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回 小秦王宫门挂带 宇文妃龙案解诗
第六十四回·小秦王宫门挂带
词曰:
寂寂江天锦绣明,凌波空步绕花阴。一枝蓦地闲相逅,惹得狂蜂空丧身。 逞乐意,对方樽,腰围玉带藏暗针。片词题破惊疑事,喋血他年逼禁门。
——右调《鹧鸪天》
天地间填不满处不足的惟妇人之心,非妇人之心真有不满不足之地,止因其所好不得不然,故借此以消遣耳。
今且慢说秦怀玉剿灭了王世充、邴元真回来,将二人首级献功,唐帝赏劳。再说武德七年间,四方诸丑亏了世民击灭将完,时唐皇晚年,总多内宠,生儿者二十余人,无子者不计其数,靡不思迭寻宠爱,各献奇功,然其间好事生风敢作敢为的无如张、尹二妃。他本是隋文帝宠用过的,忽然间唐帝又把他两个弄起手来,今幸一统天下,虽不能个正位中宫,却也言听计从,无欲不遂。更值窦皇后福禄不均,先已驾崩,因此两人的心肠更大了些。但唐帝因宫中年少佳丽甚多,便在他两个身上,也就平淡。何知妇人家这节事,如竹帘破败,能有几个自悔检束的,但看时势之逆与顺耳。
时值唐帝身子不快,在丹霄宫中静养,相戒诸嫔妃,非宣召不得进来,因此那些环珮袅娜之人,皆在宫中静守。惟有那张、尹二夫人,年纪却在三旬之外,谑浪意味,愈老愈佳。平昔虽与建成、元吉眉来眼去,情意往来,恨无处可以相承款曲。那日恰好尹夫人差侍儿小莺,去请杨美人蹴毬耍子,只见建成、元吉两个小宫监跟了走来。小莺见了,笑逐颜开问道:“二位王爷在何处来?”建成、元吉认得小莺是尹夫人的丫环,便道:“我两个特来寻你们二位夫人说句话儿。你到何处去?”小莺笑着摇头道:“不是二位王爷是丹霄宫中出来,如今回去快活,为什么寻我们夫人起来。若是有正经要会,何不在前日昨日来,今却说这样话来骗我?”建成听见,欢喜不胜道:“为什么该在前日昨日来?”小莺笑道:“罢了。有人来撞见,又要搭出是非来,请各便罢,我要去干正经了。”就要走动,当不起建成是个酒色之徒,见那小环说话伶俐,一把扯到侧首一个花槛内,叫小监门首站着,执着小莺双手道:“小妮子,你从实说与我们听了,我把东西来送你。”
小莺笑道:“东西我不敢领,既承二位王爷下问,待我对你说了罢。前日初十是张夫人诞日,昨日十三是我家尹夫人诞日。这两天被众夫人闹得好厌,今日甚是清闲,张夫人又道无聊,约了我家夫人,叫我去请杨夫人来蹴毬耍子。故此我说二位王爷,既有话要会二位夫人,何不也在前两日来,大家相叙,岂不是一场胜会?”元吉道:“众夫人拜寿,我们怎好来亲热孝顺。今日无事,正好来补贺,岂不是两便?”建成道:“说得有理,我们弟兄两个,回去准备了礼物就来,你与我们说声。”小莺道:“二位王爷认真要来,我也不去请杨夫人了,在宫专候驾临,但恐不准,叫我那里当得起?”建成、元吉道:“岂有此理,你道我虚言么?我们先将一物与你取去,送二夫人收了何如?”小莺道:“若得如此,方好相候。”二王各在身上解下一条八宝十锦合欢丝鸾带付与小莺收了,又道:“我们今不能用情赠你,少顷到宫来,断不虚你的盛情。”小莺道:“恁说快去了来,竟到后宰门走进,更觉近些。”三人别去。正是:
谩跨富贵三春景,且放梅梢玩月明。
不说小莺去通知张、尹二夫人,且说建成、元吉听见小莺之言,欢喜不胜,疾忙赶到家中,大家收拾了珍珠美玩,把两个金龙盒子盛了,叫宫监捧着一同忙到后宰门来。门官见是二位殿下,忙把门开了。二王跨下马,叫人牵着在外面伺候。小宫监捧着礼物,二王走到分宫楼,只见小莺咬着指头站在门首悬望,见了二王喜道:“王爷们来了。”建成道:“小妹,你可曾与二夫人说知?”小莺点点头儿,引二王进去到中堂坐下,叫两三个宫奴把礼物收了进去。
一盏茶时,只见张、尹二位夫人跟着三四个宫娥轻移莲步,走将出来。二王如飞叫人把毯子铺下,要行大礼。二位夫人那里肯受,自己忙走近身来拖住。张夫人道:“二王怎么要行起这个礼来,岂不要折杀我们?”元吉道:“二位夫人如同母子,焉有圣寿不行恭拜之礼?”尹夫人道:“求二位以常礼相见,我们两个心上方安。”二王没奈何,只得顺从了。张夫人道:“屈二王到楼上去坐坐,省得这里不便。”尹夫人道:“姐姐主张不差。”
