丐仙

本文出自《聊斋志异》卷十二

【原文】
 
高玉成,故家子,居金城之广里。善针灸,不择贫富辄医之。里中来一丐者,胫有废疮,卧于道,脓血狼籍,臭不可近。居人恐其死,日一饴之。高见而怜焉,遣人扶归,置于耳舍。家人恶其臭,掩鼻遥立。高出艾亲为之灸,日饷以疏食。数日,丐者索汤饼,仆人怒诃之。高闻,即命仆赐以汤饼。未几,又乞酒肉。仆走告曰:“乞人可笑之甚!方其卧于道也,日求一餐不可得。今三饭犹嫌粗粝,既与汤饼,又乞酒肉。此等贪饕,只宜仍弃之道上耳!”高问其疮,曰:“痂渐脱落,似能步履,顾假咿呦作呻楚状。”高曰:“所费几何!即以酒肉馈之,待其健,或不吾仇也。”仆伪诺之,而竟不与,且与诸曹偶语,共笑主人痴。
 
次日,高亲诣视丐,丐跛而起,谢曰:“蒙君高义,生死人而肉白骨,惠深覆载。但新瘥未健,妄思馋嚼耳。”高知前命不行,呼仆痛笞之,立命持酒炙饵丐者。仆衔之,夜分,纵火焚耳舍,乃故呼号。高起视,舍已烬,叹曰:“丐者休矣!”督众救灭,见丐者酣卧火中,齁声雷动。唤之起,故惊曰:“屋何往?”群始惊其异。高弥重之,卧以客舍,衣以新衣,日与同坐处。问其姓名,自言“陈九”。居数日,容益光泽,言论多风格。又善手谈,高与对局,辄败,乃日从之学,颇得其奥秘。如此半年,丐者不言去,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。即有贵客来,亦必偕之同饮。或掷骰为令,陈每代高呼采,雉卢无不如意。高大奇之。每求作剧,辄辞不知。
 
一日,语高曰:“我欲告别。向受君惠且深,今薄设相邀,勿以人从也。”高曰:“相得甚欢,何遽诀绝?且君杖头空虚,亦不敢烦作东道主。”陈固邀之曰:“杯酒耳,亦无所费。”高曰:“何处?”答云:“园中。”时方严冬,高虑园亭苦寒,陈固言:“不妨。”乃从如园中。觉气候顿暖,似三月初。又至亭中,益暖。异鸟成群,乱哢清咮,仿佛暮春时。亭中几案,皆镶以瑙玉。有一水晶屏,莹澈可鉴,中有花树摇曳,开落不一,又有白禽似雪,往来句辀于其上。以手抚之,殊无一物。高愕然良久。坐,见鸜鹆栖架上,呼曰:“茶来!”俄见朝阳丹凤,衔一赤玉盘,上有玻璃盏二,盛香茗,伸颈屹立。饮已,置盏其中,凤衔之,振翼而去。鸜鹆又呼曰:“酒来!”即有青鸾黄鹤,翩翩自日中来,衔壶衔杯,纷置案上。顷之,则诸鸟进馔,往来无停翅。珍错杂陈,瞬息满案,肴香酒洌,都非常品。陈见高饮甚豪,乃曰:“君宏量,是得大爵。”鸜鹆又呼曰:“取大爵来!”忽见日边,有巨蝶攫鹦鹉杯,受斗许,翔集案间。高视蝶大于雁,两翼绰约,文采灿丽,亟加赞叹。陈唤曰:“蝶子劝酒!”蝶展然一飞,化为丽人,绣衣翩跹,前而进酒。陈曰:“不可无以佐觞。”女乃仙仙而舞。舞到酣际,足离于地者尺馀,辄仰折其首,直与足齐,倒翻身而起立,身未尝着于尘埃。且歌曰:
 
连翩笑语踏芳丛,低亚花枝拂面红。
曲折不知金钿落,更随蝴蝶过篱东。
 
馀音袅袅,不啻绕梁。高大喜,拉与同饮。陈命之坐,亦饮之酒。高酒后,心摇意动,遽起狎抱。视之,则变为夜叉,睛突于眦,牙出于喙,黑肉凹凸,怪恶不可状。高惊释手,伏几战慄。陈以箸击其喙,诃曰:“速去!”随击而化,又为蝴蝶,飘然飏去。
 
