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唐演义

第九十回·矢忠贞颜真卿起义

 

词曰：

 

由来世乱见忠臣，矢志扫妖氛。甚羡一门双义，笑他诸郡无人。　专征大将，待时而动，可建奇勋。只为一封丹诏，顿教丧却三军。

 

——右调《朝中措》

 

从来忠臣义士，当太平之时，人都不见得他的忠义。及祸乱即起，平时居位享禄，作威倚势，摇唇鼓舌的这一班人，到那时无不从风而靡。只有一二忠义之士，矢丹心，冒白刃，以身殉之，百折不回。而今而后，上自君王，下至臣庶，都闻其名而称叹，以为此真是有忠肝义胆的人。然要之非忠臣义士之初愿也。他的本怀，原只指望君王有道，朝野无虞，明良遇合，身名俱泰，不至有捐躯殉难之事为妙；若必到时穷世乱，使人共见其忠义，又岂国家之幸哉！至国家既不幸祸患，不得已而命将出师，那大将以一身为国家安危所系，自必相时度势，可进则进，不可进则暂止，其举动自合机宜。阃以外，当听将军制之，奈何惑于权贵疑忌之言，遥度悬揣，生逼他出兵进战，以致堕敌人计中，丧师败绩，害他不得为忠臣义士，真可叹息痛恨！

 

却说玄宗天子复召秦国模、秦国桢仍以原官起用，二人入朝面君谢恩。玄宗温言抚慰，即问讨贼之策。二人以次陈言，大约都以用兵宜慎，任将宜专为对。正议论间，吏部官启奏说：“前者睢阳太守员缺，逆贼安禄山乘间伪进其党张通悟为睢阳太守，随被单父尉贾贲率吏民击斩之。今宜急选新官前去。特推朝臣数员，候圣旨选用。”秦国模奏道：“睢阳为江淮之保障，今当贼氛扰乱之后，太守一官非寻常之人所能胜任，宜勿拘资格，不次擢用。以臣所知，前高要尉许远，既有志操，更饶才略，堪充此职，伏乞圣裁。”玄宗准奏，即谕吏部以许远为睢阳太守。因又问：“二卿亦知今日可称良将者为谁人？”秦国桢奏道：“自古云：天下危，注意将。今陛下所用之将，如封常清、高仙芝之辈，虽亦娴于军旅之事，未必便称良将。昔年翰林学士李白，曾疏奏待罪边将郭子仪足备干城腹心之寄。陛下因特原其所犯之罪，许以立功自效。郭子仪屡立战功，主帅哥舒翰表荐，已历官至朔方右厢兵马使，九原太守。此真将才，李白之言不谬也。”玄宗点头道是，因又问：“哥舒翰将才何如？”秦国模奏道：“翰素有威名，只嫌用法太峻，不恤士卒。然朝廷若专任之，听其便宜，亦当不负委托。但近闻其抱病不治事。”玄宗道：“彼自能为我力疾办事。”遂降旨升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，又命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。哥舒翰上表告病，玄宗不准所告，令将兵十万，防御安禄山。那时，安禄山既陷灵昌及陈留，声势益张，并攻破荥阳，直逼东京。封常清屯兵武牢以拒之，无奈部下新募的官军，都是市井白徒，不习战阵，见贼兵势猛，先自惶惧。禄山特以铁骑冲来，官军不能抵当，大败而走。正是：

 

早知今日难求胜，追悔当初出大言。

 

当下封常清收合余众，再与厮杀，又复大败。贼兵乘势奋击，遂陷东京。河南尹达奚珣出城投降，独留守李憕、中丞卢奕、采访判官蒋清不肯降贼，城破之日，穿朝服坐于堂上。安禄山使人擒至军前，三人同声骂贼，一时三人都被杀。封常清收聚败残兵马，西走陕州。时高仙芝屯兵于陕，封常清往见之，涕泣而言道：“仆连日血战，贼锋不可当。窃计潼关兵少，倘贼冲突入关，则长安危矣！不如引屯陕之兵，先据潼关以拒贼。”仙芝从其言，即与常清引兵退守潼关，修完守备。贼兵果然冲至，不得入而退。这也算是二人守御之功了。谁知那监军宦官边令诚，常有所干求于仙芝，不遂其欲，心中怀恨。又怪封常清无所馈献，遂密疏劾奏封常清以贼摇众，未战先奔，高仙芝轻弃陕地数千里，又私减军粮，以充己槖，大负朝廷委任之意。玄宗听信其言，勃然震怒，即赐令诚密敕，使即军中斩此二人。令诚乃佯托他事，请二人来面议。二人既至，未及叙礼，令诚举手道：“有敕赐二大夫死。”遂喝左右：“拿下！”宣敕示之。常清道：“败军之将，死罪奚辞；但朝议俱以禄山之众为不难殄灭，非确论也。臣死之后，愿勿轻视此贼，宜专任良将，多练精兵以图之。”仙芝道：“吾遇贼而退，罪固当死不辞，谓我私侵军粮，岂不冤哉！”二人就刑之时，士卒皆大呼称枉，其声震地。后人有诗叹云：

