上皇,面奏道:“臣非敢徇情坏法,但臣向非张说,安有今日?故不忍不曲宥其子。伏乞父皇法外推恩。”上皇犹未许,梅妃在旁进言道:“若张家二子俱伏法,燕国公几将不祀,甚为可伤。况张垍系驸马,或可邀议亲之典。”肃宗再三恳请,上皇道:“吾看汝面,姑宽赦张垍便了。张均这奴,我闻其引贼搜宫,破坏吾家,决不可活。”肃宗不敢再奏,谢恩而退。上皇即日乃下诰云:
张均、张垍本应俱斩,今从皇帝意,止将张均正法,张垍姑免死,长流岭南。达奚珣于逆贼安禄山奏请献马之时,曾有密表谏阻,今止斩其身,其家免没入官。余俱依所拟。
诰下,法司遵诰施行。张均遂与达奚珣等众犯同日俱斩于市。正是:
昔日死姚崇,曾算生张说;
今日死张说,难顾生张均。
当初张说建造住居的第宅,其时有个善观风水的僧人,名唤法泓,来看了这所第宅的规模,说道:“此宅甚佳,富贵连绵不绝,但切勿于西北隅上取土。”张说当时却不把他这句话放在意里,竟不曾分付家人。数日后,法泓复来,惊讶道:“宅中气候,何忽萧条?必有取土于西北隅者!”急往看时,果因众工人在此取土,掘成三四个大坑,俱深数尺。张说急命众工人以土填之。法泓道:“客土无气。”因嗟叹不已,私对人说道:“张公富贵止及身而已。二十年后,其郎君辈恐有不得令终者。”至是其言果验。后人有诗云:
非因取土便凶灾,数合凶灾故取土。
卜宅何须泥风水,宅心正直吾为主。
闲话少说。只说上皇自居兴庆宫,朝政都不管,惟有大征讨、大刑罚、大封拜,肃宗具表奏闻。那时肃宗已立张良娣为皇后。这张后甚不贤良,向从肃宗于军中,私与肃宗博戏打子,声闻于外,乃潜刻木耳为子,使博无声。其性狡而慧,最得上意。及立为后,颇能挟制天子,与权阉李辅国比附。辅国又引其同类鱼朝恩。时安、史二贼尚未殄灭,命郭子仪、李光弼等九节度各引本部兵往剿,乃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,统摄诸军,于是人心不服。临战之时,又遇大风昼晦,诸军皆溃,郭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守东京。肃宗听鱼朝恩之言,召子仪回朝,以李光弼代之。
子仪临发,百姓涕泣遮道请留,子仪轻骑竟行。上皇闻之,使人传语肃宗道:“李、郭二将,俱有大功,而郭尤称最,唐家再造,皆其力也。今日之败,乃不得专制之故,实非其罪。”肃宗领命。因此后来灭贼功成,行赏之典,李光弼加太尉中书令,郭子仪封汾阳王。子仪善处功名富贵,不使人疑,己虽握重兵在外,一纸诏书征之,即日就道,故谗谤不得行。其子郭暧尚代宗皇帝之女昇平公主,尝夫妇口角,郭曖道:“你恃父亲为天子么?我父薄天子而不为!”公主将言奏闻天子,子仪即囚其子待罪。天子知之,置之不问,又恐子仪心怀不安,乃谕之曰:“不痴不聋,做不得阿家翁。儿女子闺阁中语,不必挂怀。”其历朝恩遇如此。子仪晚年退休私第,声色自娱,旧属将佐,悉听出入卧内,以见坦白无私。八子七婿俱为显官,家中珍货山积。享年八十有五,直至德宗建中二年方薨逝。朝廷赐祭,赐葬,赐谥,真个福寿双全,生荣死哀。《唐史》上说得好,道是:
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,殆三十年。功盖天下而主不疑,位极人臣而众不嫉,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。自古功臣之富贵寿考,无出于其右者。
这些都是后话,不必再述。且说上皇常于宫中想起郭子仪的大功,因道:“子仪当初若不遇李白,性命且不可保,安能建功立业?李白甚有识英雄的眼力,莫道他是书生,止能作文字也。”此时李白正坐永王璘事,流于夜郎。上皇特旨赦归,方欲使朝廷用之,旋闻其已物故,不觉叹息。梅妃常闻上皇称赞李白之才,因想起前事,私语高力士道:“我昔年曾欲以千金买赋,效长门故事,汝以世间难得才子为辞。若李白者,宁遽逊于相如乎?”力士道:“彼时李白尚未入京,老奴无从访求;且彼时贵妃之宠方深,亦非语言文字所能夺。若不然,娘娘楼东一赋,岂不大妙?然竟不能移其宠。”梅妃点头道:“汝言亦良是。”