高惊定,辞出。见月色如洗,漫语陈曰:“君旨酒嘉肴,来自空中,君家当在天上。盍携故人一游?”陈曰:“可。”即与携手跃起。遂觉身在空冥,渐与天近。见有高门,口圆如井,入则光明似昼。阶路皆苍石砌成,滑洁无纤翳。有大树一株,高数丈,上开赤花,大如莲,纷纭满树。下一女子,捣绛红之衣于砧上,艳丽无双。高木立睛停,竟忘行步。女子见之,怒曰:“何处狂郎,妄来此处!”辄以杵投之,中其背。陈急曳于虚所,切责之。高被杵,酒亦顿醒,殊觉汗愧。乃从陈出,有白云接于足下。陈曰:“从此别矣。有所嘱,慎志勿忘:君寿不永,明日速避西山中,当可免。”高欲挽之,反身竟去。
 
高觉云渐低,身落园中,则景物大非。归与妻子言,共相骇异。视衣上着杵处,异红如锦,有奇香。早起从陈言,裹粮入山。大雾障天,茫茫然不辨径路。蹑荒急奔,忽失足,堕云窟中,觉深不可测,而身幸不损。定醒良久,仰见云气如笼,乃自叹曰:“仙人令我逃避,大数终不能免,何时出此窟耶!”又坐移时,见深处隐隐有光,遂起而渐入,则别有天地。有三老方对弈,见高至,亦不顾问,棋不辍。高蹲而观焉。局终,敛子入盒,方问客何得至此。高言:“迷堕失路。”老者曰:“此非人间,不宜久淹。我送君归。”乃导至窟下,觉云气拥之以升,遂履平地。见山中树色深黄,萧萧木落,似是秋杪。大惊曰:“我以冬来,何变暮秋?”奔赴家中,妻子尽惊,相聚而泣。高讶问之,妻曰:“君去三年不返,皆以为异物矣。”高曰:“异哉!才顷刻耳。”于腰中出其糗粮,已若灰烬。相与诧异。妻曰:“君行后,我梦二人皂衣闪带,似谇赋者,然入室张顾,曰:‘彼何往?’我诃之曰:‘彼已外出。尔即官差,何得入闺闼中!’二人乃出,且行且语,云‘怪事怪事’而去。”乃悟己所遇者,仙也;妻所梦者,鬼也。高每对客,衷杵衣于内,满座皆闻其香,非麝非兰,着汗弥盛。
 
【翻译】
 
高玉成是世家大族的子弟,住在金城的广里。他擅长针灸,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,他都予以医治。一次,乡里来了一个乞丐,小腿上长了个难以医治的疮,躺在路上,腿上流着脓血,又脏又臭,让人不敢接近他。周围的人们生怕他死在这里,每天给他一顿吃的。高玉成看见后,很同情他,便派人把他扶回自己家,安置在耳房里。家里人都嫌恶他身上的恶臭,捂着鼻子,远远地站着看。高玉成取出艾绒,亲自给他针灸,每天还给他送去饭菜。几天以后,乞丐索要汤饼吃,仆人愤怒地呵责他。高玉成听说以后,就命令仆人给他汤饼吃。不久,乞丐又要求喝酒吃肉。仆人跑去报告高玉成说:“这乞丐简直太可笑了!当他躺在路上的时候,每天要吃一顿饭都得不到。如今给他一日三餐,他还嫌粗糙,已经给了他汤饼,他还要吃肉喝酒。像他这样贪吃贪喝的人,就应该还把他扔到路上去!”高玉成问乞丐腿上的疮怎么样,仆人回答道:“疮痂已经渐渐脱落了,好像能走路了,但他还是假装哼哼叽叽的,作出一副呻吟痛苦的样子。”高玉成说:“能花多少钱呀!马上送给他酒肉,等他恢复健康以后,或许不会把我们当仇人。”仆人假装答应了,但实际上并没有给,而且还跟其他仆人小声地说起此事,众人都笑话主人有点儿痴呆。
 
第二天,高玉成亲自前去看望乞丐,乞丐跛着腿站起来说:“承蒙先生高尚的情义,让我这个快死的人复生,白骨上又长出新肉,你的恩惠就像天地一样深厚宽广。但是,我的身体还没有复原,所以就妄想吃点儿好的,过过馋瘾。”高玉成知道昨天仆人没有执行命令,就把那仆人叫来,痛打了一顿,并且命令马上端来酒菜给乞丐吃。那仆人怀恨在心,到了半夜,放火烧了耳房,然后又故意大声喊救火。高玉成起来一看,耳房已经被烧成了灰烬,便叹气说:“乞丐的命也完了!”他督促众人赶紧把火扑灭,却发现乞丐在火中“呼呼”大睡,鼾声像打雷一样。把他叫醒了,他还故意惊讶地问道:“屋子到哪里去了?”众人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不是寻常人。高玉成更加尊重他,让他睡到客房去,又给新衣服穿,还每天都和他在一起相处。问起他的姓名,乞丐自称叫“陈九”。过了几天,乞丐的容颜越发显出光泽,言谈也很有风度。他又擅长下棋,高玉成和他对局,都输掉了,此后,高玉成就每天跟他学下棋,学到了不少奥妙的棋招。这样过了半年,乞丐不说要走,高玉成也一时半刻少不了他,否则就快乐不起来。即使有贵客前来,他也一定要带着乞丐一同饮酒。有时掷骰子行令,陈九常常代高玉成呼叫花色,每次他叫什么花色,没有不如意的。高玉成感到十分惊异。每次求他变戏法时,陈九就推辞说不会。
 