 

宦者监军军气沮，何当轻杀两将军。

 

此时偏听犹如此，那得人心肯向君？

 

二人既死，命哥舒翰统其众，并番将火拔归仁部卒，亦属统辖，号称二十万，镇守潼关。

 

且说禄山既陷河南，遣其党段子光赍李憕、卢奕、蒋清之首，传示河北，令速纳款，传至平原。那平原太守，乃临沂人，姓颜名真卿，字清臣，复圣颜子之后裔，是个忠君爱国的人。他于禄山未反之先，预早知其必反，时值久雨之后，借此为由，筑城浚濠，简练丁壮，积贮仓廪，暗作准备。禄山以其书生，不把他放在意里；到反叛之时，河北郡县俱披靡，只道平原亦必降顺，乃檄令真卿，将为本部兵防守河津。真卿佯受其檄，密遣心腹，怀牒驰赴诸郡，暗共举兵讨贼，一面召募勇士得万余人，涕泣谕以大义，众皆感愤，愿效死力。那贼党段子光，还冒冒失失的将那三个忠臣的头往来传示，被真卿拿住缚于城上，腰斩示众；取三个头续以蒲身，棺殓葬之，祭哭受吊。于是清池尉贾载、盐山尉穆宁，闻真卿举义，乃共杀伪景城太守刘道元，获其甲仗五十余船，并其首级，送至长史李暐处。暐以禄山叛党严庄是景城人，遂收其宗族数十人口，尽行杀戮，将道元首级与甲仗等物，转送至平原。饶阳太守卢全诚、河间司法李奂、济阳太守李随，都将禄山所署伪太守、长史等官杀了，各有兵数千，推颜真卿为盟主。真卿遣本州司兵李平，赍表文并伪檄，从间道入京奏闻。

 

初禄山作乱，河北震恐，无一能与之抗者。玄宗闻之，嗟叹道：“二十四郡曾无一义士耶！”及李平赍表至，乃大喜道：“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，乃能如是！”遂降诏加颜真卿河北采访使。后宋朝忠臣文天祥过平原，有诗云：

 

平原太守颜真卿，长安天子不知名。一朝渔阳动鼙鼓，大河以北无坚城。君家兄弟奋戈起，二十七郡同连盟。贼闻失色分军还，不敢长驱入咸京。明皇父子得西狩，由是灵武起义兵。唐家再造李郭力，逆贼牵制公威灵。哀哉常山贼钩舌，公归朝廷气不折。崎岖坎坷不得去，出入四朝老忠节。当年幸脱安禄山，白首竟陷李希烈。希烈安能遽杀公，宰相卢杞欺日月。乱臣贼子归何所？茫茫烟草中原土。公视于今六百年，忠精赫赫雷行天！

 

那诗中所云“白首竟陷李希烈”，是说颜真卿至德宗时，奸相卢杞忌其忠直，使往宣慰逆贼李希烈，其时竟为其所害，时年已七十有七矣。此是后话。所云“常山钩舌”之事，乃颜真卿的族兄颜杲卿，其人之忠义，与真卿无异。当禄山叛乱之时，他为常山太守，禄山兵至藁城，常山危急，杲卿自度常山兵力一时难以拒守；乃与长史袁履谦计议，姑先往迎之，以缓其锋。禄山喜其来迎，赐以紫袍金带，使仍守常山。杲卿遂与履谦密谋起义。恰好真卿遣其甥卢逖至常山，与杲卿相约，欲连兵断禄山归路。那时安禄山方僭号称大燕皇帝，改元圣武，杲卿乃假传禄山的恩命，召伪井陉守将李钦凑率众前来，受那登极的犒赏。俟其来至，与之痛饮至醉，缚而斩之，宣谕解散其众。贼将高邈、何千年适奉禄山之命，往北方征兵，路过常山，亦为呆卿所执。时禄山部将张献诚正统兵围困饶阳，杲卿先声言朔方节度郭子仪，令兵马使李光弼与武锋使仆固怀恩统大兵出井陉来了。献诚闻之大惧。杲卿乃遣人往说之，使解饶阳之围。献诚遂引兵遁去。杲卿令袁履谦入饶阳慰劳将士，传檄诸郡，于是河北响应。杲卿以李钦凑的首级与高邈、何千年二人献于京师，使其子颜泉明与内丘丞张通幽，赍表文赴京奏报。那张通幽即张通悟之弟，他恐因其兄降贼，祸及家门，思为保全之计，知太原尹王承业与杨国忠有交，欲藉以为援；乃劝王承业留止泉明，改其表文，攘其功为己功。杲卿起义才数日，贼将史思明引兵突至城下。杲卿使人往太原告急，王承业既攘其功，正利于杲卿之死，拥兵不救。杲卿悉力拒战，粮尽兵疲，城遂陷，为贼所执，解送禄山军前。禄山喝道：“汝何背我而反？”杲卿瞋目大骂。禄山怒甚，令人割其舌，并袁履谦一同遇害。二人至死，骂不绝口。正是：