大家同到楼上来。二王看那三间楼的景致,宛如曲江开宴赏,玉峡映繁华。二王坐定,用点心茶膳,彼此细陈款曲。张夫人道:“向蒙二王时常照拂,使我二姊妹梦寐不能去怀,不意复承厚贶,叫我两个何以克当?”元吉笑道:“张夫人说甚话来,骨肉之间不能时刻来孝顺,这就是我们的罪了,怎说那个话来?”建成道:“我们心里时常要来奉候,一来恐怕父皇撞见不好意思,二来又恐夫人见罪不当稳便,故此今日慢慢的走来,恰好遇着小莺,叫他先来通知了,方才放心。”尹夫人道:“我家张姐姐常常对我说,三位殿下都是万岁所生,不知为甚秦王见了我们,一揖之外,毫无一些好处。他倚着父皇宠爱,骄矜强悍,意气难堪。故此前日皇上要他迁居洛阳,幸得二位王爷叫人来说了,被我姊妹两个在万岁爷面前再四说了,方才中止。”张夫人道:“总是有我四人一块儿做事,不怕秦王飞上天去。”元吉道:“若得二位如此留心,真是我们的母后了。”两夫人多笑起来。时绮席珍馐,雕盘异果,无所不有。四人猜迷行令,说说笑笑。英、齐二王都是酒色中人,起初还循些礼儿,到后来各人有了些酒,谑浪欢呼,无所不至。古人云:酒是色之媒。二王酒量原是好的,因身边各有个千妖百媚的女子相对话言,眉眼传情,他们醉翁之意俱不在酒,便假装醉态。元吉道:“我们酒是有了,求二位夫人稍停一会儿何如?”二夫人见了这两个俊俏后生,狎邪旖旎,无所不至,那里描写得完。少顷,两对情魂联臂出来,建成笑对元吉说:“清风玉磬,音响余筝,正如巫山云梦,难以言传不同。”元吉也笑道:“风牌月阵,莺啭猿吟,总是我粗浅之人也学不出。”自此英、齐二王满心畅快,忙打发宫监与外边伺候的回去了,便同二妃欢呼弹唱不题。
再说秦王因唐帝在丹霄宫养病,他就不回西府,晨昏定省,每日调奉汤药,整顿了六七日。时日色已暝,月上花枝,唐帝身子略已痊可,便对秦王道:“吾病今日稍觉安稳,你依朕回府去看看的是。”秦王不敢推却,只得领了父皇旨意,辞驾出宫。行至分宫楼,忽听见弹筝歌唱,轻一声高一声,韵致悠扬。
秦王站了一回,见是张、尹二妃寝宫,便道:“他晓得父皇有病,正该忧郁沉思,为甚歌唱起来?”就要行动,忽听见里边喊道:“这一大杯,该是大哥饮的,我却先干了!”秦王道:“他们弟兄两个,平昔有人在我跟前说许多话,我尚猜疑。不意如今这时候,还在那里吹弹歌唱,不特不念父皇之疾,反来淫乱宫闱,理实难容。我若敲门进去,对他训论一番,也是正理。倘然父皇晓得了,又增起病来,反为不美。”停足想了一回道:“也罢,暂将我的腰间玉带解下来挂在他宫门上,待他们出来见了,好教他痛改前非。”打算停当,即将腰间玉带解来挂在蟠龙彩凤之门,自即挪步而出。
却说英、齐二王五更时候忙起身来,收拾完备了。夭夭、小莺各送上汤点。建成对二妃道:“我二人承你二位如此恩情,时刻不能去怀。倘秦王这事稍可下手,我们外边必传进来。替你二夫人说,如里边有什么机会,也须差人报与我们得知。”张、尹二妃道:“秦王这事总是你我四人身上事,不必叮咛。但是离多会少,叫我二人如何排遣?”建成犹执着二妃之手,哽咽难言。元吉道:“你们不必愁烦,我与大兄倘一得便,即趋来奉陪。”
张、尹二妃拭泪,直送至玉宫门首,开出来猛见守门宫监,将玉带呈上云:“是昨夜不知何人挂在宫门上的。”建成忙取来一认,却是秦王身上的,二王吓得神色俱变,便道:“这是秦王之物,毕竟昨夜他回去,在此经过,晓得我们在内顽耍,故留此以为记念,如今怎样好?”张艳雪说道:“不必慌张。秦王既有如此贼智,拚我一口硬咬着他,这罪名看他逃到那里去?”便向建成耳上说了几句。建成欢喜放心,即与元吉勉强散别归府。