一天,陈九对高玉成说:“我要跟你告别了。这一段时间得到你的恩惠实在是太多了,今天我想设薄宴请你参加,不要带随从来。”高玉成说:“我们相处得十分快乐,为什么一下子就说要分别呢?再说你身上也没有钱,我也不敢烦你做东道主呀。”陈九坚决邀请他说:“不过是一杯薄酒,也花不了多少钱。”高玉成问:“在什么地方呢?”陈九答道:“在花园里。”这时正值隆冬,高玉成担心花园里太寒冷,陈九却坚持道:“不妨。”高玉成便跟着他来到花园。他一进花园,就觉得气候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,好像到了三月初一样。他们又来到亭子里,更加感到温暖。只见奇异的鸟儿成群结队,争相鸣叫,声音清脆,又好像到了暮春时节。亭子里的几案,都镶上了玛瑙玉石。有一座水晶屏,晶莹剔透,可以照见人影,里面还有一株开满花儿的树,在风中摇摆,花朵有开有落,不一相同;又可以看见雪白的飞鸟,在树上跳来跳去,高声鸣叫。高玉成用手去摸,却没有任何东西。他不由得惊愕了许久。两人入座以后,只见一只八哥站在鸟架上,喊道:“来茶!”不一会儿就见一只朝阳丹凤,衔着一个赤玉盘,上面有两只玻璃盏,里面放着香茶,丹凤伸着脖子站在一边。高玉成喝完茶,把玻璃盏放在盘子上,丹凤又把它衔起来,拍拍翅膀飞走了。八哥又喊道:“来酒!”就有几只青鸾、黄鹤,从太阳里翩翩飞来,口里衔着酒壶、酒杯,纷纷放在桌子上。不一会儿,又来了许多鸟敬献饭菜,来来往往,没有停住翅膀的。桌上杂陈着山珍海味,一眨眼的工夫就都摆满了,菜肴喷香,美酒清洌,都不是普通的东西。陈九见高玉成饮酒十分豪爽,便说:“你是海量,应该换大杯子。”八哥又喊道:“取大杯来!”忽然,就见太阳边光芒闪烁,一只巨大的蝴蝶抱着一只可以装一斗酒的鹦鹉杯,飞落在桌子上。高玉成一看那只蝴蝶比雁还要大,两只翅膀绰约,身上的花纹灿烂绚丽,不由地大加赞叹。陈九喊道:“蝶子劝酒!”就看那蝴蝶展开翅膀一飞,就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,身上穿着锦绣的衣服,跳起了舞蹈,并上前向高玉成敬酒。陈九又说:“不可以没有东西助兴。”美人于是轻盈地跳起舞来。舞到陶醉的时候,脚离开地面有一尺多高,不时地把头向后仰,简直都和脚并齐了,倒翻身站起来,身体没有沾到一点点尘土。她一边跳舞,一边唱道:
 
连翩笑语踏芳丛,低亚花枝拂面红。
曲折不知金钿落,更随蝴蝶过篱东。
 
馀音袅袅,不亚于绕梁三日不绝的歌声。高玉成大喜,就把她拉过来一起饮酒,陈九命她坐下,也让她饮酒。高玉成喝完酒后,不由得心摇意动,突然起身把她抱住要亲热。仔细一看,她变成了夜叉的模样,眼睛突在眼眶的外面,牙齿伸到了嘴外面,脸上的黑肉凹凸不平,又怪又丑,简直无法形容。高玉成惊慌地放开手,伏着桌子战战栗栗。陈九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嘴,呵斥道:“快走!”这么一敲之下,夜叉又变化成蝴蝶,飘飘然地飞走了。
 