 

通幽顾家不顾国，承业冒功更忌功。

 

坐使忠良被兵刃，空将血泪洒西风。

 

杲卿尽节而死，却因王承业掩冒其功，张通幽诡诞其说，杨国忠蒙蔽其事，朝廷竟无恤赠之典。直至肃宗乾元年间，颜真卿泣诉于肃宗，转达上皇。那时王承业已为别事被罪而死，张通幽尚在。上皇命杖杀之，追赠杲卿为太子太保，谥曰忠节。其子泉明为贼所掠，后于贼中逃脱，求得其父尸，并求得袁履谦之尸，一体棺殓以归。凡颜氏族人及其父之旧将吏妻子流落者，都出赀赎回，共五十余家，共三百余口，人皆称其高义。此亦是后话。

 

且说真卿一日闻杲卿之死，大哭大惊，哭是哭其兄，惊的是常山失守，贼据要冲，深为可虑。忽探马来报，说郭子仪奉诏进取东京，特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，分兵万余，从井陉一路而来。颜真卿喜道：“如此则常山可复矣！”时清河县吏民，使其邑人李萼至平原，奉粟帛器械，以资军用，且乞借兵以为战守之助。那李萼年方弱冠，器宇轩昂，言词明快。真卿奇其人，以兵五千借之。李萼因进言道：“闻朝廷遣兵出崞口，贼据险相拒，官军不得前。公今当引兵先击魏郡，公兵开崞口以出官军，因讨平汲、邺以北诸郡县，然后合诸镇兵，南临孟津，据守要害，制其北走之路。但须表奏朝廷，坚壁勿战。不过月余，贼必有内溃相图之事矣！”真卿然其说，命参军李择交等，将兵会清河、博平，兵屯于堂邑。伪魏郡太守袁知泰率众来战，官军奋力击之，贼众溃败，遂拔魏郡，军声大振。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兵来会，屯于平原城之南，真卿待之甚厚，且以堂邑之功让之。进明居之不疑，竟自具表上奏，真卿亦不以为嫌。又闻李光弼已恢复常山，郭子仪与李光弼合兵。贼将史思明来战，子仪用计破之。思明露髻跣足，持折枪步行逃去。河北十余郡皆下。又闻雍丘防御使张巡与贼连战，屡败贼众。正欢喜间，忽闻朝廷有诏，催促副元帅哥舒翰出战。

 

原来哥舒翰屯军潼关，为长安屏障，按兵不动，待时而进。河源军使王思礼乘间进言道：“今天下以杨国忠召乱，莫不切齿，公当上表，请斩杨国忠以谢天下，则人皆快心，各效死力矣！”哥舒翰摇头不应。思礼又道：“若上表未必便如所请，仆愿以三十骑，劫取杨国忠至潼关斩之。”哥舒翰愕然道：“若如此，直是哥舒翰反，不是安禄山反了。此言何可出诸口！”思礼乃不敢复言。那边杨国忠也有人对他说：“朝廷重兵，尽在哥舒翰掌握；倘假人言为口实，援旗西指，为不利于公，将若之何？”国忠大惧，方寻思无计，忽闻人报贼将崔乾佑在陕，兵不满四千，羸弱无备。国忠即启玄宗，遣使催哥舒翰进兵，恢复陕洛。翰飞章奏言：“禄山习于用兵，岂真无备？其示弱者，诱我耳！我兵若轻往，正堕其计。且贼远来，利于速战。我兵据险，利于坚守。况贼残虐，失众心，兵势已日蹙，将有内变，因而乘之，可不战而擒。要在成功，何必务速？今诸道征兵，尚多未集，请姑待之。”郭子仪、李光弼亦上言：“请引兵北攻范阳，覆其巢穴，擒贼党之妻孥为质，以招之，贼必内溃。潼关大兵，惟宜固守，不可轻出。”颜真卿亦上言：“潼关险要之地，屏蔽长安，固守为尚。贼羸师以诱我，幸勿为所惑。”奏章纷纷而上，无奈国忠心怀疑忌，只力持进战之说。玄宗信其言，连遣中使数辈往来，络绎的催出战，且降手敕切责云：