张、尹二妃忙进宫去打扮停当,将秦王玉带边镶,四围割断了几处,跟了夭夭、小莺齐上玉辇,同到丹霄宫来朝见唐帝。唐帝吃了一惊,便问道:“朕没有来宣你们,何故特然而来?”二妃道:“一来妾等挂念龙体,可能万安,二来有不得已事,要来见驾。”唐帝道:“有何事必要来见朕?”张、尹二妃不觉流泪道:“妾等昨宵深更,忽然秦王大醉,闯进妾宫中来,许多甜言媚语,强要淫污。妾等不从,要扯他来见陛下,奈力不能支,被他走脱,只把他玉带一条扯落在此,请陛下详看,以定其罪。”唐帝道:“世民这几日时刻在此侍奉,昨因朕病体小愈,故黄昏时候,叫他回府将息,何曾用过酒来,说甚大醉?”将玉带细玩,又是秦王之物,便道:“玉带虽是他的,其中必有缘故。或者是他走急了,撩在何处,你们宫奴拾了便将来诬陷他,这是使不得的呢!”尹瑟瑟道:“妾等几年侍奉陛下,何曾诬陷他人,说这样话来。”两个装出许多妖态,满面流泪,挨近身旁,哀哭不止。唐帝不得已,只得说道:“既如此,二妃且回,待朕着人去问他。”即写几字着内监传旨,命御史李纲去会问秦王闯宫情由,明白奏闻。因此张、尹二妃只得谢帝回宫。
今说秦王夜间挂带之后,忙归府中,心中着恼,那里睡得着,绝早起身,把家政料理了一番,便要进宫去问候。只见左右报道:“御史李纲在外要见王爷。”秦王只道是要问父皇病体,便出来相见,参谒后坐定。李纲道:“圣上龙体如何?”秦王道:“孤昨夜回来时,身子已觉好些,不知今日如何,正要去定省。”李纲道:“今早有个内臣传出旨意,发到臣处,要臣来请问殿下,故臣不得不自来冒渎。”秦王忙叫左右,摆着香案来开读了。
此时秦王颜色惨淡,便想道:“昨夜我一时听见,故借此以警他们将来,不意他们却反来诬陷我!”即对李纲道:“孤昨夜在父皇宫中回来,楼前偶有所闻,故将玉带系挂于门首,使彼以儆将来,况此系孤等家事,亦难明白诉卿。只问先生,孤何如人也,而欲以涅作淄乎?”李纲道:“殿下功高望重,岂臣下所敢措辞。今只具一情节来,封付臣去回复圣旨,便可豁然矣!”秦王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便写了几句,封好付与李纲,李纲袖了,便辞出府去回复圣旨。时唐帝忙叫内臣扶出,便殿坐下。李纲朝拜过,叩问了圣体,然后将秦王封书呈上。唐帝展看,上写道:
家鸡野鸟各离巢,丑态何须次第敲。
难说当时情与景,言明恐惹圣心焦。
唐帝看了一遍道:“这是一首绝句,叫朕那里晓得?”李纲道:“秦王秉性忠正严烈,陛下素知,此词必不敢轻写。闻带挂于宫门,谅必有故。陛下龙体初安,且放在那里,慢慢详察,自然明白。”唐帝道:“既如此,卿且去,待朕思之。”李纲不敢复奏,辞帝而出。当初汉萧何治律云:捉奸捉双,捉贼捉赃。这样事体,必要亲身看见,无所推敲,方可定案,若听别人刁唆,总难拟断。且大人家一日尚有许多事体纠缠,何况朝廷。当时唐帝见李纲出宫去了,正要将此字揣摩,只见宇文昭仪同刘婕妤出来朝见。唐帝道:“奇怪,你们二妃子为甚也出来,莫非亦有什么事体?”二妃笑道:“刚才晓得张、尹二夫人出来奉候,故此妾等亦走来定省。今日龙体想已万全,还该寻些什么乐事,排遣排遣才是。”唐帝见说,微叹不言。
宇文昭仪瞥见了那张字纸在龙案上,便道:“此诗乃郑卫之音,陛下书此何用?”唐帝道:“妃子何以知其是郑卫?”宇文昭仪道:“陛下岂不看他四句字头上,列着‘家丑难言’四字,明白书陈,为甚不是?”唐帝到底是老实好人,便将张、尹二妃出来告诉,以至叫李纲去问秦王,故此秦王写这几个字来回复,说了一遍。宇文昭仪道:“这样事体岂可乱谈,必须亲自撞见,方可定死。张、尹二夫人在隋,如此胡乱朝政,他亦能甘忍。这几年,秦王四海纵横,岂无一女胜于此者,何今日特然驾言污及。况前日陛下差秦王平定洛阳,又差妾等数人阅选隋宫美女,收府库珍奇,娇艳几千,秦王从不一顾,至于资财或者有之。陛下可记得,当时妾与张、尹二夫人等曾请各给田数十顷,与妾父母为餬,以蒙陛下手敕赐与。秦王竟与淮安王神通,封还诏敕,不肯给田。以此看来,贤王等皆是恤财轻色之人,安能如陛下钟情娇怯者也。张、尹二夫人,或者犹以此记怀,未能释然耶!”