高玉成的惊魂安定下来,便向陈九告辞出来。只见月光十分清澈明亮,高玉成对陈九很随便地说:“你的这些美酒佳肴,都是来自空中,你的家一定在天上。何不携带老朋友前往一游呢?”陈九说:“当然可以。”说完,就和高玉成携手一跃而起。高玉成马上觉得身体腾起,渐渐地和天接近了。只见一座高大的门,门口像井一样的圆,走进去一看,就觉得光明如同白天一样。台阶道路都是用苍石砌成的,十分光滑清洁,没有一点儿灰尘。还有一棵几丈高的大树,树上开着红花,花有莲花一般大小,纷纷纭纭地开了一树。树下有一位女子,正在砧石上用木杵捣着绛红色的衣服,长得艳丽动人,举世无双。高玉成像木头一样站着,直勾勾地盯着她看,连走路都忘了。女子一看见他,便生气地说:“哪里来的狂徒,竟敢乱跑到这里来!”说着就把手中的木杵扔过来,正打中他的后背。陈九急忙把他拉到没有人的地方,狠狠地责备他。高玉成被木杵打中,酒一下子就醒了,心中觉得很惭愧。他跟着陈九走出来,马上就有两朵白云飘来,接在他们的脚下。陈九说:“我们从此就要分别了。我有话要嘱咐你,千万记住,不要忘了:你的寿命已经不长了,明天赶忙到西山中躲避,就可免于一死了。”高玉成还想挽留他,他已经转身径直离去了。
 
高玉成觉得脚下的云在渐渐降低,身子落在花园里,眼前的景象已和刚才的大不相同。他回到家,把这件事和妻子一说,两个人都觉得很是惊异。再看衣服上被木杵打中的地方,有奇异的红印,像锦绣一般,散发出奇妙的香味。第二天早上起来,高玉成按照陈九的吩咐,带着干粮进了山。只见大雾遮住了天空,雾茫茫的辨不清道路。高玉成踩着荒草急速奔跑,忽然一失足,掉进了云窟里,觉得深不可测,所幸的是身体没有受到损伤。等他心定神清以后,抬头看见云气像笼子里的蒸汽一样,不由得叹息道:“仙人让我逃避灾难,但是天命终究还是不可避免,什么时候才能出这个云窟呀?”又坐了一会儿,只见深处隐隐地有光,他便站起来,慢慢地走进去,发现原来别有一番天地。有三个老人正在下棋,看见高玉成过来,也不理睬询问,照样下棋不停。高玉成就蹲在旁边观看棋局。一局下完,将棋子收入盒中,三老人才问客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。高玉成说:“因为迷路掉进了这个云窟。”老人说:“这里不是人间,不宜久留。我送你回去吧。”于是领着他来到窟底,高玉成只觉得云气拥着他冉冉上升,然后就到了平地。这时,只见山中的树叶已是深黄色,树叶纷纷落下,好像已经到了深秋。他大为惊讶地说:“我是冬天来的,怎么会变成深秋的呢?”他急忙奔回家中,妻子儿女都很吃惊,抱在一起哭泣。高玉成惊讶地问是怎么回事,妻子说:“你去了三年没有回来,我们都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了。”高玉成说:“奇怪呀!才一会儿的工夫啊!”说着,就从腰里取出干粮,发现都已经化成了灰烬。大家相对而视,都感到很诧异。妻子说:“你走了以后,我梦见两个人,穿着皂衣,系着闪光的腰带,好像是来催收租税的,气势汹汹地闯进屋子,东张西望,然后问道:‘他到哪里去了?’我斥责他们道:‘他已经外出去了。你既然是官差,怎么能闯入女子的闺房!’两个人于是出门,一边走一边说什么‘怪事怪事’,然后就走了。”高玉成这才意识到自己所遇到的,原来是神仙;妻子所梦到的,是鬼怪。高玉成每次接待客人时,都把被木杵击中的那件衣服穿在里面,满座都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味,这香味不是麝,也不是兰,流汗以后,香气更盛。
 
【点评】
 
看一个人是否善良,重要的不是看他如何对待和自己一样的人,更不是看他如何对待权豪势要、富翁大款,而是看他如何对待不如自己乃至贫穷低贱的人。
 
古今中外有许多文学作品描写好人善待贫贱的人受到好报,大概其出发点是鼓励人们发扬善心,善待穷人。本篇中的高玉成,不仅善待丐者,而且善始善终,于是得到了丐仙的回报。回报不是平面展开,而是逐次升级。丐仙显出非凡身份后,成为高家的清客,陪着高玉成下棋、赌博。临分手,丐仙才使出浑身解数。先是设宴答谢,珍馐玉馔,尽显仙家气象。接下来应高玉成的要求,又陪着高玉成到天上旅游,遇见仙女。最后,丐仙告诉高玉成如何躲避冥府的追捕。在丐仙的指示下,高玉成躲过了死亡的劫难。丐仙的报恩,一环紧扣一环,虽然设宴幻术、天庭遨游、洞府观棋等情节,并非蒲松龄的首创,但迤逦写来,跌宕起伏,却耐读而引人入胜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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