 

卿拥重兵，不乘贼无备，亟图恢复要地，而欲待贼自溃，按兵不战，坐失事机，卿之心计，朕所未解。倘旷日持久，使无备者转为有备，我军讫无成功，国法具在，朕自不敢徇也。

 

翰见圣旨严切，势不能止，抚膺恸哭，遂引兵出关，与崔乾佑之兵遇于灵宝西原。贼兵据险以待，南向阻山，北向阻河，中间隘道七十余里。王思礼等将兵五万居前，副将庞忠等引兵十万继进。翰自引兵三万，登河北高阜，扬旗擂鼓，以助其势。乾佑所率不过万人，部伍不整，官军望见，都笑之。谁知他已先伏精兵于险要之处，未及交兵，佯为偃旆曳戈，好像要逃遁的一般。官军懈不为备，方观望间，只听连声炮响，一时伏兵多起，贼众乘高抛下木石，官军被击死者甚多，隘道之中，人马如束，枪戟俱不得施用。哥舒翰以毡车数十乘为前驱，欲藉以为冲突。崔乾佑却以草车数十乘，塞于毡车之前，从火焚烧。恰值那时东风暴发，火趁风威，风因火势，烟焰所被，官军不能开目，妄自相杀，只道贼兵在烟中，一齐把箭射将去，及至箭尽，方知无贼。乾佑遣将，率精骑从山南转出官军之后，首尾夹击，官军骇乱，大败而奔，或弃甲窜匿山谷，或挤入河中溺死。后军见前军败走，亦皆自溃。河北军望见，也都逃奔。一时两岸俱空。这一场好厮杀，但见：

 

初焉诱敌，作为散散疏疏；乍尔交锋，故作慌慌缩缩。一霎时后兵拥至，转瞬间伏兵齐兴。炮响连天，鼓声动地。相逢狭路，用不着大剑长枪；独占高冈，乱抛下木头石块。风能助火，顿教双目被烟迷；箭未伤人，却笑一时都射尽。眼见全军俱覆，足令大将获擒。

 

官军既败，哥舒翰独与麾下百余骑自首阳山渡河入关。余众奔至关外时，已是昏夜。关前原有三个极阔极深的大坑堑，以防贼人冲突的，那时败兵逃归，争欲入关，慌乱里黑暗中，不觉连人带马，都跌入坑堑内，须臾而满，后来者践之而过。二十万人马出战，败后得归者，才八千余人。崔乾佑乘胜攻破潼关。

 

哥舒翰退至关西驿中，揭榜收合散卒，欲图再战。部下番将火拔归仁心欲降贼，及声言贼兵将至，促翰出驿上马。归仁叩马而言道：“主帅以二十万众，一战而尽，何颜复见天子；况又权相所疑忌，独不见高仙芝、封常清之事乎？即请东行，以图自全。”哥舒翰道：“吾身为大将，岂肯降贼。”便欲下马。归仁叱部卒，系翰两足于马腹，不由分说，加鞭而行。诸将有不从者，都被鞭缚。遇贼将田乾真，引兵来接应，遂将哥舒翰等执送禄山军前。禄山本与哥舒翰不睦的，那时却不记旧怨，用好言劝他降顺。哥舒翰只得降了。火拔归仁自夸其功，大言于众，以为翰之降，吾之力也。禄山闻之怒道：“归仁叛朝廷，逼主帅，不忠不义！”命即斩其首示众。当年禄山奏请用番将守边，后来反叛，多得番将之力。归仁自恃是番将，故敢大言夸功，亦不想竟为禄山所杀。正是：

 

反贼亦难容反贼，小人枉自为小人。

 

哥舒翰既降贼，禄山命为司空，逼令作书，招李光弼等来降。光弼等皆复书切责之。禄山知其无效，乃囚之于后苑中。后人有诗叹云：

 

哥舒本名将，丧师非其罪。

 

权奸能制命，大帅如傀儡。

 

战所不宜战，我心先自馁。

 

辱身更辱国，千载有余悔。

 

这场丧败，非同小可。此信报到京师，吃惊不小。正是：

 

将军失利边疆上，天子惊心宫禁中。

 

未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