刘婕妤道:“三十六宫,四十八院,粉黛数千,娇娥盈列,并无三尺之童在内,何苦以此吹毛求疵,能不免动太穆皇后泉下之悲乎?”这句话打动了唐帝的隐情,便道:“我也未必就去推问,二妃且莫论他。”正说时,有个内监进来报道:“平阳公主薨。”唐帝叹道:“公主当初亲执金鼓,兴义兵以辅成大业,至有今日,不意反不克享,先我而亡。”说了不觉泪下。宇文、刘二夫人道:“陛下念公主,尤宜善视三王,况龙体初安,诸事总系大数,陛下还宜调护。”唐帝点头。二妃正要扶唐帝到丹霄宫去,忽兵部传本进来,说夷寇吐谷浑结连突厥可汗,直犯岷州,请师救援。唐帝想了想,援笔批道:“着驸马兵部总管柴绍,火速料理丧事后,率领精兵一万前往岷州,汇同燕郡刺史罗成,征剿二逆,毋得迟误。”即叫内监传旨出去,回到丹霄宫,颐养起居,龙体平复。
一日,在苑囿闲玩,英、齐二王在那里驰马试剑,秦王亦率领西府诸臣见驾。言论间,英、齐二王与秦王各说武艺超群。唐帝对尉迟敬德道:“本领高低各人练习,若说膂力刚强,单鞭划马,人所难能,不意敬德独擅,真古今罕有。”齐王挺身说道:“敬德所言,恐皆虚诳。他道满朝将士尽是木偶,故此夸口,已知我众不能使槊,今儿与他较一胜负何如?”唐帝道:“儿与敬德比试,何所取意?”敬德道:“臣自幼学习十八般枪马之法,并无虚发。但以理论之,殿下是君主,恭乃臣下,岂可比试使槊?”元吉道:“不妨,此刻不论品秩贵贱,只较槊法,暂试何害?”
原来元吉亦喜马上使槊,一闻敬德夸口,必要与他较一胜负,便请二哥全装贯甲,一如榆巢败走之状,自假单雄信飞马来追,“看你单鞭划马,能夺我槊否?”敬德道:“愿赦臣死罪。恭贱手颇重,恐有伤损,只以木槊去其锋刃,虚意相拒,独让殿下加刃来迎,臣自有避刃之法。”元吉大怒,私与部下一将黄太岁说了几句,便上马持大杆铁槊大呼道:“敢与我较槊么?”秦王听见,便挺枪勒马而走,元吉持槊追赶,将有里许,举槊要刺秦王。敬德乘马赶上,喊道:“敬德在此,勿伤吾主!”元吉遂弃了秦王,挺槊来战敬德,被敬德扭住,夺过槊来,元吉坠马而走。只见黄太岁直赶过了元吉,挺槊来刺秦王,秦王奋不顾身而斗。将要败时,敬德飞马赶来,黄太岁忙把槊来刺敬德。敬德把身一侧,忙举手中鞭打去,恰好那条槊又到面前,敬德夺过槊来一刺,可怜那黄太岁坠马而死。
敬德忙去回奏唐帝道:“黄太岁欲害秦王,故臣杀之。”元吉向前奏道:“秦王故令敬德杀我爱将,有违圣旨,乞斩敬德,以偿太岁之命。”秦王道:“眼见你使太岁来害我,如此饰词抵罪。敬德不杀太岁,吾命亦丧于太岁之手矣!”唐帝道:“黄太岁朕未尝使之,何得擅自提槊追逐秦王?敬德有救主之功,朕甚惜之,况且你要他比槊,宜赦其罪,以旌忠义。汝弟兄当自相亲爱,患难相扶,庶不失友于之意,使吾父寸心窃喜,胜于汝等定省多矣。”说了,即便散朝不提。
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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