正说间,内侍来禀说,江南进梅花到。原来梅妃服侍上皇之后,四方依旧进贡梅花;但梅妃既得了那枝仙梅,把人间凡卉,都看得平常了。这仙梅果然四季常开,愈久愈香,花色亦愈鲜洁,梅妃随处携带把玩。忽一日早起,觉得那花的香气顿减,花色也憔悴了,把手去移动时,只见花瓣儿多飘飘零零的落将下来。梅妃惊骇道:“仙师云:我命当与此花同谢。今花已谢矣,我命可知!”自此心中恍惚不宁,遂染成一病,卧床不起。太医院官切脉进药,梅妃不肯服药道:“命数当终,岂药石所能挽回?”上皇亲来看视,坐于床头,遍体抚摩,执手劝慰道:“妃子偶病,遂尔瘦损,还须服药为是。”梅妃涕泣道:“臣妾自退处上阳,自分永弃,继遭危难,命已垂绝。岂意复侍至尊,得此真万幸。今福缘已尽,仙师所云与花同谢,此其期矣。妾死之后,那枝仙梅留在人间,料难种植。若以殉葬,又恐亵渎,宜取佛炉火焚之。”上皇道:“妃子何遽言及此?”梅妃道:“人谁无死?妾今日之死,可称令终,较胜于他人矣。况妾死后,性灵不泯,当入佳境,谅无所苦。但圣恩如天,图报无地,为可叹恨耳!”上皇道:“以妃子之敏慧清洁,自是神仙中人。但何由自知身后的佳境?”梅妃道:“妾前宵梦寐之间,复见那韦氏仙姬于云端中手弄一只白鹦鹉,指谓妾道:‘此鸟亦以宿缘善果,得从皇宫至佛国,今又从佛国来仙境。可以人而不如鸟乎?汝两世托生皇宫,须记本来面目,今不可久恋人世。蕊珠宫是你故居,何不早去?’据此看来,或不致堕落恶道。”上皇挥泪道:“妃子若竟舍朕而仙去,使朕暮年何以为情?”梅妃就枕上顿首道:“愿上圣寿无疆,切勿以妾故有伤圣怀。”言讫,忽转身起坐,举手向空道:“仙姬来了,我去也!”遂瞑目而逝。正是:
昔日纵教梅下死,胜他驿馆丧残躯。
于今幸与花同谢,还与芳魂到蕊珠。
上皇不意梅妃一病遽死,放声大哭。高力士极力劝慰,上皇道:“此妃与朕,几如再世姻缘。今复先我而逝,能无痛心?”遂命以贵妃之礼殓葬,又命其墓所多种梅树,特赐祭筵,自为文以诔之。其略云:
妃之容兮,如花斯新。妃之德兮,如玉斯温。余不忘妃而寄意于物兮,如珠斯珍。妃不负余而几丧其身兮,如石斯贞。妃今舍余而去兮,身似梅而飘零。余今舍妃而寂处兮,心如结以牵萦。
上皇记念梅妃的遗言,即命将这一枝仙梅,以佛炉中火焚化于其灵前。说也奇怪,那梅枝一入火中,香气扑鼻,火星万点,腾空而起,好似放烟火的一般。那些火星都作梅花之形,飞入云霄而没。正是:
仙种不留人世,琪花仍入瑶台。
昔人有以枯梅枝焚入炉中,戏作下火文。其文甚佳,附录于此:
寒勒铜瓶冻未开,南枝春断不归来。者番莫入梨花梦,却把芳心作死灰。恭惟炉中处士梅公之灵,生自罗浮,派分庾岭。形如槁木,稜稜山泽之癯;肤似凝脂,凛凛雪霜之操。春魁占百花头上,岁寒居三友图中。玉堂茅屋总无心,调鼎和羹期结果。不料道人见挽,遂离有色之根;夫何冰氏相凌,遽返华胥之国。瘦骨拥炉呼不醒,芳魂剪纸竟难招。纸帐夜长,犹作寻香之梦;筠窗月淡,尚疑弄影之时。虽宋广平铁石心肠,忘情未得;使华光老丹青手段,摸索难真。却愁零落一枝春,好与荼毘三昧火。惜花君子,你道这一点香魂,今在何处?咦!炯然不逐东风去,只在孤山水月中。
且说当日肃宗闻知梅妃薨逝,上皇悲悼,遂亲来问慰,即于梅妃灵前设祭。各宫嫔妃辈,也都吊祭如礼。只有皇后张氏托疾不至。上皇心甚不悦,因对高力士说道:“皇后殊觉骄慢。”力士密启道:“内监李辅国阿附皇后,凡皇后之骄慢,皆辅国导之使然。”上皇愕然曰:“朕久闻此奴横甚,俟吾儿来,当与言之。”力士道:“皇后侍上久,辅国握兵权,其势不得不为优容,所以皇帝亦多不与深较。太上即有所言,恐亦无益,不如且置勿论。”上皇沉吟不语。正是:
顽妻与恶奴,无药可救治。
纵有苦口言,恐反为不利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- 全部评论(0)
还没有评论,快来抢沙发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